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长安[重生]》 作者:吹风成曲 文案: 阮临霜做了一辈子的戏,和柴筝装作彼此陌生,装作毫不在意。 却还是眼睁睁看着柴家株连九族,看着柴筝人头落地。 她要为柴筝报仇,只身一人敢造反,偌大江山南北分治,阮临霜离成功仅一步之遥时,却遭人暗算! 重生到初遇柴筝的那一年,阮临霜想要爱她护她,却反过来被柴筝所护,所有的陌生与克制顷刻间化为乌有。 阮临霜想要这江山,但她同样想要柴筝,想要她驰骋疆场,如高天孤月般的小将军。 柴筝自被砍头,一睁眼已经成了短胳膊短腿的小娃娃,追在小阮后面喊姐姐。 她还以为能跟小阮从小培养感情,两岁就英雄救美,以身相许。 谁知天上砸下个同样重生的阮临霜,打破了她的计划,并一心拉着她搞事业。 多年以后,帝王寝宫门口停着八抬大轿,柴筝坐在里头穿着凤冠霞帔,手握丈八红缨枪,小阮小阮,你今天有时间成亲吗?我来娶你了。 1.双重生,一前一后 2.搞事业谈感情 3.一个前面点火一个后面煽风 4.非常架空,很多地名是我自己编的 5.不是大长篇哦~ 6.HE 小娇妻又狠又辣 将军又美又飒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重生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柴筝、阮临霜 ┃ 配角:下本开《打卦》求个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造反吗?君临天下那种 立意: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第1章 京城里的天牢也是年久失修,一到梅雨季就四面八方渗潮,离地两米的小窗户连纸都没有糊,不过采光很好,一年四季就这儿一处是亮堂的。 柴筝被拴成了粽子,动根手指,锁链都跟着丁铃当啷的响,整个牢房里就她最吵。 除此之外,她还抓了两只耗子教说话,住她旁边牢房的人据说是先帝时期的两江总督,每当柴筝开口,他老人家就捂着耳朵缩到角落里蜷着,生怕不小心听到一个字,就落得身首异处。 天牢里关着的虽说都是重犯,却唯独柴筝一人大逆不道,称呼自己为,赵谦他老娘我。 而赵谦正是当今圣上。 柴筝说话的声音也不大,还不如她身上的镣铐响起来热闹,可里里外外除了两只老鼠,没有谁敢认真去听得,就连今夜值班的狱卒也是喝多了酒,才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柴小将军,您这又是何必呢?狱卒年纪已经大了,至少五十开外,直奔六十,两鬓花白头顶还有些秃,因为常年酗酒的原因,眼球浑浊,精神也不大好。 他又道,您已经被抄家,诛了三族,就剩您一个人行刑日期也近在眼前,骂圣上圣上哪听得见哦。 柴筝揪着老鼠尾巴挪到狱卒边上,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全家又先我一步去见列祖列宗,若不趁这个时候多骂赵谦两句,难不成还等我死后诈尸? 她叹了口气,我这辈子虽然不长,但是已经够辛苦了,前十年样样争先,要考出个武状元文探花,后十年忙忙碌碌,前要顶着虎视眈眈的番邦,后要拽着赵谦这个败家玩意儿。喜欢一个人呗又怂巴巴的,到现在不敢开口,怕她与我拴在一起,也是浪荡飘零。 柴筝双手合十望着天上,西边的佛祖东边的玉帝,死后就让在下投胎做个蚊子,我烦死赵谦。 狱卒没听出开玩笑的意思,他怀疑柴小将军是认真的,唉,再坚强也终究是个女娃娃,这是被刺激疯了吧 狂风骤雨中忽然落下一道闪电,惨白色的光从柴筝脸上一闪而过,狱卒的手颤抖着,酒壶摔在牢房前,劣质的酒香弥散开来,又被一阵冷风压了下去。 就在刚刚一瞬间,狱卒看清了柴筝的眼睛,在这种肮脏昏暗的角落里,那双眼睛就像沁在水中的利刃,内敛着举世的风华,见之令人心惊。 都说柴国公府的女儿是这长安城里高悬的孤月,有种清冷的傲慢,只要这轮圆月仍在天上,便可保得了四海的靖平,百姓的安居。 然而这轮月亮要坠了,就在三个时辰后,午门外。 狱卒与柴筝也打了近半个月的交道,只是彼此之间交流很少,一天说上话屈指可数。 刚开始柴筝会每天向他要三杯酒,一杯自己喝,两杯洒在地上。 敬得是漠北十六州失守,十万将士前仆后继山穷水尽,朝廷却决定退守偏安,主帅身陷囹圄,致使前方断粮无援。 后来柴筝会要五杯酒,自己喝了一杯,剩下四杯还是洒在地上。 敬得是父母养育之恩,兄嫂教导之情,敬得是朝堂之上尚有一腔热血的谏官,敬得是柴家三族六十余口的性命她柴筝今生愧对。 又过了几天,柴筝不要酒了,才逮了这两只小耗子养着玩儿。 小将军,你还有什么遗愿吗?狱卒问,我这种小人物做不了大事了,但如果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连夜我也会给你弄来。 柴筝心想着,我反正是快死的人,还是少吃点,省得死相太难看,到时候临霜给我收尸会嫌弃。 柴筝十岁不到就跟着打扫战场,见过的死人比午门外砍下的脑袋还多,所以会想着让自己死得好看些,九泉之下见爹娘漂漂亮亮的,留给生人的念想至少也干干净净。 思及此处,柴筝道,我想拜托您给打听一个人她叫阮临霜,阮相的独生女儿,启昭十五年殿试的钦点状元。 启昭十五年殿试,一甲取三名,有两名女子,阮相家麒麟才女阮临霜点状元,柴国公府混世魔王柴筝点探花。 阮临霜的名声在长安城中不比柴筝小,即便后来相府没落,阮临霜没了千金小姐这样的枷锁,反而乱世中搏出一番声名。 现而今她是弘文馆最年轻的大学士,从四品的官职,狱卒当然听说过。 只是柴筝的身份特殊,陷她下狱的罪名是勾结外邦,伪造圣旨,犯上作乱,给她带点吃喝还行,但真要跟她有所瓜葛,很可能被牵累。 见狱卒迟疑,柴筝又道,你只是去帮我打听打听,她最近干了什么,去了哪里,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因为我的事伤心不需要帮我带话,你甚至不用当面见到她。 柴筝的请求很奇怪,但狱卒也是个守承诺的人,他点点头,好,我帮你。 这些细枝末节与其求别人,我亲自来见你不是更方便?一个温柔平静的声音乍然响起,狱卒只是吓了一跳,柴筝却倏地睁大了眼睛,连手里的老鼠跑了都没反应过来。 那声音又道,我最近去了弘文馆,看完一本书,写了两首诗,没胖也没瘦,不曾为你的事伤心。 狱卒不愧是有家有室有生活经验的,他从短短几句话里就听出了不对味的地方,于是默默抽身而出,回到了外面 柴家的小将军入狱到今天,这还是第一位来看的人。 你怎么来了?柴筝受了刑不大能站起来,她又往两根柱子间挪了挪,试图将自己的脑袋伸出去。 赵谦现在抓人抓得紧,我怕你也吃亏。 我与你的关系并不好,同朝为官至今,极少说话,最多也只能算是同窗之谊。 阮临霜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长安城中最美的姑娘手持着蜡烛,慢慢蹲在了柴筝的面前。 何况,我只是区区一介文官,纤弱女子,手中无权,身后也无家族的支撑,这次还是皇上遣我来的。 她说着,将蜡烛放在旁边,另有一个朱红食盒分上下三层,装着宫里才有的山珍海味。 皇上说,我与你的关系虽然不亲近,但父辈毕竟交好,现在你要上断头台了,饭总要吃饱。 柴筝跟耳鸣似的,根本听不清阮临霜在说什么,她的目光落在阮临霜脸上,伸手想要碰一下却又很快地缩了回来。 阮临霜爱干净,与自己这种行伍出身的女子不同,柴筝惦记她许多年,这些好恶早镶嵌脑海中,阻止柴筝逾矩半步。 京城百官都知道,柴小将军是胡作非为的性子,御书房里她喜欢什么纸笔茶具顺手就摸走了,当今圣上从不苛责,还纵容她这些偷鸡摸狗的行为。 朝中非议多,柴筝就更安全。 唯独对阮临霜,柴筝的躲闪逃避反而成了不熟的体现,甚至传闻柴筝好胜,殿试上被人压一头记恨至今。 对此,柴筝曾暗地里骂过,放屁!小阮赢我赢的光明正大,我这是尊重敬仰,尊重敬仰懂不懂! 她这辈子还有两个时辰就到头了,该求之不得的,还是求之不得。 阮临霜注意到了柴筝的动作,但仍是无动于衷地取出一双筷子递给她,又倒了两杯酒。 陛下怕夜长梦多,吃完这顿饭就要送你上路了。 柴筝接过酒杯,三十年藏的女儿红醇香浓郁,比摔在地上的那一坛劣质酒好上百倍,更何况还是阮临霜倒的。 她欣欣然一饮而尽,心想着,此一去,小阮不伤心也好。 我之前在这监狱里面数鼓点,想着这是我家中哪位又人头落了地,肝肠寸断莫过于此,幸而我对小阮只是一厢情愿,她不必因我,遭这样的剜心之苦。 酒喝完了,柴筝拿杯子的手被阮临霜一拉,橘黄色的光在杯底映出几个模糊的字来我想造反。 柴筝以为自己眼瘸了,拿着杯子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都快脱眶而出。 你要柴筝压着极低的声音,你疯了!这件事可是头等大事,非同一般,你有军队吗?有钱粮吗?是弘文馆修那些乱糟糟的破史书,给你修出毛病来了? 阮临霜没有配合柴筝的激动,她只是将自己手中的杯子也放到了烛光下。 这只杯子里外皆有浮雕,放在烛光下才能看出玄机来。 杯子上书,当今圣上昏聩无道,苛政、赋税,为避兵祸连年割地,国库空虚却挥霍无度,我有爱民之情,无忠君之意,此心非一日促成,我有深谋远虑。 阮临霜从小就是这样温和恬淡,她的心思掩藏外表之下,一直深不可测,旁人只道纯良,然而柴筝看重她,便是看重这隐而不发的大逆不道。 十年,你需要十年,柴筝手一抖,杯子落在地上应声碎成了渣,我死后,带上我的头颅去漠北招拢旧部,如果他们还没死干净,就会是你的助力。可是小阮你要想清楚才好。 我想得清楚。阮临霜将饭盒向内推了推,柴筝,你不该死,但我救不了你。十年之后,我会将你的头骨带回,与身躯一起安葬,那时,你便知道大仇得报。 柴筝笑了,好,那我不投胎做蚊子了,我等你。 六更鼓响,外面还在下雨,饭盒里的菜已经冷透了,柴筝一口没吃,她只是将酒喝了个干净。 宫里来了旨意要提犯人,连流程都省略了,直接将柴筝装在囚车里,押赴刑场。 午门口这半个月杀了太多的人,大雨中还隐隐浮动着血腥味,砖隙渗着化不开的玄黑色,被雨水稀释出一片殷红。 柴筝跪在行刑的高台上,远远看见阮临霜持着一柄红色的油纸伞,她在天光的尽处孤零零的,像是谁也不在乎,谁也不依靠。 柴筝的心狠狠疼了一下,倘若阮临霜真的打算谋反,那以后十年必将殚精竭虑,战战兢兢。 她一个人,上无父母,旁无挚交,此事偏偏又说不得,再聪慧果敢之人,也有心血熬尽的一天而自己又要死了,护不了她。 小阮图什么呢? 天下苍生,国泰民安,还是为我报仇? 第2章 磨过的刀喷了酒,从脖子上一砍而下,力气足够,刀刃没有被柴筝的脊骨卡住,几乎是刚感觉到疼,人就死了。 传旨的公公不负责收尸,一般这种工作都是家属或衙门差役管得,柴筝已经被株连三族,就算有三族开外的亲人,这时候也不会主动冒出来。 阮临霜撑着伞走到刑台下,用白布盖住了柴筝的头,那些血浸染她的衣服下摆与指尖,然而阮临霜还是那副清清浅浅的模样,既不见悲,也不见喜。 柴筝虽然自小混在军队里,有什么穿什么,却从来不当自己是男人,她偶尔也有爱漂亮的时候,看见翡翠的镯子就挪不动步,自然不会希望死后面目狰狞的曝尸长安大街上。 阮临霜道,请公公回去告诉陛下一声,顾及同窗之谊,我会选一块地将她好好安葬。 那公公上了年纪,也是心软了,那有劳阮大人。 柴筝噩梦中惊醒,脖子后面直发凉,一身的寒毛都竖立起来,她强烈怀疑自己诈了尸,却没敢立刻吭声,而是先留意四面情况,别刚成了僵尸就被赵谦再拎回去砍一次。 四面敞亮,不是棺材,自己坐在一个妇人的膝盖上,身体无力不大自主,手脚还一点点小,她的目光落在前方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上,吓得开始打奶嗝。 柴筝满脑子的,爹、娘!你们也诈尸了!说出口时却成了可怜巴巴的爹娘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就连爹娘二字都奶声奶气,含糊不清。 !柴筝忽然惊觉这可能不是诈尸,这是回炉重造啊! 怎么的,嫌我死之前还不够惨,得再来一次!柴筝上一秒还义愤填膺,下一秒身子往后一仰,被妇人调整姿势,正面抱在了怀里。 柴筝傻乎乎望着自家亲娘那张年轻时倾国倾城的脸,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水沉香气,不由自主地蹭了一下,有娘真好。 第2章 第 2 章 柴筝上辈子所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全部起始于八岁,她在同龄孩子中算聪明的,但无忧无虑的生活实在没什么记住的必要,所以吃吃喝喝也就过了。 直到她八岁时,第一次见到阮临霜。 阮临霜比柴筝要大两岁,加上出生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家教极严,柴筝还在上房揭瓦的年纪,阮临霜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了。 以至于柴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阮临霜从小吃书长大,才长成个别样的风骨,嶙峋毓秀,殿试上压过自己完全预料当中。 除此之外,八岁也是柴筝第一次随父上战场,岁月峥嵘从此滚面而来,纠缠一生不肯罢休。 柴筝刚从前世噩梦中回过神来的几个月,夜夜恐惧中惊醒,她大概能判断出自己这时候大概才两岁,就连后来抽自己跟抽狗似得亲爹,也有几分的慈爱流露,宝贝女儿的叫着,要什么给什么。 她做噩梦的消息在偌大柴国公府传得沸沸扬扬,柴夫人为了能更好的照顾她,还特意跟柴国公分了居,柴筝细想此事觉得暗爽 柴国公夫妻恩爱世人皆知,爹打仗的时候还忙里偷闲搞一张风月笺,写一首风月词,现在却因为自己不得不搬到别院,过清心寡欲的生活。 她向来有些随遇而安的潇洒,现在这个软乎乎的身躯支撑不起她的雄才大略,话都说不清楚,舌头跟思维形成了割裂,与其郁闷间活活将自己憋闷死,还不如趁机弥补下自己缺失的童年部分。 娘柴筝腿脚好,两岁走得像模像样还能跑,这也是后来柴国公非教她打架的原因,这么好的根骨怕浪费了。 不过这时候柴筝没这些烦恼,她被脚底的石子绊了下,摔在走廊上,并不疼,但她就是鼻子一酸,开始闹,娘要抱抱! 你娘手里还拿着东西呢,不方便,舅舅抱好不好。这个声音让柴筝全身发冷。 她用手胡乱抹开脸上的泪痕,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是赵谦。 年轻的赵谦穿着件镶金丝的黑色长袍,头发束在玉冠中,华贵之处只显露了一半,还有一半的潇洒风流。 以前,柴筝也曾听人说过,说自己跟当今圣上有几分相像,柴筝从来不以为意,然而此时相见,就连柴筝都难以否认血缘上的牵连。 柴筝脖子后面又隐隐发疼,她也顾不上站起来,挪动手脚就往后缩,然而小孩子的举动怎么看都显得可爱,加上柴筝从小就是个粉嘟嘟的美人胚子,赵谦直接上手,将他最小的侄女给抱了起来。 柴筝挣脱不开,于是伸手,面无表情地薅了一把赵谦的头发。 皇兄,你怎么来了?柴筝的母亲叫赵琳琅,赵谦唯一的妹妹,也是大靖王朝唯一的长公主。 赵谦一边试图将自己的头发从柴筝手里扯出来,一边道,我给远道带来位老朋友,另外还有些朝政上的事想跟他商量。 柴筝闻言向后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皂白色的儒生袍,手里抱着一卷书,还有一张棋谱,年纪不算大,不过看起来沉稳安静,手上还牵着个小女孩。 柴筝在看见这个小女孩时,心脏忽然一阵紧缩,差点控制不住跳了出来。 她原本是想过两年太平日子,等四五岁到了时候,再慢慢思索报仇造反的问题,反正这一生记忆还在,她爹那些兵法决策生根脑海,不用再学一遍。 虽说诛三族仇深似海,但柴筝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愣小子,几岁大的孩子除非去当什么灵童邪神,否则说造反这种话不会有人信,搞不好还以为是家里人教的,不等十几年后,现在就抄家灭族。 可现在事情却出了偏差,先是赵谦,后是阮临霜,竟这么快就聚在了一起,柴筝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心想着,原来小孩子的记性真这么差启昭一年发生什么事来着,竟让赵谦纡尊降贵,来请教我家老头子? 想了一遍,柴筝没有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到任何的指示,不过却有另一桩前尘从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柴筝小时候读书,荤素不忌什么都看,也曾将本朝历史扫过一遍,其中就写着,启昭元年,木桑国数次骚扰海域,烧杀掳掠,致使鱼米之地民不聊生启昭一年秋,柴国公挂帅出征。六年,使兵长驱直入,迫使木桑国出让海域,缔结岁贡条约,但柴国公右腿重伤,从此落下病根。 你想什么呢?阮临霜穿着件青翠色的衣裳,站在赵谦的身后道,爹亲让我带着你去玩,让他们好好说事情。 柴筝刚回神就看见了阮临霜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没有后来的深邃和冷漠,稚嫩的含着笑意,看柴筝就像在看一位不晓事的妹妹,柴筝犹豫了一秒就冲阮临霜伸出手,姐姐,漂亮要抱抱。 时任太子太傅,弘文馆大学士的阮玉璋忽然有种深切的危机感。 我家筝儿这么喜欢玉璋家的千金啊,赵谦终于将柴筝放在了地上,他又道,若玉璋生个男孩儿,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们订个娃娃亲。 柴筝扑向阮临霜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她被赵谦刚刚那句筝儿喜欢给吓到了。 十几年后,这个人可是要将柴筝喜欢的一切都斩草除根的。 我们去那里吧。阮临霜见柴筝忽然愣住,还以为她是忽然不好意思了,于是主动牵上了柴筝的手,将她带离走廊,进了院子。 柴筝满心里都被恐惧占满,阮临霜是她在世间唯一留下的牵挂,赵谦刚刚那句话,却不经意将阮临霜也卷了进来,倘若自己从今往后有一步行差踏错,导致旧事重演甚至牵连更广,那就真的百死莫辞。 阮临霜走得很慢,迁就着一个两岁幼童的踉跄脚步,可当她回头时,还是发现柴筝脸色苍白,小心翼翼看着两人拉着的手。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阮临霜问。 柴筝摇了摇头,她的小阮聪明绝顶,但现在也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说话勉强齐全,举止也刚刚有些沉稳,离日后那个心心念念造反的阮临霜实在差距太大了,有些事还不到时候告诉她。 我叫阮临霜,你叫柴筝是吗?阮临霜又道,你喜欢什么,我带你去玩儿。 柴筝回头朝走廊里看了一眼,走廊里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看样子是去谈正事了,她这才敢稍稍松一口气,张开双臂抱住了阮临霜,我喜欢你我还喜欢上房掀瓦! 四岁的阮临霜居然笑了笑,我也喜欢。 柴筝瞬间大惊失色,你也喜欢?! 在她的心里,阮临霜一直是个文弱读书人,平生最缺德也就是吃饭浪费了一粒米,像上房揭瓦这种要被暴打一顿的爱好,阮临霜应该竭力阻止,然后自己软磨硬泡,纠缠个一盏茶的时间,最后才能得偿所愿。 柴筝心想,毕竟我小时候这么可爱,谁能忍心拒绝呢? 但现在阮临霜的回应却出乎预料,不仅如此,阮临霜还一脸正气地看着柴筝,你比我小,若是被家中大人看见,我会说是你提议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 柴筝眨巴着大眼睛。 不是,虽然我皮糙肉厚不记打,但你也不至于这么坑我吧?! 阮临霜又道,爹跟皇上有好重要的事情要谈,爹因此总是唉声叹气的,我想爬上去,偷听他们说话。 柴筝瑟瑟发抖,她怀疑阮临霜选择告诉自己,是打算之后杀人灭口。 从她生前阮临霜提议造反时,柴筝就有一种感觉,她还不够了解这个人,多年的束手束脚终于在她跟阮临霜之间拉开了距离,以至于谁也未能真正地看清谁。 柴筝日常是有奶娘看护的,只是这次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安排,又有阮临霜跟着,两个孩子在家中胡作非为,下人们就算看见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小小姐刚出生那会儿就隐隐是个混世魔王,一岁就会给柴国公捣乱,扯了笔毛往衣服里撒,不留意的能将人戳个半死。 很快,柴筝就在角落里找到了梯子,她家中的花匠一直有这个习惯,用完梯子就靠在墙边,风吹雨打也不记得收回去,柴筝没重生前就常常这么上房。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谁也挪不动这么个玩意儿。 做坏事被我抓到了吧?赵谦的声音忽然从柴筝身后响起,鸡皮疙瘩颤栗着爬满柴筝全身,她当年面对千军万马,都没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整个身体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动都动不得。 她心想,赵谦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看见我跟小阮亲密了吗?他为什么会突然出声,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 片刻之后,还是阮临霜先道,皇帝叔叔,我们想上树掏鸟蛋,你可以帮帮我们吗? 阮临霜戳了戳柴筝,将柴筝戳回神,两小孩天真浪漫地抬起了眼睛。 第3章 第 3 章 赵谦充分发挥了一个舅舅纵容孩子的本能,他嘘了一声道,你母亲找远道去了,不放心才让我出来看一眼我帮你们搬梯子的事,可千万不要告诉琳琅哦。 他做贼心虚地将梯子靠在树上,还顺手将两孩子抱到了上面。 天下间能支使当今圣上看孩子的人并不多,赵琳琅是唯一一个,然而柴筝却知道,多年以后,这份亲情也在猜忌之中消磨殆尽,长公主殿前长跪三个昼夜,却跪不来帝王一顾。 赵谦大概是缺乏常识,两岁的孩子腿脚还软绵绵的,站着都容易摔跤,爬梯子就更勉强了,柴筝就算顶着双十之龄的智慧,也弥补不了身体上的缺憾,眼瞅着往下掉。 这也不能怪赵谦,连柴筝自己都忘了。 脚一踩空,柴筝就往赵谦的脸上砸,饶是赵谦雄才伟略,这会儿也完全躲不开,以至于正中鼻梁,砸了个血泪横流,相反,柴筝有张人脸做缓冲,又被赵谦稳稳当当得接住,一点事都没有。 第3章 柴筝怀疑自己再胖一点,当场就能砸断赵谦的脊梁骨,替自己全家报仇,也让大靖改朝换代了。 一盏茶后,赵谦坐在书房里,手里抱着扯头发的柴筝,身边规规矩矩站着阮临霜,而他本人的形象十分狼狈,鼻子通红,简单上了药,一说话就疼得抽气,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柴远道和阮玉璋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个爹欲言又止 他们有要事相商,但书房里的氛围却有些儿戏。 要不,还是让琳琅将两个孩子带出去吧?柴远道建议,孩子这么小,也听不懂我们说什么。 赵谦摇摇头,无妨,正因为她们听不懂,留在这里也不碍着什么,更何况孩子们很乖,不耽误谈正事。 他说得一本正经,其实是怕赵琳琅问起鼻子的伤以及柴筝胳膊上的红痕他接住柴筝的时候手劲大了。 圣上发话,不得不从,柴远道只能尽量忽略张牙舞爪的柴筝。 阮临霜原本的目的,就是想听墙角,看看大人们在说什么,虽然过程差之万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为此她还感激地亲了一口柴筝,亲在额头上,柴筝眼神紧紧追着她,因此差点翻白眼。 都以为四岁的孩子识字都不齐全,能接触的人又不多,还是爱玩的年纪,却忘了孩子也有个中翘楚,满腹的心思,阮临霜是不太懂,但她一直知道,有些事听着听着,也就懂了。 赵谦要说的,正是木桑国的事,不仅如此,柴筝还听到了些史书上未曾记载的内容。 赵谦道,半个月前,木桑国内乱平息,国宝却在此期间失窃,新上位的克勤王坚称是我国使者所偷,于三天前扣押使团,并要求归还圣物,这件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 柴筝抬眼看了下房间里各人的反应,发现这件事除了自己,就连阮临霜都像听说过。 而阮临霜则怀着不同的心思,她的母亲是难产而死的,阮玉璋就这么个宝贝闺女,表达喜爱的方式比较特殊,有时间就给女儿讲故事,阮临霜从小就听什么佛骨还乡,瀚海遗迹。 因此,关于木桑国圣物雀玲珑,阮临霜也有印象。 是个巴掌大的孔雀翎,黄金打造,上面的纹路描绘了木桑国最鼎盛时期的三日庆典图,中间则镶着一枚被掏空的红色宝石,宝石里装着神木的种子。 整个造型状似人眼,据说晚上对着月亮看,还能看到小人起舞,传得神乎其神。 这件圣物除了精美华贵,价值连城外,里面的神木种子,更有关于木桑国的宗教信仰。 木桑国家家户户尊崇海边上的一株苍天古木,古木极少开花结籽,就算有也大多落在海水中,或是本身具有缺陷,而古木近些年隐隐有枯萎的趋势,这颗种子就成了唯一的希望。 在这种宗教信仰极强的国家,圣物雀玲珑有些得之可得天下的味道,甚至近百年登基的帝王都直接拿它做传国玉玺。 这种东西丢了,可以说是举国震惊,克勤王就算再不待见大靖王朝,也不会拿传国玉玺开玩笑。 赵谦继续道,雀玲珑丢失恐怕不是捏造,不过现在有两种推测,一种认为是克勤王王位得来不正,乃是叔夺侄位,趁宫廷内部混乱不堪时,宝物被前朝之人带出藏匿;二是认为我大靖趁虚而入,拿了木桑国圣物。 第二种说法明显立不住脚。 柴远道眯了下眼睛,我们拿这个东西图什么,图它木桑国有了理由陈兵海上、犯我边疆,还是图这东西漂亮,凿开还能种树?纯粹看重价值这东西也很难转手卖出去吧。 木桑国虽然不大,却异常富硕,海上贸易往来都要经过他们的关卡才能放行,军队建制也是有模有样,否则也不会死而不僵,连年想着怎么以小博大。 柴筝当然知道这个国家有多难缠,她爹受伤后的几年,身体一直不好,最终熬到油尽灯枯,她也一直记着仇。 柴国公死后,木桑国曾试图趁乱违背条约,分地占城,被披麻戴孝的柴筝一路撵回海上哭爹喊娘,但这颗野心却始终打不退。 要真有人敢拿这个国家的圣物,别说出手,只要有一丝半点的痕迹留下,它就能咬死不松口。 所以我跟玉璋都觉得,克勤王只是想以此作为借口,试探我们的态度。赵谦的眉心微微蹙起来,连手指被柴筝咬了一圈牙印都没发觉。 柴远道心想着我儿牙口真好,一边道,所以你想派我去两江之地沿海之滨看看? 赵谦笑了,柴大将军威名远播,我这皇位都是指望你坐上的,更何况我与你多年戎马生涯,生死与共。此事不劳烦你,我还能去找谁呢? 别,柴远道赶紧摇头,我史书兵法都读得不少,功高盖主这一说还是清楚的,你要是再给我带高帽子,我现在就得给你跪下了。 柴筝从来不知道,自己老爹还有这么放松的时候。 在她的记忆里,柴国公总是有些病歪歪的,虽说打仗揍孩子的时候也生猛,但脸上却甚少有血色,每次去上朝回到家,精神气就会再被抽去几分。 有时候就算重病卧床,听见赵谦来了,柴国公也会先到院子里跪着候驾,哪有现在的没大没小。 应该就是这一两年间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君臣生了嫌隙,到最后抄家灭族,深恩负尽。 柴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她才三十出头的父亲。 在柴筝的心里,柴远道一直是个魔鬼形象,此刻端正审视他,才发现自己的父亲并不是记忆中那么雄伟粗壮,孔武有力,一巴掌能拍死一头狗熊。 相反,柴远道有些像个锋利些的文人,眉眼脸型没一处不齐整的,眯着眼睛时,多年征战打磨出来的杀气都收敛了,懒洋洋往椅子上一滩,跟赵琳琅颇有几分夫妻相。 而大靖的长公主,世所公认的漂亮。 柴筝没良心地想,原来我那死人老爹长这副模样啊。 她跟柴国公之间跟父女有仇似的,向来谁也看不惯谁,柴筝多年不拿正眼盯她爹,加上人死时她才十几岁,脑海里分分钟妖魔化成歪鼻子斜眼的壮汉。 把柴国公放在她面前,柴筝能立马认出来这是自己亲爹,刚一挪走让她画,她能画出个魑魅魍魉四人组来。 相较于柴筝的不务正业,四岁心智的阮临霜都比她显得成熟。 寻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别说国家大事,就连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争吵都搞不明白,但阮临霜的聪慧仿佛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懵懵懂懂中竟然能够明白一些东西。 只是这些东西相较于她还是太高深,以至于阮临霜的脸上现出几分忧愁,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害怕。 不怕。柴筝忽然伸手够向她,手指在阮临霜的脸上飞快戳了一下,当阮临霜抬头时,刚巧看见柴筝无声的嘴形。 阮临霜在同龄人中,一直是比较寡言的那一个,倒不是因为性格孤僻,而是她混在当中做游戏时过于厉害,最后搞得趣味全无。 小孩子也是有棱角的。 阮临霜并不打算装糊涂,其它孩子也能感觉出彼此不同,久而久之开始排外与躲避,阮临霜也就更愿意与书本为伍。 但就在刚刚,她忽然发现这个小妹妹能够明白自己的想法,柴筝的手指有些温热,擦过阮临霜的眼睛,刚好抹去她因为惧怕,挂在睫毛上的眼泪。 姐姐抱,柴筝向着阮临霜挪动身体,饿了,吃饭饭。 赵谦他们的谈话也进行到了尾声,柴筝亲眼看见赵谦往她爹的怀里塞了什么,随后一手抱起她,一手牵着阮临霜,走走走,舅舅带你们去长安城最大的馆子吃饭去。 阮玉璋跟在后面摇头苦笑,陛下,你这样要宠坏孩子了。 阮大人您想多了,柴筝露出两颗门牙,叼住了赵谦的耳朵,她心想,我跟小阮以后都会盼着他英年早逝,宠不坏的。 第4章 第 4 章 长安最大的饭馆叫松鹤楼,上面还挂着先帝所提牌匾。 松鹤楼是公认的热闹,东西也确实做的好吃,只不过口味有些清淡,分量也比较小,讲究个七分饱。 赵谦提出请客的时候,柴远道就呼朋唤友,想将一家人全部捎上了 柴筝上面还有个哥哥叫柴霁,典型的书呆子,整日没事就窝在书房里,才十几岁就已经出口成章,眼瞅着是要往五体不勤的文官方向发展,就算是柴国公亲自来薅,也很难将他薅出房门。 父子两间的谈话通常是,柴国公道,儿啊,你皇帝舅舅请吃饭,出门走走? 柴霁头也不抬,哦,不去。 按理说,柴国公这辈子就一儿一女,奈何这儿子是早产,胎里不足,不干体力活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但要带兵柴霁倒是想,柴远道还怕家底被败光呢。 柴国公也叹息过,怕儿子不成器,但柴筝却在亲娘的怀里腹诽道,您儿子我大哥以后可是户部尚书,管着全天下的钱粮,要不是我们兄妹两有勾结成隐患的嫌疑,还不至于死的这么快。 有时候儿女太争气也是祸害。 盖世的英雄在亲娘怀里也有气短的时候,柴筝打了个哈欠,小手从赵琳琅怀里伸出去,拽着阮临霜的衣角,死活不愿意撒开,大有宁可断臂的决绝。 大概是母女连心,有相同的审美,赵琳琅对阮家的丫头也很喜欢,走哪儿都带着,反倒是阮玉璋跟在后面,成了个尴尬的外人。 我家柴筝很皮,一点没有女孩子该有的乖巧,琳琅她大概是见你家女娃安安静静的,想给柴筝认个姐姐吧。 柴远道话音刚落,柴筝的耳朵就整个儿地竖了起来,她要不是因为口齿不清,这会儿能给她爹念出套长篇大赋,劝她爹做个人。 阮玉璋苦笑,虽说霜儿自小缺个娘,但她脾气比较拧,远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平和,更何况柴小姐精力充沛又机灵,兴许以后能接你的衣钵。 我也想啊,但是筝儿才两岁,还得看她自己以后想干什么,带兵或读书,都随她愿意。而我这个做父亲的,只想给子女撑个天。柴远道双手合十,望天道,老天保佑我长命百岁。 柴筝心想着,您老人家还这么想过呐,我还以为往死里抽我,是您无聊中培养出的爱好。 随即又发现自己果然是柴国公亲生的,都喜欢向上天祈求些难以完成的事情,譬如投胎转世成蚊子,又或这辈子长命百岁。 他们这一行人不算浩浩荡荡,不过好几个脸熟的,小二和掌柜的都迎了上来,给开了个东边的雅间。 盖窗户的帘子刚放下来,阮临霜就看见长公主的脸色一变,温柔和善的笑容瞬间像开锋的刀,透出些不可忽视的危芒。 她原本的美明艳而雍容,若非皇家,养不出这样骄阳般的贵女,即便是嫁了人也有了些年纪,赵琳琅仍然是沧海中明亮的珍珠,而此时,她那种美夹杂了金戈铁马,却猛地惊心动魄起来,这是后天磨砺产生的,再大户的人家想养,也养不出一二分。 阮临霜有些敏锐的直觉,从长公主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她就回握住了柴筝的手指危险在往这小小的地方聚拢,待会儿可能会有大事发生。 皇兄,你这是多不招人待见啊。赵琳琅笑了,吃个饭也有搅和的。 赵谦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时局不稳啊。 先帝驾崩前的那几年,内忧外患,节度使与外邦勾结,导致漠北十六州一夕之间数度易手,是柴远道临危受命授印挂帅,又遣赵谦为他管钱粮军备,赵琳琅为先遣军前锋。 他们三个是青梅竹马长起来的,军中几年又磋磨了心性,因此算是过命的交情。 第4章 柴筝对她娘身上的这种变化并不奇怪,她柴家的女儿郎骨血里就有野性,当年赵琳琅也是打遍三军无敌手,只是她跟柴筝又不同。 赵琳琅比起柴筝鱼死网破的烈性,她更有种兼容并蓄的温和,是生长在水中百折不挠的蒲苇。 柴国公日后哀叹,便是叹女儿随了自己,怕是命不长久,若能像长公主哪怕三分,日后的路不至于那么难走 雅间里就算是不点菜,也会先送上三小碟的点心和一壶茶水,只要钱给足了,就算各位只是坐在里面打瞌睡不吃饭,掌柜的也允许。 松鹤楼上下两层中间做了架空,大部分的声音都能过滤,相互之间不打扰。 但即便如此,此时外面也过于安静了,几乎一点声响都听不见 松鹤楼迎来送往,有这样临街开窗,能见松园柏林和潮涨潮退的雅间,也有闹腾起来的大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自然高谈阔论,醉酒闹事也在所难免。 老板当初建楼时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螺旋式的外走廊可以直接从一楼上二楼而不经过大堂,方便达官显贵们避人。 可现在本该最热闹的大堂鸦雀无声,反而是外走廊上传来些轻微的动静。 来人非常的小心,连风铃都未曾惊动,只是这一屋子中除了阮家父女,都是枕戈而眠的高手才两岁的柴筝都认为论拳脚,自己比四岁的阮临霜厉害。 孩子给我吧。阮玉璋也警觉起来,他主动承担了后勤工作,又道,早知道就该让陛下多带几个护卫,他的身份毕竟不同往日了。 哎,柴远道不高兴了,小阮啊,你这是看不上我嘛?有我在,赵谦他小子的命丢不掉。 柴筝心道,爹,我的亲爹,您行行好,待会儿趁乱插赵谦两刀行不行? 然而两岁的孩子实在没有发言权,柴筝大头朝下,直接被塞进了阮玉璋的怀里。 柴远道跟赵谦合力将红木的八仙桌架在角落中,形成个不小的空间,让阮玉璋带着孩子们躲了进去。 红木桌桌面有三四寸的厚度,一般的刀刃绝对扎不穿。 柴筝向外伸着脑袋,堪堪能让视线越过桌子边缘。 她尚未发育完全的脑子超负荷运转,竭力思考松鹤楼的刺杀事件为什么没能形成气候,甚至于她都未曾听说过。 来了。赵琳琅将桌上的杯子拿起,即刻便有一枚小小袖箭从窗户处射了进来,袖箭后续力道不足,被困在杯子底部,一声脆响断成了三截。 看分工,柴远道是负责保护赵谦的,赵谦是疯狂作死的,而赵琳琅兜底,就守在桌子旁边,因此袖箭掉落时,柴筝看清了铸造工艺。 这东西明显不属于中原,虽然有意识仿造,但中原产铜量不大,一般袖箭箭头为铁制,杆为木头,倘若用久了即便保养得当还是会产生锈渍。 而这只袖箭箭头是黄铜所制,箭杆虽然也是木头,不过这种木头的纹路很奇怪,从中间断开后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 柴筝曾经南征北讨,对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有见识,这种带香味的木枝喜阴喜潮,喜盐碱地,大部分都长在沿海地区。 观察完这些细节,柴筝的目光又落在闯进来的人身上。 一共是四个人,柴筝估计外面应该还有一到两个人是撤退时接应的,而闯进来的人全部蒙面,没有穿夜行衣,青天白日穿夜行衣实在过于瞩目,有些招摇过市的嫌疑,大概率他们还没开始做坏事,就被衙门给捉了个现行。 这些人的服饰都比较简单,粗麻布衣,灰色或深褐色,混进贩夫走卒里面完全找不出来,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又是非一般的繁荣,若真要兴师动众的排查,十个里面能揪出五个相似的。 就这些精密的部署来看,幕后之人应该有些头脑,只是对大靖王朝还不够熟悉,也没实地考察过,单凭外观上的臆测,才有袖箭这样的破绽。 柴筝又想,这要是我,一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这四个人的身手都很不错,培养来做死士都绰绰有余,而且用的都是短兵刃,小空间内也能施展的开,相反,柴远道他们却是赤手空拳。 身手虽然不错,但行刺这类活儿不是谁都能做,这么精细的布局,最后却派了几个江湖人士,明显是不想成功啊。 柴筝皱了皱眉,栽赃嫁祸? 这时候阮临霜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柴筝隐隐惊了一下,但没表现出来。 阮临霜道,他们好像很怕死。 连阮临霜都看出来的怕死,那基本就等于写在脸上了,这几个人若是拼尽全力,恐怕柴远道也会吃点亏,但很明显,他们行刺的目的就是为了撤退,一点额外的劳动都不愿意给出。 柴远道将一双筷子分成两支,一支拿在自己手里,另一支飞抛给了赵谦,翠玉制得筷子只要不是横着撞在重物上,就能保持不断不碎。 他伸手拉住面前的赭衣人,在短刀刺过来时将筷子顶住刀背,刀身猝然下沉,砍在赭衣人自己的手指上,刹那间鲜血横流,而另一根筷子直接从天灵盖灌下,在赭衣人脑袋上开了瓢。 柴筝回头,遮住了阮临霜的眼睛。 第5章 第 5 章 短短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自诩武功高强的刺客就已经失去了一位同伴,剩下的人更加不想恋战,望天吹出一声长哨就想撤退。 赵琳琅刚刚挡下袖箭的茶杯仍然完好,她屈指在杯上一弹,这小小的东西便崩裂开,分前后两片袭向刺客,一片正中后心,另一片压于其上,直接开膛破肚。 柴筝对自己的父母还是了解的,一旦动手,场面必然十分血腥。 四个人来的,最终只走脱了两个人。 楼底下的喧闹又忽然恢复过来,柴远道伸手,将挂在窗户上的尸体往后一拉,此人流血不少,死相也不太平,肠子掉出来一截,松鹤楼的外墙上应该到处都是血肉碎片,但短时间内居然没有听见惊叫声。 看来行刺的人不简单啊。柴远道将尸体放在地上,迅速摸了一番,从口袋里摸出半张银票,另外还有一捧牛毛小针。 柴远道有些不解,倘若此人在逃脱之前放出暗器,不求伤人至少可以增加全身而退的机会,难不成这些东西极为稀有,宁可没了生命也要揣着跑? 柴远道盯成了斗鸡眼,都没看出个与众不同。 就在这时,赵琳琅也搜查完了另一具尸体,这具尸体更加奇怪,全身上下连张银票都没找到,怀中却放着一个普通的木匣子。 木匣子制作粗糙,没有带锁,街面上到处都能买到。 三个大人交换过眼神,都觉得这匣子里面肯定装有什么机关,赵谦甚至道,要不还是扔远一点吧这四个刺客本事不凡却脑子不好,匆匆而来又匆匆撤退,布置周密但是全程草率,总是有些问题。 话音刚落,二楼的地板忽然颤动了起来,赵琳琅一脚踩空,手中木匣掉在地上,从里面滚出两颗黑色磁球,牛毛细针受到磁球影响,立马脱离掌控,在柴远道的手掌心制造出数道创口! 然而这一切都还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柴筝刚刚就注意到,自己这边的震动是最剧烈的,木板几乎在一瞬间断裂,自上而下形成漏斗状,红木桌再坚硬也防不住釜底抽薪,她跟阮临霜齐齐往下陷,阮玉璋反应稍慢一些,他又是个文弱书生,为救孩子们手臂蹭在尖锐的木刺上,瞬间鲜血淋漓。 柴筝先掉进了一个针网稀疏的麻袋中,人为开凿的洞口不算大,仅供小孩通行,因此阮临霜也未能幸免,而她爹则被一巴掌拍在脑后,直接昏厥了过去。 麻袋口随后被扎了起来,柴筝感觉自己被放在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她隔着麻袋伸手一摸,在旁边摸到了人类的脊骨,因此判断绑架自己的人应该是个灵活的胖子。 这只麻袋不算小,两个孩子装在里面只要不乱动,空间还算富余,柴筝一点都没慌,反正这辈子不管遭受何种苦难,都不会惨过上辈子,柴筝都自暴自弃做好了重蹈覆辙的准备,所以万事平常心。 她小声地安慰阮临霜,姐姐不怕我,保护你。 不管阮临霜日后再怎么出类拔萃,此时不过四岁,被人绑架还亲眼看见爹爹受伤,难免委屈跟害怕,她缩在柴筝旁边咬了咬牙,爹说,君子正身以明道,直己以行义,故无所惧(注)。我虽然还不是君子,但心里也不怕。 小小年纪就从她爹那儿学来这些不够天真可爱的条条框框,柴筝努努嘴,嘀咕了句,有我在呢,你永远别当个君子。 两个小孩都怕对方受到伤害,只是所用方法各有不同。 阮临霜拉住了柴筝的手,而柴筝则扒拉开两个网眼,示意阮临霜往外看。 绑架她们的人实在太大意了,将她两都当成年幼不晓事的娃娃,竟然一不弄晕,二不蒙眼,□□裸将目的地暴露了出来。 周围的空气逐渐湿润,柴筝很快就闻到了一股鱼腥味,透过网眼,她发现自己置身于长安城最繁华的渡口。 一个背麻袋的脚夫只需要在这里放慢步调,很快就会淹没其中,就算爹娘追得飞快,恐怕短时间内也无法将他揪出来。 随后,麻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阮临霜小声道,上船了。 是一艘毫无特色可言的捕鱼船,船舱并不小,除了艄公外还有位带着斗笠的老人家,装有柴筝她们的麻袋被放在老人面前。 绑人的胖子并非丧心病狂,还记得里头是两小孩子,所以轻手轻脚。 老人家的中原话说得并不好,夹杂着浑浊的口音,通常要重复好几遍才能听清楚,他道,计划进行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们死了两个兄弟。胖子压低了嗓音,行动之前,你提都没提对方的能耐,只说一方诱敌,一方绑人,按你的计划走。我们虽然是匪盗,从来不做积阴德的事,心里也知道这条路走到黑,终究逃不开个死但这件事你要给我个交代。 他说着,将捆麻袋的绳子松开,阮临霜抓紧扒拉了柴筝两下,将她白白净净的脸扒得又红又脏,眼睛都给揉疼了,泪汪汪地扁着嘴。 而阮临霜四岁时就演技高超,哭得比柴筝还梨花带雨。 那胖子就更加气不过了,你要绑得竟然是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柴筝心想,临霜也是目标之一,不是受我牵连? 盖住大半张脸的斗笠向上抬了抬,露出老人家的一双眼睛,柴筝的心跟着瑟缩了一下 这老人家只剩了一只完整的眼睛,瞳孔有种妖异的血红色,看起来就像是从小被人做了手脚,故意培养出的怪种。 而他另外一只眼眶则是空荡荡的,眼球被人挖去了,伤口已经过了很多年,大部分已经愈合,但愈合之处往里凹陷,还是挡不住那种阴测测的渗人。 老人家在看见柴筝跟阮临霜时也震惊了片刻,他颤巍巍地伸手在柴筝头顶上摸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绑来的人。 他精神受了很大打击,整个人有些恍惚,嘴里不停念叨着,怎么会这么小,神谕不会有错的,难道时间算错了可是我等不起啊,我等不起啊 前面几句还有些内容,后面就纯粹感慨自己命苦,怕是等不到海晏河清的那一天了。 柴筝越听就越加确信这老人家不是大靖人士,虽然赵谦后来成了个废物,但前期干活还干得不错,虽不至于让天下人喊明君,但也至少维持了表面上的安居乐业。 然而这老人家却悲痛欲绝,看见麻袋里的两个小娃娃,跟被人迎面踩了一脚差不多,肝肠寸断的情况下开始骂苍天无眼,国终不国。 胖子被他这种疯魔的状态吓住了,他将麻袋往后拉了拉,让两个小女孩呆在自己背后的阴影处。 即便知道加点钱,这胖子就会将自己给交出去,但此时此刻作为绑匪而言,他已经算是良心商贩。 第5章 柴筝还特意多看了他两眼,以后若是自己长大他还没死,迎头撞上打个头破血流就算了,没必要弄死。 老人家发了一会儿疯,终于慢慢消停了下来,他短短时间里又老了好几岁,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沙哑。 银票我会双倍的给你,至于你死去的兄弟之前我并不清楚行动的难度,给你们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我很抱歉,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会用钱来补偿。 他开口就是富可敌国的架势,这信封里是所有银票的另外半张,除此以外我这儿还有个锦囊,你也拿着。 锦囊并不大,看样子也装不了太多金银珠宝,胖子将信将疑地接过,在手心里垫了垫。 老人家又道,你放心,锦囊里的东西价值千金,能让你几辈子吃喝不愁。 胖子有点不相信,为防稀里糊涂离开后找不到人算账,他当面就将锦囊打开了。 锦囊里装着的是一根金枝,两寸来长,内嵌三枚猫眼宝石,周围还雕着非常精细的鳞片,稍微转过一个角度,这些鳞片就折射出绿莹莹的光。 胖子有些见识,当然知道这样的东西在市面上能卖出好价钱,他重新收好锦囊,又道,这两个孩子你还要吗?若是不要,我再给人送回去。 老爷子迟疑了片刻,留下吧,我家主人还在等呢。 即便现在老爷子想将柴筝送回去,她也要撒泼耍赖想尽办法留下来。 刚刚那枚金枝带有很明显的地方特色,大靖王朝恐怕没有金匠愿意雕刻这样一件怪模怪样的装饰品,而其所用的材料民间很难获取,这老爷子的主人非大富大贵也该是官宦人家。 柴筝又想,老爷子绑架我们之前,并不知道我们确切的年纪,临霜暂且不说,我可是柴国公府掌上明珠,长安城中随便一打听应该就清楚了老爷子不是大靖人,我看十之八九是木桑国出来的。 胖子下船后,艄公就起了锚,尽速离开是非之地。 摇摇晃晃的船舱里只剩下老弱病残三个人,阮临霜将柴筝往身后掖了掖,她抬起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道,你别杀我们,我对你有用处。 第6章 第 6 章 老爷子靠船舱躺着,他正在假寐,闻言睁开了那只完好的眼睛。 帘子放下来,床舱里显得昏暗,只点着一盏煤油灯,他那只眼睛透过昏黄光芒落在阮临霜的头顶,柴筝很明显的感觉到身前人瑟缩了一下。 虽然害怕,但阮临霜没有退缩,她捏着小拳头,鼓足勇气道,那枚金枝叫三神望眼,出自木桑国国都,是祭神的十二件法器之一,不过您拿出来的这件只是仿造,比起正品只缺了最底下的蛇头。 老爷子那只眼睛沉郁的几乎滴血,阮临霜背后都是冷汗,但一想起更小的柴筝,她又挺了挺胸膛,不肯露出半分的怯色。 小姑娘,老爷子笑了笑,你这个年纪能如此博闻强识的确世间少有,但我找你们,有更重要更危险的事,这种沉甸甸的希望和责任不是你们应该承担的。 他脸上的伤口无比狰狞,但表情却呈现出一种幽远的悲伤,整个人随着船壁微微摇晃着,柴筝总觉得老爷子只靠一口气强撑,而这口气随时都会散。 老爷子继续道,我绑你们来不是出于恶意,就算我平生所愿未能得偿,也依然会送你们平安离开。 柴筝并不怀疑这点。 她这个人,大半日子都活在硝烟烽火与勾心斗角之间,一丝半点的杀意都会被她捕捉住,但眼前的老人虽然精于算计,却出乎意料的坦率,如果不是船舱里只放了干粮没有存糖果,老爷子可能还会过来哄哄孩子。 想起干粮和糖,柴筝就发现自己饿了。 她没心没肺地嚷嚷,吃饭饭。 上辈子没什么机会撒娇,这辈子柴筝却无师自通,作不死就往死里狂作。 老爷子非常为难,当初他绑人的时候,确实没想到这两位的年纪加起来还没十岁,所以不管是大饼还是馒头,都不适合小孩子啃。 柴筝找准了机会,皱着小脸委屈巴巴,饿但是姐姐,你别担心我。 柴筝给自己的表演打个满分,就这一套饱含热泪故作坚强的奶音下来,铁石心肠也会软化三分。 别装,阮临霜却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饿是真的,但你到现在都没哭,心里一定不害怕船上已经没有同情我们的人了,哭也没有用的。 比起刚刚阮临霜表现出来的博学,老爷子显然对她两此时的对话更加感兴趣。 这两个小娃娃论样子与穿着,都是富贵人家出来的,按道理说没有受过什么苦,任性胡为甚至有些记吃不记打才是常态,然而不管是柴筝还是阮临霜都有些超出同龄人的智慧。 她们并不单纯,甚至会利用自己的外形与年纪,也知道趋利避害,柴筝是重生而来,带着成年后所有的记忆,而阮临霜却似乎从小如此。 柴筝想,我的小阮若是诚心要做个魔头,恐怕没人能阻止。 她不仅不为此担心,反而有些成就与欣喜披着盛世的壳子,这天下江山终究会在十几年后残破不堪,到时候忠贞纯良之辈皆活不长远。 柴筝从喜欢阮临霜的那天起,就知道君子有所为,而这个所为可以参杂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那么光明正大。 小娃娃,你过来。老爷子忽然招了招手,示意阮临霜靠自己近些。 他将桌上的煤油灯提起,细细观察着眼前的孩子,你能看出,我是谁吗? 阮临霜迟疑着点了点头,木桑国大祭司,巫衡罗。 她见老爷子没有太大的反应,继续道,木桑国每一任的大祭司都继承巫衡的姓氏,并且从小以药物滋养,据说还得修习秘术,十岁诞辰双眼瞳孔会产生明显差异,只保留其一。 阮临霜小心翼翼地看向老爷子的眼眶,很疼吧书上记载,是因为巫衡保留双眼会窥破所有天机,因而活不长久,所以得牺牲一点东西。 这些事除了书上写得,还有些阮临霜的臆测。 老爷子叹了口气,再给你十年,天下间的事恐怕没有一桩能瞒过你。 阮临霜执拗地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一个国家的历史,是可以摆在明面上说得,可我爹讲,还有些是不能记载,不能提,甚至不被允许知道的事。 人与人之间尚有隐瞒,天下事更不敢说尽知。 阮临霜的口吻几乎不像个四岁的孩子,所见所识甚至比一个成年人更透彻。 顺着她的话,老爷子有些出神。 外头应该是到江心了,船身的摇晃幅度变大,艄公在外头先喊了句,今天运气好哩,捕上来几条大鱼,可以做鱼汤喝喽。又道,待会儿要下雨,客官,先靠岸行不嘞,我家里还有老小,怕江里的鬼找替身哦。 老爷子掀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雨云确实压下来了,天边只剩几缕金边,用手一拢还装不满掌心方寸,江面如凝墨,漆黑一片,翻滚的水浪往小船上拍,时不时便船头船尾颠簸一番。 艄公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所以并不慌,他只是催促老爷子赶紧拿主意,下雨也不好赶路,说句不好听的,客官若是晕船吐了,我还得花时间来洗船,可不划算啊。 那就靠岸吧。老爷子道,正好孩子们也饿了。 艄公没有问床舱里哪儿来的孩子,他不过是个摆渡的,这老爷子看起来又阴森又恐怖,眼瞅着像是要死了,其实怎么折腾都还有一口气。从老爷子雇船下来也有小半个月,艄公都不太敢看他正脸。 万一这是个江洋大盗的祖宗,他还不想年纪轻轻惨遭毒手 其实艄公早过而立之年,也就相较老爷子是个年轻人。 这条江长而不宽,若是打定了主意要靠岸,半个时辰就找到了落脚处。 雨还没有落下来,天已经黑的如同半夜,风也随后而起,掀起的浪头几乎要把船给拆了。 艄公有些心疼他这吃饭的工具,将手里的鱼直接塞给老爷子,又道,前面走二里地有个土地庙,荒废了,没香火,您先进去避避,我栓好了船就来。 老爷子也不同他计较,提着鱼,牵着两孩子,往土地庙而去。 长安城边的地形没有柴筝不熟悉的,就连这犄角旮旯里的土地庙她都来过。 说是土地庙,里头的土地却没有丝毫排面,单纯是个泥塑土胚,都不上漆,倘若有人供奉,香还没烧起来,就有乞丐嘴里夺食。 就算是个神仙被狠狠饿上三年五载,也就只剩下一个屋顶四面墙,庇护自己都难,谈何庇护别人。 老爷子晃晃悠悠进了土地庙,说来也巧,他们三个刚踏进门槛,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地面被砸得千疮百孔,就这个架势,能将柴筝这种才到膝盖高的娃娃给淹了。 木桑国大祭司十算九准看来不是传闻。 这地方充斥着一种血腥气,穿过十几年的光阴排山倒海般压在了柴筝的身上。 她上辈子入狱之前,是被赵谦三道金令催回来的,柴筝当时就觉得不对,所以带了十几个亲信,轻装简行潜回长安城。 再后来赵谦翻脸不认人,数百御林军撵得柴筝疯狂逃窜,她就是在这里失去了最后一位并肩作战的兄弟。 现在细想,柴筝却志不在怀念故人,她嘀咕,只要有几天准备,先让三位弓箭手在屋顶呆着,两侧设伏兵,挖陷阱引江水倒灌,我十几个人能灭了赵谦数百人! 老爷子的目光忽然扫过来,在柴筝的身上逗留片刻,那只殷红色的瞳孔里满是同情与遗憾,就像他亲眼望见了多年后的一幕惨剧。 柴筝怕他将自己看透,心里哆嗦了一下。 幸好老爷子无意泄露天机,因此只是叹口气,从土地庙的案台下抽出个黑色大木箱。 风雨之中,顶无三重茅的土地庙里,一个面目狰狞的老爷子带着两绑架来的小姑娘,木箱底卡着碎石子,拖行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柴筝怎么想这都是杀人灭口的预兆。 果然承诺之类听了就别信,当年赵谦也曾许诺柴家世代荣华,到最后柴筝也就落得这个下场。 木箱打开,老爷子先取出一把菜刀。 柴筝拉住了阮临霜,准备趁雨大,视线受阻,老爷子又是个半盲的好欺负,势头不好赶紧跑路。 然后老爷子又拿出一口锅跟几个碗。 难不成木桑国有什么秘术,抓了小孩宰了吃,能返老还童? 谁知这木箱里还有葱姜蒜盐,和新鲜大白菜一捆,老爷子磨刀霍霍开始杀鱼,口中道,你们在这里好好呆着外面雨大,弄不好是要生病的。 刚刚的艄公既然知道这里有土地庙,若不是住在附近,便是常常来这里避风雨。我曾听说,在江中作业的渔民,为了保障安全,都会沿岸找一些避风港,备有锅碗瓢盆与火折子之类。 阮临霜拍了拍柴筝手背,示意她不要紧张。 阮临霜继续道,只不过老爷子,您是真神仙。 第7章 第 7 章 老爷子仍然在埋头处理那几尾活蹦乱跳的鲜鱼,闻言笑了笑,此话从何说起。 您是外邦人,应当不知道我朝境内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就算知道,土地庙不小,您也该找上几轮,但您直奔案台之下,我猜是算出来的。 阮临霜也甜甜地笑,木桑国巫衡开天眼窥天机,据说大小事上从无出错。 第6章 传闻阮大学士纯良温厚,都是一层障眼法,柴筝心想,这分明是多智近妖啊。 沉默中,老爷子生了火架好了锅,冷沁沁的风中有了一丝烟火气,柴筝在一旁打拳,憋着将自己两天之内训练成高手,毕竟刚刚老爷子抽出菜刀时她脚下直发软,跑都跑不掉。 能掐会算,准确率又奇高,可不是一件好事。老爷子将鱼放进锅中煎到两面金黄,香味瞬间渗透出来,我多年前就知道木桑国会走到而今这一步,然而无论我如何想要左右命数,结局仍未有一丝更改。 他的话音中透着深深疲惫。 天下太平的时节,寻常人好歹还能过两天快活日子,打酒掺了水就是眼前最大的倒霉事,而巫衡却能看到国破家亡时。 柴筝甚至怀疑,当巫衡罗与人擦肩,便能将此人一生阅尽,而所有的幸福安康必然走向生离死别,在他眼里人间就是悲剧叠着悲剧,一场接着一场。 这要是换成自己,宁可窝在房间里,抱着被子生蛀虫。 所以你找上了我们?阮临霜眉心皱出一个小小的包,我跟柴筝有什么特别? 我也不清楚。老爷子已经将汤焖上了,他坐在柴火旁边,唯这一次,神谕给得模糊不清。 老爷子苦笑一声,我都不知道,两位的年纪这么小,自顾尚且不暇,如何救我生民于水火。 柴筝淌着哈喇子,莫要瞧不起人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 这句话说得很流畅,没再发生含糊不清的吞字现象,柴筝对自己的口齿很满意。 自重生以来,她充分适应着两岁幼童的说话方式,都是短句,不是喊娘,就是叫姐姐,直到刚刚,柴筝才发现自己进步很大,可以勉强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老爷子面色一肃,忧心更重,他应该是知道多年后会发生什么,犹豫片刻后,老爷子还是想给柴筝留一线生路,将军最好还是别当了,学绣花吧,当手艺人挺好的。 这要是旁人这么劝,柴筝能跳起来敲碎他的膝盖骨,但老爷子说这话,却没有丝毫瞧不起她,而是真的操碎心,希望柴筝能混个庸庸碌碌的善终。 可惜柴筝并不想庸庸碌碌这一生,大将军还是要做的,只是她打算从一开始就往造反的方向学习改进,等到赵谦翻脸的时候,便能一呼百应,造他娘的反。 汤滚了。 柴筝能听见铁锅中气泡碎裂的声音,暖呼呼的,鲜鱼汤里再放一把嫩脆小白菜,撒一点点的盐,此时土地庙中就只有这碗奶白色的鱼汤,是柴筝唯一的念想。 普天之下评个没心没肺的第一名,柴筝当仁不让。 老爷子,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啊。阮临霜比柴筝还是要操心一点。 巫衡罗向门外看了一眼,半个时辰吧,雨势太大,下不长久。 你在担心什么吗?阮临霜又问。 一直有人在寻找我的行踪,他们想让我批命。老爷子叹了口气,雨停之后,他们就要找上门来了。 沉吟片刻,阮临霜问,老爷子,你有没有试过说谎。 巫衡罗一下子没能明白阮临霜的意思,于是小姑娘又解释,您算命很灵,这也只是外面的传说,更何况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事,岂能当即就检验真伪。 柴筝感觉巫衡从小受的教育有问题,身怀绝技还这么老实,那不纯粹一个肉靶子,等别人戳上几刀吗? 老爷子摇了摇头,神谕面前若是说谎,会遭报应的。 即便是不说谎,那也能换个意思或者模糊概念,阮临霜手把手教耄耋之龄的大祭司怎么糊弄人,总之,不要把祸水引到自己的身上。 木桑国大概是民风淳朴的有些过头,大祭司这种榆木脑袋都能活到这把年纪,估计就算是那位犯上作乱,极为阴险的克勤王若放到大靖朝内,都会被人贩子转手卖了。 柴筝随即又想想,倘若木桑国不是作战骁勇,就这种不会拐弯的心眼还敢欺负我朝,脑子属实泡海水里了。 大祭司从来没考虑过阮临霜这种思路,这会儿有点人生被捋透的感觉,那种带着斗笠在船上倚着的高深莫测都不见了。 他手里端着鱼汤颤颤巍巍,像是在回忆自己前半生说过的大实话。 老爷爷,柴筝把汤里的鱼肉都嗦干净了,这才开口,克勤王,也算过命? 老爷子手里的碗一抖,差点将汤给洒了。 克勤王与曾经的木桑国国主一母同胞,大概二十岁时就争得战功,军中有赫赫威名,国主便特准大祭司为他批命,批出来的是,天煞孤星,万人之上。 彼时克勤王还有皇兄庇护,妻子在侧以及儿女满堂,人生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却批出了这条万分不吉的命联。 老爷子这大半辈子估计也有高兴的时候,当他提起年轻的国主与克勤王时,脸上有种淡然的怀念,等说到了命联这一段,他脸上的光就猝然消失了,整个人陷入死寂当中。 老爷子的话音一停下来,四周就安静的令人心惊,外面的雨已经过了最初气势滂沱的时候,开始淅淅沥沥的下,然而艄公却还没回来。 柴筝动了动鼻尖,她顺着湿润的土腥气闻到了一股血的味道,很远很淡,能被这场雨彻底清洗干净。 两岁的小姑娘双眸一沉,她手里的碗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柴筝捡起当中最锋利的那块,拉着阮临霜跻身案台之下。 若是十年后,柴筝便会将头发一撩,去会会这般暗中作祟的人,但现在还不行,她连说话都有斟酌,生怕引来过多怀疑早早夭折。 更何况两岁的身体孱弱无力,柴筝得保着自己才能保住漠北十万大军、万千黎民以及柴府六十余口。 老爷子对她两的举动视而不见,他颤抖的手忽然稳当了起来,鱼汤还没有冷,微薄的热气笼罩在汤面上,因为长时间没有喝过一口的原因,表面结了一层油膜。 老爷子吃了半条鱼又喝了一碗汤,慢悠悠将地上的狼藉收拢起来,雨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停息,从土地庙外滚进了一颗人头。 柴筝将阮临霜又往黑暗处塞了塞,双手紧紧握着瓷片,指尖通红有些发麻。 她认出这颗人头是属于艄公的。 艄公死时大概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因此眼睛瞪大充血,死不瞑目。 老爷子看了眼地上的人头,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捡起来,用袖子擦着上头污垢与血渍,他叹了口气,早在因果中,可惜你我都逃不掉。 又道,至少你还有我帮着收尸,而我到了这一天又有谁帮着掩埋。 滚动的人头之后还跟进来两个黑衣大汉,柴筝一看就知道这两位是高手中的高手,脚尖落在枯草枝上竟然一点声响都没有,若不是这两人身材魁梧挡光,占地面积过大,真可以被忽略。 老爷子没理这两位门神一样的黑衣人,黑衣人也没有理他,双方就像处在割裂的环境中,直到第三个黑衣人走进了土地庙。 这个人就算化成了灰,柴筝都能立马认出来。 是赵谦,他来干什么?柴筝的疑问瞬间又被自己打散了,从古至今的帝王都好像脑子被锤过,不是将念珠滚出包浆,试图求神佛保佑,就是炼丹试图毒死自己赵谦估计也是来算命的。 柴筝心想,算命人自己都混成这副鬼样子,你们要有个锦绣前程就罢了,那万一这就是人生巅峰,以后纯粹粪坑里打滚,怎么,还打算挣扎一下? 大祭司都把自己的家国给挣扎碎了,可见这结果只会更坏,不能变好。 老爷子刚领会了撒谎的精髓,他明明看了一眼赵谦就知道此人身份,却偏偏装作神神叨叨,这位老爷,您过路避雨罢了,就算我这朋友哪里得罪,也不必杀人啊。 你不知道我为何杀人?赵谦蒙头盖脸地走到大祭司跟前。 我从何而知?难不成各位竟是土匪,要我这个糟老头子的性命?老爷子咳嗽两声,我身无长物,几位要是图财,我一分也没有,但我可以起个卦,不要卦资,只求饶我性命,几位看如何? 乡野里的神算也要三请五请,怎么木桑国的巫衡这么不要脸,为了活命可以随便算卦吗? 赵谦心道,灵不灵啊? 老爷子再接再厉,我家中还有一大堆的烂摊子等我处理,所以老夫是真的得留住这条命啊。 赵谦既然能这么快地找上巫衡罗,就说明他的探子时时刻刻都在留意木桑国的情况,老爷子这么一提,赵谦便知道家中的烂摊子,是指克勤王谋逆之事。 第8章 柴筝观察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赵谦应该还不知道绑架自己的正是巫衡罗,他找上门纯粹是私心,只是这时间卡得相当凑巧,倘若不是柴筝警惕性极高,很有可能刚刚进门时,二者就撞上面了。 赵谦是从酒楼出来后直奔此处,鞋都没来得及换,两家父母急坏了的情况下,赵谦只要借口回宫安排人来找,就可以轻易脱身。 柴筝怎么想都觉得赵谦缺德,自己家侄女丢了,他还只想算命。 老爷子说这些话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以他随口一吐就是神谕的嘴,若是算不出自己何时何地死于何人之手,就不该大白天的四处作死。 老爷子既然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还敢冒这样的险,就说明赵谦不是他那位要命的客人。 赵谦本来就心思莫测,这时候兜帽一带,就跟没见过生人的大姑娘似的,透着点不自信的态度,他犹豫片刻,要是先生肯为我批命,我当然会保先生一命。 老爷子抚掌而笑,若你违背此言,命数如何更改我可不敢保证喽。 算命的人无法改变命运这一点,对于老爷子来说,是既定的事实,但旁人看来,他就跟个妖怪差不多,不经意诅咒一句,都能让人焦虑的大病一场。 赵谦既然笃信这些,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他客客气气地请道,先生起盘吧。 老爷子摇了摇头,他指指自己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得见,不用刻意去算。 你前半生磕磕绊绊,行错半步万劫不复,之后便有几十年荣华富贵,可惜深恩负尽,不得善终。 外面刚刚停下的雨不知何时又续上,土地庙就在这偌大江山中如枯叶飘零,赵谦摸着腰上玉玦,良久不发一言。 柴筝心中冷笑,动杀机了。 倘若不是老爷子先给自己留了后手,这时候就算不死估计也会半残。 说真的,骗子当家也就罢了,打伤个灵验的算命先生到底有个啥好处,又不是人家哭着喊着求你算的,又要问又不许说。 良久,赵谦低声笑道,不得善终?如何算不得善终?国破家亡、遭人背叛,还是像您这样,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跌到谷底,仓皇逃命如刍狗? 果然是年轻气盛,这时候的赵谦竟然还会说这种气话。柴筝啧啧摇头,可惜老爷子并不吃这一套。 果不其然,巫衡罗诚恳道,我这样的,确实不得善终。 赵谦一棒子敲在软棉花上,还多给自己敲出了一种不得好死的方法,整个人更加阴郁。 他走到土地庙前,雨帘刚巧落在他的脚尖,野外泥泞,土里还渗着些被冲淡的血迹,柴筝眯起眼睛将阮临霜又往后拉了拉。 柴筝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关恐怕没那么好过去。 第7章 他是当今圣上吧。阮临霜贴着柴筝耳廓道,她的声音很轻,雨又下得嘈杂,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乍闻此言,柴筝没动弹,她的身体紧绷起来,比现在冲出去跟赵谦说恭喜你不得善终还要紧张。 阮临霜继续道,你不想面对他?为什么呢? 柴筝并没有因为阮临霜年纪小,而敢有丝毫的忽视和怠慢。 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惦记了十几年,就算之后还会常常生出惊喜,但至少清楚的明白她有多莫测的实力。 阮临霜八岁的时候单挑私塾中三位先生,其中一位感慨后生可畏,从此弃笔从戎,后来还成了柴筝军中的管家翁,天天拿着藤条往州府衙门口一站,不拨钱粮就拿着圣旨直接抢,也算是个人物了。 柴筝在心里掰着手指算,八岁的时候就能把文人气成土匪,四岁打个折扣,那也是吾辈楷模。 她瑟缩了一下,越发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被阮临霜揪住什么小辫子,当即断定这个柴筝披着羊皮,其实是个狼崽子,追妻之路被人连夜凿断,连她造反的事业都当即卷铺盖跑路了。 我总感觉,你跟我是一类的人。阮临霜犹豫道,连我爹亲都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 柴筝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她的小阮一直这么孤孤单单的长大,而自己偏又躲躲闪闪,英年早逝。 我,有原因的。柴筝软糯糯地憋出一句,她抓住阮临霜的手往自己胸口一按,信誓旦旦,相信我。 小孩子的心跳炽烈而温柔,阮临霜的眼眶里又满含了泪水,她抽抽鼻子,我平常是不爱哭的。 柴筝心想,我知道啊。 阮玉璋死得那天,柴筝千里迢迢赶回长安,她的小阮抱着牌位站在自家门口,看那些凉薄的狗官进进出出,却一滴眼泪都没流。 **** ********* 赵谦出神的时间有些过长了,但土地庙里没有人敢打断他,就连老爷子也只是找了块木箱里垫底的布,盖住了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而后慢腾腾又将柴火扑灭了。 巫衡罗安逸的就像个真正的老头子。 终于,赶在巫衡罗将整个土地庙都收拾干净之前,赵谦回过了神,他道,在富贵荣华与不得善终之间,总该有一个人或一件事横亘当中。 一股寒气笼罩着土地庙,赵谦的声音飘进雨水中,让这股寒气渗进所有人的毛孔。 他道,我不会杀你,但你若是选择隐瞒,我会先挑断你的手脚筋,找到天底下你在乎的所有东西,一件一件在你面前摁死,然后将你作为礼物,交还给克勤王。 赵谦笑了,木桑国的大祭司,你应该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 柴筝的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我也没有打算瞒你。老爷子用地上茅草给自己做了个舒舒坦坦的垫子,他缓缓坐了下来。 从今往后每一个围绕在你的身边的人,你的近臣宠臣,你的至亲至爱,他们都会随时变成这个人与这件事,大靖王朝的陛下啊,您看见克勤王的下场了吗?高高在上,老爷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孤家寡人。 一声雷鸣滚落在旷野上,烁白的电光闪了一瞬,赵谦忽然反手抽出黑衣大汉腰间长剑,手起刀落,温热的血溅在老爷子的脸上。 赵谦将剑扔在血泊当中,他擦了擦手,又笑道,如你所言,从此刻开始,朕便是孤家寡人了。 他独自一人走进了雨幕中,肃杀之气平地而起,大靖王朝衰败的根由终于彻彻底底地埋了下去。 柴筝看了看土地庙外成堆的杨柳,心想着,可惜这些树都不够高,否则再来一道雷,直接劈死赵谦,就省得杀他时我还得排队。 难为自家亲爹至死不清楚作为臣子错在何处赵谦想除掉他,不过是因为算命先生一句话。 柴筝在心里被贬低为算命先生的大祭司长时间没有动,直到赵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雾中,他才眨了眨酸疼的眼睛。 这小小一间土地庙原本虽然破败,好歹还是艄公渔家的避风港,而今却被糟蹋成了死人坟墓,横尸其中,遍地血渍。 柴筝不知道该怎么保护阮临霜,她慌乱地将碎瓷片扔了,而后踮脚掀起袖子,试图挡住阮临霜的目光 虽说官场宫廷杀人如草芥,这些事阮临霜迟早会看见,但柴筝还是祈求着不是现在,不是四岁的阮临霜。 以日后阮临霜的性子,一定会扯下柴筝的袖口,看看这血染的世界,但她此刻却只是攥紧了小拳头,任由眼前的小姑娘遮挡目光。 柴筝的身躯这么小,衣服也只是窄窄一片,只占据了目光的一角,并不能如她所愿护着阮临霜,而阮临霜却什么都没说,她张开双臂抱住柴筝,将脸埋在小娃娃奶香味的肩膀上。 阮临霜道,谢谢你。 老爷子叹着气,将土地庙里多出来的两具尸体拖拽到了角落中,然后盖上一层薄薄的稻草,最好有路过的人能看见,这两天温度高,若是腐烂了渗进泥土砖墙中,气味散不去,这土地庙恐怕以后就不能用来挡风雨了。 至于艄公老爷子蹚着水,在庙外不远处找到了。 等到雨停,老爷子将他完整的放在小船上,随后掏出两锭金子藏在尸首下,照他所说,艄公死后,他的家人会有一个富足安康的生活 艄公娘子拿到这两锭金子后,会在长安城中开个卖布和香料的铺子,以后他们的儿子还能中榜眼。 处理完这些,天刚刚暗了下来,一老两小在长安城的郊外身无分文,柴筝皱着眉打量了一番老爷子。 木桑国的大祭司很难培养,每年药缸里泡百八十个孩子,十岁之前淘汰上几轮,最后能剩下的就一个。 当然这种类似绝后的挑选方式并不伤身,还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否则木桑国早就亡了。 最后的这根独苗自然珍贵无比,在木桑这种宗教与皇权共治的国家中,大祭司养尊处优,顶天会做个饭,要他一路乞讨去见那位主子,柴筝怎么都不相信。 她忽然觉得身负重任,这一路下来,说不定自己才是主心骨,靠卖惨成功抵达沿海地区只是期间岁月漫长,她还想跟爹娘多过几年相亲相爱的日子呢。 第9章 第 9 章 老爷子从柴筝隔三差五的叹气中,约莫猜出了她的想法,于是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柴筝的头顶,不用担心,我们的人都在长安城周边的近郊分布。 自从克勤王造反成功,属于祭司院的旧部立马撤出王城,一些仍留国内观察局势,另外一些则带着年少的太子和巫衡罗远渡,暂时隐匿在大靖之中。 老爷许多年前就算出了柴筝跟阮临霜这两个变数,只是这神谕指示远不如往昔清楚,而且不管怎么卜算,前途都是一片渺然,无形中蔓延出数道路径 他这辈子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以至于老爷子慌乱过好一阵,也因此不敢随便掏出这张底牌。 只是而今,他跟所谓太子都成了无国可归的人,破釜沉舟之时倘若还瞻前顾后,那真是活该被人捻成丧家犬。 老爷子,我想问你件事。阮临霜一手拽着巫衡罗的衣服,一手拉着柴筝,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路上走。 巫衡罗的步伐迈得又小又慢,他心里应该是有个目的地的,并且不远,否则就这个速度,一天一夜都前进不了多少。 他这几个时辰跟阮临霜说话,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出乎寻常的思维逻辑,因此回道,你问吧。 书上说,木桑国神权与皇权共治,皇权主管刑、兵和吏制,神权主管财、礼与工事,这百年来战事繁多,所以皇权稍胜一筹。但克勤王想要上位,必不可免要恢复神权,否则就算他有野心独揽大权,信徒们也不会答应。 阮临霜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有些气喘,她咬牙跟着巫衡罗,又道,您老是独一无二的,克勤王要用谁来取代您? 老爷子因为这番话脚步踉跄了一下,他停了下来,身后两个孩子对身体的控制能力比不上成年人,一个连一个地撞在他小腿上。 柴筝裤脚向下已经被淤泥淹没了,一点也没有刚被绑架时精致娇贵的影子。 阮临霜比她好上一点,但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反正两人一并灰头土脸,此时若是哭喊着卖身葬父,恐怕连自己亲爹都认不出来。 我也有一个女儿。老爷子忽然道,我与她分离时她已经怀了孕,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阳光扣扣索索在云层中掀开半指宽的裂缝,老爷子血红色的瞳孔得益于这点光芒,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她与你们一样,这一生掩藏在迷雾中。或许是因为与我的血缘相关,或许她会是下一位巫衡,又或许当她落入克勤王之手,命运就已经生出枝杈,不是我能预测的。 老爷子不甘心地摇了摇头,若是我双瞳圆满,就能窥破所有天机,可惜历代巫衡只是神谕传达者,目前为止,已经出现你们三个我无法窥伺的人了。 老爷子虽然说着好像很无奈,其实心中跃跃欲试当了一辈子全知全能的大祭司,偶尔被细沙蒙了眼,反而更生出与天斗的豪情。 淤泥地上三个人,却有三种不同的心思。 柴筝捕捉到的信息是还有第三个人跟她与小阮一样,她自己是重生而来的孤魂野鬼,与小阮有大半生挂钩,相互影响之下,老爷子看不清也正常。 但那怀在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又是什么情况,难不成是哪位故人死后投错胎,竟比自己还晚出生几年? 柴筝忽然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拜托是我爹或娘。 掐指一算,能做自己亲爹娘异父异母的姐姐,何乐而不为呢? 结果只有阮临霜一个在忧国忧民。 因为木桑国与大靖毗邻,所以本国内有很多史书将木桑国上上下下摸个底掉,阮临霜还读过一本《宫廷秘史》,连皇帝睡觉时的屁股朝向都有详细讨论。 秉承着求知精神,阮临霜还真花了三个晚上研究这件事。 而现在,克勤王基本已掌握了木桑国内所有的兵权,祭司院也在战火中受到波及,他只要扶持一个傀儡,然后独揽朝政,如果书上所记属实,克勤王甚至可以率军以保护为名,长期占领祭司院。 只要不妨碍国民的信仰和祭典,他们才不管你是权利制衡状态,还是一方独大。 克勤王现在唯一缺的就是木桑圣物雀玲珑。 大概是因为这老弱病残三人组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接应的人有些等不及,远远柴筝就看见了几盏飘飘忽忽的灯笼。 刚下完雨,湿气很重,周遭还时不时有风,灯笼纸映了潮,光芒被压得十分昏暗。 这些打灯笼的人虽然穿着中原服饰,有些习惯却跟老爷子相似 时不时抬手扯一下领子,将原本就宽松的叠领往下扯得更咧,几乎到胸口了。 木桑国全年天气潮湿且炎热,民风又彪悍,除了参加祭奠时,需要穿些隆重复杂的礼袍,平常的服饰就没几块布料,因此不习惯大靖这种严严实实的君子作风。 大祭司! 人群中带头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昏黄的光没有落满他的正脸,柴筝抬头踮脚,也只看清他的口鼻以下。 老爷子眼里终于盈满了笑意,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挥了挥手,那年轻人便火急火燎地跑到他面前,裤腿都卷得老高。 看他的样子是生怕大祭司回来打个招呼就转身告辞,靠给人算命在大靖站稳脚跟甚至发家致富,从此不管木桑国那堆破烂事儿了。 怎么耽误这么久少年打着灯笼将老爷子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中途遇到何事?身上竟还沾了血? 第8章 一些小事。老爷子笑了笑,他从背后将柴筝与阮临霜两个人推了出来,先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木桑国贤夷太子,而这两位就是卦象中显示的魁星。 魁星又叫长命星,在木桑国内是垂挂在神树正上方的一颗启明星,就算是大白天,只要阳光不够炽烈便能模糊看见。 但这颗星日渐黯淡,据说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出现了,阮临霜也只是在书上读到过。 贤夷很明显地僵住了,他手中的灯笼摇摇晃晃,四周黑暗倾平生之力侵占他的视野,麻木和寒冷沿指尖攀援,以至于灯笼中的这点光亮杯水车薪,救不了即将绝望而死的人。 柴筝当然知道贤夷在担心害怕什么,然而她这个人就是有点恶劣的性子,这时候还非要凑上去抱住贤夷大腿,仰着可怜巴巴的小脸,哥哥,我想吃糖。 贤夷看着两岁开外,走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差点哭出声来。 从如狼似虎的克勤王手里夺回王位,对此时的贤夷来说已经加倍困难,偏偏大祭司算出的转机还是两未断奶的毛孩子,难不成是要他将人一绑,架在投石器上朝克勤王砸过去,一个不行砸两个? 你别吓他了。阮临霜将柴筝从亡国太子的小腿上扒拉下来,最后自己恭谨地行个礼,太子殿下,如果你想复国,最好还是依靠自己的能力,所谓算命我觉得不太可信。 阮临霜在土地庙中看见过那个杀红眼的赵谦,她虽然对自家的这个圣上不太熟悉,但这些年因了父亲,倒也怀有几分敬畏。 只是旁人言,终归抵不过亲眼所见。 说没有害怕都是假的,阮临霜清白无辜的身世,虽自小没有了娘,但父亲也是尽量呵护教导,从无疏漏之处,她连杀鸡宰羊都很少看见,更何况是几条活生生的人命。 只是这种害怕像是被阻隔长城之外,当柴筝严肃地板起肉呼呼的小脸,手握碎瓷片挡在她身前,又或竭尽全力捂住她的双眼,不让她去看地上一片狼藉时,阮临霜便知道 这座长城是柴筝为自己所造,并且长城外还多了一位声势足够的小将军。 即便力不能及,小将军也要挥舞双臂为阮临霜驱散噩梦与阴霾。 如此,便不害怕了。 阮临霜是个聪慧的孩子,度过了害怕期便重新审视赵谦的行为,越想越觉得这位圣上心思叵测阴晴不定,当今朝廷只要当官的,不管亲疏都有生命危险。 回家一定要劝爹爹辞官种田去,另外要开个学堂,书上有人定胜天的故事,莫要轻信了算命先生的只言片语。 贤夷听了阮临霜的话,只当她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他苦笑着蹲下身子,灯笼的光落在他的眼角,小姑娘,你可能不知道,这位老爷爷是我们国家最厉害的大祭司,他替人批命从未错过。 说实话,贤夷长得很漂亮,少年稚气未脱,有些不分男女的精致,即便是在多重打击之下,他对两个孩子仍旧温言细语,没有丝毫的迁怒或不耐烦。 阮临霜没有屈服,我知道老爷子有多厉害,但老爷子这辈子比谁都看得透,那他有放弃你吗? 倘若从算出克勤王造反成功起,巫衡罗就彻底反水,以他的地位克勤王能省很多年的功夫,并且成功之后巫衡罗手上的权利只增不减,克勤王也不敢对他下手。 然而老爷子却选了一位不成器的太子,陪他东躲西藏,乱世之中甚至未能保全自己的女儿女婿这又是何苦? 第10章 第 10 章 贤夷半蹲在淤泥中,良久没有再说话,手中灯笼晃了晃,烛光终于渗进了他的眼中。 未能散去的阴云重新聚集,转眼又开始下雨。 只是这次的雨势很缓,细细密密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跟来的侍卫里有想上前给太子打伞的,却被老爷子给拦下了,老爷子亲自撑着伞站在年轻的太子身后,柴筝随后蹭了蹭,也蹭到了雨伞下面。 小孩子身体娇弱,可经不起这样的风吹雨淋. 柴筝现在将年幼的自己当成个贵重瓷器,拿起放下小心翼翼,否则按她以前那种造法,投胎转世不到两天就夭折了。 又过了一会儿,柴筝看见阮临霜轻微哆嗦了一下,知道她这是冷了,她牵起阮临霜的手,幸好自己从小就是个小火炉,搓一搓便将阮临霜的手指搓得暖和。 贤夷这才回过了神,他一摸两个小姑娘的手,叹了声,冷了怎么不说呢,这是要冻病了啊。 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小姑娘们披上,我们回客栈吧。 长安城郊有三个镇子,都比较小,一共也没几家客栈,贤夷住的这个里里外外还算干净,就是没有人气,守自家店面的老板娘都在柜台后打瞌睡。 房间在二楼,正对着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中养了棵百年成精的桂花树,姿态妖娆直戳房顶,倘若是大风天,就这搔首弄姿的繁茂树冠能直接掀翻一排瓦。 等进了屋,柴筝却有一种安全感,树叶在四周发出沙沙声,窗户掩在其中,各个房间都被这棵巨大的桂花树阻隔,就算相互开着窗,也很难看清对面住了什么人。 柴筝手里抱着一团柔软的毛巾有些发愁,这块毛巾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实在有点大,举起来比较艰难,还会直接盖住整张脸。 她只能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等阮临霜擦好,再来帮自己,结果还是贤夷看她太可怜了,先施以援手。 贤夷是个不大会干活的,毛巾直接包住了柴筝脖子以上整颗脑袋,一顿搓揉,搓得柴筝面皮子火辣辣的疼,她不得不伸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了抓,以示抗议。 贤夷被柴筝这只小猫活生生挠出了一膀子的血痕。 等差不多擦干了,厨房送上了几碗热腾腾的姜汤,客栈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所以厨房是对外开放的,有时候谁家办红白喜事,院子和大堂就承包出去,当然,你要是住在这里,也可以进厨房给自己开小灶,只要钱给足了,厨房里的东西随便用。 其它人的姜汤都比较浓郁,柴筝跟阮临霜的要淡上不少,尽管如此,柴筝还是吐了吐舌头,倒是阮临霜面不改色地灌了下去。 就着暖洋洋的姜汤,柴筝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贤夷跟巫衡罗明显不怀恶意,并且当他们看到自己时,都表现出来一定程度的失望,既然指望两个奶娃娃复国无望,就该完整将人再送回去,怎么半晌了却毫无动静? 阮玉璋先不说,就自己爹娘那能闹腾的劲儿,长安城里里外外可以翻个底朝天,很快就能找到痕迹,追到这里来。 怎么,仅仅因为干了一件缺德事,就打算投案自首,痛改前非,连复国报仇的大计划都能放下了? 这还做什么太子、祭司啊,做圣人得了呗。 虽然柴筝对这两人的印象不错,却也知道叛乱中活下来的人,绝对不会只有纯良的心思,他们看上去只是在这儿干等,说不定等得就是一线生机。 小姑娘想得太过入神,舌头被姜汤烫到了,她嘶了一声,抬起雾蒙蒙的眼睛装可怜,姐姐,疼。 阮临霜便放在自己的碗,来替柴筝检查伤势。 烫得并不严重,舌尖有一点点的发红,阮临霜帮她吹了吹,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柴筝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还故作坚强地点了点头,嗯。 她现在充分掌握了当小孩子的好处,凡事只要乖乖巧巧又懂事又坚强,比单纯的撒娇好用上千百倍。 从阮临霜那儿蹭来了几分关注后,柴筝晃了晃小短腿,就连思维都开阔了很多。 现在追踪小太子他们的应该有两拨人,除了自己的父母,克勤王也不会善罢甘休。 柴筝一直觉得克勤王本质上跟赵谦有些像,都信奉帝王权术,要么不动手,一旦动手必定斩草除根,如果有条件,甚至会将这片长草的荒野刨得面部全非,确保百十来年里这块地都长着记性,寸草不生。 老爷子既然能在长安城中排布出劫人的计划,他与小太子肯定耽误了不少时间,赵谦都捕捉到了大祭司的身影,百忙之中还抽空拦截,克勤王那边就算受限于两国国界,也不该比赵谦晚上太多。 更何况赵谦是承诺不杀大祭司灭口,却可以祸水东引,借刀杀人。 柴筝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树叶的沙沙声下,她听到了一些不该属于此地的动静 训练有素的脚步声,至少有十个人,这种声音很快就停了下来,应该是找到各自的位置,包围了这里。 柴筝常年带兵,对这些暗中偷摸做手脚的埋伏了如指掌,甚至于她还能听出这些人都带了武器,而且都不是大靖中原人。 这些人的脚步很奇怪,带着种无意识踮脚的感觉前脚掌和全脚掌着地的动静相差很大,柴筝不会听错。 屋子里不只是她,巫衡罗也听见了,只是他的经验又与柴筝不同。 巫衡罗老成了妖精,大半辈子又生活在木桑国内,比柴筝更早听出这是直属克勤王的祭酒处。 所谓祭酒处,专职情报与暗杀,只听从克勤王一个人的调度,并且他们的身份隐秘,就算行动失败被捕后,也难以调查出任何线索,更重要的是,这批人从小就被培养,除了武功高强外,每个人都怀有必死之心,极难对付。 过一会儿,客栈门前又起了骚动,柴筝望见窗户外刀光一闪,之前那帮人刚要动手,又吃不准这阵动静何来,重新沉住了气。 他们不清楚,柴筝心里却跟明镜似得 这是她亲生的爹娘杀到了。 老爷子打得一手好算盘,驱虎吞狼,这是要拿自己做筹码,让两方打起来,从而脱身。 呵。柴筝在心里冷笑一声,当着我的面就敢耍这种花样,老爷子果然脸皮厚。 随即,柴筝又嚣张地挑动眉尾,阿弥陀佛,他大概是不了解柴国公这个人,但愿老爷子别玩儿火将自己给点着了。 柴筝刚想完,腾空思绪,要看一场大戏,楼底下就传来她爹谦卑有礼的声音,请楼上的匪徒听着,我儿身娇体贵,吃要吃百两银子向上的鲍鱼海参,穿要穿金丝线绣得绫罗绸缎,养得起你尽管抱走,将阮家小姑娘还回来即可,若养不起,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妥当。否则这笔买卖,你必然是亏惨了。 这是人? 柴筝居然还有些怀念,是我原汁原味的亲爹。 见上面没有动静,柴远道再接再厉,要是不信,我这儿还有一份详细记载了花销的账单,我这女儿若是养得粗糙,就夭折了。 这句就有失偏颇了。柴筝心想,您以后抽我抽成了家常便饭,十一二岁的光景就把我单独扔在漠北那块荒地里,我不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木桑国的人有自己的语言,就算是老爷子这样的,说中原话都带有明显口音,只有小太子估计从小学这些,所以好一点。 因此,外面那些刺客大部分都听不懂柴远道在咋呼些什么,只是柴远道天生有种魅力,他就算只是随口点评这茶不错,都足够让人生出把茶叶跟茶铺子都送他的畏惧。 一时之间三波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客栈大堂和房间都还凑合,好歹有四面墙一个屋顶,但在外面候着的人就没那么舒坦了。 雨隔一会儿就下一阵,窗框、屋顶与树干上都很湿滑,维持平衡并不容易,就算是高手,趴上一两个时辰也会觉得倦怠,风还很凉,随着雨丝一起往衣服里渗。 木桑国全年温暖,与中原人体质不同,可能是怕再冻上一会儿自己先丧失战斗力,外面那些黑影终于蠢动了。 柴筝扒着阮临霜耳朵道,我们,躲在床底下。 阮临霜虽然意识到气氛不对,可惜她没有柴筝的经验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刚准备开口问怎么了,就迎面而来一柄薄刀,刀口沿着她的耳廓穿过去,要不是柴筝拉得快,阮临霜半只耳朵都要完了。 她顺势拽着柴筝滚到床底下,论求生欲,柴筝在这一刻都甘拜下风。 第9章 平衡的局势刚被打破,底下的以为匪徒急红了眼要杀人报复,蒙面的以为太子还有援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但凡穿着不同的就往死里揍。 柴筝听着头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糕点,客栈大堂里拿的,姐姐,吃吗? 第11章 第 11 章 三岁看老,即便柴筝现在还没有三岁,阮临霜却从她身上感觉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没皮没脸,柴筝双手捧着糕点咬了一口,好吃,桂花味的。 外面打成这样你不担心吗?阮临霜有些吃不下。 她的肚子是饿了,可刚刚一碗姜茶下肚发了汗,却使她没了胃口,她全身的鸡皮疙瘩战栗着,外面觉得热里面却觉得冷,一层一层隐下去又泛上来。 阮临霜清楚,自己要患伤寒了。 柴筝从小不是个细心眼,只在两件事上可以用来绣花,一件是带兵,这件关乎生死存亡,柴筝是个牵挂颇多的俗人,因此竭尽全力,还有一件是阮临霜。 说来蹊跷,柴筝在外头日天日地,只要余光中瞥见阮临霜的影子,就开始张口闭口之乎者也,酸呼呼的拽文弄墨,属狗脸的。 就像此时她猛然醒悟过来,将一手的糕点渣子全插在衣服上,然后摸了摸阮临霜的额头,不怕,回家带你看大夫。 柴筝有很多的记忆,平常分个主次,重要的浮在表面上,随想随用,还有些积压很久的关在匣子中,非得有个触发点作为钥匙,才能想起来。 譬如现在,她心里头咯噔一下,小阮四岁的时候好像生过一场大病,命都差点搭上了,大夫说是,说是 柴筝眉心皱出了肉包,良久才恍然,受寒加惊吓过度。受寒好理解,毕竟淋了大半夜的雨,可是受惊从何说起,我在她身边,还能让小阮受惊?! 两岁的柴筝开始痛骂自己,你是怎么回事?都两岁了还不会照顾人吗?! 还有这么蛮不讲理的? 逐渐的,空气中血腥味越来越重,柴筝稍微向外探出一点头,想看看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 客栈本来就不大,房间也比较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两扇窗户可以通风,但空间比较局促,四五个大男人挤在里面就有些不方便,柴筝这一眼看见了有近十个人。 她家老爹还是个用霸王枪的好手,霸王枪这东西适合马上作战,伤人范围广横扫一大片,可是这地方根本施展不开,被怼在墙角像个拿鱼叉的渔夫,又矬又愚笨,看起来就是脑子不好。 她娘好一点,用得是袖中薄刀,刀身极柔,灵蛇一般,杀人的好东西,刀刃已经染了一层血,但凡过处绯红一片。 木桑国派来的人有很明显的特征,大多黑巾蒙面,其中一个带头的套着面具,这副面具柴筝没有见过,但肯定有来历。 果不其然,趴在柴筝身边的阮临霜道,那副面具叫瞻傩,傩神面具本来只有双目,多出来的这一目,观人间大丧,据说永不闭合。 也就是说盯谁谁死呗。柴筝生出好奇心,她想,有这种面具,那有没有瞪谁谁怀孕的,我也搞一个,冲到敌军阵中一顿扫视,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的笑容逐渐变态。 薄刀被一只尖端带刺的圆环套住,那位戴面具的头目终于出手了。 他身上的黑衣略微有些宽松,论身量也有些小,武器跟赵琳琅一样以灵巧见长并且狠绝,几乎是在交手的瞬间,赵琳琅便知道这面具后面是个女人,说不定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身手不错。赵琳琅真心实意地夸奖,可惜太狠了点。 她摇摇头,薄刀脱手而出穿过圆环,随即折身从面具人背上翻过,落地时薄刀柄刚好落入她掌心。 赵琳琅的另一只手从面具人喉咙上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她声音里带着笑,这客栈里的人上上下下至少有二三十人,你打算都杀了?啧啧啧,蛇蝎心肠啊。 面具人的本事不错,可惜比赵琳琅还是差了点。 你不要得意。面具人的嗓音明显是被毒坏了,低沉且沙哑不堪,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们这里都是不怕死的人,只要太子还活着一天,我们就不会放弃。 太子?赵琳琅一抬手,从人群穿过,落在了角落当中,都停手! 柴远道在遇见赵琳琅之前也算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但是柴筝记忆中,她家的鸡飞狗跳永远是她爹追着她,她娘追着她爹,她哥坐在石桌旁看书写字。 世间一物降一物,她娘吼完,鸦雀无声。 随后,赵琳琅在柴远道耳边说,这些黑衣人在找一位太子,我皇兄虽膝下有儿有女,但年纪都不大,也尚未立储,他们找得并不是大靖太子。 木桑太子。柴远道飞快地反应过来,木桑太子在我大靖国内?麻烦了。 这件事倘若他们不知道,乱棍间打死刺杀者又或太子本人都无所谓,克勤王派人到他国境内实施刺杀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赵谦若想闹大,可以直接拿此事做借口,挥兵讨伐,因此克勤王只能吃哑巴亏。 而失势太子就算能东山再起也需要一段漫长积累,现在杀了一了百了,克勤王高兴之下根本不会计较。 但这件事翻到台面上,便称之为他国内政,大靖不管怎么干预都属于理亏的行当,会落人口实。 除非柴远道也学面具人,在场会呼吸的全部灭口,但凡有一个没死跑出去乱说,以克勤王的不安分,这就是祸乱根由。 抱歉。柴远道拱了拱手,方才我和夫人以为你们是一伙儿的,只是内部分赃不均起了冲突,此刻方知是木桑国家事,既然不宜插手,那等你们打完再说吧。 他又往后退了几步,看样子还准备帮忙关个门。 如果看见两个话都说不齐全的小女娃,请务必手下留情。柴远道笑了,他的睫毛很密,低低压在目光上,房间随即陷入一阵压抑的寂静中,除了柴远道的声音,便只有外面不通人事的树叶沙沙。 他又道,那两个小女娃在我心里重逾性命。 这句话像把利刃,锵的一声扎在房间中央,还发出细长的尾音,鬼面人又向后退了一步。 她道,干我们这行的都清楚,斩草除根是上面的命令,但波及无辜不是,是单纯的个人爱好。既然是爱好,必要时能够收敛,我们也不想招惹麻烦。 神他妈个人爱好。 倘若柴远道与赵琳琅当不上这麻烦二字,他们杀人的爱好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太子这帮人全军覆没后,整个客栈即刻遭殃。 不过这些杀手十分专业,一来就盯紧了自己的目标,没用多余的举动打草惊蛇。 柴远道他们追来时,老板娘还在柜台后睡得很香,其它零星几位房客也未有察觉,都不知道自己是下一波待宰的羔羊。 且慢。就在房门即将关上时,一副苍老的嗓音掺和了进来。 贤夷太子身边的护卫实在不多,他们从故土逃离时损失惨重,柴筝之前就粗略数了一下,近臣二三,另有五六个忠心但本事一般的,没有柴远道搅浑水,他们根本不是鬼面人的对手。 柴筝原本只是个床底下吃灰的旁观者,忽然被人扯住手臂给拽了出来,她的心中暗道不好,老爷子要作妖! 巫衡罗既然敢在这里等着,他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这种窥天机的人思维不一样,若换成柴筝自己,就算兵力数倍于对方,也不敢说十拿九稳,所有决定都是冒险,只是胜率或高或低。 但是老爷子算定了在这儿等着,他们就会有生还的机会,那基本说明不管中途有哪些插曲,命运终归汇流于海,只是柴筝刚开始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聚集河流的关键。 老爷子手上拿着一柄刀,一柄只有三寸来长的刀,是厨房里用来雕花的。 这柄刀的刀刃此时正架在柴筝脖子上,她的汗毛直立而起,拼命推拒着刀刃的靠近,可惜力量微薄,不堪重用。 柴远道关门的手一重,门轴应声而断。 老爷子根本不管怀中柴筝翻到骨折的眼皮子,又道,柴国公,我需要你帮我们脱困,如果你拒绝,我的刀会毫不犹豫地落下去。 说着,刀刃在柴筝的脖子上稍微划拉了一下,小孩子皮娇肉贵,柴筝更是掌上明珠般养着,平时穿衣都怕刺着她,哪受过刀滚皮肉的苦,瞬间就有血渗了出来。 第12章 第 12 章 若是日后的柴筝,这点伤舔一舔眨眼就忘,她背后还有一道更加狰狞的伤口,出自枪戟,受伤时大片的皮肉被撕裂,金疮药无法阻止感染,高烧数十天。 当时随军的所有大夫都开始怀着仁心手凿棺材,试图让柴筝死后舒坦点,就她这种伤哪怕加急送入宫中也于事无补,大靖没有这么好的药材和神医,能跟阎王抢人。 然而柴筝就跟荒地里长出来的杂草,有着刨不死的根,靠着军营里什么都缺的条件,以及医马比医人更顺手的大夫们,硬生生撑了下来。 后来这层疤就成了她的军功,柴筝甚至觉得,自己的皮都厚了几层,翻过面,下辈子能投胎做个千年的王八。 她一向很执着于投胎,只要不做人,其它不挑,蜣螂都行。 但现在的柴筝痛感被放大了十倍,鼻子一抽就要掉眼泪了。 谁都看得出老爷子这是真心想让柴筝死,他的刀只要稍微向下小半寸,这女娃娃的脑袋就会耷拉下来,并且永远接不回去。 就连柴筝自己都感觉到了害怕 倒不是害怕死亡,反正一回生二回熟,再死一次柴筝也算熟门熟路,她害怕的是老爷子真疯了,剁了自己不舒坦,又将魔爪伸向阮临霜,那就可以解释阮临霜是因何受惊,最终大病一场。 你放心,老爷子在柴筝耳边轻声道,我为你卜算过一生,所有的岔路都是在你十五岁那年开始的,而我唯一能看清的那条,你得活到束冠之年,才被送往断头台你不会死在这里,即便我真心实意的要杀你。 前面都好说,柴筝能够理解得七七八八,但因此作为拿刀捅人的借口未免荒谬,否则监牢里关得都不是罪犯而是神棍,上了公堂就说我掐指一算,他今天的钱一定会掉,不如接济接济我,或是我夜观星象,他明天就要一命呜呼,所以我先嫖他全家。 而且老爷子也说,自己是真心实意要杀柴筝,是死是活居然还得看柴筝的运气! 老爷子苦笑了一声,继续道,现在这种情况我也无法向你请罪,但求小姑娘不要计较,日后我家小太子还希望您多多照顾,他是个很好的太子,也会是个很好的王上。 柴筝的心被马蹄狠狠踩了一下,她旋即读懂了老爷子的弦外之音。 只有毅然赴死的人,才会说出临终托孤的话!巫衡罗为太子求生,却为自己求死! 果不其然,柴筝眼前那把沾了鲜血的刀再度挥起,扎向她心脏时却变得绵软无力,刀刃连衣服都没破开,就缓缓滑落一旁血迸溅出来,兜头浇在柴筝身上。 老爷子的喉咙上钉着一把很薄的刀,刀身微微颤动着,被不断涌出的血染得绯红。 老爷子倒下的方向正对着床头,他的血河流般向略微低洼处涌去,在阮临霜的四周形成了环状的汪洋大海,小姑娘的手掌底下全是温润的血腥味,老爷子涣散的瞳孔正对着她,撕裂的喉管使老爷子说不出话,但他的口型却道,别怕。 生死自有时。 木桑国的大祭司,从他十岁被授予尊荣时,便看清了自己乏善可陈的一生。 别人关在高墙深院中还能有个朋友,养只狗或猫,巫衡罗年少气盛时也曾尝试过,他将小太子的爷爷引为知己好友,每天卷个铺盖从祭司院中跑出来,就为了听王上说外面的花花世界。 第10章 离得近了,巫衡罗便会做梦,梦见风华正茂的王上被一箭射死,梦中尚且悲痛欲绝,醒来更是莫名紧张,他因此自学盯梢,王上蹲坑他要在旁边敲门,敲三下里面就必须回应,否则就冲进去救驾;与妃子同寝,他要呼朋唤友,搬个凳子在旁边纠正姿势。 然而他所见到的东西却不由他自主,王上还是二十八岁死于箭伤。 这是巫衡罗第一次认清了神谕的冷漠无情,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上百次,他这一生太久太长,祭司院门口种着的长青柏都耗死了一轮,他才遇到了而今这个小太子 老爷子怕自己死后的样子吓到阮临霜,用尽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目光停在屋顶上,微凉的风掺杂着水汽吹在他的鼻腔中,桌子上晃动的烛火像一轮温煦的太阳,小太子在喊什么,老爷子已经听不清,但他还记着小太子六岁刚遇见自己时,手里拿着一捆从皇宫送来的祭文,小孩子抬起头踮起脚,拽了拽自己披下来的头发。 那时候小太子说了句,您累吗? 您头发都白了,一定活了很久很久,小太子一脸认真,我才六岁,已经觉得读书、喝药、讨父王喜欢很不容易了,您这么老,心里一定很累吧? 小太子示意他将头低下来,轻轻摸了摸老祭司的头顶,希望您可以快乐些,这样我每次来找您送东西,心里也会快乐些。 濒死的老爷子心想,世间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希望小太子能够好好活着。 其实老天待我不薄了,我少年时有体贴宽容的朋友,中年时有意气相投的妻子,老来有个倔强的女儿和忘年的知己,总也够了可我想,此一去就不投胎了吧。 太累了,这辈子做工抵得上别人两三辈子,还是当个死人舒坦些,永远长眠。 老爷子。柴筝根本不怕这些红色的血,她半生都浴在其中,即便身量缩小体力减弱也并不影响,她离老祭司是最近的,能够相互说上话。 她道,走吧,别硬撑着了,我会好好帮你看着小太子,我要是能长命百岁,他至少也能活到九十九。 柴筝的声音还是软软的,很轻,但老爷子却从这几句话里察觉到了什么 精疲力竭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不过瞬间,他血红色的瞳孔缓缓扩散,里头终于没有了光芒。 小太子想冲过来,却被柴远道给拦住了,鬼面人的肩膀绷得笔直,握住兵器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泛青。 鬼面人冷笑了一声,说话时却有些犯虚,怎么,堂堂柴国公也想反悔,干预我木桑国之事? 唉,我这惹祸精投胎的女儿啊。柴远道摇头叹气,十分无奈,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果木桑国的大祭司没有为琳琅所杀,这件事我们不可管也不能管,可惜现在,我们却不能不管。 木桑国内对废太子存有异议,大部分的老臣还留着恻隐之心,他们当中有不少已经被克勤王替换,但毕竟造反者根基不稳,短时间内无法做到上下一心。 至于大祭司 他是民众的信仰,是木桑国活着的神明,就算克勤王已经找到了替代品,仍是怀有一线希望,能将大祭司迎回,做他掌心不吭声的傀儡。 然而现在大祭司被赵琳琅所杀,倘若有刺客逃回木桑国内将消息传给克勤王,他大可借此激化矛盾,到时候木桑与大靖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像柴远道跟柴筝这种常年带兵的人瞬间就意识到,他们已经陷进罗网中,今日在客栈中的所有刺客都绝不能活着离开。 老爷子真够狠的。柴筝想,筹码全无,只剩一条命了,还能这么利用。 鬼面人既然能够担任首领,反应也极快,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圆环扫落屋中唯一的光源,灯花坠地,溅落几点星子。 柴筝将脑袋一缩,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就抱头藏在了老爷子的尸体底下。 军中物资匮乏到人神共愤的时候,柴筝还亲自带人扒过死人盔甲和棉衣,她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到下葬时都没一套像样的衣服。 柴筝不怕死人,更不怕死人讨债,她怕的是自己英年早逝,有些承诺无法遵守,有些公道无法讨回。 就在灯火熄灭的瞬间,房间中的格局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鬼面人直扑向窗户,赵琳琅跟着飞掠而出,老爷子的尸体颤动一下,钉在他喉咙口的薄刀重新拔出,赵琳琅只丢下一句我去追,随后消失在雨幕中。 柴筝家的四个人从来不会相互惦念。 就譬如现在,亲妹妹失踪,柴霁还窝在家里,看他那些倒下来能砸死人的书;柴远道放任赵琳琅以身犯险,去追那去向不明的鬼面人;而柴筝则趴在尸体底下,也没人来翻找,过于高估两岁娃娃的自救能力。 柴筝等了一会儿,从四周乱七八糟的声音来看,她这样的蝼蚁就算拖把刀砍人脚踝,也并不会引起注意,更何况两岁的柴筝颇有自知之明,也不会真的拖刀砍人。 她舒展开四肢,挪了挪,重新挪到床底下,她的小阮还等在那里。 柴筝一向没什么特别挂心的事,她一家老小各管自己,管的过来,还能对别人施与援手,唯有阮临霜柴筝明知道她的小阮外柔内刚,可惜压抑不住。 阮临霜正好也在向外爬,两人正当中撞了个七荤八素,柴筝虽然年纪小,但是头骨铁铸,阮临霜感觉自己被抡了一大锤,眼前都一阵阵发黑。 没事吧,没事吧?柴筝赶紧捧住阮临霜的脸,阮临霜已经有些发烧了,脸通红的。 所以这个惊吓是我带来的?柴筝发现时间这种东西真有意思,无论怎样避免,有些事注定会发生。 老爷子死了。阮临霜带着鼻音,不知是因为受凉还是刚刚哭过一场,她又道,老爷子其实是个好人。 柴筝将自己的额头与她相抵,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这不是小阮亲眼见过的第一个死人,却是第一个临死前待她们不错的好人。 未生出感情时,见人死也不过是旁观者,叹一声可惜,但生出了感情,参与过他人生的一段路,知道他什么脾气,为何而喜为何而悲,事情就不一样了。 阮临霜又嘀咕了一句,我在书上其实也看到过老爷子。 是吗,他都老到能被书本收录了?柴筝知道这是阮临霜在说胡话,脑子已经烧得不清不楚,所以没再假装话都说不好的小孩子。 阮临霜被柴筝逗笑了,有本叫《奇人录》的书,不只是老爷子,连柴国公都榜上有名呢,不过成书早,大多只记载了他们少年时期的事。 那我倒想找来看看了。柴筝笑了笑,我还以为我爹一生下来就三十开外,虎着张脸,喜欢跟人打架呢。 第13章 第 13 章 阮临霜发烧的时候比以往记性更加好,柴筝的话说完,她也没有搭茬,继续往下道,你晓得老爷子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吗? 不晓得。 柴筝老老实实。 书上说,木桑国的大祭司最不信命,曾经为了先王太子哥哥的爷爷,把祭司院的神像都砸了,还准备放火焚烧神木,满朝文武因此震惊呢。 阮临霜摇摇头,我见到老爷子的时候,他可不像个这么任性的人。 确实不像,柴筝道,温温吞吞的,还会杀鱼煮汤,倒像个 柴筝好歹是个钦点的探花,也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儿,最终用了个粗俗的字眼,吃饱了撑的老不死。 阮临霜又笑了,那是你没看过《奇人录》第十卷。 柴筝心想,别说第十卷,我整本书都没读过,想必里面写了我家老头子什么坏话,家里买一本他就烧一本,所以我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奇人录》第十卷写得是太子的爷爷,书上说温柔潇洒,宽厚持重,疑是湘江君子阮临霜忽然停住没说话了。 柴筝也没勉强,只是静静地趴在阮临霜身边,因为怕她病情加重,还冒险伸手,从床帮子上扯下一层薄被,裹住自己与阮临霜。 过了好一会儿阮临霜才重新开口,还有《奇人录》第八卷,木桑国一位奇女子,大祭司后来的夫人,韧如蒲苇,风霜不可摧折,乐天知命,心中天高海阔。 柴筝漫无目的地想,老爷子是在第九卷吧,也挺好的。 岁月磋磨棱角,外在随了此生第一个兴许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内在随了后来十几二十年间的至亲至爱。 这些人都是来打磨教导他的,却无法伴他长久,于是老爷子才成了而今这个婆婆妈妈心思又重的人。 阮临霜小声地抽起了鼻子,柴筝听见了,只觉得心疼。 黑暗中,她胡乱在阮临霜的脸上擦了擦,然后坚定地拉起对方的小手,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长命百岁,为你送终! 这句话听起来有那么一丝不对劲,但柴筝说得信誓旦旦,脑子烧糊了的阮临霜也只觉得感动,片刻之后,柴筝想起自己就是英年早逝,还拖累全家的反面典型两人开始抱头痛哭。 克勤王派来的刺客虽然都是精英,但柴国公存了杀心的情况下,一切尘埃落定不过盏茶时间,柴筝被她爹从床底下刨出来时已经哭累了。 小孩子就这点好,哭累了就能睡着,哪怕外面天翻地覆。 柴远道将自己手中的□□往后一扔,自有跟随他多年的手下接住,而他自己则将两个小女孩抱起来用手一摸,都病了,我先回去找大夫,你们处理后事,别留下任何痕迹若是夫人回来的早,让她到府上等! 说完,柴远道便吹了声口哨,他有一匹红棕色通人性的马,听见哨声便跑到院子中央,正接住了跳窗的柴国公。 倘若柴筝这时候还清醒着,见她爹这副紧张的模样,很有可能当街找个画师,花大价钱请人家务必照实记载,然后装裱,死了也拿这东西陪葬。 柴国公一骑绝尘,连人带马冲进药堂后院。 此时天刚蒙蒙亮,雨已经停了,雄鸡尚未唱晓,年青的大夫尚在睡梦中,自家大门被撞裂的声音都没把他惊醒,反倒是两粒银子一撞,将他从床上撞了起来。 他擦了一把嘴边的哈喇子,眼睛跟着柴国公递出的银子走,这位朋友,半夜闯进人家中不好吧,这会儿离天大亮还有一个时辰,够我三个美梦,一个美梦三两银 柴国公没等他絮叨完,将十两的银锭子放在他面前。 颠簸了一路,柴筝已经有些清醒了,她的记忆中没有这场病,不过柴筝也不记得自己在八岁之前见过阮临霜和赵谦 她此刻方意识到,小孩子的记忆是会骗人的。 兴许自己两岁时就曾目睹过这一切,只是那会儿懵懂,心智也不成熟,活生生给吓忘了。 柴筝懊恼,自己八岁才开始的爱情原来还能提前两年,坐实了一腔风月付流水的扭捏有病。 两个孩子病了,请先生帮忙医治,这十两银子是定钱,这一两是赔先生后院被踩坏的门。柴远道将两小孩放到榻上,他一边说,那年青的大夫一边忙碌。 若是先生能将孩子们治好,后续还会有三十两纹银送上。 大夫的眼睛都亮了,手上的动作不停,也没将银子瞬间揣进口袋,口中却道,在下章行钟,家住棉花巷恒端药铺,您以后送银子可别送错了地方。 章行钟这个名字柴筝可是如雷贯耳,日后的长安第一,针药双绝,敢跟阎王抢人。 据说是小时候穷怕了,原是为了糊口学的医术,好混口长久饭,结果医术这行竞争也大,他为了展露头角,拼命钻研,莫名其妙成了大夫中的崇山峻岭,还是飞鸟不渡的那种。 第11章 正当柴筝眯着眼睛,想早点将这位神医认清楚,日后好套近乎,拐到漠北随军时,章行钟拖着她的脚将柴筝推到一边,这个死不了,能闹腾着呢,灌两碗药发个汗就好了,至于这个 柴筝遭到嫌弃,自己乖乖往旁边爬了爬,她更想知道阮临霜的状况怎么样。 阮临霜全身发寒,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沾着汗贴在脸上,两颊不自然的潮红,但唇色苍白,她甚至还微微睁着眼睛,不过柴筝怀疑阮临霜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她的瞳孔十分黯淡,呈一种空洞的黑色。 柴筝还未能掌控小娃娃脆弱的泪腺,当下一扁嘴嚎啕大哭起来,柴国公伸手打算去哄,被章大夫抽了一下,莫管,让她哭,哭出汗来我给你个方子,煎了药喝下去就好了。 顿一顿,药有些苦,不肯喝就灌,现在病不重还省心,若是病到骨子里,就不容易好了还有,给我准备一坛酒,一支蜡烛,将我的银针也拿过来,这些东西都在柜台后面,一眼能看见。 第14章 第 14 章 柴国公是真看出章大夫的穷酸了,偌大药堂,连个烧炉子的徒弟都没有,想必是怕多出个徒弟,便多出一个人的吃穿用度,因此看病还得使唤病人家属。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病榻上,随后转身就往柜台去,章大夫这间屋子在药堂的后面,总共两张床,若是看病的人多并且危重,不建议回去养着,将他两张床占满了,章大夫就会打地铺,反正地面平整且硬,对腰颈好。 因为觉得柴筝碍手碍脚,章大夫直接将她抱到了另一张床上,等到柴国公拿着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时,就看到自家女儿哭得伤心欲绝,还在打嗝。 柴筝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觉得流眼泪真爽快一边觉得丢脸,不过发汗的目的是达到了。 大夫柴国公小心翼翼,您的医术还成吧? 他怕两孩子坚持不住,因此就近找的药堂,章大夫这招牌在京城里还不响,加之这地方靠近郊外,略破还积灰,柴国公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 柴筝闻言,打嗝更严重了,生怕自家亲爹一句话,得罪她日后的军医。 章大夫果不其然冷哼了一声,这是我吃饭的本事,若是连这都干不好,还不如饿死算了并且我观你形貌,虽是读书人打扮却有不凡的身手,还带着一股血腥味和杀气,若我真救不来两个孩子,你杀了我便是,怎的,还怕我还手? 过了烛焰与酒的针在灯下银晃晃的,正当柴筝想为章大夫的骨气叫好时,他又道,当然,你要是真杀了我,银子还是要记得给,九泉之下我盯着你呢。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银针没入阮临霜头顶百会穴,柴筝知道此举凶险,双手紧紧捏成了拳,柴国公低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扒开女儿的手指,让她抓住了自己。 女儿终归是比儿子更矜贵更招人疼爱些,柴筝此时不过软软糯糯的小团子,还没遭受过风霜摧残,也不到开口就能气死她老子的时候。 父女相处尚算和谐,柴筝此时的注意力都在阮临霜身上,也空不出心思去想此时场景会不会让她的鸡皮疙瘩翻天覆地。 章大夫就像个孤军奋战的统帅,身边还站着两碍手碍脚的玩意儿,转个身都能踩上对方的脚。 没事做就去煎药,章大夫实在忍无可忍,反手将一张纸摔在柴国公脸上,还有,我这儿只是一间小小的药堂,容不下太大的佛,你的人别都进来! 柴筝靠她爹极近,脸被纸张边角扫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长安城郊的夜晚和黎明应该是安静的,这药堂在迎接柴国公这位贵人之前,也清幽平和。 但这会儿空气中血腥味更浓,院子里吵闹的厉害,柴筝猜是她爹带来的人处理完了客栈中的尸体,顺着马蹄印和被撞坏的门板,冲进了大夫家中。 不过虽然冲进来时没经过脑子,进来之后他们闻着药香却陡然局促起来,站在院子里想通过猜拳的方式推举出一个勇士,代替所有人进去找国公爷。 而小太子经这一役消沉了不少,他身边的死士只剩了四五个,筋疲力竭中还得戒备四周。 他们这一群人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就像是把羊放进了食素的狼窝中,就算心里知道没有威胁,却还是提着胆子吊着心,生怕对方拿自己来磨牙。 闹腾了一会儿,柴国公一手拿着药方,一手抱着柴筝出来了,柴筝趴在他的肩膀上持续性的往后堂伸头,要不是人类的构造有极限,她能身子跟着柴国公,脑袋留给阮临霜。 章大夫一抬头间,就望到柴筝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感叹一句,两孩子感情真好啊。 然后毫不留情地摔上了门。 柴筝: 她眨了眨酸疼的眼睛,缓缓收拢了目光。 小姐怎么哭了?说话的是个军头,也是柴筝的柳叔叔,更是猜拳十轮九输的冤大头,到现在还没娶妻,更不懂小孩子皮薄馅儿嫩。 他拢起三根手指给柴筝擦眼泪的时候,柴筝差点以为自己要破相。 我家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你别动手动脚的,柴远道拍开柳军头的手,孩子病了,可能是难受的,哝,药方,拿去煎。 柳叔胆大心细,他煎药柴筝还是放心的,而柴远道自己则抱着女儿,走向了人群之后的小太子。 小太子坐在门板边缘,手里拿着一根树枝,身上沾得血已经清理不干净了,柴筝甚至怀疑老爷子是太子帮埋得,所以他连指甲盖上都有血痕。 他的神色虽然有些颓唐,但精神气还在,清冽的目光似一轮圆月,当他抬起头时,连柴筝都惊了一惊。 柴筝想,披着温润尔雅的外皮,原来是只会咬人的狼崽子,四邻之中有这样的对手,以后的日子才不会无聊。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柴远道站在小太子跟前,木桑国你回去就是个死,但我大靖也不欢迎你当然,你有朝一日夺回王位,想让我因这句话付出代价,我也不会推脱。 贤夷太子苦笑,柴国公多虑,若今日是您被放逐,狼狈间逃亡至木桑,我也避之不及。 哦?柴远道这时才生出兴趣,来将年少的太子上下打量一番,你还很年轻,能有这样的考量很了不起这样吧,我给你十天时间,你替自己安排一个去处,一个谁也管不着的去处。 若十天后,你仍然在我大靖国土徘徊上,我再采取行动。 小太子学着大靖之礼,抱拳道,多谢。 柴远道微微颌首。 当他抱着柴筝准备离开时,怀中的孩子却忽然挣扎起来,柴筝探身够向小太子,同时狠狠揪住他手中那根木枝,死活不松开。 柴国公的脚步停下,他问柴筝,你有话要跟他说? 柴筝点了点头,双下巴都挤出来了。 我能听吗?柴国公又问。 柴筝这次摇头摇得更加努力,脸都憋红了。 你转身,不许听!柴筝尽量学着小女儿撒娇,别说,受寒之后自带的鼻音使她更加娇憨,便是柴国公这样上得了战场,拆得了厨房的都心中一软。 闺女她傻爹爹大手一挥,院子里除了小太子其它所有人都被抓住,贴墙乖乖站着,捂住耳朵都不能听。 柴筝坐在小太子身边,脸上的憨傻与明媚一瞬间收敛起来,去漠北吧。 贤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去漠北吧,漠北豺狼之地终年战乱,大靖与蛮厥互不相让,为一城一池争得头破血流。那里有最龌龊的骗子,最彪悍的民族,最善战的军队,和最下流的读书人,但那里也是个好去处,脱胎换骨的好去处。 柴筝笑了笑,你如果能在那里活下来,从此天南海北,再无不可去之处。 一个两岁的小孩子,本应说话都不利索,柴筝也经历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口舌不由自主,才到现在能勉强说清楚自己的意思。 小太子初时只觉惊讶,随后却又如醍醐灌顶,怪不得大祭司说,你的命数杂乱不堪无法测算你与我并非同时期的人吧。 柴筝心中感叹了一下,不愧是信神的国度,竟然没当自己疯了,白日出现幻觉。 好,我会听你所言,去往漠北。随后,小太子想了想,将手中的木枝递给柴筝,小姑娘,这是送你的。 若我们有缘重逢,若我还活着,凭这根木枝,只要你所求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定会全力以赴。 好。柴筝也未推辞,她将木枝接过来揣进怀中,随后迈开小腿冲她爹一路小跑过去。 第15章 第 15 章 经过这番折腾,柴筝感觉自己身上热腾腾的,伤寒似乎已经好了。 小太子听了柴筝的话,告别的很快也很利索,柴远道只给了他十天,大靖柴国公的名声在外,小太子还是知道轻重的 就算自己无法在十天之内达到漠北,至少要让柴远道明白,自己是直奔大靖之外而去,只是你们国家属实太大,就算是马不停蹄,也很难在十天之内冲出去。 然而就在小太子离开草药堂时,顺着那条泥泞不堪的小路,他与一人擦身而过 其实迎面而来与贤夷擦过的并非只有一人,而是一个五人的小队,其中四人的脚步很轻,踩在泥塘中也干干净净的,连鞋尖上都没有痕迹。 贤夷此刻正是提心吊胆的时候,见到这四人本该更加留意,只是当他的目光放到第五人的身上时,就被完完全全的吸引了。 这个人并不会武功,年纪有些大,两鬓霜白,腿脚却不错,这是个男人,却以□□敷面,描眉抹唇,他本身并不难看,上妆的手法也有讲究,但确是说不出的诡异。 贤夷只看了他一眼就匆匆低下目光,生怕招惹任何的不痛快然而就在这低眼的一瞬间,贤夷又看到这男人手中拿着一卷黄帛,这卷黄帛并非凡品,恐怕与药堂中的柴国公相关。 木桑国与大靖到底文化不同,贤夷看见得这个诡异男人 是个太监。 李端不仅是个太监,还是赵谦身边的大太监,从先帝处继承下来的,做事周到细致,并且很聪明。 能混到他这个地位的太监,已经成了人精,这大半宿从国公府到客栈再到药堂的奔波,李端不仅不疲惫,还有闲心看看叶芒上的露珠。 到了药堂后门,听见里头马匹嘶鸣的声音,以及眼前残破的门槛,李端猝然停下脚步,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眼手上的黄帛,这才慢慢走了进去。 院子中弥漫着一股柴火与苦药味,柴筝跟柴远道齐齐撅着腚扒着门缝向内瞧。 阮临霜已经好久没动静了,柴筝虽然心里知道她只是大病一场,并未真正夭折,可是当旁观者与身在其中却又不同,牵肠挂肚终归难免。 大概是觉得柴国公父女两的动作过于不雅,就连李端这么齐整的人都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他拿腔作势地轻咳一声,你们谁是柴国公啊? 李端,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听出是你了,不必这么婆婆妈妈,要说什么就赶紧的,柴远道连个姿势都没改,玉璋家的小才女还在里面躺着,若是烧成个傻子,我非得被天下人扒一层皮不可。 他感叹,那可是个当大官的好苗子,三岁看老,我觉得她以后能当个宰相之类。 国公爷,您看看我手上拿着的这是什么?李端将圣旨举过头顶,您的差事来了,还不快快接旨! 柴远道虽与赵谦是少年时的交情,但这些年柴远道还是克制受礼,哪怕赵谦本人让他站着接旨,柴远道也坚持跪下,这是君与臣的规矩,哪怕有一天赵谦与自己结拜,成了没血缘的真兄弟,仍是礼不可废。 第12章 转眼利利索索跪了一大院子,柴远道将柴筝留在内堂门口,也不管他才两岁的女儿听不听得懂人话,就叮嘱看紧了门,让里头的人暂时别出来。 柴筝干脆自己成了挡门石,横着一躺。 李端将手中圣旨展开,捏着嗓子开始念,皇帝诏,曰:本来朕只是想宣个口谕,偏偏李端在旁边絮叨说还是写下来比较好,以后有个凭证,所以朕就写啦。 远道啊,你去两江之地一趟吧,最好这两天就点兵启程,不过没出征时那么大的排场,点百十来个精英就够用了,你轻装简行先去,这点的人呢押上银子,粮草嘛两江的衙门里多的是,你可以直接买,朕准了。 一张黄帛并不大,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李端喘了口气,继续往下读:人手方面你也别担心,沿海那边还驻扎着一支万人的军队,你去了可直接代刺史,调动这一万的军队,如果我没记错,那里还有你的几位故人 柴筝怀疑,李端之所以让当今废话颇多的圣上写下来,纯粹是因为记不住这鸡零狗碎,乱七八糟的口谕。 就在外面这群人听圣旨听到打盹犯困时,里面躺着的阮临霜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那双眼睛冷漠、锋利,像经年累月中淬出来的一把杀人的刀。 第16章 第 16 章 柴远道犹豫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膝盖下泥泞的土地,没有立即伸手接旨。 李公公,陛下有说这个提前出发是提前多久?轻装简行又是个什么标准吗?柴远道问。 李端沉默了一下,他心思细腻,当然知道柴远道在纠结些什么,然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传旨太监,就算此时还得皇上隆恩盛宠,能够贴身伺候着,谁知道哪日就因为一句话或一个动作被重新摁回了尘埃中。 圣上的意思是希望您今天就能出发,随身只带两三个人,李端继续道,陛下还说,他已经将点兵的令牌交给国公爷了,国公爷去军营点兵还需要点时间。 柴远道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 躺在不远处的柴筝屁股顶着门,脑袋却拧巴着看向自己爹 多谢小孩子身体构造的柔韧性,否则柴筝能将自己的头拧下来。 点兵的令牌柴筝见过,大靖最危殆的几年,她睡觉都贴身带着,这东西几斤几两甚至是雕纹走向,柴筝都清清楚楚,方才柴远道抱着她时,柴筝确实感觉到她爹怀中揣着什么东西 原来赵谦在我府上时就有了这个主意,暗中塞给我爹的东西是令牌。 柴筝的心在胸腔中微微颤动,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些事。 赵谦在土地庙中找到老爷子算命之前,就已经下好了套,要将柴远道遣去黄海之滨,老爷子的话不过是火上添一把无关紧要的柴薪,即便那日算出赵谦能开疆拓土儿孙满堂,成千古一帝,他依然会迫不及待地支开柴远道 不过是既畏他兵权在握,又惧他功高盖主。 木桑虽蠢蠢欲动,但我黄海滨陈兵数万,也非各个都是草包,能征善战者不在少数,得多么紧急的情况,才会连几天的准备时间都没有,就从长安城千里迢迢调国公爷去? 国要亡了? 柴筝冷笑了一声。 柳传你留下来照顾柴筝和里头的小姑娘,你们两个跟我走。柴远道收下圣旨,身上那股为人父的热闹就倏然消散,就连跟在李端身边的四位高手都低下头,为柴国公让开一条路。 国公爷,你哪次出征不带上我啊,怎么而今而今倒让我奶起娃娃来了。柳传有些为难。 柴远道已经上了马,他的目光自上而下的与柳传对视,我的妻儿老小身家性命,甚至是我柴国公府的未来就放在你肩膀上,怎么你还嫌这份责任不够重吗? 柳传还想再磨,我就是觉得那么危险的地方,您离不开我。 柴远道叹了口气,黄海之滨就算再危险,也不过是你我习以为常的对手而已,而此处危险,却险在人心。日后凡是琳琅吩咐,你都要细致再细致,我这一去山高水长,归期未定,家中之事就拜托了。 柴远道说着,向柳传抱拳行了一礼,柳传到底是刀光剑影中走出来的老部下,即便柴远道未曾明说,他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当即应承道,国公爷放心,有我在,必保得小姐平安无事! 多谢。 柴远道一勒马头,调转方向奔东面而去,当马蹄踩在那扇残破不堪,就算架起来也当不成个门的木板上时,柴远道又吩咐一句,帮我修好这扇门。 是。柳传毕恭毕敬。 柴筝已经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原先只是站着,后来扶墙踮起脚尖,远远看着那匹大红马由大变小,最终化成一个难以捕捉的影子。 柴国公这一去就是整整六年,六年后他将会带着一身重伤回到国公府,柴筝那个慈祥温柔的父亲也就此死了。 你们当中谁叫柴筝?章大夫将自己的宝贝银针重新卷好,他的手指上沾着一些血渍,神色看起来也很疲惫,里面那个小姑娘刚醒过来就要找柴筝。 柴筝刚刚还在心里抹眼泪,告别自己和蔼可亲的爹,这会儿赶紧抡着自己两条小短腿,迈过几乎拉到胯的门槛,冲阮临霜直奔而去。 阮临霜仍是脸色苍白,她半躺在床上,眼角处有细细一小点的伤口,刚出过血,尚未结疤,看起来就像个鲜红的朱砂痣。 这伤口是方才章大夫下针时,阮临霜忽如其来的挣扎造成的,就算章大夫是以后的长安第一,也无法预测病人的抵触情绪,才造成了短暂的失手。 而在阮临霜这里,章大夫的失手却有不同的解释。 她素来冷静,朝堂博弈中就算赵谦将刀扎进她的心里,阮临霜也能保持九分的不动声色。 甚至于当初柴筝死于街市口,她用布抱住那颗温热的人头,自此魂魄空落落丢了半数,阮临霜也能靠着自己来到漠北,聚拢被打散的军队,随后占山为王,与赵谦分庭抗礼十余年。 但死后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了个四岁的小娃娃,显然不在阮临霜的预料当中,以至于她把章大夫当成个盗墓挖尸的变态。 要不是四岁孩子还生着病,一拳头下去软绵绵的,章大夫能当场被楔进地基里。 虽然阮临霜的本能是保护自己,但片刻之后她就发现情况不对,并逐渐乖巧起来。 章大夫的这间药堂在她的童年中出现过,并且给阮临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譬如这股沁到棉絮中的草药味,再譬如银晃晃的针,跟头顶上将掉不掉的灰色大蜘蛛。 思绪狂涌而来,带着喜怒哀乐诸多不明的情感一下子塞满胸膛,阮临霜一口心头血泛上来,喉咙口都尝到了淡淡铁腥气。 她的嗓子有些沙哑,颤颤的带着哽咽声,柴筝 于是才有了章大夫出门找人这一幕。 柴筝刚在地上滚过一圈,锦绣般的娃娃沾了泥跟土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当她一蹦一跳来到床边时,阮临霜彻底的怔住了。 眼前人死后的十余年里,阮临霜便将自己属于柴筝的那一部分,包括记忆与温柔全部割舍,曾有人说,她终日就像个停在雪山顶的苍鹰,既不可亲近,又像是打算随时坠下山崖,将胸膛与翅膀都摔碎在岩石上。 她不得不这样,死去的人无论有多想多念,也只是眼睁睁见她化为尘土,她招摇艳烈的柴筝死了,再也回不来见不到了 阮临霜的心中只要有一点点这样的想法,就似有细碎的山风在她血脉中流淌,千刀万剐般的疼。 她对柴筝向来是求不得也放不下,每当她做好了靠近的准备,柴筝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要么急匆匆告辞,要么就是迎面丢来一句,阮大人,阮大人您站那儿就好,别靠近了。 此情酿在心中成了执念,阮临霜爱柴筝,爱她高束的马尾,爱她红色的长裙,爱她装糊涂时的眨眼,爱她重逾生命。 而此时,柴筝带着一身的狼狈,就这么忽然撞进阮临霜的眼里,四岁的孩子从胸口开始酸疼,这种酸疼毫无预兆的流出了眼眶,阮临霜忙不迭地用手去擦,生怕眼泪模糊了柴筝的身影,再一眨眼人又不见了。 手多脏呀,柴筝踮起脚,从铜盆边上将毛巾扯下来递给阮临霜,用这个。 阮临霜几乎是下意识的接过,毛巾松软干净,还带着点药堂里独有的苦涩味,柴筝怀疑阮临霜的脑子被烧坏了,于是亲力亲为,捞起毛巾一个角,蹭上去给阮临霜擦眼泪。 不哭了不哭了,柴筝的声音糯糯的,人死不能复生嘛。 柴筝说得这个人死是指老爷子,阮临霜理解的这个人死是指柴筝,因此不经意间,柴筝又往阮临霜的心上插了一刀。 这大概是个美梦吧。阮临霜苦笑着想,我记得这一年刚刚认识柴筝,她才两岁吧,能说得字眼并不多,但是话特别密,软乎乎的,还不像以后那个铁骨铮铮的少将军。 下一秒,柴筝擦眼泪的手一重,差点将阮临霜抠瞎,要不是阮临霜早就习惯了隐忍,这会儿大概能惨叫出来。 这梦太憨了,阮临霜怀疑不是美梦。 她跟柴筝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后者认定自己做错了事,拉着毛巾往后爬了两步,异常委屈地缩到角落中。 你可以让我捏捏吗?过了好一会儿,阮临霜才提起了勇气,她有些紧张,眼睛撇下来,盯着衣服上一块暗红色的斑点。 柴筝是恨不得她的小阮能多说两句话,因此敞开怀抱,笑得脸都皱了起来,捏,全身上下,你随便捏! 她两这会儿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都没察觉对方有什么不对劲。 柴筝的身上虽然很脏,但门前有很长的屋檐,所以沾上的都是干灰,掸一掸能去个四五成,她将自己往阮临霜手里一塞,眨巴着大眼睛叮嘱,从腮帮子开始,我腮帮子有肉。 嫩得能掐出水来,还有一股淡淡的奶香与草药味柴筝刚喝下去小半碗药汤,药汤里加了不少甘草,虽然不好喝,终归砸吧砸吧,能回一点甜。 阮临霜掐着柴筝的腮帮子,直到上头出现了清浅的红痕,她又憋不住往下掉眼泪 她的柴筝,是温暖的,鲜活的。 她的柴筝才两岁,还没有死。 第17章 第 17 章 章行钟一直觉得自己医术不错,不敢在长安城热闹处争高低,至少十里八乡还是有名的,但这次他却马失前蹄。 刚给阮临霜把脉的时候,这小姑娘明明病的很重,就算不是即刻一命呜呼,后续治疗也很麻烦,没个十天半月,甚至下不了床,但方才施针后,阮临霜的烧瞬间就退了下去,虽不说已经好了,一时半会却也死不了,休息几日,勤喝药,不会有什么大事。 章行钟再有自信,也不认为自己两根银针能救性命危殆之人 今年奇事果然多。他念叨着,翻出了压箱底的医书,还是得多学多努力,误诊的次数多了,难免会遇到个脾气暴躁的,我这小命还要不要了? 外堂中章大夫正在想方设法精进自己,好日后苟全性命,而内堂里柴筝则被阮临霜捏得眼泪汪汪。 阮临霜一边捏一边哭,眼眶子通红,脸色又白,她这会儿已经有了后来的美人模样,哭起来睫毛都沾着泪水,稍微眨一下,似天边骄阳扯了云,露出蒙蒙然的美好。 柴筝心想,只要小阮开心,我一点也不疼! 最后还是阮临霜自己松开了手,她心疼得给吹吹,问柴筝,都红了,你怎么不说呢? 第13章 问完,阮临霜先愣住了。 她与柴筝之间,永远像隔着一层砖石土灰夯成的墙,什么话都不说开 就这还是阮临霜失去柴筝十年后美化出来的结果,她两之间隔着的明明是万里长城,朝堂上碰到了,连话都不说上一句,谈何说开,连长安城的文士们提起这两位,都说彼此肯定神交已久,只有天知道她两明明青梅竹马。 阮临霜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的指腹缓慢厮磨过柴筝的眉眼,想从眼前这个小娃娃的身上看到日后那个潇洒剔透的少将军 她怀抱孤城守候的那一轮明月。 就在这时,房间门再一次响动,赵琳琅带着满身的肃杀站在门槛之外,她像是怕身上的煞气惊到孩子们,就这么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 赵琳琅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房门狭窄,赵琳琅这么一站,她身后的人尝试了各种姿势都过不去,读书人骨子里又带着矜持,不好意思将你让一下说出口,只能跟着干等。 最终还是赵琳琅自己察觉到了,她将身子一侧,阮玉璋感激地作了半个揖,随后进去检查他据说快病死的女儿。 阮玉璋的胳膊还绑着,虽然骨头没事,但表层被木刺所伤,有些感染,两三个老太医带着单片西洋眼镜,足足挑了半个时辰,才把木刺都挑出来。 他的脾气一向是内敛且温和的,心思太多太重,并不见得真开心。 而阮临霜虽是他一手带大,但父女两的性格并不太像,至少阮玉璋不会因为记恨谁,半夜在家磨刀子。 柴筝注意到,阮玉璋完好的那只手上也拿着一卷黄帛,看来赵谦不只给了柴国公任务,就连阮玉璋他也做了安排。 柴筝对两岁时的这桩事已经没什么印象,但阮临霜却还清晰记得。 这卷黄帛是调她父亲去两江总督任上的,这一去就是六年时间,严重的水土不服加上四邻纷扰田地不均,阮玉璋宵衣旰食,唯恐有半点德不配位之处,到最后还遭人陷害埋下了严重的病根。 霜儿,为父即将离开长安去往两江之地,此中山高路远,重重阻隔,你才四岁,我不想你跟着一起颠簸。 阮玉璋说着,摸了摸临霜的额头,稍微有一点烫,但看女儿的样子还精神着,阮玉璋稍稍宽心。 他又道,我已经将你托付给了长公主,长公主必然妥善照料。你自小就没什么朋友,但我观你之前与柴小姐相处不错,彼此之间也能做个伴。 他所言,皆是阮临霜求之不得。 从现在开始看着柴筝长大,黏着她护着她,弥补之前所有的缺憾,这么亮堂堂的未来放在阮临霜面前,她却缓缓摇了摇头。 撕心裂肺的感觉潮水般淹没了她。 阮临霜心里清清楚楚,现在的柴筝没有自己也会很好,她是柴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是长安城里张扬跋扈的小霸王但自己的父亲却会在两江之地饱尝艰辛。 倘若今日阮临霜孤身一人,刀山火海她都会随柴筝去,可惜她不是。 阮临霜咬了咬牙,爹,我跟你一起走,霜儿不怕累的。 既然重来一次,那自己想要的不仅是柴筝而是上辈子所有失去的东西。 阮临霜说完,又道,爹,能不能让我与柴筝单独呆一会儿,我有话同她说。 阮玉璋向来很尊重自己家有主意的小姑娘,因此不仅起身离开,还帮忙关上了门。 柴筝这会儿的心情也是堪堪从云端坠进了尘埃里,她也不是想不通,自己与阮临霜相处的再好,也抵不过四岁孩子对父亲的依赖。 她只不过一瞬间还是奢望了一下。 柴筝,阮临霜捧着柴筝的脸,替她擦干净那一道道污迹,我要离开你去别的地方了,你往后要照顾好自己。 柴筝被她整得有些懵。 阮临霜继续道,我不想父亲英年早逝,所以必须守在他的身边,他生我养我教导我,从未有过失责之处,柴筝,你明白吗? 她说这些话,原本也不抱太大的希望,柴筝这会儿连吃饭都只吃一半还要糟蹋另一半,能听清楚几个字就谢天谢地,要去理解诸如死亡和离别太难了。 然而柴筝只是愣了一会儿,她点点头,我明白。 从方才开始,柴筝就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 阮临霜之前虽然坚强,却有种强装出来的意思,胳膊跟腿总有一个在发抖,也常语出惊人,但大多都是书上看见或父亲教导的,很少用这样属于自己的口吻。 更何况柴筝还听见了英年早逝这样的字眼,她方才观察了阮临霜好一会儿,见对方面不改色心不跳,也不像是故意诅咒自己亲爹。 倒像是接受这个事实很久了,因此能以平常心说出来。 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在柴筝脑子里酝酿,她这会儿懊悔生前没跟阮临霜约定个什么暗号,譬如两人划一套拳或是翻一把花绳,凭着对方屡败屡战的执着劲儿,喝了孟婆汤也能将对方认出来。 柴筝本以为自己先投胎,阮临霜好歹活成个九十开外还漏尿的老太婆,然后才颤颤巍巍过奈何桥再成个千金小姐。 就当中这个年龄差,来世的自己当她半个老祖宗都绰绰有余,就别相认了,省得别人说自己老牛吃嫩草 然而上天偏偏以摁着柴筝打脸为乐,将她先扔到过去,就在柴筝刚以为自己能骗着四岁的阮临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时,它老人家又将成年版的阮临霜也扔了过来。 柴筝这会儿只能干瞪眼,心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阮,柴筝还是那副拖长尾音的软糯腔调,但开口却有几分严肃,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笑哦。 她道,你现在几岁啦? 柴筝说了一个长句,并且口齿清晰。 她跟阮临霜之间大眼瞪着小眼,有种诡异的认亲感正在蔓延。 阮临霜反应比柴筝快一点,她想了想:三十四岁。 怎么你也英年早逝啊!柴筝恨铁不成钢。 她攥着小粉拳一抬脸: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我替你报仇! 摔死的。阮临霜一本正经,山寨建得高,崇山峻岭间飞鸟不渡,两间房通常以细长竹竿相连,我年纪大了,脚一滑就摔下去摔死了。 柴筝眨着眼睛,一边消化阮临霜提到的山寨、飞鸟不渡和踩着细长竹竿通行,一边歪着头问,真的?你可不许骗我。 这个躯壳与灵魂都让阮临霜打心眼里觉得可爱,她轻轻笑了笑,真的。才有鬼了。 阮临霜的确是从竹竿上掉下去摔死的,但不是因为脚滑,而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这件事说来窝囊,阮临霜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更窝囊的是她已经将赵谦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差一点就能将柴筝的头骨带回,与身体安葬了。 就这一桩,阮临霜想瞒着柴筝。 紧闭的房门被重新打开,这么长的时间,两个小姑娘之间就算有再多话嚼碎了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这会儿也该有了结果。 赵琳琅已经许久不见女儿,方才又只是在门口匆匆看了一眼,心中焦急,她撺掇着阮玉璋推开门,到现在才有机会将柴筝上上下下检查一遍 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还是一个完整的柴筝。 话说完了吗?阮玉璋走到床前,轻声问临霜,你还是愿意跟我走? 阮临霜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与柴筝是可以重逢的,隔着生死,隔着数十年光阴都可以重逢,大靖王朝不过万万顷土地,此时别离他日纵使万山阻隔,她阮临霜也有决心可以平了山海。 而柴筝一手拉着自己的母亲,一手扶着门框,眼睁睁看着阮临霜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筝儿,你喜欢阮家的小姑娘吗?赵琳琅的声音依稀传来,语气很轻,也不刻意。 她的目光仍然看着院门外,这句话就像是雨后一层稀薄的雾气,柴筝若不接着,就飘过去了。 柴筝铿锵有力地答出两个字:喜欢! 好孩子,赵琳琅笑了,她终于收回目光,看向柴筝,那就去索求、去爱护、去尊重,你得舍得把这颗真心捧出来给她看。 柴筝想,我舍得的,我的命都给她了,还有什么舍不得呢。叹口气,可是小阮恐怕不想要吧。 赵琳琅不知道她这些伤春悲秋的心思,只是继续道,我现在说得你兴许还不懂,但我是你的母亲,这些道理就应该教给你。 筝儿,柴国公府之外的天空是很广阔的,譬如这两日你遇到的危险,见过的这些人,他们都是天空下的一部分。但人啊,走得太远就会岔路,会守不住本心,会将汲汲营营变成不择手段,所以你得找到一个锚。 这个锚可以是任何东西,任何你想到就会在乎,会疯狂,却也会为之冷静,会害怕失去的东西。只要它还在,你就算绝望恐惧也能义无反顾,而为了保护它,你将竭尽一生全力以赴。 筝儿,赵琳琅半蹲在柴筝身前,你要不偏不倚的快点长大,爹娘现在还有余力护着你,若是有朝一日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已经护不住了,该怎么办? 午门外的血顺着赵琳琅这句话,重新泼洒进柴筝眼里,滚下来的人头伴着鼓声仿佛刺穿了她的耳膜,那几天的血腥气透过高高的窗户吹进狭小的天牢。 捆绑柴筝的锁链没有响,她得听清那些鼓声,而锁链之下血迹斑斑,都是她挣扎出来的伤口。 大靖的长公主,柴国公的妻子,柴筝的母亲梳洗干净了,仪容端庄的站在天牢外,当着柴筝的面喝下鸩酒。 她原本可以死在家里,却求着皇兄让她再见柴筝一面 筝儿,母亲死后,你便与大靖王朝再无牵连,这点血缘也就此断了吧以后要做什么,你就去做,母亲在天上保佑着呢。 第18章 第 18 章 千里迢迢,书信断绝,刚分开的几个月,柴筝还常常能听见外头的消息,譬如克勤王又掀了哪儿的风浪,被国公爷一巴掌拍得出师未捷差点身先死。 或者闻阮玉璋在两江寸步难行,即便有当今圣上的手谕,他能做到的事也非常有限,几次落入险境中。 再后来就很少有消息传回长安城了。 柴筝这六年将自己活生生憋成了积极向上的王八,每天不是在院子里练十八般武艺,就是窝在书房跟亲兄长讨论史书礼记,就连上房揭瓦这种爱好她都能够收敛。 久而久之,跟上辈子得来横行霸道的恶名不同,长安城中都知道,柴国公府的小姐知书达理,行善施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做好事,嘴里都会念叨着,积阴德,积阴德。 外头对柴筝的评价在发生改变,就连赵琳琅都觉得自家女儿怕是个天纵奇才。 两岁论语倒背如流,四书五经不在话下,三岁能够自己写诗,要不是小孩子专注力不够,手上没力气,单就柴筝那副准备文房四宝的气势,长篇大赋都没什么问题。 四岁启蒙开始拿剑,出手就是一套规整的挑、刺、拨、削,五岁拿枪,柴筝说是见爹爹耍多了所以了然于胸 赵琳琅想:你爹都离家两三年了,是在你梦里耍得枪吗?!并愈发坚定自家女儿是个天纵奇才的结论。 至八岁,柴筝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她将长发束在脑后,红色的尾带垂落肩上,一身至脚踝的长裙,不方便的宽袖改成了如男儿的窄袖,手中拿着一枚树枝,起手便有冷簌簌的杀气惊动林雀。 第14章 柴霁坐在院子后的走廊中,背靠着柱子,正在给柴筝读《战国策》,正读到荆轲刺秦这一段时,面前忽然递过来一朵新开的桃花。 桃花连蒂削下,上头的露珠都还是浑圆的没有破开,几丈的距离就这么平平递送到柴霁的面前,当柴霁抬头时,桃花之后还有个比满园春色更艳烈的小姑娘,像一朵晚霞,轻盈盈落在走廊外,她的裙边此时方才缓缓贴下。 那一瞬间,柴霁的脑海中就浮现出渊渟岳峙四个字。 他缓缓阖上书页:本事不错,但娘亲还是不会带你去黄海之滨的。 娘不带我,我却自己长了双腿,活人还能被院子给憋死吗?柴筝抖了抖手中树枝,桃花送你的,谢谢你大清早就来给我读书,并且 柴筝卖了个关子。 她将桃花送给兄长,也是希望柴家懒散散的公子哥赶紧出去逛逛,柴筝她未来的嫂子还在等着呢。 柴霁没有收,他冷漠地掀开眼皮子,并不是我愿意大清早来给你读书,是你扬言我不来,你就一把火烧了我的院子。 哥,柴筝严肃,随意纵火在我大靖是犯法的,你休要因为是我兄长,就随意构陷于我。 柴霁没理她,转身就走。 我劝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心思,黄海之滨危险重重,就连娘这次出发,都事先做了很多准备,而爹那边估计比想象中更难。 你好好在家呆着,柴国公府天高地厚,由得你折腾,但出了柴国公府,这天下间多的是你不可去之处,不要在这时候添麻烦。 柴筝苦笑着将桃花摘下来,拿在自己手中。 她想,家里多好啊,只望这四方的天我就觉得心安。但爹娘与小阮都在遥远的地方,我照看不到的地方,再这么干等下去,我还不如趁早出家,说不定赵谦见我虔诚,就不计较我柴家功高盖主这件事了呢? 凭赵谦的小心眼,柴筝就算现在改行去挖井,都会嫌她井挖的太深,不如下去填一填。 更何况柴筝三天前还收到了来自两江总督府的一封信,信是阮临霜所写,加紧加急,用的是总督府调令,借调的人直接来自于黄海守备军,信是专门送到柴筝手上的,就连赵琳琅都无法经手。 阮临霜安排了这么周密的流程,信里所说的事却不多,就算这封信半路上被谁劫走,对方也看不懂上头的内容。 阮临霜传递给柴筝的信息是,震蛰虫蛇出,惊枯草木开(注)。短短一句诗罢了,但柴筝却知道,今年的春天肯定不会太平。 她手中的木枝垂落在地,有几只小蚂蚁沿着前端缓慢向上爬,柴筝一动不动站了许久,身上轻薄的红色长裙被水汽浸染,都失了几分飘逸。 直到天逐渐亮起来,前院有了一些动静,柴筝才缓缓回过了神,她原本想随手将桃枝插在院子里,这东西即将滑出掌心时,柴筝又挑眉笑笑,忽然改变了主意。 桃枝在她指上转了一圈,被重新握稳了。 她一边叫着娘亲,一边推开了通往前院的大门。 柴国公府这段日子可真是热闹的厉害,时不时就有故人登门,就连赵谦都来过几次。 为的是黄海战役吃紧,请赵琳琅这位前锋大将军出山。 然而赵谦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给出的所有条件都是空口白话,虽说他是当今圣上,但谁人家管钱粮军备的可以仅凭一句话随意调度,就连赵琳琅都察觉她皇兄毫无诚意,这些天忙里忙外的试图打破困境。 柴国公常年在外,聚少离多,长安城中虽有旧部,地位却都不高,能帮忙的全部出手了,也仅凑出五大车的军备来,就停在院子里。 赵琳琅又去深宫中找她与赵谦亲生的娘哭了两个时辰,出宫门时抹抹眼泪,好歹是将援军也弄到手了。 她此时正捏着一卷黄帛站在院子当中,指挥工人们轻拿轻放,并将马车加固的再坚实些。 身后的门一响,赵琳琅不回头,也知道是自家姑娘出来了。 院子里嘈杂的声音居然中断了一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抬头看向柴国公家甚少露面的小女儿。 柴筝才八岁,但个子并不矮,同龄的女孩子中能拔个头筹,不过她最终的身高却与长公主也差不多,没抽成柴国公那样的瘦高个儿。 她的眉长且细,在鬓角擦过,因后头有个弯折的弧度,当她耸眉时,便有十分的嚣张炽烈。 而柴筝的眼睛是不够标准的杏眼,眼尾拖着一个狭长的弧度,睁开时自然无辜可爱,一旦眯上就显得狡黠而危险,似一把藏在鞘中的长剑,靠近了便会伤人。 娘,柴筝拖着长调子,凑到赵琳琅身边,也带我去呗。 赵琳琅第十九次的摇头,你连柴国公府都没出过几趟,还想去黄海之滨,你知道那儿有多远吗? 她拍了一下柴筝的后脑勺,乖乖在家等着。 可是我听说娘十六岁就当先锋官了,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嘛!柴筝梗着脖子争取。 我那是什么情况?你皇帝爷爷那会儿赵琳琅将声音一压,听信谗言,服用丹药都快疯魔了,我要是不争,就要在宫里被困死,你与我能一样吗? 她瞪眼,我跟你父亲都还活着呢,哪轮到你一个八岁的孩子操心。 柴筝不服气,你们都要远走了,偌大柴公府就只剩我与哥哥,难不成我们两个生下来就没心没肺。路遥万里鸿雁断绝,一点消息都收不到的情况下,就能过得很好了?! 柴筝从小就是个能惹人生气的,只是这几年收敛了不少,黏在赵琳琅身边当个乖巧的小棉袄,有时候甚至能给赵琳琅捂出痱子来。 今天这般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的争论还是头一遭。 柴筝甚至还想说,我要不去,爹就会重伤,会郁郁而终,你会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我们全家都会成为别人的板上肉、刀下鬼。 但是自诩脾气好的柴筝忍住了。 沉默良久,院子里的人瞥见了母女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个个比刚刚还要勤勉规矩,并试图放轻脚步,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沉默了良久,赵琳琅问:你真要去? 柴筝猛一点头,必须去。 我十六岁出征前,曾在教武场与八大军头争高低,并从你爹手里拔得头筹,才有机会离开深宫。 赵琳琅已为人妇,多年沉稳冷静,这会儿却抿嘴笑了笑,笑得柴筝一身鸡皮疙瘩离家出走。 你若能证明你有这个本事,可以保护自己不添麻烦,我捎上你又如何,柴国公府终归是要有个继承人。 柴霁既然打定了主意走仕途,就不能为国公爷的头衔所拖累,更何况柴国公是以兵权封爵位,柴霁有治天下之才,却无半点带兵之能,单这一点输了柴筝十万八千里。因此只要柴筝愿意,往后长安城里的小公爷就是她。 重责大任既然压在柴筝的身上,从今天开始让她长长见识也应该。 赵琳琅道:今日未时末,申时初,到教武场等我。 好。柴筝手中树枝挽个漂亮的剑花,这是娘亲你允诺我的,若我赢了,你可不许后悔! 第19章 第 19 章 教武场在长安东郊,是专门圈出来的一块地,除了平常练武训练,基本没其它用处,但若是赵谦突发奇想要狩猎,大本营就会设立在这边,拽马拉狗都很方便。 赵琳琅身上还背着先锋官的头衔,她的职位不低,教武场中又有熟人,因此今天清了场,就为了一个八岁的小姑娘。 八大军头折了半数分四个方位站在场子中央,他们脚下各踩九个格子,状似棋盘只是比棋盘更小,而每个格子都插着三角红旗,若不拔掉红旗,柴筝便连个立足之处都没有。 棋盘的天元位置竖着一根四米高的旗杆,赵琳琅就站在旗杆上面,盘玩着一枚簪花。 柴筝提前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教武场,手里还是只提着那根树枝。 小姐。柳叔的胡子都蓄了起来,穿着文士袍,扎着头发,人模狗样往柴筝面前一站,他是那个负责传话的。 这个局叫取子,原本是武举的十项科目之一,有三种赢法。 第一种是走棋,棋盘之上,双方落子,与围棋的规则类似,可以吃,可以截,但这子能不能落下去,各凭本事。 第二种是满堂开花,那些小旗子,只要小姐能拿到九格之中的半数,就算赢。 第三种是点红心。柳叔抬头,示意柴筝看旗杆之上,只要碰到簪花,就算你成功。 原本胜负是有时间限制,一炷香里就得分出高下,但因为小姐年幼,这一条就给抹了。 每年武举都会设立十个项目,最后留下的五个人从这十个项目中随机抽选,胜者晋级,不过通常会全军覆没。 柴筝早就听闻取子精妙,今日总算得见。 行,我知道了,还麻烦柳叔让一让。柴筝将自己的头发高束于脑后,她手臂一震,桃枝尖端随之微微铮鸣,脆弱的像是要当场折断。 柳传看得心惊胆寒,要不小姐,还是算了吧,您才八岁,又是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这又是何苦? 柳叔,柴筝笑了,您看着我长大,尚且对我没有信心,那外面的人会如何小瞧于我?而今柴国公府因我爹娘威名在外,若我爹娘都老了,国公府无人可堪大用,那柳叔觉得后辈之中,有谁可以统军带兵? 柳传哑口无言。 大靖虽然不说重文轻武,但近些年隐隐有盛世之相,读书的远比习武的多,文臣也比武将要有出息,今年武举甚至都选不出状元郎,全都歇菜滚回家了。 思及此处,柳传陡然升起了后继无人的感慨。 他犹豫片刻,又道,至少也该用个兵器吧,选出来的四大军头心里可能会小瞧你,但手上却绝不会让步他们被打发来跟个八岁的小姑娘交手,已经觉得折了面子,到时一定不想让你赢。 没关系,也要他们尽力,我才会觉得有意思。柴筝赶鹅似的挥动桃枝,示意柳叔赶紧往旁边站站,她急着动手。 年轻就是不知死啊。柳传感叹着,给柴筝让开了一条路。 他刚挪步坐到旁边的空地上,周围便有个年轻的卫队长凑过来问,将军,这么大阵仗我们还以为怎么了呢,早早就围过来看,没想到就为了针对个小姑娘这小姑娘有十岁吗? 就你长嘴会说话,你能统军带兵吗?不能就给我闭嘴!柳传没好气。 卫队长满脑门的莫名其妙。 柴筝挑了南边的方位踏入局中。 守这九格的是个女子,三十开外,正是风韵最好的时候,美得像一朵芍药,临风欲摆。 小娃儿,没想到你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竟然挑中了我这里。那女子笑了笑,可惜有眼无珠,姑奶奶这儿可难走的很。说吧,你要挑哪一种输法? 柴筝抬着头,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庄丽娘,当年靠一双神鞭行走塞外,十八成名,三十退隐,十二年间罕逢敌手,即便是再有十年,您的名号在漠北塞外仍然有威慑力,能达到这个成就的人,百年来屈指可数,晚辈造次。 庄丽娘的桃花眼眯起来,打量着柴筝,小姑娘知道的还挺多。 第15章 我打算先挑战前辈,一是因为前辈声名在外,我仰慕已久,若是不出所料,除了当中旗杆,前辈是四个方位里压阵的,从您这里破局,我便不需要多废三番周折。 二是因为马下我更善短刃,便是执剑都不喜长于三尺,而您一双神鞭伸缩自如,最长可达两米,正与我相克。柴筝一本正经说着相当气人的话,另外我不善下棋,因此挑第二种规则,到时就算赢不了前辈,我也想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大的能耐。 柴筝有家学渊源,马上是柴国公手把手教出来的霸王枪,马下则一半承袭其母,一半另有缘分,她考武举时跟庄丽娘交过手,庄丽娘欣赏她,所以很明显放了水,两人勉强平手,但而今庄丽娘尚年轻,柴筝却多学了几年,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然而,当柴筝放平视野,才发现自己只能看到庄丽娘的腰部恍然想起自己才八岁。 自己说出口的话,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 庄丽娘不清楚柴筝这满腹懊悔不已的心思,被挑衅后的直观反映就是划下道来,小姑娘,出手吧,我让你三招。 论经验,现在的柴筝不一定比她差,但力量悬殊,庄丽娘可以把柴筝摁在地上揍得那种悬殊,所以当她说出礼让三招时,柴筝也没有推辞。 她桃枝一沉,人影倏地掠出,先是腾空一个折身,桃枝刺向庄丽娘肩膀,随即伸臂捞向地面的三角旗,手指即将触到旗面时,地面传来轻微耸动,竟将她的手指弹开了。 第一招。 不愧是老前辈。柴筝旋身再跃,她竟然在空中两次改变方向,桃枝也跟着易手,由刺变挑,从左三格的红旗位置瞬间转化成了右三格。 庄丽娘脚下滑动,挡在了柴筝面前,她的脚尖轻轻落下,差点踩到柴筝的手指。 第二招。 啧,小姑娘这是输定了。卫队长还在跟柳传唠嗑,除了他,整个教武场上还聚集了很多人,都是被今日这番阵势吸引来的,上至一军统帅,下至火头军,清一色扒着花生看热闹。 柴筝这一丢脸,可是要丢的三军皆知,无人不晓了。 而场中央,柴筝并没有收手,轻巧巧的桃枝裹挟千钧之力,在撕裂空气时竟然发出宝剑龙吟,她的眉眼尽数低敛下来,只盯着庄丽娘脚底下的那杆三角旗。 劲风扫至,庄丽娘不得不抬起一只脚避让,旁人看她,只见游刃有余,只有庄丽娘自己知道,柴筝这几步走得极巧且横,她刚刚并未站稳就被迫单脚着地,柴筝看准她失去平衡的瞬间,一手扯裤腿,另一只手用桃枝穿过旗杆,两者自下而上砸向庄丽娘腹部! 这种打架方式简直不讲道理,并且柴筝方才还是飘逸轻灵的剑法这会儿又似个挟雷霆之势的棍法,倘若庄丽娘不采取行动,这一棍下来必吃大亏。 逼得庄丽娘不得不倒退四步,拔出了神鞭,一鞭抽在柴筝肩上。 柴筝使得还是去力,根本躲闪不及! 柴筝道:第三招!鞭尾扫到了脖子,瞬间出血,而她肩上也早已皮开肉绽。 庄丽娘承认让她三招,第三招时却被逼得直接出手,算起来柴筝这局没有输。 只是被拔起来的那根旗子跟桃枝一并寿终正寝,两方巨力夹击下尸骨无存。 柴筝挑起眉来,捂着肩膀抬头看旗杆顶,娘,刚刚柳叔没有讲清楚,如果守阵的人出了阵,是算我赢吗? 庄丽娘低头一看,她刚刚那四步刚好退到了棋盘之外,整个西边算上被毁的那面一共九面棋子,现在都是柴筝的。 算你赢!赵琳琅笑了。 四周从刚刚开始就安静了许久,连剥花生的动作都停了,闻此言,竟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有人掺和在里面喊,小公爷威风! 柴筝没理会那些声音,也不管身后逐渐被血浸染的衣服,她依然抬着下巴,那赢家说话,我还要点红心。 这下连庄丽娘的脸色都变了。 她并不是怕输,小姑娘厉害,出其不意,赢得不算光明正大,但就是赢了,她喜欢这样求胜且不虚伪的人。庄丽娘只是担心,以柴筝现在的状态,半招就会被赵琳琅摔进泥里,绝对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与赵琳琅切磋,也是十局无一胜。 小公爷别是个疯子吧?卫队长继续在柳传耳边道,都伤成这样了还要点红心,她不想活了啊。 柳传咬着牙就是一巴掌呼上去,你是不是不说话不能活!舌头嫌多送人不好吗!就你嘴长,就你嘴最长! 娘,我今天不点,因为我受了伤,我还得好好的去见爹跟临霜。柴筝迎着阳光笑起来,我也知道我现在打不过您,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什么好丢脸的。但承认打不过不是我服输,娘,请您一定在高处等着我,我不会再输了。 她这句话是说给赵琳琅也是说给自己听得。 小姑娘脆生生的嗓音在教武场上回荡,她穿着红衣染着血,单薄的背挺得笔直,至此,似一柄直直插入大靖心脏的霸王枪,终此一生,搏个身家性命与海晏河清。 第20章 第 20 章 话分两头,柴筝这边带着一身的血腥气,给自己赢到了出门的机会,伤也不记得养,上了药就跟大队伍一路颠簸,转眼已经十几天过去,阮临霜却堪堪噩梦中惊醒。 她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好好睡过觉,这会儿也只是抵着书假寐片刻,梦中并不安稳,阮临霜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外面正在下雨,雨势很大,已经四个时辰不见歇了,此刻刚刚近夜,书房中点着一盏灯,还是显得有些黑,视线受阻。 阮临霜睡着之前手上拿着沾墨的笔,她压在手臂下的纸上通篇不过两个字柴筝,此时墨已经干了,笔的前端戳在纸边上,戳出模糊的墨影,她的目光中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只是发呆般看着纸上的字。 单这个名字,就能让阮临霜风雨中找一席立足地,阖眼睡上小片刻。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门开了又关,阮玉璋刚从外面冒雨回来,肩膀上淋得半湿,旧官靴也泡开了线,满身的狼狈。 阮临霜手里拿着蜡烛从书房走出来,六年的时间,将她打磨得更加温润,鹅黄色的长裙在走廊中浮动,似一条轻巧的扇尾金鱼。 她走到阮玉璋身旁,替父亲收起油纸伞,口中却问,粮仓是不是已经空了? 大靖建国之初,虽然沿袭前朝的总督制,但总督并不直接统辖军队,而是位同知府长,若要跨州府调动军队,需要一方知府印与一方总督印方才奏效,钱粮、船只也是同样,所以总督虽然位高,但常常掣肘,阮玉璋任上六年干了几件大事,却也心力交瘁。 譬如眼下,黄海驻军所有的钱粮都是两江州府直接供给,现在前方战事吃紧,木桑国大有今年年内吞下江南富硕之地的想法,屡次驱船来犯,有时候州府衙门里都能听见炮轰声但后方钱粮却断了。 阮玉璋去函询问,得来的答复是,连年战乱,都由崇州府供养,崇州府不够,再向其它地区借调,至今已有十余年,两江州府都已掏空,近年又多天灾,洪水之患屡治罔效,粮食欠收,灾民流离,哪来的钱粮继续供给? 这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其实字字句句经不起推敲。 的确是十余年前先帝下令,让两江州府直接供给黄海钱粮,京城不再拨付,但同时两江上交的税收减免,几乎是所供钱粮的十成,而海上能与大靖匹敌的国家不多,重兵力还是放在漠北诸城,两江州府不仅供得起,还留有余地。 至于天灾水患,流民无食,阮玉璋也承认,但这个事他上任第三年就已经解决,接受流民的州府排在供给钱粮的末端,除非木桑军队已经打到家门口,否则这件事就与他们相关不大,并且国库还会拨粮济灾,不说人人一碗饭,白米厚粥总是有得喝,怎么会断前方军粮? 只不过上面算计的精,两军交战的开销变大,也就意味着州府衙门不能贪或贪得少,否则就会出现漏洞,常年泡在米缸子里的硕鼠们就不想干了。 的确是空了。阮玉璋看着小女儿叹了口气,一粒米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转移去了哪里。 阮临霜沉默了片刻,她将手里的油纸伞放在走廊边上,雨水顺着外伞骨缓缓往下聚集,阮临霜的眼睛在烛光中隐隐发亮。 她道,爹,我知道钱粮转移去了哪里。 你知道?阮玉璋惊了一下,旋即恢复常态。 他在两江之地步步为营,阮临霜也随之成长了很多,有时候阮玉璋甚至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当得不称职,才让女儿日渐寡言,心思深重。 阮临霜从怀中掏出总督令,最近钱粮催得紧,父亲今早又说了要去粮仓中看看,连库房钥匙都预先拿到手了,我们的这位何贵何知府可是个人精,库里什么都没有还好,若是有,他再想隐瞒可就难了。 你用了我的总督令?可今早到现在一直下雨,想要从远道手底下调兵根本来不及。阮玉璋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我给柴筝寄信的那天,就已经做好了安排。阮临霜道,只要爹将库房钥匙拿到手,逼得知府大人不得不转移钱粮,那就可以半途劫住。 是你安排劫了钱粮?!阮玉璋的声音艰涩,劫钱粮不是件小事,一旦何贵暴露,他完全可以推说钱粮放在库中不安全,之所以转移,防的就是军官暴动,他本身就具有这个权力,只要坐实了这是抢是劫,不是名正言顺的查,何贵就可以倒打一耙。 阮临霜并没有慌,她抬手护住了摇晃的火苗,所以爹,您尽快回房将自己擦干了,今晚还有一场大戏要唱呢。 阮玉璋半蹲在小姑娘的面前,这些事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阮临霜微微笑起来,没关系的,我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也一定不会走歪,你放心。 阮玉璋要知道她不想走歪的这条路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得当场背过气去。 女儿聪慧固然是件好事,但过于聪慧却难免惹人忧心,更何况阮玉璋还常常跟不上自家闺女的思维,这一步步死里逃生的局,倒像是阮临霜走出来的,而自己只不过是个无用的老父亲。 霜儿,我担心的不是这些,阮玉璋苦笑,你做事向来心中有数,比我这当爹的还要沉稳些。我担心的是你忘了,你才十岁,你的身后还有个家,还有个我,就算今日天塌下来,爹都会给你撑着,你思虑不必如此周全 我明白。阮临霜伸手,摸了摸她爹的头顶,我明白父亲会永远保护我。 阮玉璋小小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闺女嘴上是这么说,心中却未必这么想,六年寒暑,与其说是自己庇护阮临霜,倒不如说是受阮临霜的庇护,这孩子的身上挑着看不见的重担,就算脸上在笑,却不见得开心。 当初他们刚来这里,因两江势力盘根错节,就连阮玉璋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但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却似乎永远坚定,她抱着书往门口一站,州府里来的轿子都能被她两句话劝回头,还不得罪人。 外面的雨势滂沱,烛光在阮临霜手中晃动,她的肩膀瘦削单薄,脖颈与背呈一条直线,目光却微微低垂着,柔弱中包藏着三分倔强,爹,恐怕你要受点委屈,来不及擦干头发了有人到了家门口。 阮玉璋的耳尖一动,雨声之外传来马蹄与嘶鸣,随后自家朱门被扣动,内外响成一片,来者不善,几乎将门上铜环给扯了下来。 总督府设立在苏州境内,阮临霜劫得便是苏州府钱粮,这会儿人家大刀阔斧的杀到,几乎就是个前后脚的功夫。 管家匆匆自内堂出来,他往走廊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就去开门,口里说着,慢点慢点,这可是总督府的大门,砸坏了是要赔的。 随后又换上一副笑脸,各位官爷不知是做什么的,这般凶神恶煞,倒像是准备抢了我们这一穷二白的小衙门。 第16章 少废话!为首的军官直属州府衙门,横行霸道习惯了,伸手就去推面前斯文的管家,谁知这一下竟然没能推动。 管家脚下如焊钉,却还是带着七分笑意,这岂能是废话呢,弄清楚各位的身份,在下出手才好分个轻重。 他是当年柳传安排来沿途保护的卫队长,除他之外,家中的园丁、厨娘跟婢女共四个人都不好惹,否则阮玉璋早就被暗杀成筛子了。 先生,让他进来吧。阮玉璋一手撑着伞,一手拉着阮临霜。 那军官脸上青红交替,若是身体虚一点当,即就能气出好歹来。 他粗着嗓子喊,阮大人,州府粮仓被劫了,我家大人准备镇压兵变,请您随我们走一趟。 请的如此兴师动众,看来何大人那边也不是万分紧急嘛。阮玉璋抬手点了点,四十八个人,连带着马,满满当当占着我总督府前一条街,在下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何大人觉得是我煽动兵变? 何大人怎么想的我哪里知道,总之你要是现在不跟我走,绑,我也要那军官话未说完,就被狠狠抽了个耳光,唾沫星子带着血,牙掉了半颗,左边脸瞬间肿出了五指的形状。 你敢打朝廷命官,来人啊!他嘴都麻了,口齿不清地上蹿下跳。 按大靖明武年间修订的刑律,处下位者若以言辞犯上,诸多不恭敬,并有肢体冲突,轻则掌嘴二十,戴枷示众,重则打碎四肢,处以极刑。阮临霜的手中仍然掌着蜡烛,这位叔叔,劝你莫要得寸进尺。 小姑娘乌发如云,眉眼平直,她眉心微微高于眉尾,即便此时面无表情,仍像是含着浅淡的温柔,而她的眼皮前宽而后窄,天然的多情相貌。 阮临霜的美是江南烟雨里养育出来的缱绻温柔,乍看时猝然心动,却不知里头薄情刻骨,只给柴筝凿了条可以进进出出的小道。 那军官低头看了眼伞下拿着蜡烛的小姑娘,囫囵嗫嚅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为何陡然间毛骨悚然,小小一个孩子的气魄令他头皮发麻,最后退步道,都愣着干什么!阮大人是两江总督,封疆大吏!快不快给他牵马,请他去何大人府上叙旧! 刚才那会儿他还惦记着咬人,这会儿又殷勤起来,属下人跟不上他翻脸的速度,平白惹两句骂。 第21章 第 21 章 阮临霜仍然站在伞下,那军官已经不情不愿的将总督大人扶上了马,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雨这么大,阮小姐不先回屋吗? 我跟父亲一起去。 阮临霜答,不必劳烦多准备马匹。 说着,阮临霜便将手中蜡烛递给管家,随后道,麻烦张叔将我抱上马。 管家应了一声,单手将阮临霜抱起来,放到了阮玉璋马上。 这是什么意思?明知道是鸿门宴,还给对方提供个斩草除根的思路? 那军官有些目瞪口呆。 阮玉璋本来是不情愿带自家闺女一起去的,但钱粮是阮临霜劫持,他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计划,应变起来恐怕跟不上,倘若何贵得理不饶人,硬是要栽赃嫁祸个支持兵变,密谋造反的罪名,诛九族都正常,阮临霜更加逃不掉。 既然如此,不如破釜沉舟,自己也趁此机会好好看看,自家女儿是否能够独当一面。 雨中马走得不快,为了迁就这一大一小两个读书人,四十八匹马一个挨着一个,长腿打架,踉踉跄跄。 这片颠簸中,阮临霜的目光始终静静望着前方,看似发呆,其实回忆与现实翻江倒海,连她自己都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思。 刚刚在总督府的那一幕,与数十年前的一模一样,气势凌人的军官,占满大街的马匹,只是目的不一样。 那个傍晚,来的人不是请鸿门宴,是直接带了枷锁,诬陷阮玉璋去粮仓后,所有粮食不翼而飞,就好像他一个人两只手,眨眼功夫就能够将几十万吨粮食全部搬走。 监狱苦寒之地关了整整半个月,还受了刑,京里圣旨传来时,阮玉璋的病根已经埋下了,至于一个州府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阮临霜当时想不明白,现在却拿捏得清清楚楚 赵谦打从一开始,就希望自己这帮老朋友能够英年早逝。 阮临霜的心已经冷了,她比柴筝失去的更多却活得更久,久到她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想死,必须竭力找一点点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十几年间,数千昼夜,日日如此。 这种情绪并没有因为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而消散,相反,这些年里她见到的故人越多,便不由自主将失去后的痛苦重新经历一遍。 这些鲜活的人啊各有各的前程,此时相聚他日重逢,不过荒坟一座,阮临霜自顾尚且不暇,又岂能各个照拂。 时至今日,阮临霜终于能够明白巫衡罗当日的心情,一眼望到每个故事的结局,是种被神唾弃的天赋,唯有死亡方是解脱。 幸而阮临霜与巫衡罗又不一样,阴雨连绵的天,她只要一想起柴筝,心里头就会有束不安分的光探头探脑地落进来,将她整个人都搓揉热乎了。 转眼之间已经到了知府衙门口,阮临霜回神般缩了下瞳孔,心想着,好大的阵仗啊。 屋檐底下整整站着两排拿火把的人,半条街都被照亮了,何贵穿着红色的官袍手里打着把油纸伞,身边还跟着苏州府大大小小数位官吏。 而大雨中,整整放了十数车的大木箱子,箱子盖了油布,雨水渗不进去,阮临霜猜这些车里头就是粮草。 两方兵马穿着不同制式的铠甲剑拔弩张,雨水溅在兵刃上,配合着财大气粗的两排火把,能活生生将人的一双眼睛闪瞎了。 本朝知府有三百人以内的护卫配额,何贵这是将家底掏出了一半,而另一边的黑甲将军阮临霜认识,他的名字叫秦震,是柴国公的老部下,当了近六年的押粮官。 何贵抬起头,目光在阮玉璋的四周逡巡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微微僵硬,到最后竟有些不解。 阮玉璋连个随行的小厮都没带上,反倒拉上了自己唯一的闺女来赴这场死局,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彻底疯掉了? 然而心中疑惑再多,何贵还是拱手道,阮大人来啦。 何大人为了请我,马蹄都快踩破我家门槛。我俸禄不高两袖清风,若是不过来,这家里的东西被随便砸坏两样,也是赔不起。 阮玉璋是个最窝囊的总督大人,当初圣旨上说历练,现在看根本就是流放,两江总督三年间任上死了两个,还有两个至今关在大牢中。 何贵白白净净一张面皮子,微有些胖,笑起来像个上了漆的弥勒佛,他摆了摆手,若是阮大人清清白白,那下官岂敢造次,只是今晚这种情况阮大人总该给我个解释吧。 阮玉璋没有急着辩解,他先下了马,走到秦震身边低低问,什么情况? 我们接到调令,说是州府衙门要将粮草拨往前线,要我们在西边竹林中等着接手。秦震一脸不快,我们等了半个时辰,就看到这几十辆大车经过,说是苏州府府库钱粮,却不是送给我们的,而是转移到什么碧云山庄?! 我们的驻防军队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新粮,一人一天的配额不过两个馒头两碗粥,平常兴许吃得半饱,可这两个月海上的局势大人也知道,半饱怎么够呢,会死人的啊。 秦震咬牙,可这些人竟然还将粮草扣押,我气不过,动了手。 动手了?阮玉璋越发觉得这件事不好处理,你下手太轻了,既然要抢,你就将这些人都杀了,回头栽他们个天气恶劣,问之不答,敌我难分,为防粮草失窃,只能出此下策,就算之后事败,也只能判个冲动误事,革职受刑而已。 但要是坐实了兵变,劫粮草的罪名,那可是杀头的下场。 秦震冲阮玉璋眨了眨眼睛,他是真没想到还有这种嫁祸的办法,并嘀咕了句幸好阮大人是友非敌,这文绉绉的读书人比我还狠。 何贵耐着性子看他们说完了话,这才道,看来阮大人跟这帮乱臣贼子很熟悉啊,我听说,他们是接到了总督调令方才劫粮,阮大人有什么话好说? 周遭目光如狼似虎,马蹄子在路上不安地凿动。 现在阮玉璋已在套中,敌众我寡,何贵只要一声令下,今日阮玉璋就休想周全的离开。 秦震不是个搞阴谋的材料,但即便这样,他也看出此时的情况不太对,知府跟总督针顶针,这局棋原来是将自己当成了棋子,要陷阮大人于不义之地。 兄弟们,粮食我们不要了,今天他何贵要是敢动手,我们拼了命也要将阮大人送出去,听清了没有!秦震扬声。 风雨中传来山啸般的豪情,是! 怎么,阮大人还要反抗?在何贵眼里,秦震这种身经百战的人也不过是莽夫一个,海上的风吹久了,吹出个满脑子的天真愚蠢来。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不发一言的阮临霜撑着伞,缓缓走到了何贵的面前。 知府大人,请问我父亲和秦将军犯了何错,竟要当场下狱? 小姑娘的声音清泠泠的,宛如溪水过石。 这是朝廷里的事,你一个无品无阶年纪不大的小孩子掺和什么!不等何贵开口,他身边就有人口喷唾沫。 阮临霜不急,她又重复了一遍,还望何大人告知。 刀斧林立也吓不倒的小姑娘确实稀奇,何贵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你父亲勾结军匪劫取粮草,这不算大罪吗? 不告而取才是劫,总督府有令在先,朝廷调度在后,都催崇州、苏州与南京下拨钱粮,何大人是假装没有收到,还是认为当今圣上已经说话不作数了。 阮临霜的伞盖倾下来,雨水顺着伞骨在她面前淌成了一道帘子。 何贵被她两句话说得骨头缝里生寒。 苏州府上上下下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便是因为赵谦明里暗里有两条相反的指令,一条自然是通过总督府发下来的,要求钱粮一分不少,还有一条则让他审时度势。 何贵是官场老手,上面打个盹,他都能揣测出要死几个人,何况是这样指代明确的手谕。 但何贵也清楚,所谓暗中,就是不能摆上台面的,这件事一旦被戳穿,自己绝对活不长久,他也只是当今圣上与人博弈的棋子。 今日这衙门口,不过是一局套着一局,尽是些带线的傀儡罢了。 今日我父亲刚要去库房查看,便有人提早将钱粮转移,搬空了苏州府,阮临霜依旧是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她继续道,何大人,搬空苏州府,转移钱粮是什么意思?这可是国家税收百姓钱粮,您要贪? 违抗圣旨在前,贪污百万钱粮于后,这罪名不小吧? 何贵被她问得全身湿透,幸而知府大人不是个草包,心思起伏之下,沉声道:我这不是转移,只是近日雨势渐大,想换个地方 库房修筑,连年都有指标,每两个月一次检查,倘若这样都有渗水,需要换地方,那我又有两个问题了。阮临霜的眼睛依然看着地上,修库房的钱去了哪里?碧云山庄是什么地方,竟比朝廷工事还要稳固? 每个字都扎在心上,扎得何贵无处可逃,他有些发急,大喝一声,来人! 秦震便将手中长刀往地上一插,谁敢! 阮临霜等了一会儿,见四周惶惶静默,无人开口,这才继续,不如,我给何大人找个借口。 钱粮并非转移,只是连夜调度去前线,既然是调去前线,那秦将军接手就不算抢,而是接应这批钱粮是苏州府库房的全部,都拿走未免显得贪心,按总督府调令,秦将军仍然只取三成,其余归还库房,何大人以为如何? 第17章 何贵心跳如擂鼓,他现在只有两种选择,杀人灭口,或者借坡下驴。 正当犹豫不决的时候,街口传来马蹄声,这些马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州府养得这些听到动静,便吓得腿肚子打颤。 阮临霜紧绷的肩背却随之松懈下来,她的嘴角微微带上了笑意,心知援兵到了。 她抬头看着何贵,两只眼睛璨若星辰,看来知府大人没有选择。 就连阮玉璋都被自家女儿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今日没有援兵或援兵晚到,他们这些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柴远道的驻军离此数百公里,骑马也得走上好几天,这援军怎么会赶得这么巧? 小阮!柴筝穿着件暗红色的长裙,没有打伞,长发迎着雨和风,就像是飘动的一朵云,燃烧着落在阮临霜身边。 马上的小姑娘骑术精湛,当何贵以为这马蹄即将踩上自己脸时,她缰绳一勒,便让何大人与马鼻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故人重逢,柴筝笑得见牙不见眼,小阮,我来帮你打架了! 第22章 第 22 章 大势已去, 何贵也知道挣扎无用。 他以为自己织了张无缝的网,到这时才明白自己早就掉进了别人网中,他输给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输得彻彻底底不能翻身。 何贵接了那道暗中的手谕, 钱粮却还是在他的面前被分走了三成,这件事一旦传回京中, 赵谦打算如何发落他,知府大人想都不敢想。 雨还在下, 周围吵吵嚷嚷, 柴筝将自己挤到了阮临霜伞下, 方才的张扬削减了一半, 填补上了一半的局促, 她这样子哪里像来打架的, 倒像是来挨打的, 连肩膀都不敢靠一下。 柴筝,我与何大人有几句话要说。阮临霜微微含着笑, 你跟我一起来吧。 哦好。柴筝抽一鞭子才往前挪一步。 何大人。伞缘在阮临霜与何贵之间拉开距离, 何贵听见声音,方才往下瞥了一眼,他的目光有些呆滞,思维迟缓。 何大人,你耳朵过来, 阮临霜继续道,我有个办法,可以保住你妻儿老小的性命。 何贵这会儿满脑子空荡荡的,塞满了恐惧和担忧,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小小的姑娘怎么会知道自己家小身在险境? 何贵俯下身来, 将耳朵贴近阮临霜。 就算处在柴筝这个位置,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过当何贵重新站直身子,他脸上的迷茫却消散了,甚至还冲阮临霜拱拱手,受教。 一场折腾大半夜,牵动各方势力的闹剧,终于在凌晨时分缓缓落幕。 柴筝拉着阮临霜的手,感觉到上面传来的丝丝凉意,却又不好意思拢起来放到嘴边,替阮临霜暖一暖。 她平常有多细的心眼,这会儿就有多粗,好一会儿才拽着阮临霜,将她手腕以下往自己怀中一揣。 阮临霜被她拽得踉跄一步,两人的鼻尖几乎抵在一起。 一瞬间,蒸腾的水汽在两人之间汇集,柴筝一抬眼便看见阮临霜下垂的眸子,修长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她一时只觉得血气上涌,脖子连头瞬间通红,想摸又不敢摸,局促的舌头打结。 阮临霜与她也半斤八两,六年不见,柴筝长大了好多,几乎与自己一样高了,而她此时近在眼前,两人打着同一把伞 只要想到这里,阮临霜便连眼皮子都泛出粉色, 我我们走,走这边吧。柴筝一手撑伞,一手还拉着阮临霜不知松开,她一动就是个螃蟹横走的姿势,两步就左脚踩右脚,将自己踩了个七荤八素。 阮临霜方才争锋相对,差点将一州之长活活说死,这会儿也愣了神,柴筝动,她便跟着动,方才柴筝还只有自己踩自己,这会儿一只脚承受了三只脚的重量,差点给她踩残喽。 要不,我们还是上马吧。阮临霜的耳根子带着红,小声提议。 柴筝这会儿也不记得疼,既然小阮发话了,她便跟着附和,好。随后脚镫子踹了十次,次次落空,急得她头上都开始出汗。 赵琳琅就在后头看着自己张扬跋扈的女儿忽然瘸了,你觉不觉得两个小姑娘有些奇怪? 她问阮玉璋。 赵琳琅是个奇人,是那种能将柴远道憋出一腔风月心思还茫然无知的奇人,当年若不是柴远道努力学写诗,还替她磨刀补衣,柴筝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而阮玉璋也是个奇人,三岁通读小话本,四岁动笔写艳词,八岁前后失恋五次,十岁开外就挂上了风流才子的名号,混在秦楼楚馆中听姑娘们口述那些或穷苦、艰辛,或被辜负的故事,还整理成了册子。 连赵琳琅都觉得事情好像不对,阮玉璋眼里早就看见一只红色的猪在拱自己家脆嫩小白菜,小白菜被拱得还挺高兴,打算先将自己刨出来,省的猪辛苦。 可惜感情中事,向来当局者迷,柴筝与阮临霜都觉得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对方表现出来的喜悦与发红的眼角,只是对志同道合者一别多年的盼望。 马鞍上挤两个小姑娘还是绰绰有余,柴筝让阮临霜坐在前面,她在后头手掌缰绳。 剩下的事不需要她们管,赵琳琅也担心柴筝肩膀的伤,因此让她们先回去。 路并不长,马却走得很慢,柴筝的话向来不少,这会儿却也憋闷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六年未见,只有最初的几封书信往来,加上小孩子面目的变化,让她从最初的兴奋慢慢冷静下来,忽而有点伤心,小阮待我好似疏远了,我们上次分别,连话都来不及好好说六年呢,多少人事易改 柴筝又委委屈屈地想,我与她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小阮处庙堂之高,磨出来的淡薄心性,这么多年也没见她特别喜欢什么东西就连她谋划着造反,我也是临死才得知。 分明同乘一匹马,前胸贴着后背,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但这一瞬间却也似离得很远,眼前活生生的阮临霜忽然就成了柴筝记忆中模糊的影子。 一个四岁,一个二十二岁的影子,都在柴筝耳边轻声道,她的人生中,有十几年缺了你的痕迹,这个小阮你并不认识,也不熟悉。 这种认知异常扎心,让柴筝连呼吸都是疼的,她抓缰绳的手因此抽动了两下,引来阮临霜小声地问,怎么了? 柴筝的脑子瞬间空白,脱口而出的是,那位何知府还能活吗? 要不是这会儿还坐在马背上,柴筝可能想现刨坑,将自己连头带尾拱进去。 久别重逢,你开口就问这个?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天幕倾盖,江南的雨轻柔柔带着一点凄寒,阮临霜撑着伞,但这伞挡不住随风周旋的绵绵雨丝。 因州府衙门前闹了这一场,沿街的人家都不敢睡死,蜡烛亮了一整夜,这会儿也已经疲了,摇晃的光透过窗户纸落在积水中,将这场雨的尾巴染成了暖洋洋的橘黄色。 阮临霜坐在马鞍的前头,放眼望去便是这一片的万家灯火。 她接了柴筝的问题,轻声地答,不能了。 我替何大人算过一笔账,他是二甲进士出生,四十开外才升迁到知府,任上贪墨的银两不足三万,虽不是什么好官,却也谈不上穷凶极恶。赵谦一定是暗中给了他一道密令,让他想办法陷害我的父亲,并扣押前方粮草,利用何大人造成双方嫌隙。 何贵是大局中的支撑点,他失败,则满盘皆落索,而赵谦更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失败。 只要何贵还活着,他动得那些手脚就迟早会被翻上台面来。 赵谦现在还是个宽和仁厚的皇帝,何况他算计的这两个人若是联起手来,赵谦这稳稳当当的皇位也会颤上三颤,这种情况下,何贵如何能活? 那你刚刚跟他说了些什么?柴筝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 阮临霜想了想,我告诉他,回去找根绳子自尽吧,动作快一点,事先安排好扩散消息的人,否则京里的杀手派出来,你家中上上下下所有人,恐怕都活不成。 阮临霜自从重生以来,就一直压抑着心性,当着阮玉璋的面,她不能过于冷漠无情,唯独在柴筝身边她是自由的,不用特意去表演自己对生死的在乎。 何大人府上至少有十余口人吧?柴筝掐着手指算了算,她忽然笑道,这么说,小阮你一句话,救了十余口性命我要是何大人,就跪下喊你活菩萨了。 阮临霜愣住了。 她纯粹只是想劝何贵早点死,到了柴筝这儿却猛地一个转弯,忽然冠上了济世救人的形象。 小阮,我可以抱抱你吗?柴筝掌心出了汗,声音沁在雨水中,我总感觉,即便是重来一次,即便阮大人还在你身边,你过得仍然不好。 柴筝现在只能看见阮临霜的肩背,这就是前后坐的坏处,就算阮临霜有什么反应,只要不表现在肢体上,柴筝就看不出来。 载着她们的马匹还在缓缓向前挪动,这高头大马硬生生骑成了跛腿的驴,又慢又颠还瘸。 阮临霜一直撑着的那种生人勿进瞬间稀碎。 雨忽然转大,马被淋得找不着北,直往人家屋檐下钻,它将头顶进去了,屁股还在外头,也就导致阮临霜手中这柄伞摇摇晃晃,一边是倾盆的大雨,一边是干燥的屋檐。 柴筝背后已经湿了,但她还是没动,也不急着躲雨,而是在等阮临霜的回应。 时间仿佛只走过了一瞬,又或许翻过了好几个年头,阮临霜终于回过了神,她的脸抵在柴筝颈窝中,肩膀抽动。 柴筝原以为她在哭,后来发现阮临霜是在笑,笑得有些接不上来气,还用头撞了撞柴筝的锁骨。 阮临霜向来是个喜怒都内敛的人,这么闷声大笑的场面柴筝也是第一次见,吓得有些灵魂出窍。 她先手忙脚乱地摸了摸阮临霜的体温,又检查了一下头部是否受伤都确认正常了,这才虚虚地环抱着,委屈地问,我说错什么了,你笑成这样? 没什么,阮临霜笑出了眼泪,就是觉得这会儿能跟你重逢,真是太好了。 就在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柴筝挥舞着火把将她心里头一个个的坟包全炸了,炸得尸骨无存片甲不留,只剩下一片空地,等着阮临霜重新耕耘。 心里面忽然空旷起来,残留往事一桩不剩,阮临霜倏地松一口气,连呼吸都顺畅了,这便是她笑得原因。 可她坏心眼,并不想让柴筝知道,她喜欢柴筝的忐忑不安。 惊蛰之后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使猛了劲就后续无力,很快就停了下来。 随着柴筝一勒缰绳,那马估计也是想回自己温暖干燥的家里,因此加快了速度,赶在天大亮之前,就到了总督府。 阮临霜挨着柴筝已经睡着了,她虽然比柴筝要大两岁,可是女孩子骨架小且轻,加上柴筝好歹是个练武之人,轻飘飘将人抱了下来。 管家垂手而立,什么都没说,只是向内指了指,示意柴筝里面那屋是小姐的。 天气虽然已经开始转暖,但淋了雨的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终归不好受,管家安排人烧了热水,点了炭盆,让两个小姑娘暖烘烘的上了床。 柴筝来得不凑巧,府上其它房间都没收拾,又不适合睡在阮玉璋那里,因此团吧团吧,两姑娘滚到了一个被窝中。 柴筝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连碰都不敢碰到阮临霜,床够大,年纪也够小,中间能够再放一排书和几碗水。 她这辈子睡觉都没这么规矩过。 第18章 柴筝,阮临霜闭着眼睛面对着她,忽然开口道,之前我都没有机会好好问你,你愿意跟我一起造反吗? 柴筝的心上一哆嗦,没吱声。 她这一趟重来,就是冲着造反去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赵谦必须死。 只是柴筝还没有个具体的计划列出来造反毕竟是件大事,钱粮兵权一个都不能少,还得有名头,得趁赵谦穷途末路渐失人心的时候才行。 此时的大靖尚处盛世,兵强马壮,赵谦也没有太多失德之处,有些时候也称得上一声明君。 这时候你扯着旗子说要造反,柴远道绝对会第一个冲出来将柴筝摁回娘胎。 但这些,却都不是柴筝沉默的原因。 她是觉得阮临霜问这句话时,带着太多的承诺意味,仿佛应下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柴筝被她问得有些恍惚。 柴筝恍惚的时候就容易口不择言。 她问:造反之后,谁当这个皇帝呢? 柴筝这个逻辑全死,回旋带飘的思路就需要阮临霜来治。 阮临霜答她,我当。 柴筝刚刚那些个焦虑的情绪一扫而空,她双眼发光,低着声音惊奇道,你还会这个呐?! 其实也不难。大概是受了十岁躯体的影响,克制不住的小孩心性,阮临霜竟然蓦地有几分得意,当年一个江山南北分制,我这半壁可比赵谦的繁荣许多。 话题就这样如同脱缰野马,撒着脚丫子往外狂奔,连阮临霜都松了手,就基本拉不回来了。 阮临霜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似乎是说到了内乱渐生,外患又扰,天下之间,四海之内,竟无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开始,她就慢慢失去了意识。 等她重新清醒过来,压了近半个月的雨云都散了,窗户开着,阳光洒在书桌一角,被子的另一边还是温暖的,但柴筝却不在。 阮临霜微微有些晃神,随后才发现自家院子里闹腾的厉害,声音翻腾着往耳朵里钻,活像养了七八百只鸭子。 总督府是前朝留下的,经过三番五次的修葺,越修越大,院子里停些粮草,再站些整装待发的士兵不成问题,问题是秦震抱着阮玉璋的小腿正在惨嚎,大人大人,阮大人,您想想办法,我求你再想想办法,这些粮草根本不够用啊! 今年还没到州府向各县征税的时候,这几车的粮食是苏州府陈粮,并不多,虽说能解燃眉之急,但这仗不可能说停就停,半个月后还是人跟马都没得吃。 阮临霜揉着眼睛推开门,就看见一袭红衣的柴筝蹲在屋顶逮麻雀。 她脚尖踩在砖瓦上,一点声音都没有,麻雀没有察觉到威胁,扑腾着被雨水打湿的翅膀正要起飞,巴掌小的背上就被人恶意地点了一下,整个身体向下一沉,吓得飞快扑棱。 柴筝顺着屋脊追在麻雀身后,那机灵的小鸟始终在她掌心范围内,然而柴筝并不想抓住它,拍了几次麻雀脑袋之后,又重新落回原地,那轮稀薄的太阳笼着纱,就在柴筝的身后,惹得所有人看她都要眯一下眼睛。 阮临霜轻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去管上房掀瓦的人,总督府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人不多的时候,这院子总是死气沉沉,不下雨都积攒着湿气和霉味。 她径直走秦震身边,伸手将堂堂八尺大将军从地上扶起来,这个月底就要征税了,到时候收缴上来的钱粮,再分拨一部分给将军,将军若是不放心,到时可以自己清点。 秦震在阮玉璋的面前还敢死皮赖脸,见了阮临霜就局促起来,长手长脚打着结,呼的一下就站直,生怕自己扇起来的灰沾到小姑娘,还狼狈地向后退了几步,腰撞了栏杆才停住。 他道,昨晚的事,多亏阮小姐相助,我等都是粗人,但也看得出当时若不是小姐几句话,恐怕我们几个都人头不保。他说着拱了拱手,既是救命恩人发话,那我就先将这批粮草运往驻地,之后还望阮大人和小姐劳心。 秦震的身上有种朴实的诚恳,他知道阮临霜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却没有丝毫瞧不起她。 阮玉璋的衣服都被秦震给揉皱了,这会儿掸着灰苦笑,我这个当爹的,还不如女儿有面子。 阮大人平易近人,从不以上凌下,您是当朝二品大员,我不过一个小小押粮官,敢这样与您说话,便是这个原因。秦震应该是读过几年书的,不全是粗人一个,他又道,只是我们都要走了,赵将军也会一同离开,若再有人找总督府的麻烦该怎么办? 他们应该没有这个空闲。阮临霜的目光看着门口,而这次我也会随你们一起去驻地,家中留父亲一个就足够。 没等阮玉璋跟秦震有任何反应,门口就跑进来一个出去探消息的斥候,斥候训练有素,人群中看了一眼,没找到赵琳琅,便径直走到阮玉璋跟前,何贵死了,自缢而亡。 第23章 第 23 章 何贵死了?! 虽然心里知道这是必然结果, 但消息来得这么快,阮玉璋还是惊了一惊。 何贵可是一府之长,很多事物都需要他的署理, 何贵一死, 阮玉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苏州府各项运转。 他的品级本就不低,就算主管也是名正言顺, 这些年阮玉璋之所以在两江地区处处受制,只是因为对方根系埋得太深太广, 他融不进去, 自然会被上上下下所有人针对。 一个前番还要杀自己的知府死不死秦震都不关心, 但实权若是落在阮玉璋手上, 他做梦都要笑醒, 苏州府有近两万的守军, 粮草无数, 这次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只是后勤保障到位了,他又为另一桩事发起愁来。 秦震半蹲在阮临霜身前道, 前头在打仗呢, 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们自己上去都要考虑考虑,做个思想准备,你还是个孩子,留在后方吧。 阮临霜抬起脸, 伸手指了指屋顶上张嘴喝风的柴筝,我不怕,她会保护我。 秦震一张脸皱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军中征兵的标准是至少满十六岁,就算是满了十六岁, 在他的眼中也还是不懂事的孩子,不该送到前线来送死,却不知道赵将军是怎么想的,将个小小的女娃娃带到这种地方来。 这小女娃娃还受着伤,衣服中透着苦涩的药香味。 秦震说不过阮临霜,倒不是口才上的不如,而是阮临霜太过坚定,一旦跟她对上眼神,秦震就莫名弱了几分,再想说什么都没意思了。 他就着蹲下的姿势去拉阮玉璋裤腿,想让他也跟着劝劝,阮玉璋见他又伸手来捞自己,赶忙提着衣服往后退了退,满脸惊恐,写着你别过来啊,我裤子刚刚就差点被你扯下来。 秦震: 他只好清清嗓子,阮大人,您不说上几句。 说什么?阮玉璋的手按在自家女儿的头顶上,他微微笑道,昨晚的事让我意识到,我家的临霜是注定要飞出这道院墙,翱翔九天的。她若是想去,又能照顾好自己,说不定还能成为你们的帮手,我将她拴在这方寸之地,岂不辜负。 父母爱子,自然希望她一生中无坎坷也无风雨,可是庇护得太过,也就折了子女的羽翼,既然霜儿想清楚且有主意了,我在底下托着她便是。 秦震还是光棍一个,听不明白这些老父亲需要操的心,但他的眼睛却追随着一道红色的影子从屋顶翻落下来,这道红影踩着一片叶子也能腾飞好几丈,秦震差点脱口而出就是一声好! 为防阮玉璋察觉,自己从刚刚那句她若是想去往后就没听,秦震将临到嘴边的好字给憋了下来。 赵琳琅刚从屋子中出来,打眼就看见柴筝在折腾,她随手捡了枚石头扔过去,砸在柴筝的伤口处,伴随着一阵惨嚎,先锋将军道,近日雨多,前方又吃紧,我们别耽搁久了,待会儿就出发。 ****** ************ 从苏州府出发到达海防驻地走得快一般是七天的行程,来回便是半个月,秦震出发前,存粮就已经不多了,他还耽搁了几日,这会儿心急如焚,可劲催促他那匹马,又嫌走得慢,又怪走得快。 柴筝还是分了一半的马鞍给阮临霜,她娘带着人殿后,柴筝则仗着小孩子精力旺盛,负责开路和警戒。 她实在看不过秦震言语虐待他那匹瘦骨嶙峋的马,于是戳了戳阮临霜的肩膀,示意她说两句。 秦将军随时像个炸药桶,唯独看见阮临霜瞬间变哑炮。 这路上两天平安无事的相处,秦震已经发展到阮临霜近身,他就瞬间挺胸拔背一声不吭,活像是被人揪住后颈皮的黑豹。 捉弄玩了喋喋不休的秦将军,柴筝又放缓了步调,她骑着马落在队伍的中半段,跟着粮草缓慢行进。 饿了这么多天,木桑国的将领就算是个草包,也该看出我军中缺粮了。柴筝其实也挺胸拔背,论坐姿跟秦震半斤八两。 她道,既然知道军中缺粮,那就使个釜底抽薪之计,只要将粮草给抢了,再围而不歼,几天功夫就可以突破大靖海防线了。 小阮,你说赵谦这脑子是不是已经开始有病了?柴筝琢磨,要不然他在粮草问题上动这么多手脚?有这闲工夫算计点别的不行吗? 扣押粮草不予发放,简直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 我想,赵谦应该是有更深一层的考虑。阮临霜将大局铺开,想了想,海防驻军一直不是大靖的主力,能撑这么久估计连赵谦也没有想到,因而对柴国公的防范心就更重了。 难不成赵谦就是想搞垮海防?柴筝安抚了一下身上的汗毛,这种亡国之事他都做得出来?! 想一想,自己死时,大靖迁都都迁了两回,割出去的两郡十八府都快教上番邦文字了,赵谦这种败家的治国头脑肯定不是一夕养成,感情这会儿已经有了雏形,没人拖拽就瞬间一泻万里。 领头的马忽然一停,粮车之间的缝隙不够,相互磕碰了一下,柴筝飘散出去的思维陡然顿住,只听阮临霜道,这时候停下,恐怕出事了。 我们去前面看看。柴筝低头瞥了眼腰间兵刃,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害怕,有我在呢。 嗯。阮临霜敛眸,我知道。 会在路上劫粮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专门干这个的土匪,一种就是敌军设得埋伏,当然也会有两种同时撞到的情况,不过极少,得是扫把星转世才会遭上这么一次。 柴筝怀疑秦震就是扫把星转世。 杀人越货的土匪偶尔也会奉送名号,毕竟他们抢得是正规军,并非什么回家省亲的官老爷,起码的尊重还是要给得。 于是,柴筝就听见前头肥头大耳的不知道几当家扯着嗓子喊,在下宽圆,粮草留下,人可以走,倘若顽抗,我手里这两把板斧可不是吃素的! 他的目光往人群中这么一打量,停在阮临霜和柴筝这匹马上就不动弹了,你们这些当兵的,胜仗没怎么打,骄奢淫逸的事情倒是没少做,这才驻扎几年啊?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带来带去。 柴筝满脑子都是,你眼睛生来出气的? 但她没开口,她现在是个之乎者也的读书人。 这座山从上到下应该都是土匪的地盘,所以他们才敢光明正大的来抢劫。 何贵当知府这几年实在过于庸碌不干实事,占山为王这种招牌都打出来了,他又不是遣不动兵,却还是养出了这帮祸害人的玩意儿。 秦震手中的红缨枪一转,他阴沉着一张本就黑如锅底的脸,这些粮食是前方用来救命的,你不必多费口舌。 第19章 既然如此,兄弟们,动手喽。宽圆喝上一句,几十个手拿刀叉斧钺、锅碗瓢盆的土匪就从树丛里杀了出来。 怪不得何贵不剿匪,这帮乌合之众冠上匪名都是抬举了。 柴筝收拢缰绳往后退了两步,阮临霜短促地发出声嗯?来询问。 柴筝便道,还有其它人跟着,很久了。 这些人一直没有动手,像是在等更加合适的机会。 赵琳琅带的人只留了小三十,其它已经快马加鞭先行一步,但这留下来的人虽不是精英,却也身经百战,一路上队列井井有条,没有半点可趁之机。 就算此时前面已经打了起来,后头压阵的也没慌,只派了那机灵的斥候前后传达,在秦震能顶住的情况下,不打算施与援手。 这些人能够看出来土匪不是秦震的对手,要乱也就乱在这一时半刻,倘若现在不出手,走出这座山,这片林子,就再没有动手的时机了。 柴筝的心跳都在加速。 阮临霜与她贴近,自然能感觉到柴筝的紧张。 虽说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已经刻在了柴筝的骨血里,但毕竟八年没有怎么遭遇过危险,乍然来这么一下,柴筝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余力护着阮临霜。 她压低声音道,待会儿要是打起来,你就往粮车底下钻,粮车结实,打不着你。 好,阮临霜没有纠结,你也要小心。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响起了破空声,柴筝刚看见天上一点火星,便即刻反应过来,他们要烧粮草! 宽圆也见到了这种铺天盖地的阵势,骂了句,奶奶的娘,谁他妈放火!那可是粮食,遭天谴啊! 他手里两把板斧从秦震脑门上扫过去,调转方向往刚冒出来的那群人身上砍,操你娘的老子,霍霍我的粮食。 秦震: 柴筝一手扯着阮临霜,一手在马背上一撑,自己往粮车上翻,同时将阮临霜塞到粮车下头,她看不见角度,咚的响了一声 嘶,柴筝的脸皱了起来,搓着手小声喊,小阮,小阮,你没事吧撞疼了? 阮临霜额角红了一块儿,她年纪不大,身量小,如同老僧入定般将双脚收回来,端坐板车之下。 头上的包倘若是别人为了别的事给她撞出来的,阮临霜定然找机会撞得那人满头是包,她本来就是宽和的外表,睚眦必报的个性,但偏偏是柴筝撞出来的,还是为了救她性命,阮临霜便叹口气,自己揉揉算了。 射落的箭偶尔落在她的跟前,溅起些火星想要窜到麻布包上,阮临霜就在暗处抓一把灰撒过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将头探出去一点,就这个角度能看清外面,但一刀砍下来又会被车轴卡住,横竖是死不掉的。 柴筝喜欢穿红衣,招摇艳烈,一眼就能被分辨出来,那些劫粮草的见她是个孩子,又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这么大个软柿子不捏白不捏,围着柴筝里三层外三层,还被阮临霜看见外围的全不知在比划什么,有些纯粹是疯狂砍空气。 柴筝也被围得有些烦,这些后窜出来要烧粮草的人明显是木桑国部署,单纯换了身衣服,盖了脸,但兵刃武器都没换,估计他们也没打算换,粮草本就可以大张旗鼓的劫,两军交战,难道还讲究个礼尚往来? 忽然,空气中渗透进了一种桐油的味道,非常刺鼻,远不是小剂量蘸取的箭头能够产生的,柴筝站在一个成年男性的肩膀上,目光看得极远 树林当中有一股浓烟蹿出,这股浓烟的载体飞快的向粮车靠近,而阮临霜所在的粮车正好在队尾! 柴筝一瞬间吓得脸色发白,她手中长剑往男人天灵盖中一插,随即拔地而起,喊了声娘!火牛车,保护粮草!随即冲向阮临霜所在的粮车。 阮临霜又不是个傻子,她感觉到热浪扑面,就贴地滚了滚,滚到了草丛中,正逢柴筝杀到跟前,抓着她的手,就开始在横冲直撞的火牛车中另寻生路。 柴国公调教六年的海防驻军简直到了各个骁勇、人人善战的程度,木桑国这几年也损失惨重,好不容易盼到个反杀的机会,有点下血本的意思,转眼之间,整个树林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烟尘覆盖不辨天日。 柴筝拉着阮临霜往有水的地方跑这山脚下的树林规模不大,两边都是官道,近日雨多风不大,火势应当蔓延不开,但身处其中的人却只能埋头逃命。 火势一旦起来,所有生物就被瞬间卷噬,柴筝狠狠抓着阮临霜的手,她也不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甚至不敢回头,身后的火舌宛若巨兽,踩着柴筝留下的脚印,戏耍般始终有三尺的距离。 阮临霜的身上穿着件鹅黄色的长裙,边角已经被火舌烫黑了,头发因刚刚那一滚半边散落,阮临霜干脆扔了碍事的发簪与步摇,拎着裙子跟在柴筝身后拼命地跑。 柴筝绯红色的身影轻的像一抹烟云,她的脚踩在枯枝烂叶上,随时都能飞起来,阮临霜的手腕被她握得生疼,脚底下跑得也没有章法,经常两步跨作一步。 她的身后就是火海,能够摧毁一切的血色火海,只要她慢上稍许,就会万劫不复。 然而阮临霜只是看着柴筝的背影,她并不觉的恐惧,相反内心一片坦坦荡荡 柴筝不回头的向前跑,就像这一跑是要带着她去海角天涯。 天涯海角并没有到,却先坠入了一片冰凉的河水中,山中多活泉,河水缓慢的向更宽广处聚集,乍热乍冷,加上河水的裹挟,柴筝一时之间有些晕乎乎的。 她从头上扯下发带,拼着最后的意识,将自己与阮临霜的手死死绑在了一起。 柴筝虽然已经改了混世魔王没事找事的习性,但一身本事不敢落下,因此隔三差五就有削到自己头发的烦恼。 她这根发带是上好的棉线混了金丝做成,柔韧有余,掰扯不坏,从河里被人捞出来时,仍然结结实实将她与阮临霜拴着。 大概是柴筝紧张着两个人的安危,体力到了极限,她这一口气闭下去,竟比阮临霜醒来的还晚些。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屋,年限不长,有些边角的毛刺都没有抹平,一共两张床,一大一小,床脚很矮,几乎贴着地面,算上褥子也不过四五寸高,为防睡觉时有虫子爬上来,四周都挂着药囊。 阮临霜站在窗户口向外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此时穿着件淡青色的短裙,裙边上有一圈的银铃,动起来便响成一片。 阮临霜背后长眼睛,柴筝刚醒过来,目光空洞地盯着头顶,连根手指都没动的时候,她便转过了头。 柴筝怀疑自己昏迷的时候,被几百只牛践踏过,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连眼皮子都透着酸,睁了一会儿眼泪就出来了。 她的肚子还很饿,嗓子冒烟,感情河里那么多水纯属白喝。 柴筝尝试着动一下手,才发现左胳膊骨折,已经被人包扎好固定住,正掉在胸前,虽不影响她右手的功能,但柴筝还是眼巴巴瞧着阮临霜。 阮临霜明知道柴筝是个半点疼能夸张到十分的,却还是忍不住,将桌上那碗温烫的面条给她端过去。 下面条的手艺很一般,盐都撒的不均,因为放久了,也调和不开,柴筝只能将就着往嘴里送。 大概是饿极了,柴筝觉得这顿饭还成,挺香。 这是到哪儿了?柴筝吃饱喝足,这才半靠在床上问。 她刚刚摸过腰间,她那柄用来防身的剑已经没了,不过救她们的如果只是普通渔家,将不安全因素藏起来也正常。 阮临霜指了指窗户,外面就是海,但周围没有村庄,这小木屋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这要是长安近郊还能理解,就算独自一人生活,捕了鱼若是其它东西欠缺,就直接去城里换,反正活得下去。 但黄海边上连年烽火,双方人马你来我往,有时候点着大炮挑衅,周围轰鸣数个时辰,而最近的县城骑马也要一天来回,就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人住? 柴筝想着,目光在屋里面扫视了一圈。 留在这里的生活痕迹并不重,恐怕连这屋子的主人都是刚搬进来没多久,并且屋中没有收放衣服的箱子,说明没人打算久住。 阮临霜道,我醒过来时,屋中有父女二人,女儿比你我还要小上一点,我们的衣服就是她帮忙换的,而父亲孔武有力,不是庄稼汉和渔民的孔武有力,更像是个高手或军人。 她说着,伸手在柴筝的额头上量了一下,幸好没有发烧。 柴筝笑了,放心吧,我没这么容易就生病,很快这条胳膊也就能动了,我有经验,不骗你。 阮临霜并不想陪她笑,仍是紧绷着一张脸,不抬眼睛也不抬嘴角,她淡淡的哦了一声,将空碗重新放回到餐桌上,随后又回到窗户前,仿佛外头有什么比柴筝更好看的东西。 柴筝有点忐忑,就她对小阮的了解,这是生气了,但柴筝实在不清楚她的小阮在闷声气些什么。 不懂就开口问,柴筝没有那么多不必要的矜持。 是因为我受伤了吗?柴筝嗫嚅,逃命的时候磕磕碰碰难免的,而且都是些小伤。 阮临霜还是没说话,但她的眼神微微变动了一下,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柴筝身上。 阮临霜的瞳孔有些淡,背着阳光时几乎呈琉璃色,她示意柴筝继续说下去。 而柴筝的意思是她已经检讨完了。 沉默被困在小木屋里,没有个宣泄的出口,柴筝蹬了两下被子,小阮,我之前都是这么过来的,除非调皮捣蛋或是不守军规,其它时候都不怎么惹人生气。你要是不清楚的告诉我,我就算猜到明年,也只能猜到点不疼不痒的皮毛,你别这样耗着我。 她两长大的环境南辕北辙,自然想事情的角度也不一样,柴筝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只是偶尔会显得麻烦些。 你的胳膊。阮临霜说着,抽出了自己的右臂。 她的右臂上有一道发青的勒痕,勒痕非常宽,缠了多道,但柴筝的发带是有极限的,就算两个小姑娘的手臂都很细,若是侧重在一方,那另一方想要捆牢就必须付出些代价。 柴筝没有太多的余料留给自己,不得已这最后一匝就要绑得非常严实,河流之中骨折都算是轻的,倘若今日水势湍急,甚至有可能将她整条胳膊都缴断下来,柴筝也就活不成了。 阮临霜没冲上去晃她脑袋里的水,都算是看在往昔情分以及自身涵养上,柴筝还想要个好脸色? 柴筝,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保护。阮临霜的声音很冷,但不是那种愤怒之后的冷,而是贴近于没有感情,没有顿挫。 她道,你是我剩下的念想,也是我最深的念想,与其让你因我而死,还不如我们之间就此拉开距离,不要彼此拖累柴筝,我们不适合相依为命。 第24章 第 24 章 柴筝仍然躺在床上, 木屋里却没有了阮临霜的身影,海边的风透过小小的窗户往里挤,寄出了呼嚎的气势, 让干巴巴的房间里总算有些热闹可循。 在柴筝的记忆中, 阮临霜总是轻轻浅浅的模样,就算动怒, 也很少脱口而出什么不可转圜的话,大多时候, 阮临霜都不与人争, 是闷声发大财的典型。 但现在, 柴筝觉得自己的能耐可大了, 竟将阮临霜气得要将这本来就单薄的关系, 彻底切断。 想起来, 她便轻轻笑了两声。 其实, 柴筝心里也明白,阮临霜这不是生气, 更像是害怕和担忧。 她们以后还有很长很远很艰难的路要走, 即便彼此之间有同病相怜之感,也不能将感情凌驾理智之上,唯有活着,才能扭转局面,她们这条命上负担了太多的东西, 由不得颠簸和任性。 第20章 柴筝叹了口气,可我也曾带兵驻守过海防,知道这条河即便是逢暴雨天,水流也很平缓,小阮, 你若是能全心全意的信任我就好了。 屋外头的热闹逐渐向屋内靠拢,门几乎是被撞开的,跑进来一个穿紫衣服的小姑娘,她的手腕上挂着两串碎铃铛,是真热闹的很,柴筝尚未看见她的人,脑仁儿就被吵得要跳海自尽了。 这姑娘确实比柴筝还要小一两岁的样子,长得也不高,眼睛很大配一张圆乎乎的脸,可爱的像一只小麻雀。 她小跑着往床上扑,额头砸在柴筝受伤的胳膊上,两人齐齐一声惨叫。 恩人,恩人,柴筝用右手将小女孩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我这儿还伤着呢,不急着报恩哈。 我不叫恩人,我叫夭夭,小女孩似乎对柴筝受伤的左臂很好奇,她不管柴筝的推拒,伸手就是一戳,她不要你了。 柴筝神色一凛,你说什么。 阳光底下,那小女孩的双眼都隐隐透露出绯红色,只是这种红藏在寻常瞳孔中,非得有个固定的距离和角度才能看清楚。 小妹妹,你今年几岁了?柴筝忽然问,有六岁吗? 夭夭笑起来,我六岁了,是他孙女。 这个他明明毫无指代,但巫衡这个称号却在柴筝的脑海中飞快地冒了出来,巫衡罗临死之前,曾经说他女儿当时怀着孕,倘若那个腹中的孩子生出来,现在也该六岁了。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夭夭歪着头,看柴筝沉默了很久,她才忽然道,不是巧合,是我知道你们最近会有水火之灾,所以早早等在这里,好将你们救上来。 柴筝的脑子一时间有点转不过来。 小女孩这句话,基本已经坐实了她木桑国大祭司的身份,可是木桑国几百年来对传统都有种近乎盲目的尊崇,就算是大祭司,也被束缚在规则之中,为何而今出了意外? 这小女孩分明未满十岁,看样子也没有经过药物浸泡和筛选,两只眼睛健在,而且都呈隐秘的绯红色 属于大祭司的那些规矩被破坏得彻彻底底,这小女孩身在意料之外,怪不得当初老爷子也看不出因果。 夭夭将下巴搁在柴筝受伤的胳膊上,你跟她在一起,是会很苦很苦的。 小女孩看着天真,柴筝秉持着长她二十来岁的觉悟,放轻了声音问她,为什么? 你们走着同一条向前的路,生生死死纠缠不休,可是偏偏夭夭比划了一下,有这么远的距离,相互不知心。 夭夭的那双眼睛从边缘扩散开淡红色的光芒,瞬间又压抑下去,她看起来天真浪漫的,却有种超乎常人的控制能力,瞧得柴筝都在一旁心惊胆颤。 夭夭忽又低下眼睛,她来了。 话音刚落,阮临霜便跟着一个瘦削的男人一起回到小木屋中。 这个男人是个瞎子,两只眼睛都被挖走,伤口的狰狞程度比巫衡罗更甚。柴筝作为受伤的大家,甚至可以看出这双眼睛是男人自己剜出来的,下手干脆利索,没有丝毫犹豫。 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哑巴,张开嘴时,里面只有半根舌头,还有半根明显是被利器所勾,还残存着愈合的痕迹。 男人长得很清俊,脸色苍白,他的手上拿着一个木盆,今天应该是丰收,木盆里翻出一条半臂来长的大鱼,鱼头毅然决然的要触地而死,鱼尾掀起水珠伺机报复。 然而它才刚刚跃出木盆,便见那男人双指一捏,掐着鱼尾将它重新拽回盆中,而掀出来的水珠在男人身前稳住,碰都碰不到他,又落了回去。 就算是现在的柴筝,肉眼也极难捕捉男人的动作,他轻描淡写的将木盆放在桌子上,然后手指沾水,在上面写道,晚上吃鱼,我炖汤很香。 不知是因为瞎了的原因,还是他对大靖的文字不大熟悉,这笔迹有些古怪,若不是靠着阮临霜的博闻强识,根本看不清写了什么。 水渍又被很快抹去,那男人想了想,又写,吃完,拜我为师。 柴筝被这男人的突发奇想震惊到了。 她是个有骨气的人,就算现在一只手还吊着,柴筝仍然摇了摇头,我的本事学自父母,除此之外也有个师父,虽说他老人家只给我留了半部残书,没真正教导过,但既然入了师门,我这个不肖之徒也不好再给他认个兄弟。 不拜,杀你。 随着桌上几个字的变化,湿润温暖的木屋像是忽然没入冰潭,四周的空气凝结,疑是伤人的尖针,即便是透过一层棉被,柴筝也能很清晰的感觉到。 柴筝本也是不屈的个性,压迫之下必有反抗,转圜不过方寸之地,柴筝忍着翻涌的气血,就是不肯有丝毫示弱。 她年纪虽小,但这些年为了能够尽快离开柴国公府,为了有朝一日即便是逃亡路上,也能护着小阮与全家,几乎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片刻之间虽然被压制,但也没有溃败的迹象。 以柴筝现在的怕死程度,倘若这男人好言相劝,她严词拒绝上两次,然后在心里对那半部残书说句,形势所逼,身不由己,师父您老人家见个谅,大不了以后你做大他做小。说不定就认怂了。 但这男人也是个蛮不讲理的,上来就直接动手,彼此都往前走了一步,就变成了而今不知所谓的对峙。 柴筝的目光扫到无辜被牵累的阮临霜,阮临霜在发抖,衣服包括头发与眉毛上都结了细碎的冰晶,雪雕刻出来的人物,她不是柴筝,她无法在这么尖锐的寒冷中存活。 柴筝忽的将胸中那口气一散,铺天盖地的冰寒顺着空气直接钻进她的肺部,她咳嗽了两声,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师父,柴筝道,你不必动手了。 无形的压迫感随着这声师父瞬间消失,那男人回头,又看了眼阮临霜,你也是。 哎,她一个读书人,你为难她做什么,你还担心我不给你养老送终啊。柴筝有些急了,她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小阮,你别理他,他要是敢强迫你,我就 你就如何?阮临霜抬起了眼睛,直直地看向柴筝,你要为我如何? 柴筝,你看,这就是我想与你分道扬镳的原因,只要我在你身边,你总是会这样牺牲自己柴筝,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到底清不清楚? 柴筝半条腿接地,还有半条腿折在屁股底下,她有些懵住了。 还有阮临霜的眼角发红,她很少有这样情绪外显的时候,却屡屡因为柴筝,做不到云淡风轻, 阮临霜又道,你常常让我信任你,那你呢,柴筝,你给过我多少信任,为何在你的眼里,我便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需要你赴死般的保护? 我想要的,是与你相濡以沫,生死与共,你剑之所指,我便能为你铺路,铺一条平坦大道而不是做你的拖累。 柴筝,我不只是一个拖累。 柴筝张着嘴,她想说在我的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什么拖累,你是我的晨星,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靠近你。 可话到嘴边,柴筝就哑巴了,她暗暗踹了自己两脚,平常话密且废,这会儿需要多说几句的时候就成了缩头乌龟,活该两辈子都与小阮不冷不热。 压在床上的腿经这不退不进的姿势折腾,这会儿已经有些麻了,加上一只手还吊着,维持不了身体平衡,柴筝瘸的很规整,她挪到阮临霜面前,替她揉了揉眼睛。 既然小阮这么同我说,我便牢牢记在心里,此后若再陷入危险,我必尊重你的意思,但是小阮我也有凭本能行动的时候,这要我如何克制? 柴筝苦笑,小阮,你给我拿个主意呗。 她足够死皮赖脸,却又死皮赖脸的不过分,阮临霜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柴筝,你还有父母兄弟,还有血海深仇,我是谁,值得你本能的以性命相搏? 柴筝再度的哑口无言。 第25章 第 25 章 柴筝有些遗传了赵琳琅的榆木脑袋不开窍, 别人话中露骨的在乎都在眼皮子底下来来回回了几趟,她看不见更听不出来,自己说出口的话也后知后觉。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阮临霜当面戳穿这份隐秘的感情, 还是在她的小阮刚刚对自己失望过后, 柴筝这会儿连心带肝一并哆嗦着,呼吸都是颤抖的。 她将缩头乌龟的本事发挥到了极限, 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哈哈, 那什么, 小阮, 你现在是我的知己, 又是同道中人, 我要是不尽力保全你, 以后 柴筝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也发现自己这谎撒的实在不怎么高明,老实巴交的人都能听出磕绊, 阮临霜可是生了十七八个心眼。 柴筝低着头, 开始研究脚底下的砖头缝够不够大,自己往里钻的时候会不会被卡住头。 然而这会儿,阮临霜的脸色却恢复了许多,她方才那句话刚问出去,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即便柴筝这会儿装得规规矩矩,合乎礼数,但毕竟旖旎的心思戳穿一半,阮临霜便觉得柴筝连头顶的璇儿都可爱起来。 读书多的聪明人,总擅长将心中想的与嘴上说的区分开来, 阮临霜清了清嗓子,用十岁的身体拗出了五十岁的老成,算了,多余问你。 柴筝这会儿跟喝了酒差不多,全身上下飘飘然,什么话都接不上,既然阮临霜愿意终止追问,她也不会上赶着剖心剖肺,屋子里头倏地清静下来,只靠着海风拉动窗户缘,发出点人间的声响。 那男子虽是个后天的瞎子兼哑巴,但耳朵还听得见,等两小姑娘将彼此之间的隔阂掰扯清楚了,他才用手指敲了敲桌沿,手完好的那个,跟我出去杀鱼。 稍等,阮临霜将回头要走的男子喊住,师父,既然你收我们做弟子,总要相互通告姓名,按我们大靖的规矩,还要喝一碗茶,捻三炷香,磕九个头,这才算全礼。 我叫乐清,其它免了。男子有写完字就抹掉的习惯,有时候动作很快,看得稍慢一点都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但他这样的本事,做柴筝的师父是绰绰有余,做阮临霜的师父简直纡尊降贵,甚至有点想不开的意思。 阮临霜是个过目不忘的主,但拳脚实在千里挑一的没天赋,柴筝十几岁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教她几招防身,但两个时辰之后柴筝就接受了人无完人的说法。 放心吧,夭夭忽然冒出来,从背后吓了柴筝一跳,乐清很有本事,他说要收你们为徒,就一定能够教好。 柴筝看着她,你刚刚一直在屋子里? 嗯。夭夭笑道,乐清绕开了我,他不会伤害我的。 比起巫衡罗,这小女孩显得更加神神叨叨,柴筝甚至怀疑她能够听见心声,所以开口就会惊到自己。 夭夭歪着头看了柴筝一会儿,我不会读心,譬如那位阮姐姐,她想什么我便看不出来,可是你都写在脸上了。 是吗?柴筝迷惑地摸了摸下巴,这么明显? 她的目光微微向下收敛,忽然轻轻地笑了声,夭夭在旁边看着她,眉毛逐渐向中间聚拢,终于露出了一个略带疑问的表情。 海里面捞上来的鱼并不老实,力气大的出奇,乐清先将盆放下来,随后指了指阴凉处的一口缸,他抄了根木枝拿在手中,写道,这条鱼我的,你的在那里。 第21章 阮临霜踮脚往缸里面看了一眼,阴凉处阳光投进的太少,水色因此泛黑,里面有条跟她差不多大的鱼,上下颚也盖不住一口的尖利獠牙。 这哪是用来炖鱼汤的,这就是个吃人的货。 寻常孩子纵使不被这狰狞丑陋的东西吓到哭,至少也会退却一下,而阮临霜开口却是问,刀在哪里? 乐清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砧板上看 鱼给阮临霜分配了一条大的,就连刀也有半人来长,前宽而后窄,说实话,阮临霜不一定舞得起来。 动手杀鱼之前,我能请教几个问题吗? 刀插在砧板上,刀尖没进去半寸有余,阮临霜换了几个姿势都没能拔出来,她本就不擅长体力活,但手上的动作并不影响她套话。 乐清看戏般就站在一旁,他手里头也拎着一把刀,正常大小,是真正用来做饭的家伙。 阮临霜问了,乐清也没打算隐瞒,他在地上比划,说吧。 我跟柴筝与你不过萍水相逢,在这里最多耽搁几天就要离开了,你何必收我们为徒? 阮临霜心中掂量了一下,问出了一个她想知道,且不难回答的问题。 因为我要死了。乐清抹去这行字又写,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你这并不算回答,阮临霜摇摇头,柴筝也就罢了,我这样的根骨,你要是想临死前收徒,不会看上我。 乐清没有想到这小姑娘对自身的认识如此透彻,便是想开口安慰她也不知从何说起,更何况乐清还是个矜持的哑巴,就连咿咿啊啊这样的声音都不屑于发出来。 想了想,乐清又写道,我想让你们保护巫衡。 阮临霜的脸色微变,为什么,她既是巫衡,必然在木桑国内备受推崇,而克勤王近些年虽说有些暴君的倾向,但你与巫衡还是自由身,说明克勤王也未加刁难你何必找两个外族人保护巫衡? 乐清这次没有说话,他面色一沉,挥了挥手上的刀,示意阮临霜不要废话,快去杀鱼,而他自己则伸手在水盆中一抄,将方才还活蹦乱跳的鱼拍死在案板上。 阮临霜见他这会儿忽然规规矩矩,扮演一个聋哑人的角色,不由想到柴筝也差不多,说漏了嘴或者话扎了心,她便突兀的乖巧起来,试图蒙混过关。 还有件事我想与你说,阮临霜已经放弃了跟菜刀的斗智斗勇,她见乐清挑眉,略有些不耐烦,便笑一笑继续道,放心,并不是想继续窥探你的秘密。 乐清将手中刀砍在鱼头上,挑起来的眉毛重新归于平整。 第一件事,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最多半个月,少则几天,阮临霜望着眼前这片海,柴筝是来救她父亲的,若是去晚了,她会抱憾终身。 听到父亲两字时,乐清的手稍微哆嗦了一下,刀刃贴着指关节滑下去,切在了鱼背上,这条鱼的肚子尚未破开,这一刀似乎是破了胆,从刀口冒出了青黄色的汁液。 阮临霜的舌根底下跟着泛起苦涩这条鱼眼看着是不能吃了。 乐清很冷静的将刀放在手边,蘸着血在案板上写,还有呢? 还有,我短时间内无法成为真正的高手,阮临霜坦诚,你不如放得实际一点。 话音刚落,乐清忽然伸出两根手指,阮临霜的右臂被他反缴,绕过身子一大周,差点被当场拧断。 阮临霜额上一层冷汗,除刚刚脱口而出的一声闷哼,再不发出任何动静,她咬着牙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直到乐清发完了神经,手一松,将她扔在了地上,阮临霜才得以喘息。 她的右手连带着整个背部都一抽一抽的疼,然而阮临霜只是缓和了片刻,便轻轻笑了声,如何,我没有骗你吧? 根骨虽差,贵在柔韧和骨头轻,我能教你逃跑的本事。 乐清比划,你在屋中与那位小姑娘争吵,无非不想成为她的拖累,但你有这样的本事吗? 哑巴也是会嘲讽的。 相同的事再发生一次,你是要她眼睁睁看着你死,还是做出同样的牺牲?乐清写字的手飞快,没有丝毫情绪,你我现在面对面站着,我就可以随时杀了你,你满腔诡计也无用武之处你逃不掉,就没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也没有资格谈生死与共。 阮临霜虽然披着十岁的外皮,里面的芯却老上二十岁,乐清急于比划的道理,阮临霜其实比谁都清楚。 只是柴筝死后,她余下的十几年里就断了牵连念想,活生生一根人形的冰柱,心底里荒芜一片,风来风散毫无影响,有些记不清真正同人生死与共该是个什么滋味了。 我将柴筝当成了什么呢?阮临霜凉薄地想,我所有的情绪都是因她而来,因她而往,这颗心就像寄生在她身上,汲取人世间本该有的情感,我若真在乎她,哪里舍得? 阮临霜手脚有些发凉,话说得冠冕堂皇,比起与她生死同穴,其实我更想柴筝好好活着,不被我,不被任何东西牵累。 我在骗她。 这个认知刹那间将阮临霜套了进去,她整个人仿佛在冰寒的海水中沉浮,完全透不上气,小姑娘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急剧的心理落差,眼眶一红,开始无意识地掉眼泪。 乐清眼睛虽然看不见,却对周围的变化更加敏感,他约莫察觉到阮临霜在哭,也不知道小小年纪哭个什么劲,却终归憋着没打断她。 阮临霜已经当了十几年不近人情的老古板,到这会儿才终于想通,比起柴筝自己更像个榆木脑袋,当然榆木脑袋中也有可爱一些的,只是自己不在此列,属于撬不动挖不走,还随时张嘴咬一口的那种。 亏得柴筝不长记性,还放在心上拖来拽去。 第26章 第 26 章 阮临霜的眼泪决了堤, 擦都来不及擦,她干脆直接放弃,一边哭, 一边拉了拉乐清的衣角, 我学。 乐清这张脸原来也会笑,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 露出一个白日吓死鬼的表情,十天十天之后, 我会将巫衡交托给你们, 到时候请你们尽力保护她。 写完, 他的膝盖一屈, 竟然准备在阮临霜的面前跪下来, 阮临霜的反应更快, 她人小, 双膝落地快上一步,导致乐清只能不尴不尬地半蹲着。 阮临霜道, 世上只有徒弟跪师父, 没有师父跪徒弟的道理我不知道你们正经历着什么,但若是有余力,我必会照顾好巫衡,可是 她话音一转,柴筝在我这里是最重要的, 其次是我自己,若这两者无法周全时,巫衡生死我无法保证,柴筝与我同样。 说完了,阮临霜仍是跪着, 并不打算起来,她骨子里也有种不屈的执着,就算乐清今日强逼,阮临霜也决不妥协 乐清强逼,无论是什么手段,自己一个人可以担着,但若此事不留余地的应承他,那来日赔上的便是两条性命。 赵谦这皇位坐得尚稳,阮临霜如何甘心? 僵持片刻,乐清写,起来吧,我知道了。 木屋之外是安安静静的强人所难,一张皮囊将所有心思都遮盖,木屋之内却是絮絮叨叨不可开交。 柴筝将门拉开了一条缝,与夭夭分上下探着头,她那条吊着的胳膊不能用力,直接将矮一点的小女孩当成了托,手往上一架,随即卸了力,压得夭夭都快蹲下来了。 她在哭,夭夭眨着眼睛,你不出去看看? 柴筝叹口气,看了有什么用,她的心思什么时候完整与我说过,我就像个旁观者,彼此看着好像很近,其实中间隔了千山万水,谁也不知道谁。 夭夭的瞳孔外侧扩散开一道绯红色的光芒,似乎柴筝的选择又让她预见了什么。 末了,柴筝看着阮临霜往乐清面前一跪,海边淤泥厚重,立刻淹过了阮临霜的膝盖,柴筝的理智瞬间断了弦,踹了门就往外跑,我家小阮的膝盖底下有黄金!谁敢让她跪着! 夭夭掐着手指在门后嘀咕,竟又续上了。 柴筝大刀阔斧地冲出去,临到跟前气势就弱了下来,乐清回头看了她一眼,空荡荡的眼眶子里有风钻过,柴筝立马拿出了恭恭敬敬的姿势,许久等不到鱼汤,夭夭饿了。 一口黑锅倒扣下来,夭夭有所感应般抬起了头。 你去将缸里的鱼杀了。乐清写道。 这条鱼凶神恶煞,浅海区成了气候,逮来很不容易,既然阮临霜拔个刀都得几天,还不如物尽其用,乐清将这活儿分配给了柴筝。 柴筝身残志坚,用牙卷起衣袖,手摸着刀柄,左右活动了一下,噌的刀刃出鞘,尖上一点寒芒,柴筝没忍住,低声夸了句,好刀。 你们杀鱼的刀都用这么好的铁? 乐清没理她,又招了招手,示意阮临霜跟自己来。 等等,柴筝斟酌了片刻,她才十岁,以前只读书不打架,你别伤了她。 乐清又露出了那种白日里吓死鬼的笑容。 他还记得跟阮临霜的十天约定,倒是柴筝这个身在其中的没有表现出丝毫焦急,她站在水缸前,看着里头一米来长的大鱼,以及这条鱼的血盆大口,心想,通常长得越丑,味道越香,等我宰了你,再来搞清楚这件事的因果关系。 这条鱼叫地久。夭夭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柴筝被吓出一个激灵。 小女孩又道,它是乐清养在海里的潜龙,你不一定杀得了它。 潜龙困于浅滩也有受人欺负的时候,柴筝笑,我让它一只手。 夭夭沉默了一阵,这小姑娘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诡异感,可又是彻头彻尾的天真,听闻了柴筝的话,陷入漫长的思考当中,也不吱声。 柴筝怕待会儿动手伤到她,不得不放下刀,将她推到了三丈开外的地方杵着。 水里的鱼大概是闻见了刀上的血腥味,竟然微微昂起头来,它的眼睛没有眼皮,微微向外突出,硕大无伦,它并没有因为柴筝的靠近惶恐,或是摆出任何的攻击姿态,反倒似个长者,若是鱼鳍再长一点,柴筝甚至怀疑它会捋胡子。 木桑国真是不同寻常,养出来的祭司能窥天地,就是一只鱼都有要成精的气质。 当然,这条鱼并不是真要成精了,它敢如此老神在在的挑衅,就说明有所凭借趋利避害的本性让它并无畏惧。 这口缸有问题。柴筝心绪刚起,眼角余光就瞥见了一点寒芒照喉咙而来,猝不及防之下贴肤擦过,留下道轻微血痕。 水中光影几度变幻,柴筝纷繁的心绪瞬间沉淀,她站在离缸半尺的地方一动不动,从她这个位置,刚好能瞧见水中游鱼首尾相衔,将自己环成了一个圈,似乎在保护水中的某样东西。 正是这样东西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机关陷阱,阳光已经转过一个角度,金屑般落在水面上,柴筝之所以不敢乱动,就是因为阳光经此物重新投射出来,竟然成了有杀伤力的寒芒,她身在其中如处樊笼,稍微晃动一下都会遍体鳞伤。 不光如此,鱼在水中瞎搅和,柴筝勉强维持的平衡并不能长久,几乎是耳中乍闻水声,这星罗棋布的光点就会随即重新排布,而柴筝得在其中求得生机! 柴筝用得向来是剑,以轻灵见长,她手上力气虽然不小但乐清分配给她的杀鱼刀头重脚轻,别说轻灵,连稳都谈不上,柴筝以此护身,几次堪堪挡住要害,但步子却也乱了。 第22章 时至今日,柴筝才找到了生死一线的紧张感。 她借旋身的时机留意了一眼周围的情况。 光圈的包覆范围大概在一丈左右,边缘光点十分密集,肉身凡胎直接通过,恐怕会被削成一副骷髅骨,因此不想办法破了缸,是绝不可能逃出去的。 除此以外,柴筝还看到天边聚集雨云,惊蛰之后南方的天经常会下晴天雨,阴云太薄遮不住太阳,又太厚非得落一场雨不可,这种情况下,柴筝可不认为这场雨能带来什么好结果,说不定还助长了机关的声势,直接将这块地盖成了自己的棺材。 她心想着时间有限,手中长刀飞旋而出,这么近的距离,刀锋又如此锋利,按道理说一定会砸在鱼缸上,就算不能瞬间砸破,至少也会豁出小口。 谁知菜刀脱手而出后,竟在半空兜旋片刻,眨眼之间改变轨迹冲柴筝的头皮而来,柴筝折腰让开,两根手指在刀柄上一带,卸了上头的力,让菜刀重新握回掌心中。 夭夭在旁边幸灾乐祸,我说了,你不一定杀得了它。 柴筝不与黄毛丫头计较。 这阵法我好像见过。柴筝身处其中,是后知后觉的当局者,两轮试探后,才发现光点的变化是有规律的,似是燕尾阵与环形阵的组合,只是规模极小,变化极快,根本不给柴筝反应的机会。 眨眼之间,她的衣服已经从上到下多了数个口子,血渗出来,又疼又痒但不致命,这东西将人困在其中,讲究的是一个剥皮拆骨,徐徐图之,因此这些伤会好了又破,到最后溃烂肿胀,死得面目全非。 柴筝看出了当中的蹊跷,她轻轻笑了笑,手一松,长刀坠地陷入淤泥里,随后她一跺脚,泥点子飞溅而起,成了柴筝手里的棋子。 黑白之色交织,柴筝脚下一转先堵生门,光点随即让开一寸,阵法讲求环环相扣,动一子则动全身,整个棋面都被牵引,柴筝却先下手为强,一连落三子,逼得三处光点直接消失。 水中之物终于开始焦躁不安,柴筝用仅剩的一只手将长刀从地面掀起,带起的泥点子一时如雨,搅得一缸清水浑浊不堪。她脚尖点地,轻飘飘地拔地而起,在那大鱼的头上踩了踩,而后落在缸缘上,那鱼终于瑟缩了一下。 我不杀你。柴筝开口道。 雨丝直直打在她的身上,起初并不大,转瞬之间却蒙了眼,缸中水浑浊,已经折射不出阳光,这一局柴筝并没有输。 她又道,我是凭经验钻了空子,若今日我脚底下的不是松软泥地,而是风干的盐碱,刀劈斧凿不开,除非太阳落山,我才能够喘息,所以不算赢我不杀你,明日再来请教。 那鱼也是个聪明的,窝在水中良久没有动弹,直到泥沙沉淀下去,占满了小半个缸底,它的尾巴一卷,抛出样东西。 这样东西不过巴掌大,带着水渍在雨中划出道弧线,被柴筝接到了手中 黄金打造,纹路精致清晰,中间镶着一枚被掏空的红色宝石,晃动时发出空落落的声响。 竟是雀玲珑! 第27章 第 27 章 穷酸人家见不得晃眼的宝贝, 柴筝下意识将这东西往自己怀中一藏,做贼心虚般四下望了一眼。 夭夭有些看不过去,那东西是我的。 柴筝与她远远对视了会儿, 才悻悻将雀玲珑又掏了出来。 当年巫衡罗惨死, 贤夷太子远走漠北的时候,柴筝就想过雀玲珑到底去了哪里。 克勤王是肯定没拿到, 他国内乱成一团,若有这样能镇民心的宝贝, 克勤王早就拿出来用了;老爷子与贤夷也不像有, 否则当年他们遭遇的就不是祭酒处杀手, 因为克勤王肯定千方百计的留下活口, 好套出圣物所在, 而不仅仅是有个可杀可不杀的余地。 势力两方都没能得到的东西, 竟然在夭夭这个黄毛小丫头的手里。 柴筝与这六岁的小姑娘相处不久, 只觉得她有些渗人。 神性这种东西若是透着懵懂与良善,便能让人安心, 除此之外稍有偏差, 就只能结出冷漠无情和生杀予夺的果。夭夭现在还是根嫩芽,不知插在何种土壤里,已经有长邪长歪的架势,柴筝感觉得给她松松土,施施肥。 她拿着雀玲珑, 将刀往水缸旁边一扔,那只鱼默默缩了缩头,沉底吐泡泡去了,而柴筝则走到夭夭面前,坦然将雀玲珑交还给她, 拿着,明天我还需要这东西。 夭夭被她拽着手,掌心里硬生生塞进了黄金铸的珍宝,夭夭的手没作力,柴筝松开,雀玲珑便随着她的手指一滑,砸进了淤泥里。 小女孩忽然问:你怕我吗? 啊?柴筝觉得自己老了,跟不上小巫衡的思维。 很多人都怕我,他们表面上看来恭恭敬敬,其实只想离我远一点。夭夭龇着小虎牙,像是要咬人,他们命途如何并非我安排,我又不是个多管闲事的,若不来问,我也不会说,凭什么要怪在我身上。 愤愤说完,夭夭又抬眼看向柴筝,重复了一遍:那你怕我吗? 小姑娘步步紧逼,柴筝被迫往后撤了几步,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夭夭的眉心,阻止小姑娘再往前凑,口中轻飘飘答了一个字:怕。 而后这根手指一曲,弹出声极脆的砰,夭夭震住,后知后觉地捂住额头,眼泪汪汪地控诉柴筝恶劣。 柴筝却松口气,笑着又摸向夭夭头顶,将她束好的辫子揉成一团糟。 但你我也没什么不同,两只眼睛一张嘴,你能洞察天机,但是我能惹你哭,怕能怕到哪儿去?柴筝道,我怕的东西多了去了小阮在当中能拔头筹,还不是一日不见,牵肠挂肚。 夭夭的额头这会儿已经开始泛红,柴筝下手不算重,但她刚被雀玲珑激起了一身的杀气,这会儿还没消退下去,夭夭只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这一弹额头几乎肿了。 长这么大,从没受过此等委屈的巫衡开始立地嚎哭,嚎得水中大鱼都缩了脑袋,海面水鸟飞绝,地上淤泥都嗡嗡跟着颤。 柴筝眨了两下眼睛,赶紧给她擦眼泪,姑奶奶,姑奶奶,咱们轻点好吗?别把师父他老人家再招来了。 小姑娘不听,哭得我行我素。 夭夭在宫闱中出生,她的母亲是前任大祭司唯一的女儿,虽也锦衣玉食,但大祭司之位的传承靠着神谕和筛选,与血缘并不相干,最多也就是历代大祭司的直系亲属中,出下一任大祭司的机会更多些。 克勤王囚禁她们,就是因为这个腹中的孩子前程不明,连巫衡罗都说不清楚。 这种情况极少出现,巫衡罗在历代大祭司中活得最为长久,也最受推崇,有些人家中甚至拿他的画像做辟邪之用,连巫衡罗都被障住了眼睛,可见这孩子不同寻常。 然而,夭夭的出生并非一帆风顺,她的母亲难产而死,夭夭落地就双眼绯红且不会哭,她张着嘴似菏泽之鱼,就是不发出声音,克勤王一度认为她是个哑巴,所以匆匆安排了老师教导写字。 细想想,夭夭天生就不是个爱哭的人,平素冷眼薄情都受尽了,也没亲人伴在身边,难得被柴筝欺负地撒泼耍赖,鼻尖都哭红了。 柴筝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干等在旁边,时不时还抽出一片衣袖,让夭夭擦眼泪,若是慢一点,海风都能将这几滴眼泪吹成盐渍,毕竟夭夭干嚎居多。 小姑娘耸着肩膀哽咽,柴筝趁这会儿功夫已经将周围都打量完了,这片海位于森林之后,离当初她们遭伏击的山有一段距离,木屋旁边就是河,入海口水势湍急,若当初不是乐清相救,现在的尸骨恐怕都泡烂,浮在海面上了。 就算报恩,给他当个养老送终的徒弟也不亏。柴筝的心思拢不住,闲一会儿就天南海北的瞎晃悠。 她又想,娘跟秦将军也不知如何了,还有粮草,是否已经到了爹那里今日是初七,还有大半月爹就会受伤,我到时一定要离开这里。 柴筝便又发愁,乐清实在太厉害,我短时间内肯定赢不过他,可他看起来也不像个讲道理的。 人心到底隔着肚皮,柴筝若是刚刚能与阮临霜好好说上一句话,就该知道乐清也非凶神恶煞。 你知道祭酒处吗?夭夭哭完了,这会儿正在打嗝,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柴筝一句。 柴筝脑海里浮起那张鬼面具,点了点头。 祭酒处是乐清一手建立起来的。夭夭的话轰在柴筝耳中,一时响了个双手发麻,柴筝纳闷,不是专属克勤王的吗? 夭夭点点头,乐清是克勤王最得力的手下。 宫廷之事,帝王权术,最容易落个不可说,大靖这副糊涂烂摊子柴筝至今都茫茫然,更何况隔海相望的木桑国。 我还在娘肚子里时,他就负责保护我。夭夭像是憋久了,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可以说话,就迫不及待倒腾出女儿心事。 她又道,那时候乐清不瞎也不哑,直到两年前一个雷雨天,祭司院的大门被敲动,他一身是血站在门口 夭夭抽了口凉气,我以为他要死了。 柴筝本想早些去找阮临霜,却被夭夭几句话一拦,难以脱身。 其实算算年纪,柴筝若是还活着,养个女儿也该有夭夭这么大了。 巫衡生长的环境实在恶劣,柴筝两岁就见识过一位活活将自己逼死的,夭夭若是学了那位十成十,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保不齐就憋出个英年早逝来。 柴筝对英年早逝四个字过敏。 于是柴筝顺着往下问,发生了什么? 小女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废话半天?! 只是自那天后,乐清跟我一样,都成了祭司院的囚徒。夭夭看着眼前高阔的天地,倏地一下抓住了柴筝的衣袖,救救我。 柴筝纳闷,你现在的日子不是过的很好,在这海边有吃有喝有屋檐避风雨。乐清看起来不似个好人,却只拿我跟小阮开刀,对你算是无微不至,救你,从何说起? 你不明白!夭夭急了。 这片海四周都是滩涂,泥泞非常,夭夭脚尖局促地踢来踢去,有些像老牛犁地。 过一会儿,她自己结束了无意义的行为,你的命数很奇怪,总是因为一两句话就改变了,所以我必须从你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承诺,才能看清前程。 承诺也能反悔,哪有人一生容易看清且毫无变数?柴筝叹口气,掰着小姑娘的头向前看,我们等的人回来了。 雨刚刚下过,阴云散后,阳光也已油尽灯枯,余烬殷红一片弥散在海水与天际边缘,辉煌盛大的退场一日接一日的在这里无声上演。 而海天之色闭合的中央,阮临霜正缓慢的向木屋靠拢,她的形象并不比柴筝干净整洁,头发草率地绑起来,胳膊与腿都是伤,衣服也被扯坏了不少。 除此之外,阮临霜腰与脚上都绑着一层厚厚的东西,太远了,瞧不清楚,只是重量一定非同一般,她那么轻巧的身子,竟然能让淤泥淹过脚踝。 而乐清跟在阮临霜的后头,他形象上到是没什么错处,但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夭夭的瞳孔微微放大,边缘的猩红像是被勾引牵连了出来。 她刚刚发现,乐清的命运发生了极小的一点变化,不是因为柴筝或阮临霜,而是为了她自己。 短短不过几里路,等到太阳彻底入水,四面泛了黑,阮临霜才走到了柴筝面前。 她现在打得还是基础,从站桩开始,但寻常人想要有个成效,都是三百六十五天起步,阮临霜只有半个月,而乐清也不可能为了带个没天赋的徒弟,就忽然病体痊愈,长命百岁。 第23章 为了缩短这个打基础的时间,就只能委屈阮临霜将一天掰成几十天,时时刻刻都处在紧绷的氛围当中。 阮临霜倒是没怎么叫苦,她似乎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就连如此笨重的甲衣套在身上该如何走路、吃饭和睡觉,对她而言都构不成困扰。 柴筝却为此有些郁闷 她的小阮毕竟有十几年活在自己记忆之外,每当柴筝想要试探出点什么,阮临霜就会借故转移话题或是干脆沉默不语。 柴筝又不想为难她,就导致话说不开,常常陷入沉默当中。 年少情深经过了生离死别与失而复得,至此捧在心上更怕伤着碰着,还没在一起,就像做了对长久夫妻,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 柴筝心里有些难过。 第28章 第 28 章 乐清眼睛虽然看不见, 却听到了鱼尾搅动海水的声音,他捡了根树枝,写道, 鱼没有死? 我看它挺聪明的, 又记住了我们几个的脸,若是煮来吃难保不变成冤魂, 天天在耳边吹泡泡。 柴筝用刀刃敲了一下鱼缸,明日, 我留它还有用处。 面目狰狞的大鱼成了打短工的小可怜, 缩在缸里一动不敢动。 乐清边又比划着问夭夭, 她是不是将缸中之物取出来了? 夭夭闷头不说话, 她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整个人有些飘乎乎的。 木桑国的大祭司之所以受人尊崇, 就是因为这一眼能阅尽生死的能力, 巫衡罗尚且十算九准,夭夭这双眼睛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至今从未有过纰漏。 可是刚刚乐清的命途确实动荡了一下, 虽然结果没有改变,却隐隐出现了两条路没入尽头,他那笔直的,一眼望到头的人生陡然复杂了起来。 能知天命者必然笃信天命,夭夭还不像巫衡罗有过起初抗争的那几年, 她几乎是一生下来就在天命这个罗网中,这困住她,结成方寸牢笼的罗网忽然被撕开一道口子,让她得以窥见其它可能,夭夭却瑟缩了一下。 奉为圭臬的认知一夕崩塌, 束冠之后也会徘徊茫然,更何况巫衡夭一个小小的娃娃。 乐清微微皱了皱眉,又问柴筝,怎么了? 没事,柴筝回答,要长大了而已。 乐清发现自己身边这三个小姑娘,除了自己,各个神神叨叨。 对了,今晚吃什么?柴筝比较现实,她作为三肢健全,不瞎不残,没有捆着一身动弹不得的玩意儿,也没茫茫然不知前路为何的普通人,率先操心起填饱肚子的问题。 盆里还有几条小鱼,你会游泳吗?乐清比划着,柴筝还没反应过来,脚底下就一腾空,远远被拎起来扔进了潮水里。 柴筝脸朝下,鼻子磕在螃蟹壳上,默默问候了师父他全家。 傍晚是潮涨潮退最不消停的时候,柴筝在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捞上了一家老小四个人的饭食,等她最后一次从水中探出头来时,第一眼就看见岸边上橘黄色的灯笼。 熹微的光芒落在水面上,转瞬就被翻滚的墨色侵吞,阮临霜静静站在滩涂上,不说什么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像风雨中静默的灯塔,执着等着未归家的人。 柴筝全身上下湿漉漉的,幸而天气不算凉,她手里还兜着一尾红褐色的鱼,只有拇指那么大,在一抔水中晃动尾巴,中天一轮苍白的月亮也落满了掌心,她两步落在阮临霜面前,将这小巧的玩意儿拢到小阮眼下。 送你的。 小姑娘的模样尚未完全长开,鹅蛋脸上还带着不经意的婴儿肥,眼睛是敞亮的,倒映着头顶一轮残月与手中摇晃的灯火,就这么笑眯眯伸着手。 方才阮临霜提灯的身影让柴筝不经意想起自己在断头台的那天,周遭下着雨,雨势分明不大,可她只能看见油纸伞与伞下孤零零的人。 断头台前九道石阶,远远隔着生死,她就算竭尽全力,也无法拉近稍许距离,可而今这盏灯与自己,只隔着两张肚皮,柴筝便豁然想通了,没什么了不起,小阮不肯朝我而来,我便向她而去,就我这副好腿脚,她就算骑两匹马,连夜逃跑,我也能追上。 即便柴筝的五指拢得很紧,还是有水不断地渗出去,转眼月亮只剩了残缺的一丁点,小鱼也只能跻身指缝狭窄的角落。 阮临霜手中的灯稍稍抬高了些,微弱的光芒落在柴筝脸上,而后她缓缓俯下身,吻了吻柴筝的手指尖。 手指尖在灯下是微微透明的,带着海水的咸腥,只够唇心很小的一块地方,但阮临霜却不敢更近一步。 鱼终于随着水一起落下去,搁浅在滩涂上,等下一次潮起,没过了柴筝的脚踝,才将它一并带走。 柴筝眨了眨眼睛,捂着手指尖:你占我便宜。 阮临霜没有骑两匹马连夜逃跑,她该骑两匹马轮番践踏柴筝的脑袋,把里面现灌的海水都拧巴干净了。 走吧,师父已经煮好了鱼汤,喝一碗暖暖身子。阮临霜叹了口气,提着灯笼走在柴筝的前面。 柴筝后知后觉的耳根子发烫,刚被亲过的指尖有些痒,她忍不住摸了摸,又摸了摸,心想着,出息呢?随后小跑两步,偷偷摸摸拉住了阮临霜空着的那只手。 贴上来的手还沾着海水没有干,掌心很暖,手指单薄且笔直,指腹长着经年累月磨出来的茧,筋骨绷着有些僵硬,阮临霜觉得有些好笑,也不戳穿柴筝,就这么与她吹着海风,慢慢走回木屋中。 木屋的门近在咫尺,里头响着锅碗瓢盆的声音,夭夭喊着太淡了要往汤里多撒盐,乐清似乎在拦她,一时间不可开交。 小阮。柴筝脚步一停,轻声说着:我知道我们之间隔了十来年,但你不必真正将我当个孩子我知进退,也会珍惜,还曾想过诓骗四岁的你。我扛得起你的野心,也会撑得住失去你的孤苦,你不是我的什么拖累,我也不是你的什么负担。 我们好好的,只争朝夕。 阮临霜的手指痉挛了一下。 她对柴筝的感情太复杂了,是一笔理不清头绪的糊涂账。她是既希望柴筝能够好好活下去,却又怕柴筝步自己后尘,最后沦落的孤身一人,寻不着热闹,成了人间一缕漂泊无依的幽魂。 阮临霜也曾有踌躇满志不惧风雪的时候,却终究抵不过这命里诸多坎坷,从此生了畏惧心。 而此时,她被柴筝捂得滚烫,挡在面前的木门被夭夭推开,小姑娘拉了一把门外杵着的人,吃饭了,乐清手艺还不错。 有灯,有人,有炊烟,有柴筝阮临霜不合时宜地想起总督府中的老父亲,继而有些想家,此情翻涌,一发不可收拾。 她原先想与这些东西远远拉开距离,作为旁观者,小心翼翼护着即可,怕靠近了,就再剜心一次。 可这时,脆弱不堪的窗户纸被捅得稀巴烂,阮临霜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飞蛾一只,光与火会致死,她却始终举身以赴。 乐清的手艺确实不错,鱼汤的味道有些熟悉,柴筝捞出来的鱼蟹虾子各有做法,林林总总摆满了一桌子,四个人吃饱喝足还有的剩 然后都便宜了水中那只长獠牙的鱼龙。 正当柴筝打着哈欠准备往床上爬时,她与阮临霜便被齐齐拎着腰带提了起来。 海上波澜壮阔,她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十天转眼就过去,柴筝还没砸吧出个味道来,她在墙上做得记号就到头了。 这十天里,乐清大部分时候都跟着阮临霜,而将柴筝扔给了夭夭和水缸里的鱼。 那只鱼在跟柴筝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越发有成精的潜质,最嚣张的一次联合雀玲珑搞出个连环阵,柴筝被困在里面整整三天,差点就栽了。 事后柴筝拎着刀,死活也要喝鱼头汤。 除了飞速精进的本事,嘴也没有闲着,柴筝套着夭夭的话,阮临霜猜测着乐清的故事,夜深人静被抛在随波逐流的竹竿上,她两便合计着木桑国内又出了什么事,该如何行之有效的让克勤王退兵 以及兵权在握后翻了天去的细节。 阮临霜还是很少提起她失去柴筝后的那几年,但也不像之前,似乎回想一下就要跟柴筝划清界限分道扬镳。 这十天的日子很短,但柴筝很知足。 腥咸的海风拂面,像是马上要有一场暴风雨了,这个时节天气无常,柴筝迎着满目星光站在竹竿上,她的身姿挺拔,任由脚下波涛起伏,仍是有种坦荡娴静的气度。 在她旁边,还有根同样光溜溜的竹竿,阮临霜枕臂仰面躺着,衣袂坠入水中,随水波微微漾动。 刚开始几天,阮临霜还得靠柴筝才能呆在竹竿上片刻,至而今数个昼夜,阮临霜已经能将这窄窄不过掌宽的落脚点当成床,观个天象或美人。 柴筝此时还有七分幼稚,但在阮临霜的眼里,她永远脱不开少将军成年后的影子,那影子很美,漫天繁星下惊心动魄。 不过观美人这种行为可以是相互的,柴筝垂下眸子,便见阮临霜浮在皓月之上,套着长安城中清冷的过往,倾国倾城。 互在眼眸中,就算此时沉默无语,也有种恬然而生的满足感。 最终还是跃出海面的鱼打破了宁静,柴筝的目光顺着鱼尾方向偏移了几分,而后伸着懒腰开口问,小阮,明天就要验收功课了,就师父这种闷骚变态还指不定会折腾出什么花样,你担心吗? 阮临霜侧过头,不担心。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乐清并不是个强横霸道的人,若没能通过,就先求他,求不过你尝试打晕他,实在不行我还有蒙汗药,借夭夭之手灌下去,他不会察觉。 柴筝微微睁大了眼睛,还能这么下流? 事先我已经跟乐清沟通过,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我。阮临霜的手指沉在水中,既然已经打过了招呼,他还是想强留,那就各凭本事吧。 第29章 第 29 章 柴筝的那根竹竿在水中微微沉浮, 上头已经空无一人,她轻飘飘落在阮临霜的身边,似一羽鸿毛, 连水纹都没惊动。 夭夭说, 是乐清将她从祭司院中捞出来的,话音一转, 柴筝忽然道,就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之后还惹了祭酒处一堆暗杀的人, 只是乐清太过于熟悉祭酒处, 夭夭又能在关键时候选对逃亡路线, 他们才平安潜出木桑, 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阮临霜与乐清相处的时间更长, 可惜乐清是个哑巴, 间歇性还能装成个聋子, 时而听不见,时而又成了文盲, 字都不会写了。 即便是阮临霜这种没嘴的蚯蚓也能撬出三声嚎的人才, 迄今为止能从乐清口中套出来的话也不多。 每当阮临霜问到关键处,乐清就开始出神,倒不是故意隐瞒,更像是太过复杂,不知如何开口就这一点, 阮临霜颇能感同身受。 就我所知,乐清挖眼割舌之前,在木桑国的地位并不低,克勤王无谋反之心时,他就是心腹爱将, 即便后来天翻地覆,克勤王仍旧信任他,许多铲除异己,平定内乱的事都交给乐清。 阮临霜叹了口气,倒让我想起柴国公来。 只是柴国公的下场与乐清并不一样,乐清更像是主动背叛了克勤王,掳了木桑国年幼的祭司,过逍遥日子去了。 若要背叛,孤身一人不比带个累赘强,柴筝觉得奇怪,更何况有什么必要在逃亡前夕自残身体,抑或自残身体才是他逃亡的原因? 随即,柴筝又否定了自己,也不对,克勤王若要除掉他多的是办法,实在没必要将他搞成又瞎又哑的德行,确保他心里生了怨恨,再将师父与宝贝大祭司关在同一处。 十天相处,乐清这个存有异议的长辈也算尽心尽力,只是柴筝还没习惯喊他一声师父,于是偶尔就两个称呼轮换着来。 第24章 不过当着乐清的面,她倒是嘴巴抹蜜的甜,并且时不时就要偷袭一下,逼得乐清跟自己动手,十次便有十次会因为力量悬殊被拍进泥里规矩两三个时辰。 刚开始,她两联合起来窥伺乐清的秘密是为了有个把柄,也为了解木桑局势,以后有利用的价值,但现在却掺杂了一些真正的关心。 这木屋几乎是柴筝跟阮临霜的一个避风港,半个熟人都没有,便能作为短暂歇脚的家,时时放在心头的仇恨可以抛却,更谈不上谋国谋社稷,成天累得半死,只想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但离开这里,外头便是山河万里倾覆而来,阴谋阳谋遍地横生,日子得汲汲营营地过,故人是看一眼便思量着少一眼,这是命里不可逃避的劫数。 可也该有个去处,能抖落一身尘埃,否则弦绷久了也会断,人能坚持多久? 乐清和夭夭都是木屋附带的一部分,虽无关紧要,却也不能割舍,少了他们,就如习以为常的家里少了桌子与床,总觉得空旷无聊。 阮临霜没有接柴筝的话,习习海风中忽起一个浪头,竹竿被拍得头重脚轻,柴筝踩着的那部分猝然往下一沉,连累阮临霜也躺不安稳,两人齐齐自竹竿上跃起,阮临霜微微皱眉她脚上的负担日夜不卸,这会儿有点拖累到了,至半空她便后继无力,被牵扯的往下坠。 她与柴筝毕竟不同,半路出家的和尚念经途中打个岔,便不记得到哪处了,阮临霜虽没有慌,可脚下没有着力点入水即沉,她下意识喊了声,柴筝! 一根竹竿随即破水而来,恰落在阮临霜脚尖,她踩在上头再次纵起,竹竿虽接住了阮临霜,却也因为冲力下沉几寸,等她重新落下时,双方才刚刚好维持着虚浮的平衡。 柴筝抱着手站在另一根竹竿上,见阮临霜稳住了身形,这才笑起来,乐清不愧是高手,知道你适合什么,也知道该如何教导你,只是 她斟酌了一下,只是小阮,我总觉得你经验丰富,不像是初练武的人。 是吗?阮临霜挽了下头发,兴许只是我悟性高吧。 柴筝明知道这是阮临霜的敷衍推脱,却找不到话来反驳。 她被堵得有些烧心,连带着目光都幽怨起来,阮临霜非但不安慰,还特意补上一刀,也兴许是你低估了我。 柴筝心想,我恨不得拿十八个心眼来理解你,如何敢低估小阮,你要是能知道我一分辛苦就好了。思及此处,柴筝又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胸口,你说我怎么就如此皮糙肉厚,不得人半点心疼。 阮临霜就静静站立一旁,看她翻脸如翻书的表演。 再长的夜终是会尽的,繁星落了幕,皓月也收了清辉,天光乍破,朝霞洒了个天地皆白。 柴筝睡了短暂的一觉,当她睁眼时,阮临霜已经不在身边了,夭夭拿个破盆当成锣来敲,活生生将方圆十里之内的生物都聒噪醒了。 柴筝一直有些轻微的起床气,她在军中时压下来的脾气都成了威严,若是大早上搞偷袭,柴筝下手比任何时候都狠,经常是烧了敌军粮草与营帐,然后再践踏个三进三出才解气,在这儿她也不好意思冲小姑娘大呼小叫,便踹了一脚竹竿,小阮起来了为什么不叫我,混账东西! 竹竿: 直到洗漱完毕,早饭桌上重新见着了阮临霜,柴筝的心情才舒坦了一点。 她盯着一桌子的海鲜禽蛋,师父,这不会是断头饭吧?她不敢动筷子,还示意阮临霜将碗也放下来,虽说只是十几天的露水师徒情,我跟小阮也谈得上孝顺,捕鱼洗碗都不劳您操神,冲这份心,您也不至于下死手啊? 乐清得亏是瞎了,才能忍得住白眼。 吃饭。他手蘸水只写了两个字。 今日的乐清尤其沉默寡言,柴筝也不招惹他了,乖乖端起碗来,将自己塞到八分饱。 我们今天就要离开了,阮临霜等周围消停下来,才忽然提起这一茬,师父,希望您已经想好了如何送我们离开,是有关卡要闯,还是有难题要解。 乐清沉默了一阵,才写道,今日的碗不用洗了。 阮临霜秀眉微蹙,刚想问他为什么,乐清又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为难你们,只有一事相求。 是保护好巫衡吗?阮临霜问。 她玲珑剔透的心眼,哪怕一句不经意提起的话,阮临霜都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乐清曾认真拜托过,眼下不过旧事重提。 她这句话说出口,便将手伸到桌子底下,按在了柴筝膝盖上柴筝有时候过于重情重义,不如自己这般冷硬心肠,倘若给了承诺发了誓,日后却遭遇两难之境,柴筝会相当为难。 还不如自己从根源上就做好了防备。 乐清蘸了水的指头停在半空中,分散的水渍顺势往下,滴在桌面上,成了不大不小浑圆一个点。 过一会儿,他就着桌上的水渍,写出一个结构分散的:是。 以你们的本事,自保都比较困难,我不求巫衡毫发无伤,只求你们不管逃往何处,都尽力带着她作为交换,巫衡的能力可以为你们所用。 柴筝的耳朵尖在这会儿忽然动了一下,她抓住阮临霜的手,将手心翻过来,在上面写,有人靠近,数目不少。 阮临霜手指微屈,将柴筝写得这几个字拢入掌中,她轻轻笑了一下,今天这出师的排场似乎不小。 出师?乐清摇了摇头,入我门,只有死的人,亡的魂,出不了师。 您这一门如此霸道,怪不得人丁稀少,招不到承衣钵的。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近,这些人没有特意的隐瞒行踪,单凭着装备与人数的优势,都能将这片滩涂与滩涂上的小木屋踏平了。 房屋里四个人有三个显得很紧张,只有夭夭坐在椅子上晃着小短腿,她够不着地面,也没什么能力保护自己 巫衡乃稀世珍宝,若将人比成物,就是能说会跳的雀玲珑,不求有贡献,只望挂在身上别弄掉就行。 乐清走到夭夭跟前,半蹲下来,椅子有些高,乐清不得不仰着头,才能与夭夭对视。 他还真从怀中掏出了那枚雀玲珑,穿了线挂在夭夭脖子上,这东西虽然不大,只是夭夭个头更小,被遮挡了三分之一的胸膛。 小女孩不舒服地拽了一下,却没将雀玲珑摘下来。 乐清慢慢用指腹描摹着夭夭的眉眼,而后写道,夭夭,我以后无法护着你了,这两个姐姐会代替我守着你你以后别那么任性,活着才是最紧要的。 嗯。夭夭低着头,她抓着乐清的手指,拧着性子不肯松开,直到乐清将她往阮临霜怀里一塞,那张因为失去双眼再清俊也寻常的脸重新冷酷起来,几乎是不留情面的将夭夭扒了下去。 小女孩再长十年,力量上也悬殊的很,夭夭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她撇嘴想哭,却被阮临霜捂住了。 阮临霜对着乐清微微点头,我们走了,师父后会有期。 乐清将碗中清水泼在地上,水入了干土,自然而然地写成几个字,这就是今日的考验,如果你们能够平安通过,我便破例让你们出师,以后不必提起,互无瓜葛。 而后乐清伸手一推,阮临霜与夭夭便被这一掌送出十丈开外,柴筝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阮临霜,可她的脚却没有动,生了根般长在了原地。 她知道,乐清没有送自己离开,必然还有其它事要交代。 第30章 第 30 章 一日为师, 终生为父,我却是为了夭夭,收你与阮临霜为徒, 算不得公正无私, 当不起师父二字。 乐清是个瘦高的身材,站直了比柴筝高出许多来, 因此小姑娘只能竭力踮脚想看清他。 乐清写道,她们两个皆没有练武的根骨, 以后得劳你照顾。我这一招叫雪落平谷, 你看清楚了。 乐清的手缓缓地抬起来, 那把柴筝用过, 尖宽后窄的刀便从案板上猝然飞到乐清掌中, 外头那些纷杂的声音已经消停了, 在木屋之外形成包围圈, 乐清手里拎着刀,推开门走了出去。 柴筝没跟, 开门的瞬间, 乐清便化成了一道惨白的刀光,碧海青天之中睥睨无双,万物因此惊,山林之中簌簌作响。 雪落平谷。柴筝的目光已经完全被这一刀吸引,她轻声嘀咕着, 燕惊幽篁,雪落平谷原是这个乐清。 她撩开裙摆,向着乐清的背影跪了下来,师父,徒儿拜别。 就在柴筝转身离开木屋后不久, 轰然两声炮响,落在木屋原址,火光瞬间烧了个天地通明,柴筝却头也不回的向山林中逃去。 阮临霜没有留在原地等柴筝,她直接带着夭夭往森林深处跑不管是乐清还是柴筝,都不是对方的目标,巫衡才是,只有巫衡一直失踪,知晓她下落的人才不会被斩尽杀绝。 阮临霜向来是个决绝果断的人,脱离了小木屋那一方世外桃源,她就是玩弄人心于鼓掌的疯子,转瞬之间能够做出判断,冷血的连夭夭都害怕。 夭夭抿着嘴,也不说话,只在阮临霜看过来时伸手指个路。 忽然,夭夭的脚步一停,她眼中的猩红血影扩散开来,夭夭就像是被什么牢牢钉在原地,阮临霜一连喊了她几声都无济于事。 夭夭这巫衡其实当得糊涂,没经历过什么艰险,也没有竞争对手,几乎是一生下来已经在云山之巅,当年巫衡罗幼时还跟人打架,互相问候爹娘祖宗,而夭夭连少年光景遭人嫉妒都一并省略了。 阮临霜伸手在夭夭额上一探 微微有些发热,并不是很厉害,且这种热量相对集中,没有扩散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偏偏在这个时候。阮临霜叹了口气,她上辈子就是个看书时荤素不忌的典范,经史子集之外,还有很多逍遥风流的唱曲或犄角旮旯里的奇闻,哪怕路上捡一本《莲花落》,阮临霜也非得学会不可。 眼界因此宽广,许多事就在意料当中,譬如夭夭此时突发的情况。 木桑国奉神为尊,比大靖这种皇权至上,想起来便念个无量寿佛,想不起来就掀卦摊、毁丹炉的国家,更多了一种神秘感,木桑内秘术奇多,多到寻常耕田织布,养蚕缫丝的农户也会一点,位高权重者更是痴迷这玩意儿,国内除了文武状元,还会评出个几个秘术高人,送进祭司院进修。 这套流程存在了百年,运转的像模像样。 阮临霜为此还特意研究过,只是大靖内视之为邪术,留存的书籍并不多,大部分还只写了功效和症状。 夭夭此时的情况很有些像血封,大抵就是一个人太厉害了,为防他厉害到控制不住将自己弄死,就以血亲作为转嫁,双方同时分摊操纵这份能力血封的主动权尽数握在施术者的手中,甚至可以左右对方的记忆和行为,稍有得寸进尺之处,施术者就成了傀儡师。 而要解开血封的唯一办法,就是血亲死亡。 血封解开时,施术双方都要承担相应的代价,但因为一方已经死亡,因此这个代价最终只会由活着的一方全数承担。 出神、微微发烫、瞳孔边缘猩红扩散,都是血封解开时的典型症状。 阮临霜甚至能猜出,将此术加诸在夭夭身上的就是乐清。 这种症状持续的时间通常在半盏茶内,虽不算慢,但此时危机四伏,莫说半个小时,便是一眨眼都有变故发生,阮临霜自认没有能力包围圈中护得夭夭平安。 她抬头找了棵最为繁茂的树,托着小女孩的腰带,借力飞腾而上,藏在了树枝与叶间姑娘们年纪本就小,身量不到成年人的半分,可以掩得结结实实。 第25章 然后阮临霜才分神去管夭夭的死活。 巫衡眼中的猩红色已经开始收拢,不消片刻就能恢复正常,阮临霜不确定乐清为了保护夭夭还使了什么手段,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她将耳朵贴在树干上,留意这四周的动静。 林鸟悚然而惊,马在林中处处受阻,跑得并不快,来追她们的人已经分散开来,阮临霜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对方人手损失惨重,不够铺满整个林子,因此得扫完一片撤退,再去扫另一片 阮临霜心想,我若是乐清,便先下手为强,将他们之中带头的全杀了,剩下的不会带兵,就会犯这样显而易见的错误,也方便我与柴筝钻空子。 想到柴筝,阮临霜的心被狠狠撅了一把,猛地抽疼起来,不对!柴筝不会落后这么多,追兵都找到眼前了,而柴筝一定知道我是直奔海防驻军营地而去,半点圈子都不绕,她一定是被耽搁了 她有危险! 阮临霜的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柴筝也有颗七窍玲珑的心,寻常人要害她,连根汗毛都不一定能薅下来,她是真的很像柴国公,只有亲朋好友布下的陷阱,柴筝才会义无反顾地踩进去。 这些追兵奈何不了柴筝是乐清动了手脚。 就在阮临霜心思起伏的瞬间,夭夭已经从出神状态中恢复过来,她眼中还透着茫然,血封解开时明显对她造成了影响,但夭夭全身上下丝毫未伤,她并没有承担术法反噬的代价。 阮临霜的眼睛永远是崇山峻岭上经年累月的积雪,而此时更为冰冷的化不开,这种状况只有一种解释 柴筝做了容器,做了盛放这份代价的容器。 那大靖的女娃子吃软不吃硬,还是不肯说巫衡的下落。树底下有几个穿轻甲的木桑士兵正在嚼舌根,他们说得是木桑语,但阮临霜听得懂。 另一个便冷哼了一声,也是个不聪明的,乐大乐清的话也能信,好家伙,传说他天生的反骨,一年有背叛的指标,当今王上就是仰仗他铲除不少异己,结果呢,他连王上都背叛了。 此人后来将声音压得极低,生怕闲言被其它人听见了,再自找个不得好死。 我还听说他原本是个大靖人,逃亡到我木桑,被前代大祭司收留教导,才有而今的地位。起先说话的那个倒是不怕,他不议论克勤王,只说乐清,我可知道大祭司的女儿都是乐清抓回来的,领了大功,恩赏无数。我要是像他这么狠心,现在还跟你在这儿扫树叶? 得了吧,乐清再怎么着,也是亲手创立祭酒处的,那能力岂是你我可以高攀。同伴踹了他一脚,这次能找到巫衡,我们也算大功一件,封赏自然少不了。 阮临霜只听了这么多,后面就是两个人就这份恩赏进行的白日梦。 柴筝应该是被抓了,目前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血封的代价书上没有写,阮临霜也无从得知,难以揣测柴筝伤的如何,也有可能防止鱼死网破,柴筝刚发现自己逃不开,就举双手投降了,此时正好吃好喝好待着。 毕竟柴筝吃软不吃硬。 阮临霜大概能想到旁人拿柴筝一点办法都没有,虽是个俘虏,却是个有价值的俘虏,只能忍着哑巴亏,见她年纪小,殷勤哄骗。 方才还笼着一层寒霜的脸色逐渐放宽,阮临霜的眉眼温柔下来,嘴角带着的笑意,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阮临霜想,柴筝不会让自己吃亏,我这边只要稳住了,她就不会有事。 思及此处,阮临霜回过头去看此事的关键巫衡。 夭夭也不知独自一人哭了多久,她睁着眼睛,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眼泪却不受控制的往下掉,就像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难受,为什么心如刀绞,为什么会哭。 她茫然地看向阮临霜,一句话也不说。 阮临霜食指抵着上下唇,示意夭夭别发出声音,好好呆在原地,夭夭已经习惯了这种朝不保夕,遭人追杀的日子,此时不管她正经历些什么,都能保持几分下意识的冷静。 夭夭的目光似乎透过阮临霜看着另一个人,一个教会她危机中如何自救的人,小女孩伸手抓住了阮临霜的衣袂,用力极大,阮临霜竟然一时抽不出来。 见她只不过无意识找个港湾,阮临霜也没生拉硬拽,树林下那帮冲着封赏而来的追兵找人找得越发勤快,看样子很快就会将这片林子清扫干净。 血腥气 阮临霜的鼻翼忽然一动,她平生最不喜欢这股味道,但回顾上辈子不长的数十岁月,却常常与这股味道相伴,割舍不去也就习惯了。 第31章 第 31 章 一位穿着银甲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 从远处进入视野范围,那股浓厚的血腥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阮临霜稍一扭头,便看到他狰狞的半张脸 他原本生的宽眉高目, 五官有些不团结, 只能算普通人的长相,但此时, 大半张脸不知遭了怎样的横祸,裂了三寸开外的口子, 血肉外翻, 有些地方甚至可见森森白骨。 伤口虽深但并不致命, 止了血, 敷上一层厚厚的药粉, 换了旁人哼哼唧唧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 但这男人却是出乎意料的强悍, 竟然还能带人搜林子。 章天猎鹰卫。阮临霜能认出这副铠甲。 甲胄是铁混铜片一并铸成,木桑没有大靖的冶炼技术, 本国内又是铜矿充足, 因此铁器的应用并不广,唯一能穿上纯铁铠甲的只有皇城驻军,而在此之外,章天卫也是军备充足,卫队长向上都有件像样的铁制轻甲。 这男人的品阶并不高, 他胸部向上的标志性装饰是一只隼,猛禽,但也意味着他有勇无谋,至而今的地位就很难再上一层了。 木桑国内勇士不少,谋臣稀缺, 即便有几年专注培养,也是千里挑一,至今四国邻邦还是暗地里嘲木桑水土不好,养不出聪明人。 那男人手一挥,背后吱吱嘎嘎推出个装人的囚笼来,囚笼做的有些过大,看样式应该是备给成年人的,柴筝坐在里面,大半个身子都可以轻松挤出来。 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嘴角有一点血渍,擦过了,但没有擦干净,除此之外应该没受什么委屈,头发都是完好的,并不显得狼狈。 夭夭拉衣服的手紧了一下,她面前的阮临霜却相对稳上许多,既没有冲动的要下去救人,也没发狠要跳下去砸断那带队之人的脊梁骨。 倘若夭夭能看见阮临霜的表情,恐怕还会大吃一惊阮临霜自望到柴筝的那一刻,脸上便有几分笑意,始终消减不下去。 她心中想得是,这头领怕是要倒霉了。 因脸上这道伤口,男人说话时不大能咧开嘴,但并不影响他中气十足,你们的人在我手里,要是再不出来,我就将她剥皮拆骨 等等,等等。话没说完,便被柴筝打断了,牢笼里的人盘腿坐着,晃着脑后马尾纠正他,你们的巫衡又不会武,耳力有限,她要是不在这片林子里呆着,你草草就将我剥皮拆骨了,下片林子拿什么威胁她? 那带头的脑子不好,但知错能改,真就重新润色道,我就割她一块肉 再等等。柴筝捋了捋长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好歹也是个小美人,爱漂亮着呢,你割我一块肉,不管割在哪里,我都算破相了,万一我那闭月羞花的心上人就此看不上我我可脆弱了,会自尽的。 领头人看着柴筝,与她大眼瞪小眼。 巫衡只是个小姑娘,就算没有你,我们也能找到她。这男人竟然会说中原话,只是说得不大好,磕磕绊绊的厉害,有些词还很含糊,难以听出大概。 柴筝撑着下巴,那你就找嘛,我在这牢中又不能碍着你,你若不来招惹我,我便是旁观看个戏,也无不可啊。 木桑国的人对巫衡有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和尊崇,别说夭夭此时已经六岁,就算她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只要睁开那双眼睛,就能齐整整跪一地。 这男人看起来好像胸有成竹,但柴筝却见他身体紧绷,缰绳几次拉得太过,马头都给拽得一趔趄。 巫衡在他心里几乎无所不能,柴筝拿在手中他都忐忑不安,没有这个护身符,这男人甚至不敢踏进巫衡逗留过的任何领地 便是被人吃准了想法,才处处落于下风。 从哪儿绑来这祖宗,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过,还不敢动她一根指头。 怪不得乐清这老狐狸将小姑娘留下来,本以为是智者千虑阵前失足,此时看来,根本就是嫌他临死前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硬塞个麻烦过来,消磨还活着的人。 柴筝在牢笼中轻轻咳嗽了两声,她这会儿胸口还闷着,跟被人抡了一锤似的,血腥味不住地涌上来,头也疼。 木屋被一炮轰成废墟时,柴筝还活蹦乱跳的往树林里赶,赶着去见阮临霜,去将乐清托付的重担平安带出去,谁知片刻之后,她就气血翻涌,脑海被劈开,里头硬生生塞进了好些个回忆的片段。 这些片段并不属于柴筝自己,却带着汹涌澎湃的感情,一瞬间几乎淹没了柴筝的神智,她成了回忆中那双眼睛的主人。 起初是一座红白相间的院子,柴筝猜是祭司院,这儿处处透着又邪又玄的高贵,这双眼睛的主人躺在床上,视野很低,总是能看见人来人往,还有血的味道,她刚想转头,就被个身材有些高大的女人抱起来,到一旁去了。 视线与床拉开距离,约有两三丈远,那女人焦急地嘀咕着,不哭,怎么生下来就不哭呢? 而床边则里三层外三层站了许多人,血一盆一盆地端出来,直到一个闷闷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孩子生下来就不必救了,都退下吧。 刹那之间,柴筝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心绪极端起伏,盯着那扇虚掩的门几乎将其盯穿。 记忆并不连续,虚晃了一下,屋子里就冷清下来,人都散了,门外说话的人远远向她看了一眼,柴筝模糊听到一句,生下来就双眼通红,还要了自己亲娘的命,是个祸根将她抱远点,遮住她那双眼睛! 随即一双温润的手掌覆了上来,怀抱也变了,从女人变成了男人。 下去吧,这里交给我处理。柴筝头顶的声音道。 是乐清大人。 至此,柴筝已经能够猜出她脑海里是谁的记忆,只是她没想到,巫衡刚生下来,这脑子的构造就跟别人不大一样,所有事情历历在目,哪里像个未足月的婴儿,说是七八岁也有人信。 眼前的这片黑暗让开时,房间中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乐清将她放进摇篮里,轻轻晃了晃,随后说出一句让柴筝恍然大悟的话。 乐清道:夭夭,你放心,爹会永远保护你。 随之记忆终结,柴筝吐出一口血,脚下踉跄着跪倒,被追兵赶上,关进了笼子当中。 柴筝觉得这位师父忒不靠谱,为了亲生的女儿,将徒弟利用的彻彻底底,他那一招雪落平谷柴筝原以为是出自一位师父的真心,现下看来不过是做了亏心事的补偿。 可是人已经死了,炮火轰炸之下,恐怕连尸骨都难找到一两根,柴筝以后若想报复,最多也就是坟头跳舞,无关痛痒。 思及此处,柴筝突兀地叹了口气,那骑马的男人以为她是终于认清现状,为自身处境担忧起来,颇有些志得意满,将马头又勒高了点。 阮临霜竭尽全力,才将目光从柴筝身上撕下来。 她现在就是柴筝作威作福的资本,若是她没能将夭夭转移到平安的地点,三个人同时落入敌手,夭夭仗着巫衡的身份得以保全,但这看起来不过纸老虎的男人肯定会下杀手,让参与这件事的外人死得凄惨无比。 夭夭伸出三根手指在阮临霜面前划过,随后蜷起一根,再蜷起一根,等三个手指收为拳头时,只听底下传来一声,都回来,我们往东边继续搜! 第26章 随即马与牢笼都退出了这片森林,只留风空荡荡地扫过。 夭夭开口道,我们快下去吧,这棵树的主人要回来了。 天空中盘旋着几只猛禽的影子,阮临霜带着夭夭刚落地,猛禽就归了巢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倘若期间阮临霜有任何犹豫,或者追兵拖拖拉拉,就是完全相悖的结局。 夭夭并不为暂时的安全感到振奋,阮临霜离她这么近,小女孩身上一丝半点的变化都逃不开她的眼睛。 之前的夭夭是任性的,虽也偶尔语出惊人,但大部分时候会有脾气,晚饭看到不爱吃的,也会憋闷,然而现在的夭夭却有种不为外勿扰的冷漠疏离。 小女孩的双瞳淡淡地看向阮临霜,我现在是木桑国真正的巫衡,你想算个命吗? 柴筝不在身边,阮临霜就恢复了拒人千里的性子,她瞥了夭夭一眼,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两个小姑娘沉默中达成共识,她们之间需要柴筝来调和。 你不必替我算命,阮临霜掐指,做了个卜卦的标准动作,我已经走过一生,里头是甜是苦尽数尝过,若是重来一次,还被告知的清清楚楚,那这人生岂非无聊。 她抬头,看着渐落的日暮,声音轻轻浅浅,我非软弱可欺之辈,命中缺的我自去争,被夺走的我便去抢,命数已经给我一次生离死别,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夭夭一直将柴筝当成个腾飞九天的,阮临霜是拽她的线,而今看来,阮临霜斯斯文文,剖干净雪塑的外表,里头暗藏个狂徒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狂徒。 第32章 第 32 章 牢笼过大的好处, 就是柴筝关在里面也能伸展开手脚。 她胸口凝聚的血气已经逐渐消散,脑子里硬塞进来的记忆也逐渐分成三段,这些记忆尘封已久, 虽然取自夭夭, 但夭夭十有八九已经不记得,柴筝想遇到夭夭之后, 再与小女孩说,但此时最好妥善保存, 别被这滩浑水搅得分不清自己是谁。 柴筝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 她并双指为剑, 脑中回想着乐清临死前的那一抹刀光。 刀剑毕竟不同, 刀为单刃, 削砍居多, 精于此道者威力强悍无匹, 剑却没有刀的雄伟霸气,谦谦君子, 端方轻灵柴筝取剑而非用刀, 是因为柴家枪法与剑多有相通,必要时可以相互转化,与刀法却相差过远,事倍功半不划算。 她又不是想成为前辈高人,江湖上立稳脚跟, 只要能保护自己和身边人,也就够用了。 柴筝武学之途不思进取,但乐清却是高手中的高手,前辈中的前辈,柴筝上辈子就常常听见这个名字, 说是:仗义任侠,老皇帝有发疯的预兆,时常折腾这天下苍生、文武百官之时,就有个姓姚的少年,曾经冒险刺杀,惊得先帝惶恐不安,几年之后就驾崩了。 这个姓姚的少年善轻功与刀法,称燕惊幽篁,雪落平谷,他叫姚乐清。 此去流落番邦,家在万里不得回,这姓氏也一并还了,无颜再唤。 乐清既然临死之前,将这一招演示给柴筝看,必然有他的考量,柴筝总是要琢磨一下,否则这亏就算是闷着吃了,一点补偿没捞着。 剑意随心而生,她被困在牢笼中,周围是滚滚车轮,偶尔伴随战马嘶鸣,鸟雀惊起又飞落,海风竟能穿山谷,四周安静又嘈杂,而后那道惨白的光影再度亮起,柴筝一瞬间仿佛置身刀锋之下,头皮都颤栗起来。 是濒临死亡的恐惧,也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吁走在最前面的豁面男子猝然勒马,他敏锐地感觉到一阵寒意,甫一回头,他的双眼就倏地眯了起来。 柴筝的动作很慢,她手上捏着剑诀,却劈出了软绵绵的一刀。 这一刀怎么看都毫无杀伤力,面前构成牢笼的木桩也仅仅是被风拂过,男子是战场上打磨出来的警觉,但看柴筝舞了好一会儿,也只得出个花架子的结论,动作虽则潇洒轻盈,非常漂亮,但拿这一刀来杀人 小小年纪,莫说笑了。 男人摇摇头,失望道:还以为是乐清教出来的,多少会有点本事,现下看,不过是给巫衡找个乐子,没有真才实学。 柴筝活这些年,说她什么的都有,也算混了个毁誉参半,但说她是个乐子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这男人极有勇气,就是昏昧到不知自己被惦记上了。 柴筝呼出胸口的血腥气,她以剑换刀确实不好使,动作窒碍非常,出手快不起来,几乎每到一个节骨眼就不得不减慢速度,否则就有手臂脱臼或肺腑受创的风险。 她向来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吃软不吃硬。此招要伤她,柴筝就偏偏要试一试,她咬牙直冲而下,刀意迅猛反噬而来,至关键处却忽的停住,护了她一个安然无恙。 乐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柴筝当然知道没有闹鬼,应该是方才那段回忆的收尾部分,也是乐清捎给她的口信。 只要柴筝这一刀劈下去,就会随之解封。 雪落平谷是要付出代价的,想必你也感觉到了。乐清的声音直接响在柴筝脑海中,并不耽误哑巴说话,招至尽时易竭,刚猛有余却柔韧不足,适合你却也会耽误你若你无法将此招化为己用,出手必两败俱伤之前,我会封禁此招,你好自为之。 啊?柴筝心想,人都死了,竟然也不耽误你把我当猴耍。 柴筝一向是拿上辈子加这辈子算成自己的总年纪,二十好几南征北讨多少也算见多识广,像乐清这么出尔反尔、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师父,柴筝实在想回去替他收尸 烧成骨灰装在坛子里,然后将坛子一脚踹翻。 能不能做点阳间的事! 柴筝自顾自生闷气,那瞧着她的男人见她短短时间几度翻脸,方才还捏个剑诀,颇有点宗师气度,此时却又手脚一瘫,要死要活的背抵牢笼坐了下来。 小姑娘的脸色更加苍白,额头上还有一层刚刚活动出来的冷汗,男人生怕将她真颠簸死了,嘱咐管吃管喝,好好照料。 柴筝之所以忽然脸色泛白,除了乐清此番骚断腿的传道授业解惑,还因为她看见了阮临霜 只阮临霜一个,夭夭不在身边。 今天早些时候,阮临霜就换了一套轻便的衣服,只是乐清刀法再妙,也不是是专业的裁缝,因此这衣服只改了宽袖的部分,裙摆仍旧保留,树叶之间晃动,似一只青色蝴蝶。 柴筝个头不高,但牢笼离地一米有余,她方才的视线又在高处,基于日日惦记的熟悉,瞬间捕捉到了阮临霜的身形。 阮临霜半蹲在男人背后的树枝上,下挂的衣袂几乎扫到对方头顶,要不是柴筝方才作妖,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阮临霜随时都会被发现。 这种情况下,阮临霜还对柴筝笑了笑,她没有出声,口型却道,我来救你了。 说完,手拉着树枝一个挑身,淹没在树冠之中。 柴筝心惊肉跳。 她虽然清楚,没有自己,小阮不会独自一人逃得很远,但极近的距离看对方冒险却是另一回事,恨不能以身相替。 随即,柴筝又想,小阮这辈子,原本就是为了救我们这些故人而来,若我以她自身安全为由,束缚她的手脚,只会让她再一次感受万箭穿心之苦 倒不如我受些罪,多为她伤心一点。 可见情债这种东西是不能欠的,就是死了一轮,尸骨都化了灰,仍然会变着花样的讨还是从心口上讨。 柴筝叹了口气,逐渐收拢心神。 乐清那一刀要了不少人命,而为了对付他,唯一的那门炮已经使用了两次,一次砸碎了小木屋,另一次则杀了乐清。 柴筝留意过,这门炮并非崭新,应该是从战场上直接拉下来的,后头的木箱里最多只能装五枚炮弹,且需要两人抬,此时不过一个人背着,也不甚吃重,里头剩下的炮弹不超过一枚。 木桑国的这种老式炮筒都是从大靖购得,炮筒本身极易过热,通常需得一枚一降温,降温时间不得少于半盏茶,但为了对付乐清,两枚炮弹的间隔太短,很有可能炮筒本身已经出现了问题,还没有被发现。 柴筝毕竟是军中磨出来的少年将军,虽然长了副绣花枕头的外表,但这些关乎生命的常识却牢牢刻在心中,比这些有勇无谋的木桑人还是胜了不只一星半点。 乐清也就干了这一件好事,将真正有能耐的都剁了。 这门炮本是柴筝心头大患,若是用不了,那就减了至少八分威胁,而敌众我寡是另两分威胁的来源。 柴筝粗略数过,加上后头受轻伤的几位,共剩下十二名木桑勇士,他们出发时,应该只预料到了乐清的威胁,巫衡不过六岁小丫头,失去庇护就可以任人摆布,却没想到乐清却留下两个意外之喜。 柴筝已经被发现,但她被发现时受了伤,毫无抵抗的束手就擒,除了嘴皮子厉害点,到现在还没暴露出任何凶猛的獠牙,至于阮临霜木屋都被毁了,谁能猜到这第四个人的存在。 也因如此,这些人就没想到要抬头看一看,在他们的认知中,巫衡娇生惯养,两米树苗不一定爬得上去,何况这临海山谷中长着的,都是苍天古木。 然而即便对手是一帮草包,柴筝也一时想不出脱困的办法, 她将自己摊平,想着,兴许小阮已经有了布置,我只需好好养着伤,能护着她就行。 见到阮临霜之前,柴筝总不得安心,胸口郁结之气便也随之散不去,加上乐清这一招回马枪,堵得有些心酸委屈,见到阮临霜之后,柴筝忽然就看透了 乐清做事的初衷只有一个夭夭,其它人与他养不出感情,他能将雪落平谷这一招尽数教授,已经算是生了恻隐,单就这份薄情,柴筝也不是没见过,小阮就比乐清更绝。 乐清心里的自己大概就是小阮心中的夭夭,有嫌拖累,无嫌冷清,如此类比就颇感欣慰了。 心中一松,自然天高海阔。 柴筝盘腿坐在牢笼中,不动不摇似口哑钟,押送囚车的人来招惹她,她也不搭理,看着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其实不过收敛伤势,好配合阮临霜搞事情。 树林之中行军,四周萧索安静,就连柴筝都消停下来,那前头的将军反而不安了。 他大概也能感觉到这种搜查方式缓慢且无效,可现在也没个商量的人,周围十几双眼睛都巴巴盯着自己,为将者有时候就是会碍于面子,死活下不来台。 你们是来带我回祭司院的吗?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半人高的灌木丛晃了晃,从中钻出个青色衣裙的小姑娘。 第33章 第 33 章 阮临霜的个子本来就不高, 与柴筝这个八岁的娃娃差不多,山谷中的植物又野蛮疯长,动辄要有个一两米, 否则就显得没志气, 因而衬得阮临霜更加娇小,高头大马前本该是个瑟瑟发抖的幼崽。 但阮临霜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冷漠到极致的眼睛, 瞳孔是深渊般的黑,一丝光也不透, 更看不到专属于巫衡的绯红。 被这双眼睛看着, 使人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 骑马的男人没见过巫衡, 整个木桑也没几个人见过这一代的巫衡。 夭夭自生下来, 就被当成笼中鸟, 祭祀之时都藏在帷幕后, 至于画像也早与乐清同归于尽, 唯一广为流传的只有巫衡双眼健全,而且很难看见绯红色, 寻常人里正常, 历代巫衡中是个奇葩。 他一时拿不准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因此僵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27章 柴筝心里,阮临霜一直是个冷静自持,心思深重的妖精, 为她爹要个粮草,都布置好连环套,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是主动送上门? 难不成是自己妨碍了小阮的发挥?! 柴筝恍然大悟小阮果然爱我刻骨,连理智都没了。 阮临霜当然不知道柴筝这会儿工夫已经将自己推测成了痴情人, 她仍是端着那副有模有样的腔调,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男人。 比起夭夭,其实阮临霜的气质更像个巫衡。 那男人砸吧了一会儿,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最终提出个关键却也不紧要的问题,巫衡不过六七岁,怎么你看起来要大一点? 柴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漫不经心之下,是攥成拳的手。 这些事,你也能问吗?阮临霜并没有慌,她高深莫测地眨了眨眼,你当知道,巫衡是要经过十年筛选的,但我不同,我是天生的大祭司,王上视我为珍宝,使我多年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接触。 你如何能确定我今年六七岁?又如何能确定不是王上为了保护年幼的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男人被她说得越来越心虚,到最后兀自吞了几口唾沫。 克勤王的阴郁诡谲早已有名,自己知道的越多,这条小命也就越发岌岌可危,他们接到的任务只是将巫衡带回去,何苦管这些闲事。 末了,那男人又蹦出几句木桑话,说得是,祭司大人一路辛苦,请上马吧。而后留意阮临霜的反应。 阮临霜面不改色地回,不辛苦,乐清虽然将我从祭司院掳走,但这些年也很照顾我上马,上哪匹马?同样是木桑语。 那男人终于放了心,他笑着从马背上跃了下来,我在祭司大人面前没有资格乘马,祭祀大人请上。 阮临霜一副想爬却爬不上的模样,装得十分相像,柴筝不禁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小阮还只会读书,大概也是十岁,真的不会骑马,还需要人抱上去。 柴筝那时也才八岁,已经恬不知耻自诩天下第一,见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连马都不会骑,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想,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瞧不上眼,即便同了马,一前一后的坐着,柴筝也心无杂念,只想着赶紧将这麻烦丢下去,自己好随处撒欢儿。 谁知,阮临霜却在她身前,淡淡地问,你知道待会儿要下雨了吗? 啊?柴筝被问了个莫名其妙,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尚好,四面尚晴,从何得出个要下雨的说法,难不成是看穿了自己贪玩儿的小心思,便拿话来试探? 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就会下雨,你若不信,我们可以在这儿等着。阮临霜道,若是下了,你得教会我骑马,若不下,我自会徒步回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柴筝心里觉得有意思,她挑眉笑了笑,一言为定。 结果当然是柴筝输了,否则这缘分牵扯不了这么久,困两人一生。 那天的雨非常大,柴筝最后不得不带着阮临霜借宿农家,灯下换衣,阮临霜自小只有一个父亲,不好参与此类贴身事宜,所以她的动作比柴筝还快上一点。 柴筝与衣带纠缠不清时,阮临霜已经换好了,她捻了捻灯芯,示意柴筝过来些,帮她整理这些过于细节之处。 阮临霜道:你看,我不会骑马,但你也有不擅长之事,先赌局输了我,又不会系衣带,如此算,我还胜你一样。 那就愿赌服输嘛。柴筝盯着阮临霜的手指,你给我也扣个漂亮的结,跟你一样漂亮的,我就教你骑马。她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这些少年往事,柴筝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她心道,蠢货,小阮的驭马之术是我教的,也就骗骗你这样脑子不够用的。 那厢阮临霜已经在男人的帮助下上了马。 你叫什么名字。阮临霜问,好回去给你领个封赏。 乌木耿,我叫乌木耿。男人有些激动,不求封赏,只希望祭司大人保佑我长命百岁。 阮临霜坐在马背上,始终冷着脸,没有太多表情,你将头伸过来。 乌木耿赶紧探着脑袋,阮临霜在他头顶拍了三下,又道,虽不能保证你长命百岁,但至少可以活到九十岁 噗柴筝没忍住。 阮临霜这才夹缝里给她一个眼神,带着刺骨的冰冷和打量,怎么将她也抓来了? 不该抓吗?乌木耿虽然不聪明,却精在警觉,疑心尚未消减。 阮临霜不置可否,抓就抓了吧,一个有趣点的玩具而已。 因这句话,柴筝有些丧气,她怀疑小阮用了真心,说了实话。 虽然架也吵了,手也拉了,别别扭扭许多年,几番你来我往的试探,可真就一层窗户纸戳不破,说是喜欢也成,依赖也可,信任欠缺,朋友更似。 向来豁达的柴小将军费劲巴拉地钻牛角尖,那股别扭又上来了,就是不肯亲口去问问阮临霜那天你亲了我的指尖,是什么意思? 阮临霜这会儿为她的小命操心,也没工夫去想,为何向来聒噪的人这会儿却忽然蔫儿了。 乌木将军,阮临霜随着队伍一点一点的向前,既然已经找到我了,不知我们是直接回木桑国,还是要逗留一阵。 乐清这个疯子,将好好一个整肃的队伍撕扯成了伤败之军,原定的计划是找到巫衡,就直接通过自家人的防线,撤退回国。 但现在,乌木耿手底下没几个能用的人,还有伤着的急需治疗,将巫衡直接带回不太现实,必须先找补给,而此处最好的补给就是木桑的沿海驻军。 与大靖不同的是,木桑驻军是数十艘巨舰,昼夜停于海上,木桑国四面环水,河流众多,国较大靖是小,却也有万万民,其中一半靠水而生,航海与捕捞技术周边国度均望尘莫及。 柴筝记忆中,柴国公的驻军最前端的一支,便与木桑旗舰隔海相望,日夜挑衅,从唱歌跳舞到编排各自皇室丑闻,反正极尽恶心人之能事。 柴筝瞬间明白了阮临霜在打什么主意 乌木耿这会儿还不清楚她们两个与柴国公的牵连,但只要他想靠近木桑船队,势必经过黄海驻军,到那时方有脱身反攻的机会。 乌木耿也是倒霉催得,又给牵马又给推车,自以为逮住了两值钱的宝贝,谁知这两宝贝只当他是好用的引路工具。 既然此时巫衡已经坐在了马上,搜查森林的动静就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他重新整理军队,准备从沿海的线路撤下去。 途中又经过成为废墟的小木屋,熊熊燃烧的火势已经渐灭,还剩了些压在底下的火星,被风一吹隐隐绰绰。 这地方终究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阮临霜的目光只在上头扫了扫,没做任何的停留。 她现在是巫衡,是一个被人掳走,两年间饱尝颠沛流离之苦的巫衡,她应当只想重新回到木桑国,做她养尊处优的大祭司,对这木屋,对掳走她的人只有冷漠,而无亲近。 没人会觉得自由比荣华富贵重要,巫衡也必须这么想才不被怀疑。 乌木耿组织撤退的速度比他安排找人要快上数十倍,柴筝总算见识了一番训练有素,否则单就木桑国这帮勇士的行事作风,柴筝差点认为自己亲爹是个饭桶,六年都吞不下一帮乌合之众。 这些人有一个固定的路线,从附近村庄中取的捷径,这村庄因为连年战乱已经荒废了,剩下不到三四户人家,还都是些老弱病残。 听见外头有点动静,就直接闭门锁户,因此木桑人也能畅通无阻,并不怕被当地百姓发现,给告到衙门里去。 队伍走的并不慢,就连伤员都依附着关押柴筝的囚笼,靠四轮和一匹拉囚车的马省下力气。 阮临霜为了不暴露自己,全程说得话极少,也不愿左顾右盼,只留了道青色的背影在柴筝前头引路。 虽说柴筝是个话多的,但必要的时候也能沉住气,她与阮临霜之间本来也无需过多言语,各自盘算各自的,等到了关键时候,相互之间有个眼神或动作,自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东,走得时间比阮临霜想象中要短,太阳尚未落山,就到了另一处小村落,乌木耿吩咐安营扎寨,今夜就在此处将就着。 第34章 第 34 章 一路走来, 阮临霜就发现临海的村庄很少有保留齐全的,有些毁于战火,有些荒废破落, 乌木耿寻得这一处已经算是繁华, 尚活跃的人口也不超过二十户。 最近天气无常,即便再勤劳的人, 到了日暮时分也早早收网回了家 若是天暗下来,海上波涛难平, 一不小心翻了船, 打捞起来异常艰难, 就算水性极好, 也少有活下来的。 乌木耿这一行人非常奇怪, 从打扮到谈吐他跟村中一位老妇掰扯了半天, 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最后那老妇有些发急,骂了声带浓厚方言性质的, 龟儿子, 话都说不清,就转身走了。 乌木耿一来实在没听懂,二来不愿招惹是非,现在巫衡就在他手中,只要平安带回木桑国, 他就是头一号的功臣,名和利都在前头等着,乌木耿再莽的性子都能放一放。 临海一线的渔民对战争深恶痛绝,因此穿铠甲的军队在这里并不受待见,木桑自然是罪魁祸首, 但大靖驻军也饱受非议。 只是渔民也懂趋利避害的道理,你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主动冒犯你,何况军队整肃,远比寻常百姓来的强悍,不到万不得已,弱者自然能避则避。 可是乌木耿这支疲惫之师已经被斩了首,上面能指望的全死了,又长时间少水喝少饭吃,更不像柴筝跟阮临霜是吃饱喝足后才被扔出去折腾的。此时别说后面几个受伤严重的,就算乌木耿自己都有些撑不下去。 他们带出来的干粮远远不够,药物更是稀缺,所以才需要与村中之人沟通,弄到点暂时保命的物资。 柴筝心想,你们倒是腆着张脸毫不知耻,要不是木桑连年来骚扰我大靖海防,两江之地这富足的鱼米之乡,何至于十室九空? 我来吧。阮临霜从马上下来,她天生就有种让人害怕的本事,乌木耿犹豫了一下,拔腿跟上,却没说要限制巫衡的自由。 被她找上的还是刚刚那位骂乌木耿龟儿子的老妇人,老妇人约莫五十开外,生计摧残,上半身已经有些佝偻,她手中拿个簸箕,正在院子里追着鸭子喂吃的。 老人家,阮临霜道,请问此处距离官兵的营地还有多少路程? 乌木耿没想到巫衡上来就问这个,一时拿不准她是个什么用心。 老妇人抬起眼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 阮临霜生得灵秀,年纪不大又十分沉稳,谈吐不同寻常,十里八乡要是出了这样一个后生,那是要被围观的,老妇人自然看她心生欢喜,只是长久偏见仍在,对她身后穿盔甲的军爷多有顾忌。 老人家道,不算远,你个小女娃若是徒步走,两三天能到,那位军爷只需一两天,若是骑马就更快了今天村子里奇事多,除了你们,也来了一位女 话未说话,阮临霜便打断了她,老人家,多谢了,这颗珠子您拿着,当是回报。 阮临霜跟着她爹,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但总算丰衣足食,这颗珍珠值纹银五两,是阮玉璋买来祝她生辰的,原是一对。 纹银五两在启昭年间足够一个三口之家吃穿用度大半个月,那老妇人手握珍珠,心想着,问一句话,竟值这些个价钱,小姑娘莫不是太富贵,从未穷过吧? 只听阮临霜又道,老人家,我这儿还有一颗,只求家中若有吃喝,分一些与我们。 第28章 珍珠是个好东西,市集里头不认铜板,也会认这能换真金白银的宝贝,老妇人犹豫了会儿,含糊着口音道,家中是有吃的,可是值不上你一颗珍珠。 老妇人苦口婆心,小姑娘,你这东西值钱,莫说换吃的,就算是我院中这些鸡鸭都与你,都值不了这些,你是不是家中富足,从未自己买过餐食 年纪大了,操心的多,终归有些啰嗦,乌木耿沉不住气,已经不耐烦了,然而前头有个巫衡压着,他也不敢大呼小叫,只能装作整理衣服时跺了跺脚,跺得尘土飞扬,那老妇人骂了一句,造孽哟。随即蹲下来,安抚院子里被吓到的小鸭仔。 阮临霜这才插得上话,她道,没关系的老人家,有多少我们便吃多少。熄了火才来讨,本就是强人所难,价钱自然要提高些,否则岂不让您吃了哑巴亏。 老妇人没见过这么坚决的财神爷,她是受人恩惠的,再三推辞不仅显得虚伪,还像家中不缺这几两银子,她摸了摸那浑圆光洁的珍珠,终于答应了一声,哎,随我进来吧。 眼见着今晚吃饭有着落了,乌木耿心里也高兴。 老妇人实在,家里剩了半锅粥,本打算明早热的,还有不少晒干的馍与几坛腌菜,十来个人不说吃饱,填一填肚子总够了。 乌木耿拿不来许多,老妇人家里也没人愿意跟军爷多打交道,最后还是阮临霜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去叫两个人。 可是乌木耿有些不放心。 你的人就在村子口,要是我半盏茶的时间没有将消息带到,你完全来得及追,难不成害怕我短短时间就能逃走? 阮临霜冷冷笑了一声,未免太低估自己而高估我了。 乌木耿不好意思地笑笑,巫衡面前我不敢掉以轻心希望大人早去早回。 阮临霜并不打算逃跑,自然能够早去早回,她之所以冒认了夭夭的身份,就是为了柴筝,此时柴筝还在笼子里面关着,乌木耿就算想赶着她走,阮临霜也会行出千里而后折返。 她之所以处心积虑要半盏茶的独处时间,不过是想看看真正的巫衡有没有留下来过的痕迹。 夭夭自血封解开后,显得更为神神叨叨,非说阮临霜与自己分开,才能救回柴筝,问她细节,夭夭却又成了闷葫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如此,阮临霜也不纠缠,放下夭夭,给她指了条路,随后就去找柴筝了。现在看,夭夭应该也来过这座村庄,逗留时间不长,之后去了哪里不知道阮临霜却有种感觉,今夜恐怕不会太平。 路过关押柴筝的牢笼时,阮临霜装作脚滑,在车板上重重敲了一下,提醒柴筝打起精神,随后用木桑语找了两个还有力气的勇士,随她一道往农舍去搬吃的。 暮色很快压了过来,天的尽头有乌云翻滚,掺和着雷鸣阵阵,在乌木耿的要求下,所有营帐的四角木栓又往下钉了两寸,完全楔进了地里。 他们剩下的营帐并不多,三四个人就要挤一间,柴筝跟阮临霜毕竟是囚徒又是女娃子,阮临霜又坚持说我被掳那几年,都是她照顾我的起居,若是没有她,我便觉得全身不自在。 不得已,乌木耿只能跟作妖的巫衡以及病怏怏的柴筝挤一个帐篷,好看着她们,莫行不轨之事。 柴筝也就是个养自己养不死的水平,何时照顾过别人起居,阮临霜一招手,示意她帮忙脱外衣、梳头发,柴筝就僵在了原地,半点不懂该从何处下手。 柴筝翘着三根手指,捏着阮临霜肩头的外纱,小心翼翼地往下拽,心里还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乌木耿都没觉得哪里冒犯,反倒是柴筝自己过不了自己的坎,感觉在菩萨身上刮瓷,外纱还没拽下来,她就捂脸往地上一蹲,使不得使不得,施主,使不得啊! 她对阮临霜是一腔肖想经年累月,半步距离都是亲近,说上两句话便成了贪慕,被阮临霜亲个手指几近心魔,挂在脑中时时想起,细细体会,时间长久,不敢生其它欲望,倒成了清心寡欲的和尚与道士。 在柴筝眼里,阮临霜始终是栖息心上的飞鸟,片刻逗留已是无边欢喜。 乌木耿与阮临霜都不知道柴筝心眼里在盘算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句活像被调戏的话,双手捂着脸,耳根子却还通红着,似乎被调戏得还很高兴? 巫衡大人,乌木耿实在有些瞧不上柴筝的扭捏,怎么大靖的女子如此小气,若是在我木桑国内,两个女娃子,又差不多年纪,抱一起洗澡也没什么。 柴筝在地上哀嚎一声,你别说了! 倒是阮临霜比较冷静些,她从小就是这个爱害羞的性子,胆子小,不成大事,所以乐清才放心让她照顾我。 乌木耿总觉得这句形容柴筝的话有些问题,他白日见这小姑娘,这小姑娘可凶的很,一张嘴跟专门练过似得,屡屡让自己下不来台,那时候可没看出什么胆子小和不成大事。 阮临霜说着,双手将柴筝从地上捡起来,她叹口气,帮我梳头总行吧? 此时还不算安全,有个乌木耿随时随地的监视,柴筝也不好将丫头这个身份给推脱干净了,只能红着脸,好,我帮你梳头。 荒郊野外没有梳子,所谓梳头,就是柴筝十指在阮临霜头上扒拉。 第35章 第 35 章 阮临霜的头发很长, 她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天生的雍华,不必如柴筝这般顾虑, 头发长了怕影响刀兵, 打理得也好,阮玉璋是个十足手艺人, 处理着国家大事,百忙之中还给女儿梳头发, 就算这十几天风餐露宿, 也不打结。 柴筝拱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她的指腹细细摩挲着阮临霜满头青丝, 心想着, 一梳梳白头, 二梳梳情深, 三梳三梳小阮这一辈子有我护着,免她颠沛流离孤苦无依, 四梳 柴筝悄咪咪的加上点私心, 四梳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注) 想什么呢?阮临霜被她抓得有些痒,乌木耿正好又出去打水了,帐篷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阮临霜一直紧绷的肩背为之一松,她伸手抓住了柴筝不安分的指尖, 柴筝白日里吐过血受过伤,身体尚未恢复,总是暖洋洋的手指尖这会儿竟有些发凉。 还撑得住吗?阮临霜心疼,她将柴筝拉到自己跟前,终于偷得这短短时间细看眼前人。 柴筝血里有风, 死不了就是无妨二字,太平时候可以将三分虚弱装成十分,粘着阮临霜讨关心,但现在阮临霜身处虎狼之中,所耗心力甚剧,柴筝不想惹她多担心,因此点点头,我好着呢,乐清还教了我一招,你要是想看,我现在就能使。 半真半假换了个将信将疑。 阮临霜知道柴筝隐瞒,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轻松点,因此并未戳穿。 今天晚上会有事发生,你不要睡得太死。阮临霜又捏了捏柴筝的指头,也不要逞强。 柴筝怀疑自己与指头是分开来的两样东西,阮临霜只是看自己的指尖可爱,对指尖后头的大活人视而不见。 这么想着,柴筝就开始暗地里跟自己的手指较劲,以后离我的小阮远一点! 手指要是有独立的意识,得当场离家出走。 乌木耿没有离开太久,他一直不放心这两个小姑娘,毕竟在木桑国内,乐清已经被妖魔化,提起克勤王,必会想起这位手段狠辣的大人,乌木耿即便亲眼看见他死在炮火之下,但想起巫衡与柴筝都是乐清养大,心里就一阵阵发寒。 他掀开帘子走进营帐,就看见柴筝还在乖巧地给阮临霜扒头发,只是越扒越乱,阮临霜的形象越发趋近于讨饭的花子。 大靖民风果然奇怪,难不成头发乱了才睡得更香? 乌木耿虽然满脑子的不明白,但毕竟是两个女娃娃的事,其中一个还身居高位,他一介军中糙汉实在不好多嘴,只说了一句,巫衡大人,此处还是大靖朝内,对我们很不利,今天您早点休息,明日也好快点出发。 知道了。阮临霜顿了顿,又问,今夜你睡在哪里?这帐篷里可只有一个被窝。 上半夜我睡在外面,为巫衡大人守夜。乌木耿非常恭敬,下半夜会有人替我的班。 阮临霜点点头,辛苦。 乌木耿说这话一来是真的为巫衡着想,战乱之地本不太平,谁知道有没有人会拐巫衡这白嫩嫩的小姑娘;二来也是为了警告巫衡与柴筝 外头有人守着,不要试图逃跑,也不要耍花样。 乌木耿这一路行事已经非常小心谨慎,可惜他毕竟不是善谋之人,莫说这交手方是阮临霜,就是柴筝他也望尘莫及。 上半夜平安无事,下半夜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像这样的小村庄,家家户户相连,都有养鸡、鸭之类,家中还要觉少的老人,隔一会儿便翻个身,或是掌灯起来找点东西吃,就算是深夜同样有细微动静,绝不可能如此安静。 柴筝惊醒,翻身捂住了阮临霜的嘴,有人来了,不知敌我。 她四顾一番,没找到任何趁手的兵器,连根树枝都稀缺,于是拉着阮临霜往角落一躲,不要出声。 身经百战之人各个警觉,太闹太静都会引起怀疑,乌木耿手握刀柄掀开营帐,此夜风大无星无月,他去摸被窝却摸了个人去楼空,立马声音艰涩,大人,巫衡大人,我们该走了。 阮临霜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从柴筝拉她出被窝的那一刻,她们的身份就近乎暴露,此时只能破釜沉舟 寻常女儿家怎么会比当兵的还要警觉? 然而,不等乌木耿有所行动,外头就响起了马蹄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划破夜空,我只当木桑人至今只敢在我大靖海域徘徊,想不到这表面功夫做足了,暗地里竟然放了你们这帮狗祟之徒进来。 这女子的声音清冽优雅,半分讥讽说了个十足的理直气壮。 是我娘。柴筝轻声道。 她将头上发带解了下来,有一半绕在手掌心,另一半垂落在地,乌木耿原本的目的就是带巫衡回木桑国,所以他不会与外面的人多做纠缠小阮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被带走。 好。阮临霜在柴筝身后笑着道,有你在,我放心。 赵琳琅勒着缰绳站在营帐之外,她已经换了一身银甲,腰间别着把软刀,但奇怪的是马鞍上还另放着一把短剑,不像是她所用。 她道,让你们带头的出来与我说话! 然而乌木耿却并不想跟赵琳琅说话。 他们的人本来就所剩不多,乌木耿自己都是矮子里硬生生□□的将军,资历不够,职位也不够,平常都是听人安排,没有擅自进攻的权利他在外头喊了句杀身成仁,绝不做俘虏,回头钻进营帐中寻找巫衡的身影。 不只如此,他还要杀掉柴筝柴筝在他手底下活了这么久,他竟然才看出来这小姑娘不同寻常,是个难对付的。 随着乌木耿这句话,喊打喊杀声瞬间响起,木桑国骁勇,靠得就是这种奉令即行的毫不犹豫,就连赵琳琅也没想到十几个人就这么不要命的冲过来,四周立时乱成一片。 赵琳琅此次带来的人也不多,包括她自己在内不过九个人,毕竟消息来路不正,有待商榷,前方战事吃紧,能调动先锋将军与八名精英,已经算是奢侈。 只是赵琳琅也聪明,没有拿火把,她的人前头紧而后头松,虽不至于看起来千军万马,但终归是比十根手指来的多,可惜她这种虚张声势之法只对讲道理的人有效,乌木耿这种又不会用兵,又不想与大靖交涉的人,自然能打则打,能逃则逃。 第29章 乌木耿这次放聪明了,他点了火折子,将刀也拔了出来,而后才去掀营帐门帘,而柴筝却早早等在里面,她手中的发带一振,直如三尺剑,平削而下,火折子只亮了一瞬又重新熄灭了。 柴筝不动手还好,一旦动手,难免牵扯到胸口的伤,这伤虽然不重,血气运行却难免窒碍,一个白天根本不够恢复,她的身手也比全盛时期慢上许多。 乌木耿不是个吃素的,只刚刚刹那间的交错,他已经知道柴筝的位置,刀光如泻银,贴着柴筝的左肩下劈,两人乍聚乍分,乌木耿重新退至帐篷外,而柴筝也落到了阮临霜身边。 外头马蹄声阵阵,火光四起,浓烟滚滚,一时分不清敌我,乌木耿的脚一踢,将带火的圆木踢到帐篷里,火星溅射,见物便着,转眼之间已经蚕食泰半。 柴筝提了口气,她问阮临霜,小阮,你怕吗? 我说过,有你在,我放心。阮临霜咳嗽了两声,有你护着我,何惧之有。 那好,待会儿出了营帐,你就不回头的跑,以你现在的轻功,乌木耿不骑马就追不上。火焰中,柴筝亲了下阮临霜的头发,等我为师父报了仇,就去找你。 好。阮临霜点头,柴筝,你要记得我在等你,无论如何你要活着,他的命不如你的重要。 话音刚落,柴筝手中的发带贴地伸出营帐,楔进地底的木栓应声而断,营帐作为支撑的四个角中,已经有两处被烈火所毁,剩下两处再断一处,整个帐篷绷得太紧,此时乍松立马席卷上翻,柴筝在背后推了一把阮临霜,跑! 耳边风声呼啸,阮临霜逃出了烈火焚烧之地。 阮临霜一走,柴筝就猛然呛咳了两声,唇边泛出血色,被她稀松平常地擦去。 柴筝苦笑道,我可答应了小阮,要活着去见她,若是失信,以小阮的性子,怕是生生世世与我断个干净,谁让我是个混账东西,寻常人死一次也就伤透了心,我居然还能死上两次? 乌木耿品不出当中的悲欢离合,只觉得柴筝聒噪,他已经被这小姑娘气昏了头,什么巫衡、木桑通通抛到一边去眼看着是全军覆没的结局,巫衡又眼睁睁消失在黑暗中,打翻的火折子与灯烛烧成了一片,今日既然回不去故国,至少也得拿眼前这小姑娘祭了那十几条枉死此处的性命。 第36章 第 36 章 柴筝求生, 乌木耿求死,两人所求虽然不同,但出手却是同样的不留余地。 柴筝必须速战速决, 她的伤虽不要紧, 但不宜妄动内力,否则只会拖累得越来越重, 在此过程中,只要略微的示弱就会让乌木耿看出破绽来, 柴筝不得不强撑。 原来我一直低估了你。乌木耿苦笑一声, 是我这个做统帅的有所失职, 才导致全军覆没的下场。 柴筝心想, 至而今, 你都不知道是谁暗中布局, 这统帅做得的确失职。 可惜, 柴筝虽有炫耀自家小阮的想法,这时候却也只能闷声不作气, 万一此时的乌木耿发起颠来, 绕过自己去追阮临霜,柴筝肯定懊悔不已。 乌木耿一根肠子通到底,就算柴筝什么话都写在脸上同样于事无补,他根本看不出柴筝的心思,只当她这阴阳翻覆的表现是对自己的嘲讽, 因此火气更甚,上来就是一招秋风扫落叶,要将柴筝的傲气清扫在弯刀之下。 柴筝冷清清看了他一眼,烈火之中往后退了两三步,脚跟踩在圆木之上陡然停住, 她的衣袂掀起,贴着刀锋险之又险的让开。 阮临霜不在身边,柴筝就是出了牢笼的小狮子,张牙舞爪不可一世,乌木耿只不过试刀的金石,柴筝也想知道十几天与雀玲珑斗智斗勇,是斗出个智勇双全还是单纯的闭门造车、菜鸡互啄。 她趁腾空避让的功夫将长发一捞,高束在脑后,手法拙劣但胜在快且紧,发带归于原位,柴筝失去自保的兵刃,远远便听见赵琳琅道:接着! 柴筝心中噫叹了声,有娘真好啊。随即伸手一捞,从柴国公府带出的短剑经过十几天的分离,又重新回到柴筝手中,剑身出鞘,映火光呈潋滟之色,锵的一声与木桑弯刀短兵相接。 平常与柴筝做对手的都是些风霜雨雪,倘若雀玲珑愿意,阳光都能薅上一缕织成笼子,将柴筝困得几天几夜不能合眼,这还是她被乐清搓圆捏扁以来第一次跟人动上手。 刀剑甫一接触,柴筝这边就像是遭遇了一阵狂风的摧折,整个人不由自主的顺刀势而动,就像是根风中蒲苇,凡事都可以在她身上压一筹。 因此外人看来,柴筝没什么出息,尤其是乌木耿的体型状似黑塔,柴筝被他完全笼罩,连身影都冒不出来,这如何能赢? 唯有身在其中者才明白,柴筝剑势绵密能击风雨,刀入其中就只能消耗,无法回气,乌木耿所有的刀势都被提前磨干净了,柴筝硬接的不过是三而竭,最是以小博大的巧妙。 她手中短剑擦着刀刃划出半道圆弧,惊鸿般顺着刀身向上旋转,柴筝自己则在刀背上踩了一脚,她轻盈如一脉枯叶,剑柄再次落入掌心时,她人已经到了乌木耿面前,乌木耿避无可避,只能撤刀挡住要害。 柴筝并不想杀他,乌木耿一定知道不少关于巫衡关于乐清,甚至是木桑国内的秘密,若是抓了活口,价值更大。 何况乌木耿这一路坦坦荡荡,没有什么小人行径,就是被骗得有些惨,两军交战不当存良善之心,却可留策反之意,柴筝总觉得乌木耿可以尝试当个大靖人。 她反手一割,乌木耿的手背上瞬间鲜血淋漓,木桑弯刀笨重,伤到筋骨的手无法负荷,应声往下落。 柴筝趁乌木耿颓然跪倒的机会,一脚踩上他的肩膀,冲远处的树梢挥了挥手 阮临霜就站在这棵树上。 她跑得并不算远,但距离这片火海仍是有一段距离,四周硝烟弥漫,阮临霜视线受阻,不爬得高些就纵观不了全局, 烈焰之中最为清晰的当然是柴筝那一抹褴褛的红。 就像柴筝自诩了解阮临霜,却总是高估阮临霜的底线,三分了解便自以为到了七成,阮临霜也总是在低估柴筝的能力。 在阮临霜的记忆中,柴筝至死不过二十岁,外头传闻她如何如何的用兵如神,朝堂远在千里之外,阮临霜也只是听听,无法亲眼证实。 而幸存者对已死之人总是愧疚更甚于怀念,阮临霜的手轻轻摸着垂下的青丝,柴筝梳过的地方还打着结,如一口气堵着,顺不下来。 火焰在阮临霜眼中跳动,海风吹来了湿热的空气,阮临霜胸口微微泛着酸疼,眼眶也有些红了。 她之前,总是口上说着好,说着我相信你,却不敢让柴筝在危险中逗留片刻,小木屋中那几天,是阮临霜此生最难捱,她既怕柴筝应付不了雀玲珑这样的木桑圣物,又怕柴筝看出自己的踌躇犹豫。 阮临霜是多聪慧的人啊,柴筝需要自己的信任,她并非这一朝一夕间才知道,可是柴筝所求,偏是阮临霜给不起的 这是近乎刻在本能里的东西,阮临霜有时候甚至发狠的想,若是自己死在柴筝之前,让她也感受一次无能无力,兴许就公平了。 可惜只是想想而已,柴筝潇洒快活了半生,而今再见,心上也沉甸甸放着一个家族的存亡,阮临霜舍不得。 但是刚刚,阮临霜并没有回头,她明知道柴筝受着伤,也明知道乌木耿并不好相与,忍着撕心裂肺之感,阮临霜竭尽全力地去信任柴筝。 日后柴筝还会时常以身犯险,想图长久,就不能彼此消磨。 柴筝的心也非是铁打的,她细腻之处甚至不亚于阮临霜,然而大靖朝至今稳固,赵谦也非易与,盛世之中要做这乱臣贼子谈何容易,自己必然要风里来雨里去,刀山火海里磋磨了筋骨与心性 小阮若不信任自己,那最好还是踏踏实实回家种地,否则雄心壮志终会伤到彼此,这条路走着走着,兴许就生怨了。 海风的势头转大,远处的阴云被吹到了眼前,有轻微的雨丝落下来,阮临霜能感觉到,然而火焰之中雨丝尚未触地就再度蒸腾而上,形成一片薄薄的雾气,所以柴筝一无所知。 阮临霜的目光从柴筝身上收回,转而留意四方局势。 长公主算是极会带兵的,刚确定这支十几人的小队伍确实来自木桑,立刻就派了斥候回去通报,要柴国公留意海面上的敌军。同时,她给出了尽量留活口,实在留不住就杀了,一个都不能放走!的命令。 不管这支木桑小队来自何处,背负何种任务,既然已经踏足大靖国土,并且几乎绕到了我军腹背之地,那就是极大的祸患,赵琳琅要留活口,就是想将这条偷偷摸摸的路掘地而起,防止再有第二第三个意外。 阮临霜的目光再放远一点,就看见渔村之外一片黑暗的江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漆黑静默,随浪起伏。 这些东西形似树叶,手掌大小,阮临霜的眼神很好,读那么多书也没伤到,不像柴霁,二十开外就要带西洋镜了。 她猜这些浮在江面的细小之物应该是船船身不小,否则马匹大炮装不下,也难在这么远的距离内看见影子。 只是两军交战,整个黄海海域全部戒严,别说是这么大的船,就是靠海吃海的渔家都有规定的捕捞区域,这些船如何通行?如何靠岸? 除非阮临霜想,除非有接应之人。 可是木桑若在大靖内有权利不小的接应人,为何这么多年仍然僵持在海域之上,始终难有突破,甚至于跟柴国公交手以来胜少败多? 此人一定是这两天才到达军中,接到的第一个命令是协助追捕巫衡。阮临霜的眼睛在阴云火焰之中忽然森寒,第二个任务,应该就是刺杀柴国公! 克勤王用来追捕巫衡的人自然都不是草包,前后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死的死伤的伤,柴筝将乌木耿绑了丢在她娘面前,随后回过身,在烟尘中向后张望。 阮临霜已经在向她靠近,柴筝还是扔下一句,我去看看小阮受伤没有。随后马尾一扬,差点扫到赵琳琅的眼睛。 赵琳琅见她脸色不好,原本想喊住柴筝,谁知才几天不见,柴筝的身手已经超出记忆中太多,话音刚落人已经在两丈开外,喊之不及。 赵琳琅不动声色地惊了一惊。 阮临霜比柴筝干净许多也红润许多,她一个常年呆在书房中的人,已经能用略微苍白来形容,但柴筝此时却连唇上一点血色都褪尽了,到跟前时身形还晃了晃。 阮临霜赶紧伸手扶住她。 早知道受个伤都能让人如此牵肠挂肚,当年读书就不冲着治国平天下去了,而是多看些治病的药方,学些望闻问切,省的而今都不知她伤到何种地步。 柴筝的鹅蛋脸此时还有些圆,颊上肉多,阮临霜气不过,使了些小力气来捏柴筝的脸,柴筝便将嘴一撅,小声抗议,我还受着伤呢,你不心疼我。 八岁的小姑娘行事作风再怎么潇洒稳重,看模样却仍是脱不开的稚嫩。 阮临霜改捏为揉,眼皮子半垂下来,没吱声。 柴筝啊呸了一声,暗地里骂自己,话说重了吧?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想让小阮如何回应? 第37章 第 37 章 自己搞砸的场子, 还得自己找补回来。 柴筝跟着阮临霜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勾了勾,我的伤是自找的, 其实不要紧, 等找到我爹,吃几副军中补气养血的方子就好了。 说起我爹, 我觉得有些事不大对劲。柴筝扯开话题的方法很多,有时候连她自己都猝不及防, 乐清带着夭夭逃出木桑也有两年了, 像乌木耿这样头脑简单的人都惧怕乐清的手段, 并且乐清临死前, 若不是消耗两枚炮弹, 应还有自保的余力。 他这么厉害, 为什么偏在这几天被木桑国的人找到, 是夭夭预知了事情的发展?可是夭夭与他相依为命,即便穷途末路, 也该救他一救。小阮, 我有一种感觉我们置身罗网,看似安全了,其实每一步都在算计当中。 第30章 阮临霜与柴筝有差不多的感觉,只是阮临霜并不会将目光放的太过长远,她现在急需解决眼前的问题。 我怀疑军中有内奸。阮临霜将声音压得很低, 柴国公会伤在此人手上。 柴筝原本是越想越觉得这事并不简单,此时阮临霜拽着往后一扯,她又回过神来,确定吗? 刚问出口,柴筝犹豫了一下, 能找出是谁吗? 暂时不能确定,阮临霜小声,你要养好伤,这个人既然憋在幕后这么多年,上辈子都没被揭穿,可见有些本事柴筝,你身上的担子比我重,更得照顾好自己。 柴筝点头,我明白。 除了小阮,她身上还有一家三族六十余口,就算阎王爷亲自来收人,她也要挣扎过五更。 她已经不是无忧无虑招娘疼的两岁了,从今后起,就要端出小公爷的模样,军队里站得住脚,朝堂上稳得住根,还得在羽翼未丰之前欺瞒着赵谦。 这大靖天下柴筝会寸土必争,迟早将其俸给她的圣明君主。 刚说完我明白三个字,柴筝就忽然脱力往下栽,她的额头抵着阮临霜肩窝,腰被阮临霜虚虚扶着,平素脊骨中镶钉子的人这会儿温吞吞吐出一句小阮我累了,先睡一会儿,剩下的可交给你了。 阮临霜拍了拍她的后背,应了声轻轻的嗯。 远处的赵琳琅百忙之中抬起头来,便看见自家女儿与阮临霜的三角造型。 两人跟避嫌似的,只有肩膀以上靠在一起,腿脚各往后退了一步,倘若不知这是克制守礼,还以为两人隔着深仇大恨,只是表面上装出来的亲近。 打扫这堆烂摊子又耗费了不少时间,天边雨云仍然积压着,这天气属实见鬼,阳光根本透不进来,风卷着阴云一层叠过一层,令人提醒吊胆了几次,倾盆大雨到最后也只落了寥寥几点。 天已经要亮了,然而毫无预兆,仍是四方一盖阴沉沉的天,赵琳琅直觉风雨欲来,先挑了匹马,让两个孩子随斥候先回去,她将此处打理干净了再回营。 木桑人极为擅长海战,那位与柴远道割据僵持的统帅极有才能,就连柴国公偶尔提起,也是满腹惋惜不能为己所用。 有这样一个对手,万事都得小心,营帐布料烧起来容易起烟尘,小半夜的火将天边照得通红,双方眼线遍布整个海域,木桑那边应该也得到消息了,只是一时半刻确定不了具体位置。 赵琳琅必须在这之前,收拾好废墟、尸体,掩藏所有痕迹,并留下具有误导性的线索,将这小渔村撇干净了。 虽说也担心柴筝的伤势,但赵琳琅清楚这里并非家中,她身上压着的并不是柴远道与柴筝两条亲近之人的性命,而是整个大靖海防,稍有疏失,就会有更多的家破人亡。 何况,柴筝是自己主动随军而来,她心中就应当存有这样的准备,必要时柴国公和长公主都会以大局为重 一座孤坟终归抵不过漫山遍野的磷火。 平常都是柴筝骑马带着阮临霜,此时骤然调换过来,阮临霜难得有几分的手忙脚乱。 柴筝低头坐在她身前,虽然坐得还算端正,车马颠簸也板直着腰杆,但其实已经睡到了云里雾里 阮临霜倒是希望柴筝睡着时能依赖自己哪怕分毫,可又不能打断了柴筝脊梁骨,就只当换个角度好好看看柴筝。 八岁的柴筝在阮临霜记忆中留下的痕迹并不多,上辈子似乎是随父亲进京述职,匆匆见过一面就分开了。 她留在两江总督府,而柴筝曾从京里给她寄过来一支桃花,而后便是柴国公重伤,北关之外的蛮厥听闻消息蠢蠢欲动,至隆冬腊月,柴筝第一次去往漠北苦寒之地,这一去就是真正的脱胎换骨。 阮临霜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悬空丈量着柴筝的腰身 瘦了许多,肩背显得越发单薄,个头还不高,马蹬得特意向上调一些,是个彻彻底底的小姑娘。 十几天的海风没有在柴筝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仍是白白净净的,衬着红裙与挤出云层的橘黄晨曦显得皮肤更加透明,像一层可以随时戳坏的泡沫。 阮临霜心上一紧,她的手中途拐个弯,想去摸摸柴筝的脉搏,兴许是离得太紧,引起了柴筝的警觉,睡梦中,柴筝嘀咕了一句,还活着呢。 阮临霜蓦地有些好笑。 自重逢以来,每当柴筝睡着或是闭目养神时,阮临霜只要噩梦中惊醒,就会立马跑过来试探柴筝鼻息,有时候柴筝呼吸过于绵长,半晌只进不出,阮临霜便发急似地捏脉搏。 柴筝隔三差五便被折腾醒,也就养成了阮临霜靠近时嘀咕一句话,证明自己还没死,你可以放心的习惯。 笑完之后,阮临霜心中又生出无限的酸涩,她轻轻抱着柴筝的腰,几不可闻地叹了句,你待我真好。 此处离柴国公的营帐驻地已经不远,有马匹代步,还有经验老道的斥候在前面引着,天色稍晚时,她们就进入了自己人的地界。 斥候先下马,从阮临霜手中接过缰绳,随后道,国公爷在主帐里,他交代小公爷一到,就去主帐见他,至于阮姑娘,今晚稍歇,明日他会找人护送回两江总督府。 此处是军营,人人都得听从国公爷的安排,请两位小姐不要与我为难。 这斥候一路上都不说话,原以为是个不做声的,未曾想一开口,就是恭恭敬敬的态度,不容转圜的口吻。 阮临霜毫不怀疑自己要是轻举妄动,此人一定会顶着张我也很为难的面孔,将两个小姑娘捆结实了,回头还告诉别人,我也是被迫的。 可是柴筝受着伤,身边总要有个人照顾阮临霜眨着大眼睛,骨头缝里好不容易轧出来的天真可爱被她用在了这种地方。 我很听话的,若是明日柴国公一定要送我回去,我肯定就跟着回去了,只是现在不放心柴筝,等来了大夫为她诊伤,或是长公主殿下回转,我就听安排去营帐好不好? 方才马一停,柴筝就已经醒了,她睡得很浅,向来是有点风吹草动就支楞起耳朵,只是还搞不清楚状况,所以动也不动得装了会儿。 那斥候仍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小公爷已经在安全之地,我们的人会安排照顾,阮姑娘自己也一身狼狈,不如先回营帐打理。 柴筝心想,这世上还有小阮说不过的人?她刚准备掀开眼皮子,看看这位斥候是谁,只听那人又道,小公爷竟然醒了,那就跟属下一起去见将军,属下一介男儿,扛着小公爷终归是不好看。 柴筝啧了一声,从马上跃下来。 不劳烦带路了,这里我熟的很,柴筝道,你将小阮安排妥当,房间里备好吃的喝的,别缺了什么她明天还回不去呢。 阮临霜难得做些符合年纪的事,还被这斥候当面驳了回来,她也就不再装了,轻轻对柴筝点了下头,万事小心。 我知道。柴筝抿嘴,小阮,下次也尝试对我撒个娇吧,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 阮临霜拽了下缰绳,对那斥候道,不必理会她,去营帐吧。 ************** ******* 柴远道的主帅营帐比较难找,既不显大,也不显得威风,甚至于每两天就要换个位置,也换一排巡逻的卫士,敌军就算看他再不顺眼,想要实施暗杀,都得掂量自己有没有一击即中的本事。 那斥候原本是想提醒柴筝等一等,不要一个人走丢了,然而柴筝看着弱不禁风,腿脚比他想象中快上许多,几乎是一个眨眼,就连衣服边角都看不见了。 柴筝多年跟着她爹南征北战,闭着眼睛都能挖到老窝,只是今天的氛围不同寻常,柴筝一时拿不住自己在她爹心里的分量,这一掀门,是当头砍过来一把刀,还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爹。 然而不等柴筝做好心理准备,就听见柴国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进来吧,等你好一会儿了。 第38章 第 38 章 柴筝下意识拉了拉头发, 整了整衣冠,然后准备靠精神气,让她爹尽量忽略这副被烧过的狼狈相。 谁知, 掀开帘子后, 里面的阵仗就连柴筝都吓了一跳。 柴国公坐在主位上,两边各站着四五位老将军, 有些还是柴筝的熟面孔,后来也曾跟她一起受召进京, 不是被处终身监禁, 就是抄家灭门, 此时乍然聚拢一处, 就连柴筝都觉得气血翻涌, 想上去抱着大腿嚎一场同命相连的丧。 然而不管柴筝多招摇的个性, 到柴国公面前先不由自主收敛三分, 拱手道,爹。 这军中没有你的爹, 也没有你的娘。柴国公将脸一板, 叫我元帅。 哦。柴筝从善如流,元帅。 许久不见,柴筝不觉得有什么,柴国公却被元帅两字扎了心,总觉得一别经年, 自己同宝贝女儿不亲近了,竟然让她改口就改口,都不会撒娇恳求一下。 柴筝远远只看见她爹一张脸阴晴不定,赶紧反思自己又做错什么惹到他了,却万万没有想到柴国公正为自己刚刚的作悔断了肠, 这会儿根本没想正事,只琢磨着如何找补。 父女不知心,各有各的盘算,过一会儿,柴筝大概是总结出元帅二字还是太过亲近,惹她爹不高兴了,索性道,不知元帅大人叫我过来所谓何事? 元帅大人上头加了重音。 不经意间,柴筝将她爹的心扎成了破碎的筛子。 人前,柴国公就算一斤慈父心,也得掰扯出二两严厉来,他咳嗽一声,近些时候我军中收留了一位小姑娘,自称夭夭,是木桑的巫衡大祭司,还说与你有旧,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假,今日早些时候赵将军就不会带人进入小渔村,救出我与阮临霜了,柴筝挑眉,所以这个真假,大人心中没有定论吗? 怎么八岁的孩子说话如此老气横秋?柴远道满心怨愤,必是随了柴霁那混小子,他八岁时说话就是如此的气人。 面上柴远道却老成持重地点了点头,我与你几位叔伯商量过,这个小姑娘是木桑国巫衡的可能性极大,只是木桑祭司院一直比较神秘,关于巫衡的传说也很多,一时不知该将她如何处理。 柴远道这话说得虽然不明显,奈何他掉根头发,柴筝都知道他要作东南西北哪股妖风,更何况这么明面上的试探。 柴筝道,巫衡在木桑国内享有至高无上的荣宠,她来投奔我们,总要以礼相待,最好还是大礼,但不知她意图为何,又不好直接送入附近关卡,万一巫衡是个内应,岂不自毁长城?但同时军中风餐露宿,总要安排个说话解闷,随行接待的两江总督是封疆大吏,他的女儿当得上这个头衔。 第一步是将小阮留下。 而木桑人既然如此重视巫衡,那我们就封锁消息,然后借她身份一用。柴筝仰面笑起来,便是十足的嚣张意味,元帅,您的麾下刚好有可以替代巫衡,送入敌军腹地之人。 第二步是以身犯险,找出内奸卧底。 柴筝的话音落下,整个主帐都因此陷入静默中,柴远道一身的杀伐之气恰逢对手般被激了出来,他一对眸子寒光潋滟,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回来的路上临时起意,柴筝道,方法和我想要达到的目的大差不差,不过真要施行,还需完善细节处。 柴远道是真正的杀伐果决之人,多年戎马削出一身不可亲近的风骨,街上咬人的恶犬闻见他身上的血腥气,都会自觉退避三舍,当他沉默不语,只将目光落在人身上时,几乎是千刀万剐般的难捱。 第31章 可是柴筝不怕。 柴筝倔且烈性,做错了便承认,没有错就硬刚,当年她爹棍棒底下都没成个省心的孝子,现而今不过是被盯着,仔细想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只是她这会儿个子太矮,要用目光将她爹顶回去,多少要抬头挺胸踮脚尖柴筝脑子里过了一下,觉得那姿势未免妖娆,因此未能成行。 两父女僵持了好一会儿,还是其它将军做了和事老,打着哈哈道,小姐说的这办法也非不可行,元帅,你也别 话尚未尽,柴远道却忽然笑了。 他平素板正惯了,除了赵琳琅几乎没几个人见他笑过,因此瘆得慌,一时齐齐闭了嘴。 柴远道打量着自家年纪小小的女儿,琳琅同我说带你来此处时,我还与她争辩了两句,八岁是尚未满吧,我记得你是秋天的生日。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这种地方岂非找死? 柴筝没反驳,就她这些天的经历来说,确实有些像找死。 但我未曾想到,六年之隔,我的女儿竟能长成这样的人物,柴远道满脸欣慰,我后继有人了。 随后开始炫耀,都给我看看,这是我柴远道的女儿,有胆魄有见识,胜你们这些人家的公子哥无数倍。 各位将军白做了好人,气得咬牙切齿。 连柴筝都有些懵,她爹从来不当面夸奖,就是当年殿试取了武举魁首,头甲探花,柴源道也只是点点头,对那敲锣打鼓的队伍说了声,知道了,都回去吧。搞得一街红火都成了自讨没趣。 柴筝怀疑她这个爹是假冒的。 方才还刀斧森严,像是打算给柴筝一个下马威的主帐里终于放松下来,柴远道往身后椅子中一坐,随后招了招手,过来,让爹仔细看看。 柴筝当然不敢过去,她特别端正地拱了拱手,请元帅以大局为重,军中没有我的爹也没有我的娘,我们还是讨论正事吧。 柴筝找打的功夫炉火纯青,连跟前这个好脾气的柴远道都一时语塞。 不尴不尬的气氛正在主帐里蔓延,忽然帘子从外掀开,赵琳琅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虽然打扫战场、掩盖痕迹浪费了她不少时间,但赵琳琅是个经验老道的军人,不像柴筝磨磨蹭蹭一路,因此走了个前后脚。 赵琳琅的手上还提着乌木耿。 五花大绑,八尺男儿活生生被折叠成了六尺只少不多,赵琳琅一只手使劲,就能将他提起来扔到营帐中。 乌木耿嘴里还塞着东西,整个人在地上弯来扭去,试图摆脱束缚,扭了一会儿,觉得四周好像太安静了,这一抬头才看见周遭几十个眼睛灼灼盯着自己。 嘤 别说是沦为阶下囚的木桑人,就连赵琳琅都没想到里面会是个如此严肃的场景。 她离开时,军中安定,海域平稳,没有什么值得大张旗鼓聚在一起商讨的事但赵琳琅与柴国公不愧是几十年患难夫妻,再看看柴筝一副低眉垂眼,你说什么我听什么,左耳听右耳出,都不经脑子想一下的模样,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琳琅轻咳了一声,指着地上已经僵住的乌木耿,木桑章天卫,祭司院直属,不过近些年木桑事多,权力基本被克勤王收拢,章天卫的职责名存实亡。 她屈身半蹲,将乌木耿嘴里塞得布条给扯出来,知道你能听懂,也会说中原话,我有几件事要问你。 乌木耿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下巴擦着地面撇过一个角度,不看赵琳琅而看向柴筝,我是败在她手上的,让她来跟我说话。 柴筝于是在几十只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挪向乌木耿。 她站着与赵琳琅蹲下也差不多,因此只是目光一低,显出了些不经意的心高气傲,其实我不需要同你说什么。 乌木耿是被活捉的,他一根肠子通到底,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有利用价值,所以对方才留自己一命,但柴筝此时这么直白,倒将他说得毫无底气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是如何登陆,又是如何找到巫衡的吗? 乌木耿见柴筝是真的爱搭不理,还讨了布条准备重新塞住自己的嘴,赶紧吼了一句,谁知柴筝眨着眼睛道,我问了你就会说?我记得木桑军队普遍忠诚度高,被俘之后自杀的十之有九,我看你也不是个叛徒模样,何必多费唇舌? 柴筝也是满脸的莫名其妙,她叹口气又道,而且人能说谎,你万一使了个惑敌之计,而我又上了当,岂非得不偿失,还不如自己动手,将你从上到下扒干净了,总能找出蛛丝马迹。 说完,柴筝就将布条往乌木耿嘴里一堵,而后人群中扫了几眼,看着左手边一位阴测测头发花白的老将军,薛先生主管刑狱,这件事还劳您多费心。 你如何知道我是谁?薛毓抬起目光问柴远道,你同孩子说过? 我都六年没回家了,这儿的寄出去信大多半路失踪,我与琳琅都久无往来,还专门为了介绍你浪费一张纸?柴远道没好气,美不死你。 薛毓掌军中邢典,作风正派了大半辈子,自然说不过柴远道。 薛先生不必觉得奇怪。柴筝方才分明是说漏了嘴,但找补起来却也很快,且毫无破绽。 她道,我年纪轻轻,既然想来这海防驻地,必然事先做了很多功课,各位将军的姓名、年纪和大致模样都了解清楚。薛先生如此突出,我怎么会认错。 还附带上一个乖巧可爱的笑脸,硬生生给她糊弄过去了。 对了薛先生,柴筝补充一句,乌木耿就是这木桑将军的铠甲尽量不要损坏,我们留着还有用处呢。 第39章 第 39 章 乌木耿闻言, 又蹬了蹬腿,倘若不是离柴筝尚有段距离,他又被捆得结实蹬不到, 否则小姑娘的腿都有可能被踹断。 为防他再有什么过激行为, 薛毓遣人先将他给拖下去了。 营帐里剩下的人还有些多,但没有柴远道这位主帅的命令, 谁也不能擅自离开,凡是有些经验的将军都知道这些木桑人的入侵, 意味着他们的防线有很大问题, 搞不好是要全军覆没的。 最后还是薛毓先开口道, 若当真是内奸所为, 那我这个掌刑典军令的难辞其咎, 将此人挖出来后我自会领罚。 这件事本与他关联不大。 内奸的所有行动都是在赵琳琅这支队伍到达后, 方才实施, 若真要牵连,赵琳琅就是头一个, 不过薛毓向来是严于律己, 别说这样的大事,就算军中有人耍刀划了手,他老人家都要怪自己没好好留意悉心教导,婆婆妈妈到柴远道都受不了的程度。 惩罚之类的先另说,现在不将此人揪出来, 我们就时时刻刻处在危险之中。柴远道说着,目光又在帐篷里逡巡片刻,这么说吧,其实在场各位除了琳琅与柴筝,我也都不敢尽信只是军中将帅不睦是祸根, 此人恐怕也在暗中留意,希望借一己之便挑拨关系。 因此走出这道门,我们仍然各司其职,不管对谁有所怀疑,都不可擅自篡改、违抗军令,如有违者,当内奸处理,听清楚了?! 各位将军之间早就形成了默契,甚至于柴筝尚未回到营地,将有内奸这个消息传出时,自往返两地的斥候口中,便有几人已经推测出了这个结论。 柴远道在此时召集各部将领,一来确实脑子不好,百忙之中还想炫耀下自己八岁的女儿,二来就是为了趁此机会稳定军心,在内奸尚不明确的情况下,自己人千万不能乱。 众将甲胄在身通常都不行大礼,只拱手道,得令! 今日之事都会烂在这小小主帐当中,就算之后揪住那位内奸,彼此也只痛心疾首一番,军中最忌私交影响判断,所有人定会对此事三缄其口。 同时,柴远道也在警告那暗中潜伏的人,他若轻举妄动,不管是违抗军令还是散播谣言,都会第一时间暴露身份,只要将他抓住,所做之事的影响必可大而化小,绝不划算。 接了任务就去执行,片刻之后营帐里只剩下寥寥四五个人,柴筝从刚刚开始就一副低眉垂眼,你看不见我的表情,这会儿更是夸张,倚在整个营帐唯二的柱子上打瞌睡。 她的伤势不严重,之前睡了那一觉已经舒坦很多,但不能跟全盛时期相比,更何况小孩子就是有随时随地打瞌睡的能耐,柴筝能撑到这会儿没彻底闭上眼睛,都是看在柴远道的威严上。 然而下一秒,柴筝就听见个让她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声音,那声音轻轻浅浅从耳侧掠过去,宛如一场搅了清梦的风。 阮临霜身后跟着那位永远臊眉耷眼的斥候,掀了营帐也不进来,先问一声,是否打扰? 仅四个字,柴筝就忽得睁开了眼睛。 感情那坚持原则的斥候也会甘拜下风,这才过了多久,便让小阮忽悠来了。 柴远道没有见过苏州府衙门口大雨倾盆的那个晚上,所以心中讶异,怎么玉璋家的小丫头也如柴筝这般冒失,来这战火连绵之地就罢了,还不在营帐中好好呆着。 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被赵琳琅拽了下手腕子,因此瞬间闭了嘴,换赵琳琅问她,有什么事吗? 阮临霜的目光刚从柴筝身上收回来 当年满京城都知道小公爷与她爹是天生的冤家,一言不合从街头打到巷尾,柴筝这会儿还有伤在身,阮临霜多少会担心。 但看柴筝面色已经不比之前苍白,也略微有了些精神,这才松口气,答道,并非大事,只不过伯母将我与柴筝救出来时,我曾留意到江面上停了几艘船,不管制式亦或大小,都不像我大靖渔民所用,兴许两位可以派人去查看一下乌木耿这支小队已经全军覆没,那几艘船也很难销毁,若还在是个线索,若不见了同样是个线索。 沿海防线都是有巡逻岗哨的,通常是一支千人军配合海面军舰协防十里,只要清楚知道这些人从何处登岸,此处又归谁统辖,就算一时不能明确内奸,至少也能揪出几位相关 若船丢失,只会将罪名坐得更实,因此动也不是,耗也不是。 柴远道怀疑自家女儿是跟阮临霜呆久了,才沾染出的心思莫测。 这还是个孩子吗?!这些年阮玉璋都教了些什么东西啊?! 阮临霜平素在人前虽也有过于聪慧的时候,但很少表现出如此的压迫力,她此刻没有丝毫伪装,平平静静提供着想法。 柴筝挑起半边眼皮子来看她,只见阮临霜刚刚梳洗过,身上虽还是那件被火燎过的青色裙子,但形象却算不上狼狈二字。 她骨子里自有气节,三尺麻衣都能撑出场面来。 随后,阮临霜又道,关于如何利用巫衡的身份,你们是否有过想法?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也不够吵闹,在偌大帐篷中显得空荡荡。 柴远道沉默了良久,他的手掌翻过来,拉住了赵琳琅的指尖。 柴筝刚刚提了一个建议,但我未曾立即采纳,究竟该如何实行,还得与各位将领商量,做好部署,并非须臾能够完成。 顿了顿,柴远道叹口气,但现在军中有敌方眼线,在此人被揪出来之前,我们所有的部署都是窗户纸,经不起任何推敲。 我先带人去小阮说得地方看看。赵琳琅刚回来没多久,身上还残留着火焰的味道,热烈又沉闷,她脚跟尚未站稳,又要出去了。 就这么一位毫无嫌疑的将军,除了往死里用,柴远道也毫无办法。 第32章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而后,柴远道又招了招手,示意柴筝和阮临霜跟自己来,去私帐内说话。 柴远道的私帐距离主帐并不远,彼此只隔了五六米,在外未曾逗留多久,便重新进了相对隐秘的区域。 主帅休息的营帐守卫森严,柴远道又嘱咐保持距离,不要离得太近,为里头说话留下适当的空间。 柴筝习以为常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角落里,而阮临霜仍然站着,就站在柴筝的身边。 柴筝压低了声音正问她,你是怎么说服那位斥候的?我看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死人脸,还以为你这一去就是被软禁的命,得靠我施救呢。 张叔不过履行职责,当我能证明自己对战局有利时,他自然不会刻意为难。 阮临霜将手贴在柴筝头顶。 她身边这个人啊,连头顶都是暖和的,阮临霜并不喜欢与人亲近,却得竭力克制自己才能跟柴筝拉开距离。 柴远道刚回来,就看见两个姑娘规规矩矩呆着,柴筝打了个哈欠,眼角挂着挤出来的泪水,看样子还想再睡一觉。 当她的眼睛看到柴远道时,整个人随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姿势更加规矩,看起来腰部向下只是虚虚搭在小板凳上,随时可以拔起来就跑。 柴远道自认不是个苛刻的父亲,怎么六年不见的女儿这么畏惧自己,难不成是形象上出了什么问题? 柴远道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海风吹不黑的优点是柴远道遗传给柴筝的,因此这些年风霜未曾在他脸上留下过多雕饰,硬要说,也就是瘦了些,五官更加深刻,由锋利倾向于峥嵘,令人刻骨铭心的俊秀。 柴筝心想,怎么三十好几了,他老人家也没长成个宽肩大背的狗熊,那自己印象中撑天黑宝塔的父亲形象是怎么来的? 柴筝的思绪很快被打断,因为柴远道开口问小阮,你是玉璋的孩子,从小便聪慧绝顶,以后长安城里可以当个辅世之才可长安城那地方也没什么好呆的,不变的天和地,你困在里头委屈了。 阮临霜恭敬,国公爷的意思是 虽说近些年大靖将领有选拔途径,但至今尚无帅才,而我柴国公府必须有人继承柴筝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只是她命不好,生逢乱世。 柴远道叹了口气,又道,此时的大靖只是表面上一层太平,虚晃晃一抖就碎了,柴筝以后的路不会好走,我希望你能留在军中帮着她。 这话说得柴筝不喜欢,一来像是托孤,二来军中谋臣出不了头,倘若小阮以后混迹朝堂可以当个一品大员,做谋臣也就是几次与人平分的军功,老死不知名。 柴远道话未说完,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不公平,但是小阮,你如此聪慧就当知道,而今朝中水浑鱼多,需得步步为营才能活得勉强像个人,荣华富贵在侧,却也是动辄下狱入刑,比寻常百姓吃得饱穿得暖死得惨。 你有傲骨,等进了朝廷才会知道与他们格格不入,到那时却也悔之晚矣。伯父不逼你,只是告诉你这些由你自己衡量。你若想搏声名那也简单,以后报军功,你是头一个,柴筝自己往后挪挪。 劝小阮便是这长篇废话,到了我这儿都不询个同意吗? 柴筝一脑门的问号。 第40章 第 40 章 若当年有人对阮临霜说这番话, 她肯定不会舍了柴筝留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廷里,累得自己一身世故,满腔隐忍, 每夜思绪飞过千万里, 求一个得胜的消息。 小阮。柴筝拖长调子,拉了一下阮临霜的衣袖。 从柴筝这个角度, 可以看见阮临霜垂下的眸子中含着一抹清光,一时竟琢磨不出她心中所想, 柴筝有点慌, 手伸进袖子中, 又勾了勾阮临霜的手指。 你若不想留下来也没关系, 柴筝扁了扁嘴, 眼眶没出息的红了, 我知道你做事都有考量, 但不管你身在何处,都有我念着呢, 你不要经常一个人伤心。 莫名的, 柴远道有种自己很多余的错觉。 阮临霜回了神,她忽然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国公爷放心,我会好好留在柴筝身边,为她出谋划策。 柴远道看着好似严肃认真, 其实心里也忐忑着,听闻阮临霜这句肯定的回答,他竟也跟着笑起来。 柴远道事后品味了一番,跟赵琳琅提起时,说:感觉像给柴筝讨到了媳妇儿, 甚是欢喜。 既然我现在也算是个谋臣,阮临霜继续道,那国公爷是不是该听我两句建议? 你说。柴远道全身放松下来,他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碗水随后觉得两孩子也不容易,一碗水匀成了三碗。 柴筝看着自己碗底明晃晃的茶垢,确定她爹没被假冒,只是从以前大张旗鼓地排挤自己,变成了现而今暗搓搓的排挤自己。 阮临霜道,我觉得柴筝之前关于巫衡的建议可行。 才刚刚与柴筝有约定就统一了战线,这将帅以后必然和睦,无从挑拨起啊。 柴远道深深看了柴筝一眼,随后对着阮临霜道,你是说找一个人代替巫衡混入木桑舰队,伺机而动?、 既然木桑已经在我军中埋了暗子,我们又何必客气?阮临霜道,兵不厌诈。 可是这个代替巫衡的人必然身处重重危险,稍有错漏万劫不复。柴源道问,军中可有同年纪的小姑娘可以任由糊弄而且我们无法确定有多少人曾见过巫衡,万一事败会赔上好几条性命。 阮临霜抬起下巴,我曾经当着木桑章天卫的面冒充过巫衡,他们无人怀疑,章天卫还是祭司院专属尚且如此,常年外放征战的将士们如何能辨认出真正的巫衡。至于谁去冒这个险 阮临霜又将手贴在柴筝的头顶上,她苦笑着,虽然我很想说我有经验,让我来,可是万军当中若有意外,我还要仰仗别人的保护,如何做到真正的伺机而动?所以让柴筝去吧,她能配合军令,也能保护自己,我相信她。 这是阮临霜第一次明确的表示我相信柴筝,愿放手让她去冒一次险,并且目光中透着坚定,似是想据理力争。 柴筝莫名有些感动,她嚯的从板凳上站起来,奈何阮临霜的手还放在她头顶上,柴筝一动,这手就下意识往板凳上一摁,柴筝一下子竟没能站稳,又被摁了回去。 阮临霜不无尴尬地缩回手,她低下头,耳根子有些红。 柴筝委屈了一下,又觉得坐着说话也是一样的,便拉着阮临霜烧焦的衣袂,小声问,你终于愿意信任我啦? 我在尽力,阮临霜还是低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着,柴筝,我不能一直干预你的抉择,安排你的人生,所以这些事我终归是要学着接受的,但你别急,让我慢慢来好吗? 好,柴筝笑起来,你慢慢来,我不着急。 柴远道感觉自己又成了外人。 他咳嗽几声,将两位小姑娘的注意力扯回来,我也仔细想过这件事,倘若成行离不开两点,第一是隐秘,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第二是配合,这又绕回了内奸的问题上。 柴远道喝了口水,他能统辖三军这么久,除了本身能力,还有就是能纳善言,不管阮临霜或柴筝现在几岁,只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柴远道就不会拿年纪来斥责。 我觉得爹你搞错了顺序。柴筝大胆的很,面对面冒犯一军统帅。 若非如此,当年也不至于欠揍到整个柴府鸡飞狗跳。 柴远道不怒反笑,问她,错在何处? 如果一定要拿住内奸,才能继续我们接下来的计划,那这一个人或几个人只要存在着,就可以拖缓我军进程。柴筝到底是带过几年兵的常胜将军,勾心斗角或许不如阮临霜,排布大局却有板有眼。 她道,只要这些人抓住此点不放,那我们只能求稳。试问现在这种敌方驶入我朝海域,僵持对峙的场面里,求稳有个卵用?还能稳个十七八年,等到他们良心发现自行退兵?爹,您做梦呐。 柴国公真怀疑女儿是不是自己生的,哪有开口就往死里气亲爹的道理。 但他还是没动,拳头没发痒,也没提着鞭子追出二里地。 柴国公与柴筝毫无冤仇,这孩子又是他夜深人静时难得的惦念之一,若不是怕她性子刚烈得罪人,若不是怕她不成器死在战场上,若不是自己受伤在前,时局动荡在后,如何舍得打,舍得训? 柴筝缩着头等了一会儿,见她爹半晌没有个动静,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爹,不能求稳,我们不如先发制人,只要做好部署,降低消息提前泄露或是中途有人反水带来的损失,这交易就值得做。柴筝笑得张扬,十分利是赚,一分利也是赚,我们自家的地都被人来来回回践踏六年了,不将他们打回老家,各位叔叔伯伯乃至爹您自己,甘心吗? 柴筝这番话,正戳在用兵之人的心窝上,激得柴远道豪情万丈。 但这万丈豪情当中,不包括冲动误事与不计后果,他沉吟片刻,既然要做,那一分利也要经手翻成五分利,就算是惨胜,我们也要胜的漂亮等你娘回来,我会制定一个详尽的作案方案,这期间你们去与那木桑国的巫衡聊聊,说不定还能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毕竟假冒也得能够取信于人。 那斥候还在外面等着,见阮临霜与柴筝从营帐里出来,就只问了一句,现在去哪儿?便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万事不理的状态。 柴筝总感觉这位斥候是个有本事的人,也很得信任,就是不清楚为何自己记忆中并没有此人的存在 以她爹的个性,桌椅板凳都恨不得当成遗物留给她,托孤托得前后左右都是股肱之臣,怎么可能不将这得力的属下拉过来,让柴筝相相面。 但是当面问却也不好问,柴筝想,那万一是他死得早,我这一问,岂不扎了心? 去巫衡的帐篷里,有劳张叔带路。阮临霜接了话,又轻轻揪了揪柴筝的头发将她拽回了神。 柴筝捂着发根,无声控诉,疼疼疼 巫衡的帐篷一看就属临时搭建,外头都是崭新的,没有清晰的水痕,可见至今未曾淋过雨。 这小姑娘毕竟身份高贵,倘若作为使节进入大靖领土,便是赵谦都要到场接待,虽不说平起平坐,但也不能过于傲气。 但现在军中并没有这样的条件,只能尽己所能给她个特殊待遇,并希望巫衡能够派上用场,不仅仅是个需要架子托着的贵重花瓶。 柴筝前脚刚踏进去,就被呛了个死去活来,这帐篷里面跟贡着几尊大佛似的,弄了个烟雾缭绕。 夭夭大概是没住过帐篷,不知道左右各有两扇小窗可以拉开,这帐篷闷不透气,不管里面点着了什么都困得结结实实,偏偏夭夭还跟修仙似的,盘腿往正当中一坐。 柴筝往后退了一步,在阮临霜耳边轻声道,你是不是折腾过她,瞧人都疯了。 阮临霜不是很想搭理她。 半盏茶后,夭夭的帐篷才勉强能进人了,前面的帘子大开着,所有能通风的地方都被戳开,就差掀了顶子,柴筝探头往里一看,才发现帐篷里不过是点了三根细香。 第33章 夭夭仍是坐在地上,有人进来了也不抬头看一眼,柴筝觉得她在做法,毕竟木桑国巫衡就是个神秘的行当,当年老爷子一句话能逼疯赵谦,现而今夭夭也可能做个法伏尸百万。 柴筝打了个寒噤,她原本就不如阮临霜守礼,所以不客气的往夭夭眼巴前一蹲,开口问她,干嘛呢?若是在咒我跟小阮请务必提前知会一声,我好先下手为强,堵了你的嘴。 夭夭被她聒噪地睁开了双眼。 自从乐清死后,夭夭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说不出来的冷漠与高高在上,她的目光虽落在柴筝的脸上,那双幽深的瞳孔中却并没有柴筝的影子,活生生似个盲人。 第41章 第 41 章 柴筝的眉心一蹙, 她忽然伸手,相当大逆不道地屈指弹了下夭夭的额头,夭夭吃疼, 捂住了脑袋, 方才空洞无一物的眼睛里终于溢满泪水,她委委屈屈地看向柴筝, 做什么! 那跟进来的斥候站在阮临霜背后,此时小心翼翼俯身提醒, 那是木桑国的巫衡。 她知道轻重, 不必担心。阮临霜也变得理直气壮。 斥候看着小巫衡头顶上一道清晰的红痕, 并不觉得小公爷下手知轻重, 他叹了口气, 默默退出帐篷, 就站在外头给看着门, 防止有人看见这一幕,告小公爷个以下犯上, 破坏两国邦交, 仅管两国邦交体现在相互问候祖宗上。 夭夭眼泪汪汪地抽着气,她见柴筝又忽然靠近过来,便连刚刚的矜持冷漠也不要了,将自己滚成个团子,往后缩了缩。 哦, 没事,柴筝给夭夭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而她本人却云淡风轻,就是看看我是否还能弄哭你。 巫衡虽然能力突出,却也是个五体不勤的小姑娘, 若动手,连半个柴筝都不如,况且柴筝可是做了大半辈子的京城小霸王,身上自带了张牙舞爪的光环,夭夭看见她就心虚。 既然你已恢复正常,那我们就好好说话吧。柴筝撩起衣服也坐在地上,乐清临死时,将他所有的记忆都交托给了我。 夭夭尚未惊讶,阮临霜的手先行一步,往柴筝肩上轻轻一撂,撂得柴筝一个激灵,恍然想起这茬还未曾与小阮提过。 幸而阮临霜也不是个逮着不放的,她只是在柴筝抬头时,抿嘴笑了一下,笑得柴筝脊背发凉。 关于禁术血封的细节,柴筝了解的不如阮临霜,自然也不知道当她说出交托记忆时,小阮便知道她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乐清想着保护夭夭,却拿柴筝做了牺牲品,她的伤恐怕也来源此处。 想什么呢?柴筝见小阮的脸色有些苍白,忍不住多嘴问一句。 阮临霜仍是笑,可惜我那些蒙汗药未能派上用场,据说喝上八两,醒来能头疼十天。 谁能一口气喝下八两蒙汗药啊。柴筝瘆得慌。 阮临霜又道,无事,你若要与她单独说话,我出去等着也行。 不用,柴筝摇摇头,原本要说的也不多,你稍等我片刻。 话音落下,柴筝又扭头看向憋屈的小巫衡,你一生下来就与寻常孩子不同,能记事,乐清为了保护你,抹掉了你三岁以前的记忆。而在乐清给我的回忆中,他是你的父亲,他很早就被老爷子巫衡罗安排在克勤王身边,成为他的心腹爱将,为的就是日后能保住你。 柴筝说得很快,没给夭夭反应的时间。 被克勤王发现身份后,他自挖双眼,割去舌头,表面上是求在祭司院中伴你一生,其实预谋着将你偷出来克勤王曾在你的身上动过手脚,乐清耗费数年也难以查出蛛丝马迹,他不希望你沦为权力争夺中的傀儡。 说完,柴筝拍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我与小阮就在营帐外头等着,你是要回木桑或是想有其它活法,你自己想清楚了就来找我但我不是乐清,我不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似乎是觉得这么说对个六岁的孩子有些残忍,柴筝的语气一软,又道,你现在是个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孤儿,别人还有仰仗,能单纯两年,可是你 阮临霜忽然伸手捂住了柴筝的嘴。 少将军这张嘴虽不伶俐,但通常句句扎心,在战场上自然所向披靡,两句膈应死个敌军,但用在自己人身上未免缺德。 夭夭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就这么被柴筝扎心扎死了,忘恩负义是一方面,还损失惨重。 柴筝被拉着袖口,踉踉跄跄退出了帐篷,里面只剩下犹在发愣的夭夭一人。 领了巫衡的身份,自然比寻常孩子要早熟一点,但家破人亡之恨,就算是柴筝这把年纪仍然无法好好消化,更何况夭夭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 柴筝同她说得话,一开始不过像个旁观者,刺不到夭夭心里,眨眼之间乐清的一生似乎就到了头,在眼前消散而去。 但随后,她生命中所有关于乐清的片段就开始涌现出来,填充到了角角落落中,包括新鲜但总是少放一份盐的鱼汤;包括自己晚上踹掉了被子,又被轻手轻脚地盖上;包括自己偶尔任性,吵得乐清头疼,他也只是无奈笑一笑,甚至不劝自己安静些 忽然而来的思念让夭夭恨不得此时便见到乐清,可惜人已经死了,尸骨无存,何处得见? 这种伤心绵长酸涩,但夭夭并没有哭,她在更早的时候就预见了乐清的死亡,这人活在夭夭面前,难免时时就要拿出来回顾一番,就算夭夭一开始会哭天抢地,后来也渐渐消化。 她见识生死原本就比旁人早,因此生的淡漠心也比旁人彻底,无情有时候也是种天赋,夭夭就是当中翘楚。 然而夭夭遇见柴筝之前,每次见乐清,能预见的最后时光里,乐清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病重而亡,遇见柴筝之后,才于海边淤泥地上,见乐清被炸的尸骨无存,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死亡方式,夭夭有些怔仲,也有点重新认识到人生无常。 柴筝就拉着阮临霜在帐篷外规规矩矩地等着。 多年不回这地方,细想起来还颇为怀念,柴筝思量着阮临霜常年困在长安城中,少有出来走动的机会,更没有混过军营,便乐滋滋地同她低语,那边是马厩,马厩后面还养猪,而那边是堆放粮草的仓库两处都是有人巡逻的。在漠北时,曾有一次巡逻的人疏忽,马跟猪跑出来拱了粮仓,场面异常狼狈,劳动三军抓几只畜生。 柴筝说这些话时,有种天高海阔的向往,阮临霜只是侧耳听着,仿佛也瞧见了当时的鸡飞狗跳,她轻笑着问了句,后来呢,抓着了吗? 自然抓着了,柴筝挺直腰板,扬了扬头,不仅抓着了,北厥那帮混小子想趁乱偷袭,也被我打了个屁滚尿流。 眼前的柴筝似那迎风招展的旌旗,自血肉骨缝中透出藐视一切的狂傲,末了,这傲气又消停下来,眼巴巴瞧着阮临霜,等你做了我的军师,以后凡是这样热闹的场景就不只我一个人偷着乐了,小阮,我真想将这些事都与你分享。 以前的柴筝经常是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响来,而今却像风流公子附了身,偶尔便坦荡荡说出句话戳在阮临霜柔软处,纵使她两扇蚌壳护住了短处,柴筝这般时不时扫一下,也记得疼,记得痒。 就在这时,营帐门口落下的帘子又晃动了几下,夭夭红着眼睛不是哭过的红色,而是先天而成,她应该是控制不住,脸上透着几分痛苦。 夭夭刚一露面,脚底下便忽然踉跄,柴筝赶紧扶住她,半蹲在小姑娘面前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夭夭使劲甩了甩自己的脑袋,有人在借助我的眼睛预知未来停下,为什么还不停下,快停下!她的声音越发凄厉,像是看见了令人害怕的东西。 柴筝毫不犹豫地抬手劈在夭夭后脑勺上,小姑娘瞬间失去了知觉,她的眼睛缓缓恢复沉郁的浓黑,人往下一倒,被柴筝给接住了。 柴筝半回头问阮临霜,可看出是谁搞鬼,有什么后果? 木桑皇权与宗教共治,遗留下的秘术浩瀚如江海,就算是我也并非各个研究,阮临霜回道,但我猜这应该就是克勤王在她身上动得手脚,只是与乐清的血封相互抵消,乐清一死,巫衡就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 木桑禁术虽多,但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真正能伤人的却少之又少,最后传世的只有寥寥三卷,而且复杂难成,所以夭夭的性命应当无碍,既然性命无碍,夭夭又是乐清最后的嘱托,那就算踏遍千山万水,柴筝与阮临霜都会找到救治的办法。 柴筝将她抱到床上,叮嘱斥候好好照料,随后上下其手,在夭夭的身上摸了好一会儿。 阮临霜在她身后凉薄道,小巫衡的年纪都能做你女儿了,况且她是真的年纪小,劝你自重。 说得我像个奸佞小人猥琐之徒,柴筝在夭夭胸口用力一拽,将雀玲珑带着线一并拽了下来,她笑道,小阮,夭夭才六岁,做我朋友她都占便宜了,你别乱想。 阮临霜本也没有想什么,只是柴筝这会儿顶着张可爱圆呼的脸与夭夭站在一起,就有种青梅竹马,生死同路的感觉,她经常忘了自己也才十岁,混在当中并无不妥,也不显得突兀或是老成,那姓张的斥候才是真的有些心累从一变二再变三,家里亲生的他没机会养,倒先照顾起了别人家的。 柴筝将雀玲珑一捞,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拉着阮临霜从帐篷里跑了出去。 阮临霜这会儿还没回过神,被外头的海风一吹,灌了个透心凉,柴筝的发尾扫到她的鼻子,前头的人到现在还没梳洗,残留着烟火炙热的气息,阮临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柴筝的脚步就下意识停了,紧张兮兮地问,是不是最近太辛苦,又病了? 我又不是碎瓷粘得,跟在乐清身边这十几天,虽然比不上你,但比之前结实许多,你别担心。阮临霜的眼睛又觉得酸酸胀胀有些发疼,她曾说过自己是个不爱哭的,却不知为何这一遭从头来过,只要呆在柴筝身边,就常常觉得有满腹委屈急需找到宣泄的出口。 也曾千金换一滴的眼泪,而今都不值钱了。 第42章 第 42 章 阮临霜还没哭, 说话时先有了鼻音,她觉得不好意思,低着头, 轻轻抽了抽鼻尖, 小声道,而且我以后是要随你去漠北的, 动辄病上一场,该如何同你分享那些快乐的时光? 哇柴筝感动的一塌糊涂, 小阮, 你这么个一年四季倒有三百六十天不挪窝的人, 竟肯为了我坚持锻炼拳脚害我要哭了。 阮临霜一腔温柔被柴筝两句话搅和得半点不剩, 她的泪水只差一个眨眼就能落下来, 这会儿也收了一半回去, 另一半被海风吹个干净。 柴筝见阮临霜的眼眶从泛红倏而恢复正常, 这才笑了,她伸手, 托着阮临霜的脸, 小阮,我们向前看。 嗯。阮临霜在柴筝的手掌心点了点头。 每当她要滑进深渊或是感觉到孤身一人的痛苦时,柴筝总是能敏锐的察觉到,或伸过来一只手,或站在原地回过身, 等阮临霜自己慢慢恢复过来。 十几年颠沛流离,失去至亲至爱的伤并非转瞬能够痊愈,但柴筝觉得自己不急,她向来很有耐心,只要自己跟着小阮, 天塌下来也能尝一口咸淡。 你要带着雀玲珑假冒巫衡?阮临霜将思绪强行扯了回来,她这会儿以柴筝的军师自诩,收拾好心情,便要顾及眼前大局。 只有这样东西才能坐实了我的身份,柴筝道,否则巫衡身上没有个信物,我又不能当众表演双瞳变红,很容易就被戳穿了。 这两句话,柴筝是用木桑国的语言说得,还算流畅,没有什么口音。 再怎么说,柴筝也是个头甲第三的探花,还是个清楚自己总有一天会与木桑国产生交集的头甲第三,好几年时间学一门语言,问题并不大。 第34章 幸而这一代的巫衡比较特殊,双眼健在没有完全变成绯红色,绝大多数时候也跟寻常人一样,否则柴筝就算为了赢舍得挖眼睛,一时半刻也做不成旧伤,更没办法将另一颗眼珠抠成红色。 说着,柴筝又学着夭夭将脸一板,露出两边虎牙,用木桑语道,走,这一遭我要替师父跟夭夭出口恶气。 一旦确定成行的计划,留给她们准备的时间并不多,柴远道在三天内进行了两次排军演练,只说是给木桑人看看我军军威,从不提其它,而柴筝与阮临霜频频出没主帐也只推脱成失踪日久,了解情况。 主帐守卫严密,这种非常时期也不好多加打听,竟活生生将壮志凌云的将帅们憋成了翘首以盼的乌龟王八,闻风吹草动,才把脑袋探出壳来看一看。 虽已认定柴筝是冒充夭夭的最佳人选,但克勤王耗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逮回来一只小巫衡竟无人护送,想想就不可能,于是在这护送的人选上柴远道又犯了难。 首先此人得精通木桑语,最好对木桑军队的规制也有一定了解,能随机应变,不管登船后遭遇怎样的刁难,都要快速化解,纠缠得太久很容易露出破绽。 其次,一旦外面开始强攻,他必须做好统筹 潜入敌军内部本就是为了查找薄弱处,里外相互封闭的情况下,不宜将消息送出,因此所有的布局都会在双方交锋的那一刻展开,若潜伏在里面的人没有协调的能力和威信,很容易演变为毫无章法的混战,那与寻常你来我往的动手也无区别,白白浪费了这次大好机会。 柴远道在军中挑挑拣拣,最后却认为自己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主帅以身犯险,军中由谁坐阵?这非是儿戏,事先稍有考虑不慎就会多出原先十几倍的伤亡,柴远道是一军之长,他得对每个人负责。 针对此点足足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柴远道再三犹豫,还是准备跟女儿去做这危险重重的卧底,军中大小适宜托付给了赵琳琅,而阮临霜从旁搭手除此之外,剔除核心部分,七品以上官阶的将领全都分配职责,以确保万无一失。 就算是战时,主帅也有接调令回京的麻烦,自有副将接手,都未曾出过大问题,何况赵琳琅也算身经百战,让小阮跟着学一学,以后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这是柴筝第一次单独跟她爹一块儿去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张,她已经换了一套木桑国的服饰,腰侧和手腕上各坠着两串银色碎铃铛,走起路来跟着响,根本难以偷偷摸摸。 当初她与阮临霜在小木屋中呆着时,也曾将就穿过类似的服装,直到后来乐清才去集市上,给买了几套替换的中原服饰,此时虽不算穿得习惯,但也不觉得碍手碍脚。 柴远道则换了乌木耿的铠甲,铠甲重新打磨过,将一些痕迹都抹平了,至少表面上只能看出主人一路辛苦,但也不至于辛苦到一命呜呼。 父女两人被单独关在私帐中,否则就凭他们现在的穿着打扮,刚出门还没看清脸,就被乱箭射死了,赵琳琅跟小阮则在外头安排各种事宜,确保他们离开营地时畅通无阻且无人看见。 沉默和尴尬在帐篷里漫延。、 柴筝是向来不清楚她爹心里又起了什么变态念头吧,而柴远道是与自家闺女分离太久,对她的兴趣爱好一无所知,也不好刚开口就问她换牙换得似乎比平常人家早些,有颗虎牙长得不大好,是用舌头舔了吧? 柴远道在外头自是杀伐果断的大将军,但现在却满脑子的家长里短,盘算着六年里,自己错过了柴筝多少的成长。 你功课如何?柴远道犹豫了半天,话刚问出口,他自己先后悔了,又想找补回来,功课不行也没太大关系,家里有你哥就差不多了,我不会将你踢出家门。 他原本的意思是家里有柴霁一个书呆子就够了,不需要多一个,你天生是个混军旅的,功课差点就差点,其它方面可以弥补。就譬如柴霁,除了读书其它什么都差一点,我也没将他踢出家门。 但说出口时却省略了一大圈,怎么听都膈应的慌。 由此可见柴筝气人的本事遗传自柴远道,父女如出一辙的逻辑崩盘,胡说八道。 柴筝掀起眼皮子,放心,我以后能考个探花。 小小年纪诚实为先,可不要口出狂言,柴远道忽然觉得自家闺女过于心高气傲,本朝进士非常难考,有人五六十岁都只是个秀才,你能进二甲,都算我们柴国公府祖上积阴德,头甲第三那可不是小孩子闹着玩的。 柴筝心想,我们柴国公府祖上积德,是积了个家破人亡的阴德吗? 柴远道只见她忽然低下眼睛不说话了,又赶忙安慰,年轻人有雄心壮志是好的,爹只是希望你能豁达点,胜败不过兵家常事,输了再来就是嘛。 总算是认真说了句人话。 柴筝仔细想一想,自己虽然混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死时也满腔悲愤,但这口气消散得也很快,早几年就不做噩梦了,她这会儿就专心觊觎着赵谦的江山,护着全家老小,过去的事都成了积压心底的一道伤口,只要放过它,避免时不时补上一刀,就不觉得疼了。 这份豁达也是从小柴远道教养而来,他虽然希望柴筝成个万军当中能够全身而退的大将军,却也时常嘀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该退就退该跑就跑,别死磕。 所以柴筝才成了国公爷抓不住打不着的祸害。 若非如此,这一趟重来,恐怕自己也如小阮,每时每刻饱尝钻心之苦,这同路人做的阴阴沉沉,没什么互相契合帮衬的意思,见面点个头算是打招呼仅此而已。 爹,柴筝想起往事,一直紧绷的眉眼平缓了下来,她道,谢谢你。 柴远道有些不明所以,他奇怪,谢什么?几乎同时,营帐门被忽然掀开,阮临霜从外面走了进来。 阮临霜换了件白色的衣服,头发也束了起来,她手里抱着一卷图纸,要不是这会儿年纪还小,就像是弘文馆里编书的大儒了。 图纸上画得是木桑船队的分布,木桑人好战且防卫严密,擅自闯入很可能还没表明身份,就先被做掉了,阮临霜摊开图纸,我与赵将军在外围看了一圈,你们入夜之后可以从这里划船靠近,另外还布置了一个假现场,木桑的人要是起疑,可以直接带他们去木屋附近。 一支小队专程为巫衡而来,却只剩一个人带着巫衡寻求帮助,这里面的疑点甚多,所以要布置得妥妥当当。 这一去一定要谨慎小心,敌方腹地上万人,一旦暴露身份就只能拿真正的巫衡去换,换人之前你们是否活着还当另说,阮临霜站在柴筝面前,将人重新拾掇了一番。 她咬着下唇,过一会儿又道,要是伤了碰了,我就不理你了。 这话应该叮嘱两个人才是,柴国公觉得事情不大简单,他想,阮家的小姑娘是看不见我在旁边吗? 第43章 第 43 章 柴筝曾跟夭夭说, 她怕的东西很多,阮临霜首当其冲,这不是什么出于安慰的言辞, 这是事实。 阮临霜刚咬下唇, 柴筝就觉得她天下间顶可爱,然而威胁的话跟在后面, 虽然说得不重,柴筝却整个人有些耷拉, 你的要求好高, 我尽量只受一点小伤好不好。 柴筝鼓着腮帮子撒娇。 与两个孩子重逢的这段时间里, 柴远道总觉得她们不知道怎么回事, 相较于成年人有时候还更加沉稳, 心思缜密。 他只当小阮是玉璋教得好, 加上所处环境艰难, 促使而成,至于柴筝是琳琅与自己遗传得好, 唯独此时, 两个小姑娘才有了符合年纪的举动,柴筝撒娇理直气壮,与他人家七八岁要糖吃的孩子并无不同。 阮临霜戳着柴筝腮帮子,你试试! 柴筝气势越来越弱,可怜巴巴, 我不试! 终归一物降一物,柴远道满是欣慰地半开窗户,看着外头天色打断她们,小阮姑娘,什么时辰可以出发? 子时过三刻也快到了, 这个点木桑主帅会亲自来巡查督战,他如果真像传闻中那么敏锐,会很快发现你们,并采取行动避免误伤。 阮临霜说着,又从袖子里抽出两把五寸短刀,这是赵将军托人在城里打造的,并不是好铁,容易卷刃,但是日常防身足够了。 刀被柴筝收在袖中,东西小巧精致,压在胸口看不出痕迹。 谎你是会撒的,就算被搜出来也没什么关系,阮临霜深吸了一口气,你们也该动身了。 赵琳琅事先做了安排,整个军营中一点光亮都不透,连火把都灭了,自己人搞不明白什么情况,就连木桑人也猜不出对面为何忽然偃旗息鼓。 两方都维持着一种静默状态,以至于黑暗中有人潜行也丝毫不知。 阮临霜给他们备的船只,就是当初乌木耿那一队人马留下的,几日前赵琳琅带人去海边寻找,几只船都完好拴在浅滩上。 木桑人造船的本事数一数二,破水极快,风浪大也撑得住,正好全部收作公用,而今天拖出来的是其中之一,小型,能坐四五人。 柴远道划着桨,柴筝的膝头放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在海水当中摇摇晃晃。 为防突然松散的防备引起木桑人的怀疑,赵琳琅除了吩咐熄灯灭火,其它都与寻常无异,而柴筝他们所行的路线经过事先安排,远远绕开了大靖的船队,当初乌木耿他们应该也走了相同线路,赵琳琅发现后,并未立即阻截,而是加强了周边巡逻,在柴筝他们潜伏之后,才打算静悄悄堵上这个缺口。 木桑近些年仰仗海防军事,逐步推进蚕食,他们的船舰已经相当逼近海湾,柴远道并没有耗费多少力气就到达了指定地点。 船舰上出乎意料的安静,柴筝推测自己被发现很久了,对方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可能是认出了这条船的形制,也有可能是见他们势单力薄,想看看出于何种目的。 果不其然,刚靠近船边,柴筝就看见了黑洞洞的炮口这东西的威力柴筝见过不知多少次,只要一发,她跟自家老爹就成了游鱼腹中食还是打散不磨牙的那种。 来者何人?上面的人操着不娴熟的中原话。 柴远道调整了一下口音,也发出类似的语调,我们找到了巫衡,但也损失惨重,求个援手。 上面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问,如何证明? 巫衡就在我的船上,是否为真,你们派人下来一看便知。 柴远道话音刚落,柴筝就从船头站起来,她提着灯,微弱的灯光落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木桑国内几乎没人见过真正的巫衡,除非克勤王人如其名,勤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日在朝,暮在野,这会儿忽然从船上冒头,否则很难察觉柴筝是假的。 木桑国的办事效率很成问题,又过了半晌,才从船上放下条藤梯 ,那人又道,上来吧。 柴筝与柴远道前脚刚离开小木船,后脚就射出十几根沾满桐油并熊熊燃烧的箭镞,将小木船烧了个尸骨无存。 早就料到木桑人会有此做法,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巫衡,都要第一时间断绝后路,防止逃脱。 顺着藤梯刚上甲板,柴筝就被眼前隆重的欢迎仪式闪瞎了眼,乍一望大概有近百根火把,另外蜡烛、油灯齐上,罗列出一个阵势,柴筝快速掂量了一下,百人是有的。 这些人有一半并不轮岗,手上还握着火折子,蜡烛是刚点上的。 人群中央,站着位三十开外器宇轩昂的将军,这人柴筝认识,叫骆河,柴远道毕生劲敌之一,勇猛善战,就是老来过于高傲,有些刚愎自用。 柴远道死后曾跟柴筝在远海有一次遭遇战,初时不过两败俱伤,后来仰仗多年征战经验,想教训柴筝这个黄口小儿,却被柴筝打得怄气而亡。 此时相遇,难免有种奇怪的感觉。 第35章 柴筝的目光在骆河身上逗留许久,而后才缓缓低了下去,看着甲板上一块历经沧桑的破损痕迹。 骆河手里拿着根火把走到柴远道跟前,借着光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章天卫?叫什么名字? 乌木耿。柴远道面不改色,他冒充的人官职不大也不小,常年护卫祭司院,与外界联系极少,加上真正的乌木耿还关在狱中,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冒充他比随便胡诌个名姓更能取信于人。 乌木这个姓氏在木桑并不多见,骆河仿佛是了然地笑起来,不过能叫这个姓的大多是勇士,我看阁下这个身板,可不像能单独护送巫衡的样子。 话音尚未落下,骆河手中的火把就猛然往柴筝的头上抡过去,柴筝本能想要避开,幸而理智占着上风,她脚下生根杵在原地,目光坚定不移的盯着脚底下。 柴筝看起来似是胸有成竹,其实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千千万万别燎着我头发! 柴远道方才弃船上梯时留了个心眼,此时手中还抓着木桨,骆河的火把刚舞下来就被他架住往下一压,平心静气道,将军若想查明真伪,直接对着我来便是,巫衡身份高贵,若是有所差池,你我都担负不起。 眨眼之间,两人已经相交三招,各退了半步 只是柴远道这半步是为了回到柴筝身边,骆河这半步才是真正被逼退的。 身手确实不错,可是乌木将军,我们在王都曾有过一面之缘,您似乎长得并不像啊。只是这电光火石的功夫,骆河又起了试探的心思。 将军见过我?柴远道面不改色,我倒是一点印象都没了。兴许是将军离我太远,又或许只是擦肩而过,将军没记清我的模样吧自任职章天卫以来,我容貌上的变化极小。 说着,柴远道还将脸凑近火把,您仔细看看。 骆河语塞,而柴筝则看准机会,开始表演她的神神叨叨。 她伸手拦下了柴远道,轻轻开口道,骆将军你若怀疑我的身份,但可用问题来考,没必要上来就动手。 她说着,又指了指骆河的左膝盖,过不了几天,你左腿就会受伤,伤势不重但一直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多年之后沉疴严重,你还会因此失去一条腿。 她说得这些虽然跟预言类似,但骆河作为历史上有名有姓的虎将,又做了柴筝几年的对手,连此人家中几口人,吵过哪些架,穿鞋是先左脚还是右脚,柴筝都了如指掌。 这也是阮临霜放她去冒险的原因 木桑国这一众将领算是流年不利,命犯柴筝。 说起腿脚受伤的问题,柴筝难免想起自家老父亲,算日子,他老人家受伤的时限已经过了,那暗中放冷箭的人应该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暂缓动手。 只是不确定她爹这伤还会不会有个反复,说不准是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必要条件,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 柴筝打心眼里冷笑了声,我死了都能复活,从头再来一场,还有什么比起死回生更难的?我就不信连条腿我都护不住。 感情柴国公跟柴国公的腿也是分开的两样东西? 巫衡的威信力在木桑人的心中所占分量十足,柴筝的话音刚落,即便是畏惧骆河这个主帅的普通士兵,也忍不住将目光一瞥,形成个偷偷摸摸地窥伺。 原本甲板上人多,是想给柴筝他们一个下马威,但此时骆河反而成了目光的中心,一个日后演变为自负高傲的人,就算年轻时,也受不了周围之人用同情失败者的目光看向自己。 骆河稳得住气,他虽然已经全身的不痛快,却还是极为冷静地进行了调度,他先遣人将柴筝与柴远道全身上下搜索了一番,从柴筝的脖子里拖出条坠了雀玲珑的项链。 搜查巫衡已经犯了木桑的忌讳,执行命令的小士兵原本就指尖哆嗦着,猛然看见雀玲珑在火光照耀下泛出来的冷光,他瞬间冷汗起了一身,魂儿都飞了,颤巍巍将黄金打造得重物放到了骆河面前。 怕骆河不接似的,这小士兵忽的热血上头,拉着主帅手给硬塞了进去。 见过雀玲珑实物的人并不多,但这东西雕琢得实在漂亮,民间有用铜仿制的,也有各种画像,就连嫁娶之时,都时兴在嫁衣裳纹个类似的图案,加上掏空的红宝石和内镶着的神木种子都不好作假,骆河也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脑子还想着,这东西竟然是在巫衡手里。身体却先快上一步,跪在了柴筝身前,臣下骆河,参见巫衡大祭司。 第44章 第 44 章 柴筝不客气的将雀玲珑从骆河掌心又摘了回来, 重新挂在自己的胸口,她是问夭夭不告而借的雀玲珑,弄没了不好交代。 起来吧, 柴筝端着架子, 局势复杂,骆将军小心点也是应该只是不清楚你打算如何安排我们? 骆河犹豫了一下, 先给两位安排个住处,另外我还有些事要问乌木耿, 如果祭祀大人不介意的话, 我先让人带您去休息。 柴筝当然不介意, 她恨不得立马摆脱骆河, 好将船体构造以及巡防排布都摸索一遍。 只是做这巫衡忒累了, 喜怒都得不形于色, 柴筝想没矜持地狂点头, 刚要付诸行动时又变成了僵硬的一句,都听将军的。 木桑国打造得船只很稳, 甲板上还有些颠簸, 进来船体内部就稳健的仿佛平地行车,柴筝被安排到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中,骆河做事妥当,还吩咐人打扫了一番。 不管柴筝这个巫衡是不是真的,骆河都不会过于为难她, 就算被戳穿了,至多也就是个人头落地的下场,真正的考验担在柴远道的身上,骆河不会跟他客气,威逼利诱, 各种手段都会招呼上,以确定这两人的身份。 这也是柴远道为何思来想去,非得自己来担当的角色,遭得住是下下之选,而上选则是骆河尚未行动,就能打消对方五成疑虑,光这一点,柴远道自认能做到的人不多。 父女两人被分了内外,柴筝坐在船舱里,船舱安有窗户,内嵌一块透明水晶,也就两个巴掌大,眼睛凑在上面都看不清个什么。 不过这房间能奢侈地开扇窗,足见骆河已经对她够上心了。 房间外还守着不少人,柴筝挨着门听了一下动静,猜是两边各四个人,轮岗时长不清楚。 基本情况全都了解之后,柴筝才重新回到床边,解开襟子将里头两把短刀拿了出来 她已经编好了被发现时的说辞,谁知那搜身的小伙子刚看到雀玲珑,就认定了她巫衡的身份,没再继续往下摸,两把短刀藏得好,竟平安保存了下来。 短刀刀柄装有机括,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若非知道解法,就只能将外头的融了,但里面藏着的东西也会一并受到破坏,化为灰烬。 阮临霜给她藏得东西不多,柴筝全部倒出来才发现有炭笔白纸,还有几颗小小的糖,怀中捂得太久,已经有些化了,一看就是小阮去城里时特意买的,糖纸上还写着字号。 柴筝绷了许久的神经此时方才放松下来,她剥了颗糖往嘴里一扔,小声嘀咕了句,好甜。 随即铺开眼前的白纸,以手为尺开始绘制刚刚走下来这一路的房间和人员分布,等自家亲爹回来时,好仔细研究过。 她一点也不为柴远道担心,她爹要死,必定死在亲近的小人手里,像骆河这样光明正大的对手是杀不死柴远道的。 船上的人已经安顿了下来,营地里还有一场不见硝烟的硬仗在等着阮临霜。 柴远道的失踪,是以京中有令下达,要求主帅尽速折返,漠北蛮厥蠢蠢欲动,近期恐怕有大动作为掩护。 这种关键时候,军中难免掀起一阵怀疑的风,人心有些不稳,甚至觉得主帅说不定是假借托词,小心潜伏,好抓住暗中搞鬼的人,当然也有人不明白这种关键时候,主帅怎能随意卸任,岂不犯了兵家大忌? 总之不管亏心的不亏心的,一时间全都紧张了起来。 将士们紧张,就难免经常往私帐或主帐里跑,赵琳琅既然接过了此样重责大任,就必须得安抚完这个安抚那个,所有抛过来试探的问题,都被赵琳琅以软刀子的形式,又给扔了过去。 赵琳琅毕竟多年不随军,她又是在漠北打下的名声,这南边的沿海地区,就算传扬着赵将军的功绩,也是用一句话带过,但凡说起,还是会提长公主的身份,以及柴夫人的归属,赵琳琅虽说听着不高兴,却也难以辩驳什么。 军中看本事,她又不能为了争一口气,擅自组织进攻,所以之前十几天,天天在磨她那柄又薄又韧的刀,就是为了哪天真动起手来,她一定要争口不甘心的气,柴远道要是敢碍着她,赵琳琅都会一巴掌拍过去,让他在后方老实呆着。 但此刻,她这口气还没出,顶着无数的非议,得稳住了军心。 阮临霜正在主帐里看图纸,军中没有考虑过十岁孩子的身高,阮临霜先是踮脚踮了一会儿,后实在觉得不方便,就跪在了桌子上,仰头研究那张绘制沿海地形地貌,以及敌我两方军事部署的图纸。 你连这个也看得懂?赵琳琅发现阮家这小姑娘常常给人以惊喜。 军中所绘布防图,连经验稍微欠缺的卫队长有时候都要人领着才能明白,阮临霜的手指却好几次按在关键部位,说实话,柴远道布兵比骆河还是要精妙一些,但论水战骁勇,却略逊一筹,所以这么多年才互有输赢。 以前在书上见过一些,就详细研究过。阮临霜总不好说我惦记柴筝良久,早想给她做个军师,因此特意学习。 倘若真这么开口,赵琳琅得怀疑她是个变态了。 阮临霜又道:那内鬼憋了这么久,我猜也该现身,这两天得先做好防范,否则不是让他逃了,就是再难找到一点线索,抓不着他了。 说着,阮临霜用手点了点图纸上两个缺口,这就是最好的麻袋口。 即便阮临霜不说,赵琳琅也已经调派人手,埋伏在了缺口两侧,名为暗中留意敌方动静,伺机截获敌方情报,其实就是为了捞这内鬼。 赵琳琅抽调的人并不多,都是中下层军士,养马的做饭的,各工种都找来一两个,彼此之间不熟,也会相互提防着,因此不怕这支小队泄露了消息。 阮临霜所指的麻袋口,就在当初乌木耿这队人登陆之地西侧十里,是条羊肠峡谷,因为地势料峭偏僻,下面水流湍急,礁石众多,所以当初布防时没太留意。 前些日子阮临霜顺着周边地形探索了一遭,才发现这条羊肠峡谷后面就接着江河,也就是当初柴筝跟她一起坠落的那条河流。 倘若沿海划船,从峡谷进入,汇入江河,然后顺水直下,重新入海,虽然耗时耗力,但可避开大靖军队的耳目 只要防守江海口的人被适当调离小半个时辰,他们就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木桑人自幼与水为伍,别说这峡谷虽窄,却尚可容一大一小两条船并排驶过,就算这峡谷只能游过去,木桑人也不见得就全淹死。 而阮临霜之所以料定内鬼铤而走险,会选此处作为传递消息的地点,一是因为地形制约,人埋伏在上面,就很难看见下面,被发现的几率大大减少;二来是因为这条路还没被封起来,赵琳琅就等着内鬼现身,抓人的同时重新完善部署。 此人已经多日被困,难以传递消息,现在大靖军中主帅不在,军心涣散浮动,正是进攻的最佳时机,这个内鬼要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就只能赌赌柴远道是真的走了,并非藏在暗中,等自己冒头。 但就算心急,他也可以等上三五六天,如果柴将军是真的奉诏,几天时间是肯定赶不回来的。只要柴将军尚未露面,您又难以稳定军心之时,他都有机会。阮临霜从桌子上爬了下来,她轻手轻脚的,衣裙带起的风都没有掀起纸张。 可是他能等,我们却不能,得引蛇出洞。 赵琳琅当年也被人称为善计,若非如此,她现在也跟不上阮临霜的思维。 赵琳琅轻微地吸了口凉气,偏偏主帐里安静,这点动静也让阮临霜听见了。 第36章 小姑娘闭上了嘴,有些局促地站在桌角边 虽论年纪,上辈子加这辈子都折在一起,阮临霜活得比长公主还多些,但面对这些长辈,阮临霜忽然感觉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个小姑娘,若真让长公主觉得自己哪里不好,即使她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也要难过许久。 小阮,你这么厉害,以后肯定能好好管着柴筝。赵琳琅蹲在小姑娘的身前,眉心微微蹙着,我家那小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特别硬,认定了什么就打不回头你知道吗,她两岁的时候,就说喜欢你了。 饶是阮临霜见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这会儿也有些怔住了。 赵琳琅摸着她的头顶,又道,但是太聪明也容易想得多,你有什么苦处都往柴筝那丫头肚子里倒,她消化的快,能跟你扶持着向前,就像我跟远道。 阮临霜由衷觉得过来人就是不一样,她那把年纪自从柴筝死后就虚度了,一心一意扑在搞倒赵谦的江山上,以至于再次见到柴筝,就是别别扭扭,死活觉得这是高贵的战友情。 第45章 第 45 章 人再聪明, 也有不解风情的时候。 阮临霜估摸了一下时辰,还能说两句跟战局无关的废话。 她心中掂量了着,轻声问, 柴筝确实喜欢我吗?是哪种喜欢? 问完, 阮临霜耳朵红了一大半。 傻孩子,赵琳琅笑起来, 虽说很多事都可以借别人的嘴来传达,唯独喜欢与遗言经了第三方的口, 就失了那份意思, 你真想知道啊, 就去问柴筝,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长公主说着, 曲指在阮临霜的额头上轻轻磕了一下, 走, 我们的计划该开始了。 阮临霜被弹得不疼,但她心里却觉得自己与柴筝又更近了一步, 原来她这习惯, 是跟长公主学的。 要将内鬼逼到坐立不安的地步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柴远道即将露面,以及赵琳琅扒拉出什么蛛丝马迹,即将查到他的身上。 柴远道这会儿还在船舰上与敌军将领称兄道弟,当然不可能真的露面, 于是以陛下来到两江之地为开头一段谣言在军中静悄悄的发酵。 陛下来到两江之地,此时正住在总督府中,国公爷述职之后短暂盘桓两日就会回来,他们三人已经多年不见说不准陛下也会来军中看看。 谣言是阮临霜代为散播,既然是谣言, 听起来难免诸多破绽,再经过几道不负责任的添油加醋,最后成形了三个版本。 有说陛下马上就要随元帅御驾亲征的,也有说陛下查出两江之地多腐败,所以借元帅之手斩草除根,还有说陛下已经知道军中有内鬼,急调元帅回去,就是跟他商量这事的阮大人足智多谋,也能帮上忙。 总之三版各有各的离谱,一般人听听也就算了,稍微单纯点的兴许会问个真的假的?,说不定还因为陛下要来的消息振奋不少。 却惟独那内鬼虽心中明白此事发生的可能性不大,却仍然避免不了的担心。 他会担心谣言几分真几分假,又担心谣言出现的时机,是否赵琳琅发现了什么为了抓住巫衡,他露出的破绽已经太多,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是冲自己而来,惶惶不可终日。 阮临霜将谣言放出去后,任由其发酵了大半天,近黄昏时候,赵琳琅忽然策马而出,并将军中一应事务全部托付给了各部统帅。 此举掀起轩然大波,却又似乎合情合理,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阮临霜独自一人坐在主帐中,她没有跟出去,以防内奸不只一人乌木耿与夭夭房间里都要加强戒备,而赵琳琅离开时,曾将虎符塞在小姑娘的怀里。 只叮嘱了一句: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阮临霜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手握重兵,却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小小的手掌还不及半片虎符大,这数万海防驻军将是她小试牛刀的对象。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阮临霜从主帐中出来,径直走向了巫衡所在的营帐。 夭夭还昏睡着,她被柴筝打晕后找大夫来看过,说是诊不出忽然失心疯的原因,只能内服的药方混了凝神的香料双管齐下。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夭夭的梦境仍然不够安稳,阮临霜进来时,她似乎是察觉到了,挑了挑眼皮子,但是没有醒。 巫衡的梦境与常人也有所不同,常人会看到些光怪陆离的场景,醒来后就知道是假的,巫衡却半真半假相互掺杂,一场噩梦下来伤筋动骨。 阮临霜听到夭夭低低□□着,半晌才喊出句类似惨叫的柴筝! 这声动静极小,要不是阮临霜离她近恰好听见了,恐怕也就此错过。 夭夭做了什么样的梦,竟哭柴筝哭得好似孝女送葬? 然而不等阮临霜细想,帐篷外面就有一个人影闪过,人影出现的快消失得也很快,看样子不过是初步的试探。 今夜注定四方烽火起,不得太平了。 阮临霜当然不会等对方进来杀自己个措手不及,所以等了一会儿,等那道影子重新冒出来,阮临霜便毫不犹豫地将帘子一掀与外面的人撞了个面对面。 这个人阮临霜并不认识,看样子官阶也不高,还穿着最普通的盔甲,大概二三十岁,看胳膊上系着的红绸,最多也就是个卫队长。 他猝不及防间与阮临霜撞了个正着,本能反应伸手掐住了小姑娘的嘴,将她给打横拎进了营帐中。 阮临霜并不反抗,帐篷的帘子是能从里面扣上的,那男人很是紧张,一时之间完全没有想到外头的守卫为何如此松散。 宽敞的帐篷里,只剩了阮临霜,床上的夭夭,以及那刚缓过神来的男人,那男人将阮临霜单手抡起来放在椅子上,在她耳边威胁道,你要敢发出一点声响,我就先杀了你。 说完,就想找东西封住小姑娘的嘴。 你放心,我不会喊。阮临霜的两侧面颊被捏出了红印,有些酸酸的疼,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做这个内鬼? 阮临霜的冷静确实让人觉得奇怪,不过就像她不清楚这个男人是谁,这男人对阮临霜的了解也少之又少,只知道小姑娘跟主帅沾亲带故,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看见了,她也像个影子似的跟在赵琳琅身后。 阮临霜又道:不过你要是想硬来堵住我的嘴,我就一定会搞出些动静,让外面的人有所察觉我不怕死。 当阮临霜说起我不怕死时,那男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朝她看了一眼。 身经百战的人有种直觉,可以看出谁对生死畏惧,阮临霜就这么坦然地让他剜了几眼,平平淡淡不说,甚至还百无聊赖中翻了翻手上的书书是赵琳琅买的床头故事。 有被挑衅到。 阮临霜又道,我劝你也别想着杀我,现在气温不低,血腥味会传的很远,杀了我你会很快被发现。 我不杀你。男人最终还是憋出了一句话,我原本也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说完,这男人就不再搭理阮临霜,他绷着脸,优先检查了一番床上的巫衡,随即动手想将被套拆下来,临时做个将孩子绑在背上的兜。 相比这男人,阮临霜算是个聒噪的,她又道,听你这个意思,倒像是迫不得已,有人拿了你的把柄?是家人还是罪状? 家人。 那男人第二次被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前后一共也只说了两句话,难不成这小姑娘才是真正的巫衡,否则怎么每一句都戳在自己心眼上。 阮临霜撑着头,手里拿着短柄的剪刀,轻轻拨弄着烛心,若你当真并非主谋,不如留在这里同我坐一会儿,长公主很快就会将你的幕后之人抓过来了,不妨一起等着。 剪烛心的利器精致且小,男人急着将巫衡带出去,又见阮临霜不过纤弱小姑娘,一时竟忽略了这样东西。 他面色一变,刚要翻身来夺,就见方才还漆黑的天忽然泛出橘红色,无数火把的影子层层叠叠落在帐篷上,外头响起规整的金戈铁马声,这帐篷已经被包围了。 阮临霜眯眼轻轻笑着,请坐吧。 这是只雪白的小狐狸。 ****************** ********** 柴筝所在的船舱离海岸并不远,加上火光传达的范围广,竭尽全力,还能看见点火把围绕帐篷,形成的星点光影。 柴筝已经将眼中所见全部记录了下来,此时重新卷了纸,塞回剑柄当中,随后躺倒床上假寐。 柴远道还没有回来,但外头响起了明显的脚步声,骆河似乎十分恭敬的在后头相送,先生长,先生短,柴筝一听这个动静,就知道自家亲爹将人给忽悠瘸了。 过一会儿,船舱的门吱嘎一声从外面开了,柴筝拉开眼皮子,就看见柴远道提着一堆吃的喝的,骆河还在外头嘱咐,都给我照顾好了。 颇有种推心置腹逢知己的快乐。 柴筝心想,看来等过段时间翻了脸,骆河得由爱生恨,追着我家老爷子天南海北的碾。 柴远道将满手吃得堆放桌上,示意柴筝爬起来,补充点体力,先朗声道:巫衡大人,骆将军这个人着实不错。又压着嗓子,我在甲板上逛了一圈,加上骆河自己透露的东西,大概能知道木桑的排兵规律。 柴筝正在嚼绿豆糕,木桑人不讲究吃喝,所以手艺不行,这东西噎得慌。 你就这么确定骆河对你没有戒备,全盘托出了?柴筝不信,你们这些擅长带兵的人心都脏。 柴筝给她爹找不痛快的时候,能将自己也骂进去。 他当然对我有戒备,柴远道毫不在意,你看他好像恭恭敬敬,真把我当成了什么至交好友,其实刚才言辞当中,都是想把我招入麾下当个有实无名的军师,我若不是顶替了乌木耿这下级军官,而是真有余力跟他争一争的时候,他就不会对我这么客气了。 柴远道说得这种情况,当然是在默认自己为木桑人的情况下,要真让骆河知道他们是潜伏进来的内鬼,搞死都多余,还谈什么客气不客气。 第46章 第 46 章 喏。 柴筝吃了点东西填饱了肚子, 精力也随之恢复了过来。 她将装有地图的短刀塞给柴远道,打开看看。 柴远道事先也得到了小阮的教诲,知道该怎么将这东西拧开, 只是里头的图纸已经颇具雏形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柴远道犹豫了一下,指着柴筝最为得意的几处细节, 问:这是你画得? 柴筝眼皮子一翻,还有第三个人?不满意就直说, 我可以在这基础上做修改。 柴远道听不出他闺女的阴阳怪气, 只当这是句陈述, 因此摇了摇头, 谈不上不满意, 你这图画得很好, 就算是我亲自动笔, 也不一定如此周全。 柴远道老怀欣慰,我之前还担心你配不上玉璋家那小丫头, 毕竟那丫头心眼多的都快成精了, 但现在倒是觉得你们兴许势均力敌,能做个终身的对手或伴侣。 柴筝没等她爹将话说话,那看起来城墙还厚三寸的脸皮就红了,整个人又窘又不好意思,什么什么, 我跟小阮,我们就是 柴筝,美好的东西有时候不会是你的,有时候又一闪即逝了,我当年看上琳琅, 便时时刻刻为她提心吊胆,既怕她做了别人妻子,又怕她哪日一去不返。柴远道含着笑,看向自己颇有出息的女儿,你与她般配,就要好好珍惜。 第37章 末了,柴远道又叹一声,琳琅将你教导的很好,但她于风月之事上欠缺良多,是我没有扮演好父亲的角色,教你惜取眼前人。 ?父亲是用来教这个的吗? 柴筝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垂下目光,望穿了那些劳顿辛苦,遍体鳞伤的岁月,小声叹了句,不关你的事,你与娘都尽了全力来教导我,是我自己不争气。 柴远道将图纸重新铺开,柴筝并未去过的地方经过他的填补,一艘巨舰五分之一的布防已经清清楚楚。 说说你的看法。开解了情感,就要考察功课了,柴远道将手里的笔往旁边一放,静静看着柴筝。 柴筝虽然已经开始接受眼前这个散发着母性光辉的慈父,但柴远道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以千万公顷做单位,因此问题刚抛出,柴筝就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骆河擅长用兵,不管是巡逻人数还是轮岗制都没有大问题,不过他用兵又过于古板,按部就班异常规整,像是从书上拓下来的,不知道灵活程度如何。 灵活程度当然不怎么样,骆河年轻时被称为玄武将军,后来军中嘲乌龟将军也是有道理的,见稳不见灵,占一寸土,就将这一寸土看得严严实实,然后再往前吞一寸土,典型的善守不善攻。 六年啊,这段时间木桑国又以海防军事傲立一方,都没攻下大靖一处海峡,克勤王是真能忍,还没将骆河拉下去砍了。 也幸而没有砍,此后木桑国多年战乱,都靠着骆河守住了江山。 你想试试吗?柴远道忽然一挑眉,他刚刚这种神态几乎跟柴筝一模一样。 柴筝赶紧凑上来问,爹要搞事情?不怕露出破绽,让骆河踹进海里喂鱼? 我们上来就是冒险的,缩起来做小人有什么意思,要做也做明目张胆的小人。柴远道兴奋地搓手,甲板上面有个小型的军备库,是就近补充武器的,船头放着四门炮,总不能千里迢迢运炮弹,这军备库里一定有几枚常年预备着,这里要是炸起来,声势必然浩大。 柴筝一把拉住她爹,示意他老人家先冷静一下。 不管是跟赵琳琅、柴霁还是阮临霜甚至算上夭夭呆在一起,柴筝都算不得稳重,时而有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冒出来要去实践,后头便挂着个死命拦她的,谁知现在情况翻转,柴筝反倒成了拦人的。 柴筝有点意识到自己有多讨厌了。 怎么,你求稳?柴远道笑着看向柴筝。 既然要试,我们就把范围扩得大一点,也得让骆河焦头烂额,才能试出他的上限吧。柴筝火上浇油,小打小闹的有什么意思,在甲板上救个火谁还不会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柴远道现在恨不得扯个番旗,将柴筝的名字绣上去,插在长安城人人往来的道路上,叫大家都看看自己这优秀的女儿。 柴筝又道:况且我们身上也没有火折子,不好炸它的军备库,但是其它船上也或多或少有几门炮,借我用一用也未尝不可。 我现在就去找骆河,要一件干净点的盔甲。他两说话本来声音就低,柴远道此时又压下去几分,柴筝差一点就听不清了。 话说完,柴远道就起身敲了敲门,问外头:巫衡房间里需要打扫一下,另外我这身章天卫的铠甲实在又脏又破了,不知能不能给我套新衣服。 外头的人良久没有接话,柴远道也不急,他这会儿但凡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都会被对方揪住把柄,何况炸军备库这件事,又是锦上添花,无也关系不大。 请两位大人稍等,我去请示一下将军。 说话的人有些中气不足,估计是船队里专门负责后勤杂事的,骆河专门将他留下来听使唤。 一来一去没耗费什么时间,天尚未亮,就有人进来将房间重新收拾干净,又留下一套干净的盔甲,不过盔甲制式是最普通下等的,说是船上暂时找不到同品级,请大人将就。 柴远道和柴筝一人睡了一张床,从下半夜直接睡到了中午,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他两都是心大的,虽然浅眠,但这一觉睡得也相当舒坦,外头有人看家护院,而远处要操得心,离了数十里,完全帮不上忙,眼前要操得心,又有骆河提前代劳,这内鬼当得好似度假。 柴筝刚睁开眼睛,就瞧见桌子上放了一件小姑娘的新衣服,与她的身量差不多,而衣服的旁边,还有一把沾血的弯刀,刀上豁了口,近刀柄处刻着乌木耿三个字。 骆河应该是连夜派人去验证了柴远道的话,当然他去的那个现场是精心布置过的,尸体与装备都是当初那群木桑人留下,不管是认个眼熟还是对各种服装发型进行考究,问题都不大。 就算有什么细节之处未曾完善,也可推说当时战场纷乱,谁也顾不上谁,又起了场大火,把细节给烧扭曲了。 柴筝从床上爬下来,摸了一把豁口的弯刀,随后将那件新衣服展开,衣服做得很漂亮,也不知是骆河带一帮糙老爷们儿自己赶制得,还是偷偷摸摸去买了一件回来。 两军交战时,人马相互阻截,五个以上才算是多,一两个漏网之鱼其实难免。 这毕竟跟守城不同,没有个关上之后就里外彻底封闭的门。 柴远道随后也醒了,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将弯刀拿起来顺手舞了舞。 中原地区无论刀枪棍棒都喜欢直来直去,这东西确实不大顺手,只能舞个漂亮,真论实用性至少在柴远道手里只能割麦子。 船舱里的人一举一动都被留意,里面刚刚有些动静,就有人通报上去,昨晚那位主管不一会儿就出现在门外,说着,两位大人若是起了,就随我去梳洗吃饭吧。 知道了,柴远道在里面应了声,又忽然问,对了,昨晚我与骆将军相谈甚欢,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机会切磋一番? 将军今日有事处理,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那主管还是谦卑有礼,等事情处理完,我可以帮您安排。 骆河跟柴远道一样,是一军主帅,柴米油盐,婚丧嫁娶当然不用骆河亲自处理,能将一军主帅绊住,一定不是件小事,柴筝的第一反应是内鬼被抓了。 最近大靖海防安分的很,你来打我我就还手,你不打我就双方安分,除非骆河疯了,之前不动手,这会儿敌军粮草已足,援兵已到忽然想发动总攻 简直是强行送上去,让对方将自己打得屁滚尿流。 柴远道一向治军极严,能在里面安插个眼线都不容易,培养个有能力的内鬼那简直普天同庆,这么个宝贝疙瘩被人挖出来了,不急死才有鬼了。 况且内鬼的存在很大一部分决定了这场战事的胜败,随着赵琳琅所率一部的会合,柴远道所面临的问题已经解决泰半,剩下的不过是组织反攻,木桑海军虽然强悍,但大靖尚未没落,两国实力悬殊,骆河纵有不世之才也难以阻止形势所趋。 不过骆河越是焦头烂额,留给柴筝和柴远道搞事情的空间也就越大。 他两在房间里头将自己的新衣服换上,柴筝脱里衣的时候,柴远道手足无措,最后将头往被子里一扎,让他八岁的女儿自生自灭。 幸好柴筝这年纪是假的,穿衣吃饭已经能够自理,否则靠这无用的老父亲,柴筝两天被他养成死人。 第47章 第 47 章 船上洗漱和吃饭的场所离得很近, 柴筝走路拽的二五八万,学夭夭学得青出于蓝,还时不时揣个手, 看见旁边有人经过, 就神神叨叨地掐两下,搞到最后巡逻的都绕道而行。 巫衡地位崇高, 没人好说什么,加上这一任巫衡比较特殊, 双眼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会发红, 平常同一般小孩也差不多。 一低头看见个苍白的小丫头阴测测盯着你看, 就算上过战场杀过人, 也难免心中凄凄。 柴筝硬生生靠着阴阳怪气, 给自己与柴远道腾出了一方相对清静的空间, 看管监视他们的人坐在十几米外, 每当柴筝的目光扫过来,就看天的看天, 瞧地的瞧地, 啃指甲的啃指甲。 今晚动手吗? 柴筝咬着馒头问她爹。 再不动手,等骆河那边反应过来,就更难成事了。柴远道在喝汤。 他两除了声音低,还各自带着其它嘴部动作,别说是隔着两三张桌子, 就是挨着坐,也不一定听出个所以然来。 就这样他两还能彼此理解,柴筝是亲生的,这点无疑。 需不需要我帮忙分散注意力?柴筝又问。 柴远道摇摇头,你保护好自己, 别暴露就行。 明白。柴筝吃下最后一口馒头,她打个哈欠,将那管事的人叫到跟前来问,船舱过于无聊,有没有什么我能去的地方可以随便走走。 管事的当然为难,他犹豫片刻,回复道,大人请有些耐心,我帮您问一问。 柴筝这内奸做的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凡事不用操心,才一天功夫,眼看着瘦下去的肉又长了回来。 临傍晚时分,那主管一个问题问了两个时辰,还没问回来,甲板上先有了其它动静。 为防遭遇敌袭时轮班的士兵睡死,因此船舱的隔音效果一般,上头但凡有个朗声说话的,底下就能清楚听见。 柴筝将耳朵往墙上一贴,勉强听见了内鬼给你们送回来,潜伏这么多年也算辛苦,舌头和眼睛我已经给挖了,手脚也已经打断,想必你们不会介意。 这些话都是零零碎碎的,不过赵琳琅的声音柴筝却很是熟悉,她娘很少会下这么重的手,一般都是直接往死里砍,像这样将人透露信息的门路都封死,然后送回来,柴筝怀疑是小阮的手笔。 一刀杀了虽然干净,但送回来却能让骆河胆战心惊,内鬼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可以双向利用的,天知道人被折腾成这个样子,有没有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有用的讯息。 柴筝免不了伸长脖子,想看看那位内鬼究竟是谁。 倘若不是察觉内鬼在前,拐了亲爹上船于后,柴远道这会儿应该腿部中箭,濒死垂危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柴筝虽不至于上去再补两刀,至少也得知道名字唾骂几声。 赵琳琅搅和完了,骆河应该也留不住她,又风风火火下了船。 船舱与甲板连通的门被打开,一股腥涩的海风席卷进来,柴远道占了门口最好的位置,柴筝个矮,又蹦跶不上去,只能在旁边老驴拉磨,闷头转圈。 柴远道远远看见两个人分别架着内鬼的左右手,将它从另一侧的船舱往下拖,柴远道猜他们所住的船舱下面应该还有一层,专门关押俘虏之类,只是不清楚用了什么手段,竟一点声响都没有。 爹。柴筝拉磨拉得头有点晕,她暂时停下来,用双耳代替眼睛,听外头的动静。 柴筝道:我给自己找了件事做。 柴远道极尽目力也看不清这个人是谁,再说阮临霜下手极狠,就算正面撞到,估计这人也鼻青脸肿难以认出。 他干脆收回目光,看着一刻闲不下来的柴筝,哦?什么事? 木桑的军队是直接漂浮在海上的,离本国有十天来回的航行距离,但我们的驻军却背抵城池,有个俘虏之类的,还能就近送回去看押,柴筝露出小虎牙,笑得不怀好意,这条船是骆河手底下最大的,他们离故国这么远,俘虏总得找个地方装着,我想去开几道笼子。 柴远道因为柴筝的鬼鬼祟祟,忍不住也压着嗓子,用气音道,但现在我们无法确定 我有办法。柴筝道,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伙夫将剩下的饭菜装进了干净的木桶里,并没有直接并入泔水船舱里面是六个时辰进行一次清扫,只要晚饭时候,我在桶上做个手脚,顺着留下的痕迹就能找到牢房。 第38章 柴筝耸一耸肩,除了牢房,这剩下的饭菜还能去哪里?猪已经有了泔水,而若是作战的士兵吃了闹个肚子,岂不自找麻烦? 柴远道越发觉得自家姑娘有这个脑子干点什么都成。 话说完,柴筝又叹了口气,每到这时候,难免会想起阮临霜来,若是小阮在,说不定还有更精妙的方法,可是海水千万顷,自己也不能总陪在小阮身边,以后的离别只多不会少,等到天下尽在掌握之时,或许能求个永不分离。 暮色终于完全落了下来,浸入海水之中,只剩下垂死挣扎的一线白,父女两在无数目光的监视下又吃了晚饭,骆河还是没有出现,他那边估计是已经焦头烂额。 中途,柴远道以水土不服出去了一会儿,等他再回来时,已经做好了偷梁换柱的准备。 甲板上有个可怜的士兵被封了穴道,当柴筝拉着柴远道的手回船舱时,将从他的身边擦过,随即柴筝仰面观个天象,做个疯癫癫的法事,而柴远道则与那士兵调换了位置,再由柴筝牵着手一起回到船舱。 巫衡这个身份过于邪性,谁都不想正面对着,每日换的这些人只敢远远跟一跟。 船舱的门一关,柴筝就直接下重手,将那平白被牵连的兵砸晕了搬到床上,还给盖了一层被子。 这两天柴远道都是合衣而眠,问就是害怕敌袭,这么睡才安心。 柴远道顶替了别人的身份,乌漆嘛黑的夜色中,只要不特意找死往火把底下走,就谁也认不出来。 柴筝在船舱中默默算着时辰,船身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外头有了惶惶不安的讨论声,柴筝就极为夸张的发出声惨叫,房门打开,冲进来四个人,三个被柴筝直接抹了脖子,第四个运气好一点,柴筝只是逮住了他,刚想问什么,此人就一言不发的往刀刃上撞。 柴筝大发善心的成全了他。 木桑国的人脑子不行,但确实勇气可嘉,一般情况下很少能捞到活的,就算真捞到了,也是闭口不言,有极端的甚至会将舌头咬下来。 这就是柴筝为何将剩菜饭列为第一选择,逮到人问路不过是第二选择。 刚刚那一阵撞击来的蹊跷,整个船舱除了看管巫衡的人,基本都出去应战了,血腥味在小小的房间里漫延,柴筝念了声,莫怪莫怪,我都暴露身份了,此时不杀你们,必然为你们所杀,莫怪莫怪。 柴筝说完,将舱门从外头彻底关上,尸首与血便封闭在了小空间中。 她很快找到了汤与米饭留下的痕迹,这东西黏糊的很,有人走过就很容易彻底沾在地上,别说是船左右晃动,就算是彻底翻了过来,痕迹也依然在。 柴筝手里拿着短剑,另一把给了柴远道,黑暗中潜行,没有一丝声响,她的眼睛亮得发光,借着壁上煤油灯终于看见了大牢的入口。 入口是一扇青铜打造的门,上头刻着两只巨兽,柴筝都没见过,不属于中原大地。 开门的铜环在巨兽口中,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艘船实在没必要将个牢门制作的如此华丽复杂,又不是钱多无处安放,柴筝想,若真是钱太多,你们那伙房就该好好改善改善,别说泔水,就是新鲜饭菜也是猪都嫌。 柴筝刚想完,从门里面走出个大夫打扮的人他手里提着药箱,身上还散发着浓厚的苦药味。 那大夫全程揣着手,等里面的狱卒开门关门,看都不看这青铜器一眼,像是怕看一眼就会瞎。 柴筝更坚定了有猫腻的想法。 船身又震荡了一下,这一下比方才更加猛烈,柴筝听见四面八方都有东西滚落的声音,头顶上方有人扯着嗓子在喊,戒备戒备 然后就被海浪给吞没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幽深的长廊,确定短时间内无人分得出神来看下面的情况,于是大摇大摆地走到青铜门跟前,用剑柄敲了敲。 青铜门里传来空落落的声音,门是中空的,随着剑柄的离开,两只巨兽好像忽然活了过来,就在柴筝的眼睛里变成了血红色,满身的毛发分毫毕现,柴筝甚至能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和腥臭。 左边的那只不等柴筝有任何反应,亮起利爪就往她头皮上抓,柴筝收剑于腰侧,旋身飞出,落在走廊的正中央。 在来之前,阮临霜曾拉着柴筝狠狠补课,将关于木桑禁术的内容分个杀伤力大小,全数往她脑子里塞,塞得柴筝两顿饭都没吃。 木桑迄今为止,留下的秘术中,只有三样是能致命的,当年奉大靖为上朝时,这三种秘术以贡品的方式至今藏在皇宫大内中。 第48章 第 48 章 当年阮临霜与赵谦分江山而治, 赵谦曾将这三卷书中的两卷作为求和之礼,随着其它金银珠宝一起送入。 柴筝现在遇到的,就是秘术之一惶 其实也不算, 毕竟一个秘术能活生生写成一卷册子, 里面的内容丰富,可能不亚于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的佛经。 像这一类的禁术是可以拆开用的,有人只能学会上面几行, 有人只能学会下面几行, 光这几行字, 就已经能够横行乡野, 只是禁术虽恶, 也不至于学两句话就能杀人, 因此根据完善程度, 杀伤力各有不同。 把人弄残是个等级,弄个半死是个等级, 全死又是个等级, 只是全死很难,绝大多数时候需要补刀。 柴筝估摸了一下,在这两只巨兽应该能将人弄到八成死莫名其妙的精确。 并且,柴筝根据青铜门的生锈程度,怀疑这禁术是巫衡罗下的。 血色巨兽没有给柴筝多少的反应时间, 它们的皮毛看上去只是在空气中漂浮,靠近了才发现是一层滚烫的火焰,巨兽的速度极快,柴筝甫一落地,它们就一前一后地扑了上来, 逼得柴筝不得不举剑相迎。 这剑到底是集市上买来的,说不定还只是擅长机括不擅长打铁的铁匠铸造,剑刃被利爪一拧,瞬间出现了裂痕,而火焰从柴筝喉咙口掠过,毫厘之间就能将她烧成个哑巴。 柴筝不敢轻敌,她收敛气息隐入黑暗中,像是当初在雀玲珑织就的罗网中蛰伏许久的巨龙,等天光交错的片刻,撕裂困她的囚笼。 青铜门的狱卒终于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刚打开门,里头的灯光顺着门缝呈一线向前扩散,巨兽低吼两声,柴筝手中剑便急掠而出,划过两只巨兽的侧肩,再一滚身落进了青铜门中。 巨兽的皮毛竟被这把破剑划出口子,随即柴筝头也不回得踹上青铜门,并将发红变烫的剑身扎进了狱卒的胸口。 血溅了她一身。 随着青铜门的关闭以及惊扰之人的失踪,那两只巨兽原地刨了会儿爪子,这才安生下来,重新回自己的领地去了。 柴筝的衣服被烧着了一小块,但人没有受伤,她脚底下有血漫延,那具狱卒的尸体猝然而倒,柴筝的目光适应了一会儿里头的明亮,随后挑眉道,打扰了。 打扰你个头啊! 这监牢里头的狱卒也是轮岗制,一班是六个人,除去被柴筝杀得那个,还剩了五个活蹦乱跳的。 这里面当然有见过巫衡的,毕竟巫衡多大的面子,任谁路过身边都要多看两眼,但是这么凶残的巫衡显然始料未及,柴筝站直了掸掸身上刚沾得灰,抱歉各位,我是来救人的,你们要是动手,我也不会留情。 柴筝的木桑语很流利,当她话音落时,整个船身遭遇了巨大的冲撞,比前两次都要猛烈,船体异常明显的向一侧倾斜过去,柴筝脚下刚一打滑,离她最近的狱卒就像是看见了反攻的机会,瞬间一干奇形怪状的武器就往柴筝头上招呼。 柴筝手中的短剑就算已经扭曲成了一把螺旋状的锥子,但她的本事仍然凌驾众狱卒之上,小姑娘压抑了这么久,明里暗里被人戳着脊梁骨说 巫衡果然是笼子里头的鸟,这瘦弱模样若没人照顾,放海上两天就夭折了,哪像我们啊,从小吃苦吃到现在,可惜没她尊贵的身份,否则能比她有出息多了。 有时候,还会加上一句更刺耳的,我两根指头,就能捏死她。 这些闲言闲语又要说,又说得胆颤心惊,生怕巫衡听见了,自己遭到报复。 他们不过是对巫衡嫉妒且畏惧,祭司之位甚至跟皇位都不一样,造反起义,说不定也能弄个皇帝来当当,唯独木桑国的大祭司,承天之令,不是努力就能爬上去的。 柴筝揍得一帮狱卒都成了猪头,这才扬眉吐气了一把,她虽然不是真正的巫衡,但六岁的夭夭孤儿一个,从小受的苦不在身上而在心里,天知道克勤王那种变态会因为觊觎巫衡的能力,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六个狱卒死了两个,还有四个不知死活。 战场上刀剑无眼,柴筝也不是个心软的,你想弄死我,我就先弄死你,用小阮的话说,就是各凭本事。 柴远道在外头搞出的动静着实有些大,柴筝怀疑是出动了船上那几门炮,这巨舰才被砸得东倒西歪。 这牢狱之地异常森寒,各种刑具都堆在角落里,也没有单独分出个房间来,船身但凡有个大范围的晃动,什么烙铁、鞭子、手指甲就迎面扑过来,幸好柴筝柔韧性确实不错,才勉强混了个全身而退。 小阮言犹在耳,你要是敢伤了一根汗毛,我就不理你了。 柴筝怂的厉害,真打算平平安安回到她身边。 一轮大的颠簸之后,船身勉强能稳住一段时间,柴筝喊了声,有大靖的人吗?最里头的牢笼便搭理柴筝道,怎么,我们自己人已经占领这艘船了? 想得到挺美。 柴筝从狱卒腰间将钥匙给挑了下来,随后顺着说话人的声音走过去,这才发现后头还别有洞天,装个几十上百人不成问题,只是光照不到这里,四面黑漆漆的,柴筝手里的火折子一点,里头的人全避光似的退后几步。 柴筝借着火四下看了几眼,认出这些人里有几个熟面孔,便直接将钥匙扔了进去,自己开门。 上一层的北边有个比较大的军备库,暂时无人看管,砍了锁就能进,武装好自己就杀出去找生路。 说着,柴筝将剑柄一卸,将里面不周全的地图扔了进去。 才被关几个月,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派一个毛未长齐的小姑娘来救人?是我军损失惨重,已经到了征兵无下限的程度?! 牢笼里的人短短时间经历了胜利的狂喜和国之将亡的担忧,还没出牢门,就先将自己给折腾累了。 柴筝的动作很快,她刚准备离开这里,脚底下又忽然顿住,回头问了声,今天刚抓进来一位叛徒,看见了吗? 那儿。正埋头捅锁孔的人听见,伸手指了指更后头的一个角落。 这角落比起牢笼,更像是个棺材,柴筝将手里的火折子向前递过去,看清了那人的脸。 已经失去所有感官的人在黑暗中察觉到了火光的温暖,向前靠了靠,他的脸几乎要扑在了火折子上。 柴筝猛地将手缩回,她的脸上一时没有丝毫的表情,眨眼之后,柴筝忽然问他,要我帮忙杀了你吗? 耳朵是这人唯一的凭借,他方才听见柴筝的声音,心上就哆嗦了一下,这会儿柴筝又明目张胆地拱了上来,等了一会儿不见此人有反应,柴筝又道,我还有事,你若要犹豫,那我就先走了。 那人忽然抬起上半身子,头磕在栏杆上,喉咙里发出嘶吼的声音,疯狂地点起头来。 柴筝哦了一声,行了,我会给你痛快的各为其主没什么错,做内鬼也不过是兵不厌诈,你本来就是木桑人,害我大靖理直气壮,只不过我与你立场不同,也不会同情于你。你这辈子没有白来或做错,瞑目吧。 柴筝说完,手起刀落,在此人的脖子上捅出了一个前后通透的伤口,那人几乎没有挣扎,瞬间就咽了气。 这个人柴筝十分熟悉,他是秦震近六年胆颤心惊的压粮官。 之前柴筝怎么都想不清楚,谁能来做这个几乎毫无破绽的内鬼,而今细想,却也并不惊讶。 第39章 粮草后勤极为重要,能做押粮官的,少说也是个六品以上的将官,官位不算高,却也够用了。 安排木桑小队海边泊船、上辈子柴远道的伤,都是在押粮队伍到达之后发生的秦震年纪也已经不小,三十出头,冲着四十就去了,至今无妻无子,吃住都在军中,倒像是不想在大靖安个家。 更何况,他们从苏州城压粮草往驻地去是临时决定,走得又是山林小道,若非有人通风报信,劫粮草的木桑军队怎会到的如此及时准确,还组织了有序的火牛阵。 柴筝由此推断,秦震很可能至始至终就是个木桑人。 这些只是疑点,不算铁证,但小阮既然敢将人废了送回来,必然是前一天晚上将他堵在口袋里,抓了个人赃并获无可辩驳,柴筝心里又叹了口气。 她速度极快地顺着楼梯走到了甲板上,那青铜门只对外面的闯入者张牙舞爪,从里头出来的没什么危险,因此这一路畅通无阻。 走到了甲板上,柴筝才发现这儿已经乱得不可开交,周边两艘自己的船像是脱离了命令,炮火不断猛攻,这么近的距离,因为精度原因还是有不少打偏,甲板上只有几处起火。 在此情况下,烟幕冲天,只要柴筝走位风骚,就很难被发现。 柴远道能凭一己之力,将周围搅和成这样,柴筝也是万万没想到。 炮火还在继续,木桑舰队自己跟自己拼了个死去活来,而赵琳琅恐怕早做好了排布,这会儿正剥着花生,隔岸观大戏,等骆河焦头烂额中准备回神时,再给他来上一记重创。 第49章 第 49 章 柴筝潜伏得很快, 她立马发现这艘船上的炮筒是最好的,精度很高,只是自己人的攻击猝不及防, 导致一时片刻不知如何反应 柴筝算了算, 从船身第一次震颤开始到现在,不过半柱香时间, 只要一炷香里能够确定应对方法,都算是个机敏不错的将军。 骆河的第一反应是让其它船只包围失控的两艘, 强行停船, 但收效不大其中一艘还好, 已经减缓速度, 另一艘却横冲直撞, 就像有人在船舵旁打架。 现在最好的办法, 就是开炮击落两艘不听使唤的船, 虽说损失大一些,但不知具体情况时, 拖得时间越长, 就连主舰都有沉没的危险,大靖军还在一边虎视眈眈,经不起犹豫。 然而当骆河想起自家颇具杀伤力的家底时,柴筝已经挑最好最贵的往下推了两门。 她身后拖着几个嗷嗷叫的木桑勇士,柴筝这么一闹, 傻子都知道她并非木桑巫衡,柴筝没有盔甲束缚,跑得飞快,没等她回头反击,关在监狱里的那群俘虏总算拾掇出来了。 这群俘虏里也有聪明的, 齐齐换了木桑人的盔甲,并用血在胸口做了个一模一样的记号,混进人群里只要没记号的,一律照死里砍,整个甲板乱上加乱,一时之间全是断肢残骸。 柴筝半蹲在船舷上,她手里的短剑已经彻底不能再用,木桑武器也大多怪异不顺手,不得已她只能从尸体上摸了把匕首防身。 柴远道提起的那间小型军备库还没被炸毁,柴筝满腔坏心思,决定火上浇个油,当她的目光挪过来时,火海中的军备库瑟瑟发抖。 离家前,柴筝曾夸下海口,一定要弄个大阵仗当做发动总攻的号令。 这军备库虽然小,但若是塞满了火药和炮弹,炸起来也是能够惊天动地的。 柴筝转了一下手中火折子,她反握匕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有人发现了她的意图前来阻止,柴筝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几乎是眨眼之间,柴筝手中匕首已经插进军备库铁皮当中,她将手里的火折子往缝隙中一扔,随即喝了声,跳海! 小姑娘这句话是喊给自己人听得,她年纪小,声音清越,半空中回荡了一圈,听见的立马往海里下饺子,柴筝自己也在舷上一借力,蹿向了离她最近的那艘船。 空气中透着炽热,随着引爆的军械库直直打在柴筝的背后,她被推得横冲而出,在船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止住。 这下子毫发无伤是不可能了,柴筝噎下喉咙口泛上来的血,心想着,最好别让小阮看出来。 海天之间被火光连通,整个巨舰的船头都因为爆炸偏了几尺,船身斜斜一歪,船舷贴着海面掠过,差一点就万劫不复。 这么大的声势直接传到了海岸上,阮临霜并没有跟着赵琳琅做这第一波进攻的先锋,她此时正坐在夭夭的身边,除了留意小女孩的异常状况,也随手翻一翻这些小城镇中买来的传奇故事。 忽然,夭夭像是被这轮声势浩大的爆炸惊到了,她仰面向上,直愣愣睁开了眼睛。 夭夭的眼睛通红,里头却不怎么透光,她像是精神仍处在深眠状态,但这双眼睛借助小姑娘的躯体,自己有话要说。 阮临霜将书放在了一边,静静看着夭夭,没有慌也没有动,过一会儿,夭夭撇过头看向她,口中道:柴筝会被你所杀。 这句话之后停顿了很久,夭夭的眼睛还是直直盯着阮临霜,瞬也不瞬,半盏茶后,她才继续道:欺神者。 夭夭像是忽然脱力,她紧绷的身体消停了下来,重新往床上一倒,双眼渐渐恢复了黑色,呼吸比之前绵长,折腾了这么一下,夭夭终于从一场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阮临霜站在她身边,等小丫头停止了挣扎,便心平气和地拉了拉被子,海边风大,防止着凉。 其实早在夭夭第一次失控时,阮临霜就觉得不对劲,按理说乐清死后,夭夭就是个完整的巫衡,她从出生时就拥有记忆,乐清为防小丫头误入歧途或是出于保护童年的其它原因,将这些过于刺激的回忆连着血封抽取出来,一直带在乐清自己的身上。 乐清死后,血封解开,柴筝作为载体,承受代价,也拥有了这些记忆,但就是不对。 夭夭即便失去这些记忆,当她成为完整的巫衡,一位比老爷子还厉害的巫衡时,也应当前情后事全部了解清楚,她这双眼睛是神明给的,绝不会如此局限。 除非夭夭身上的禁术根本不只一重,乐清之所以使用血封也是逼不得已,他只能以此对付那暗中之人。 两种禁术在夭夭的身上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使得她像个普通的女孩,有个相对快乐的小时候。 可惜现在乐清死了,血封被打破,即便相隔万里,夭夭还是做了另一人手里的傀儡,她的能力呈透支状态被人利用,除非她自己挣扎,旁人竟也帮不上手。 阮临霜的眉眼本来就非常平整,与柴筝那种张扬跋扈的不同,此时她的眼睛又微微向下瞥了瞥,眸子掩了一半,看不出半点心思来。 方才夭夭那番话说得颇为阴沉,比起陈述,更像是一个诅咒。 夭夭没理由诅咒自己,那就是操纵小女孩的人看见了什么,因此悲愤痛苦,必须借助诅咒,让造成这一切的人承担相应的代价,但同时,这份诅咒也不是没来由的,很有可能是未来趋势之一。 此人借助夭夭的能力,究竟看见了多少命数他是克勤王吗? 就在阮临霜被困在这因果罗网中时,柴筝胸前挂着的雀玲珑骤然发烫,柴筝刚隐藏好自己的身形,就立马将它拽了出来。 雀玲珑中间的红宝石宛如一颗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柴筝,那上头刻着的小人就这么在柴筝的眼前活动了起来,连面目都清晰可辨。 柴筝看见十七八岁的小阮穿了件红色的嫁衣,她手上拿着一把刀,刀的另一半没在自己身体里,小阮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而自己则半跪在地上小人十分逼真,可就是发不出声音。 柴筝正想凑近了看,看那个小小的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竟让小阮气到要砍人时,那副场景却又忽的消散了。 雀玲珑静静躺在柴筝手心,精美乖巧,好像刚刚挑拨人家青梅竹马感情的,不是它一样。 柴筝强忍着将这东西砸碎的冲动。 身在危险中,柴筝只能把这未来的事放在一边。 她气呼呼的将雀玲珑又挂回了脖子里,擦一擦嘴边的血,从夹缝中探头向外看 柴筝所处的这个位置比较巧,是炮弹砸在甲板上翘起来的两块木板压成,空间狭小,但柴筝是个才八岁的小姑娘,呆在里面绰绰有余。 她之所以选这条船,是因为刚刚海风吹起,她从这个方向闻到了相当浓厚的血腥气。 有血腥气就意味着死了很多人,除了木桑几条船之间的自相残杀,就只有柴远道路过时留下的痕迹现在局势大乱,柴筝得尽快找回柴远道。 当她这一抬眼,才终于明白她能搞事的亲爹做了什么,才让木桑几条船乱成了一锅粥。 木桑舰队相互之间需要策应,所以不敢离得太远,一般人自然无法从一个甲板跳上另一个甲板,但对于轻功不错的柴远道来说并不太难。 昨天绘制出来的巡逻图纸是骆河的基本思路,他是三军统帅,了解清楚其中一艘船的规律,其它也就逃不掉了,柴远道便在守卫空虚之际,登上了邻船。 守卫空虚,不代表一个没有,柴远道砍死两个后隐入黑暗,尸体自然引来其它人的围观,更多的地方又出现了守卫空虚的情况如此恶性循环,柴远道很快就逮到了机会,先是放了一发空炮弹,四方惊醒,必然优先查看炮筒并对外戒备,他又趁乱潜入船舱,舵手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柴远道夺取了整艘船的掌控权。 有了整艘船的掌控权,他干脆横冲直撞,主舰第一次感受到的冲击,就是柴远道的手笔。 搅浑了这一池水,再去搅下一池,只是这次场面更乱,谁也想不到这些事都出自同一人之手,猜忌之间必然慌张,以为大靖在岸上采取进攻,或是其它战舰上也出现了问题于是便自相残杀了起来。 柴筝感觉自己运气挺好,刚巧就上了这第二条船,柴远道还在船上,她远远就看见自家亲爹上蹿下跳的背影。 随即,柴筝心中狂跳,她发现整艘船的人都在向柴远道靠近,即便经过了之前的消耗,这一船的人力也并非柴远道孤身一人能够抵挡 并且在他周围,已经逐渐形成了包围圈,弓箭手各就各位,只等战圈中的自己人全部撤出,这些箭就会一拥而上,将柴远道射成箭猪! 难不成阻止他受伤,阻止柴远道因这伤之后数年光阴里的煎熬痛苦,便是将他推向了即刻就死的路 柴筝心想:有事吗?我才刚刚感受到一点父爱,还打算给他老人家当个孝子呢! 第50章 第 50 章 柴筝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 她将牙一咬,人如离弦之箭骤然冲了出来,船上的人没留意到暗处还有这么一位潜伏者, 包围圈最边缘的部分很快就被柴筝冲散。 但这些人也都是多年烽火中洗礼出来的, 没有给柴筝留下各个击破的间隙,两边迅速成形, 将柴筝逼进了大包围圈中。 柴远道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愣小子,自己身处何种危险自然有数,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平素也算稳重的小女儿忽然找死, 竟自觉主动投入罗网中。 柴远道一时之间气得上头, 骂柴筝都不知从何骂起。 我是来救你的, 柴筝腆着脸皮, 待会儿我如果能开出一条路, 今天就算神明眷顾, 两个人都能活,若失败了劳烦爹牺牲一下, 将我往水里扔, 以后逢年过节,我给您烧得纸钱管够。 柴筝越是紧张,这嘴就忍不住说些扯远的话,试图缓解一下紧绷的氛围,过一会儿, 她又苦笑,但是我把握不大,爹,这一次我想跟您好好告个别,九泉之下, 您要护着我,护着娘,护着哥哥,护着小阮。 柴远道没接茬,但是柴筝这么一说,他感觉自己就算是真死了,这担子还是会一股脑地压过来。 柴筝毕竟是个死人也能薅诈尸的人才。 包围圈中的闲杂人等要么已经被杀了,要么撤到箭阵之后,柴筝方才旁观,只能看到箭阵的一半,现在身处其中环顾一圈 箭阵是个拉长的圆形,有一边贴着船舷,就是为了阻止包围圈中的人跳海逃生。 末了,柴筝忽然道:爹,我要准备一下,你保护好我。 第40章 说完,柴筝深深吸了一口气,乐清那张永远苍白板正的脸在她脑海中浮现,柴筝心道:师父,对不起了,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禁用雪落平谷这一招,我今天都不得不冒险一试。 心里默想一遍,就算是告了罪,柴筝将手里的匕首平举胸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一线刀光重新在眼前闪过,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和睥睨无双的冷清,柴筝的手指发凉,四周嘈杂,她却安静的好似一把插在水面上的银枪。 过往一幕幕从眼前飞掠而过,转眼柴筝就回忆起柴国公府暗无天日的那几年,柴远道的伤反反复复,身体越发孱弱,漠北又不太平,长安城里谣言纷起,说什么的都有,无非是柴国公已经油尽灯枯,却仍把持着军权,其心就算不可诛,也可疑。 但要他们举荐个能带兵的人来,不是自家缺德的儿子,就是智障的外甥,真把兵符交给这帮人,大靖连夜迁都都来不及,柴远道又是个死心眼,拖着拖着,最终还是自己重新上了战场,还带着自家八岁的女儿。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严寒漫卷,是个腊月二十三,柴筝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裹着件不大合身的袄子,随军队一起出发,而柴远道则坐在马车里,时不时就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其实柴国公府的人都知道,国公爷已经时日无多了,他得在短短时间里将柴筝抽成个能独当一面的将军,而与他夫妻恩爱的长公主却没有随军 京城之中,风云诡谲,长公主必须留在这里汲汲营营,才能保住整个柴家,她本是旷野上吹拂的风,却为了全家人的性命,困顿自守。 柴筝的心像是被双手紧紧攥住,挤压出了最后一滴血,绵长的刀意缠绕匕首,竟让这小小的东西自上而下透着无边杀气。 那厢,包围圈已经在移动中趋于完善,里面的自己人也全部撤了出来,只等一声令下,自然万箭如蝗,就在这时,一股澎湃刀意倏然落下,天光乍破,刀身在所有弓箭手的眼睛里留下一道惨白的影子,包围圈刹那间出现豁口,就连船舷也应声断裂。 刀势未尽,柴筝拉着她爹纵身跃进了海里。 乐清曾用这一招解决了整个木桑小队的领头人,而今这招在柴筝的手里,又发挥出了不一样的威力 乐清的雪困在了幽深峡谷中,柴筝的雪却落了个天下皆白,海晏河清。 这一仗旷日持久,炮火接连响了五天才渐渐有停歇的意思,柴筝是被人从海里捞上来的,呛了不少水,没机会见识双方将炮弹都打完了,最后开船直接撞上去,以冷兵器缠斗,甚至还有抽了海水直接往敌军脸上喷的 总之最后如同无赖打架,只要能赢,无所谓光不光彩。 第五天日落,绣着柴字的军旗已经插满了对方十几艘船,唯有主舰和另三艘被撵着往后跑了近百里。 柴筝还没有醒,她一直发着高烧,喂下去的药能原封不动地吐出来,最后还是阮临霜给她塞进去的,至于用了什么办法,小阮不说,大家也不好强问。 吃了药,发了汗,柴筝最终还是醒了过来,她偎在温暖的被窝里,外头皓月当空繁星闪烁,帐篷里也点了一盏煤油灯,用纱照着,阮临霜坐在旁边,似乎是在看医书。 柴筝只要醒着,就不会显出太多的虚弱,她翻了个身,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嗓音有些微微的沙哑,对不起啊。 阮临霜从书的后面抬起眼睛来,默默看着她,对不起什么? 帐篷里很安静,即便柴筝的声音不大,也能显出一片空旷。 她抱着被子低低笑了一声,出发的时候,答应你平安回来的。 你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阮临霜阖上了手里的书,配合柴筝的聒噪。 大夫说,给她喝下去的药里,有种类似酒的功效,昏迷时体现为说胡话,清醒后视情况而定。 现在阮临霜终于知道柴筝喝醉酒是个什么模样了。 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柴筝鼓着腮帮子,眼泪汪汪地控诉,你就是不想原谅我。 阮临霜灯下撑着头,笑着看她,那我该离你多近。 柴筝将一只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使了全身力气拍了拍床板,这里!我身边。 她这会儿虚弱的厉害,四肢软绵绵的,明明感觉自己使了力,但动静就是不大,柴筝眼圈发红,咬着下唇委屈巴巴,你到我的身边来。 阮临霜叹了口气,从善如流地坐到了床上。 柴筝这会儿如此坦率,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直接喧诸于口,声音里还带着点小孩子的奶泡泡,加上伤寒之后的鼻音,软糯的不像话,可等她清醒了,恐怕又要念叨出个什么非礼勿视,裹着被子往后挪,小阮坐在床边,柴筝就贴着墙角,试图将女菩萨,你远远坐着就好贯彻到底。 阮临霜想着,又轻轻叹了口气她才十岁,遇到柴筝后叹得气,已经比百岁老人还多了。 柴筝这会儿很容易累,小阮坐在床头,她就知足地闭上了嘴,帐篷里一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到外头的夜风以及烛心细微的坍塌声。 就在阮临霜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柴筝又向前挪了挪,一只手拽住了阮临霜的衣角,垫在自己身子底下,幸而阮临霜这件裙子够长,否则连人都要被她拽进被子里。 又过了一会儿,阮临霜突兀地开口,我与你怕是又要分离。 柴筝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醉着酒,半晌没有动静,阮临霜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刚想抽回自己的衣服,并将柴筝的手放回被子里,然而一低头,却瞧见了一双装满眼泪的大眼睛。 小姑娘压着阮临霜衣角,哭得不成人形,泪水都是在眼眶中酝酿久了,然后才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柴筝气坏了,你为什么总是想丢下我! 她撇着嘴,上气不接下气,上次上次在章大夫的药堂里,你就把我扔下去了,我知道你很为难,你想救阮大人,我也答应了啊。 柴筝哭着哭着,又倔强起来,她往前拱了拱,将脸贴在阮临霜的腰后,还蹭了蹭眼泪,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那这次又是为什么,我在你心里果然不重要!你就是不喜欢我! 柴筝,你讲不讲道理。阮临霜也被她骂得眼眶发红,我为了给你报仇,多活了十几年,我把你放在心上,珍宝一样捧着,你呢,只知道往后退,我还要如何暗示?柴筝,我也是会怕,会胆怯的,你不给我一个明确的回应,我怎么敢再近一步? 沉默许久,柴筝闷闷地声音再次响起来,我错了。 小阮,我喜欢你,我很快就能长大了你嫁给我好不好? 声音到最后已经模糊不清,柴筝抱着阮临霜的腰又陷入了昏睡中,阮临霜的肩膀还有些颤抖,她很轻很轻地回了一声,好。 烛心跳动了一下,猝然陷入黑暗中,阮临霜低下身来,在柴筝的额头上落下一吻,随后抽出衣角,从帐篷中离开了。 第51章 第 51 章 当柴筝彻底清醒过来, 她的伤寒以及脏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只是头还有点疼,像是被人抡锤砸过一番。 帐篷里只有一个老大夫正在看医书, 柴筝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她仰面向上缓了缓,心里想着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 爹娘必定还有很多事要做,为何连小阮也不来看看我她也很忙吗? 刚想到小阮, 柴筝就不可避免地回忆起雀玲珑给的启示大红嫁衣的小阮捅了自己一刀。 肋骨之处莫名觉得有点疼, 柴筝刚想伸手揉揉, 老大夫就忽然扔过来一个信封, 被她下意识接住了。 信封上什么都没写, 柴筝的心却不受控地抖动起来, 那老大夫言道, 是那位阮小姐给你的。 小阮不在军营里了?柴筝问。 老大夫摇摇头,前几天阮大人回京述职, 好像说是不回两江了, 将阮小姐也接了过去算时间,快的话明天或后天就能抵达长安城。 哦。柴筝一时梗住,说不出话来。 她百无聊赖地举起信封,在头顶上晃了晃,信封里装得东西很少, 柴筝猜只是薄薄的一张纸,莫名的,柴筝有些气不平。 小阮都不当面跟我告别,弄一张纸来有什么意思。柴筝嘀咕着,还是规规矩矩将信封打开了。 信果然单薄, 只寥寥写着几个字你带夭夭去漠北,一丝半点没提自己为什么离开,离开多久,还回不回来。 柴筝垂死病中惊坐起,咬牙切齿道,阮临霜! 人一旦有了奔头,不管什么病都能好的飞快,加上柴筝的底子本来就不错,十天不到,已经腿脚利索,能在军中上蹿下跳了。 关于柴筝的事迹,那些从木桑牢狱里被放出来的人大概是很久没畅快说过话,逮到以前的同僚,就绘声绘色地形容一遍,尤其是炸军备库的威风,五分被夸张成了十分,传着传着,竟还有单凭一己之力,击毁了木桑主舰的说法 若不是主舰还好好的在百里之外等待修理,连柴筝都差点要相信了。 这一仗的伤亡比预想中还要小,很快上面的嘉奖令和十几车的赏赐就下来了,李端手里拿着圣旨,千里迢迢跟着颠簸,刚到目的地,就吐了个死去活来。 圣上和国公爷之间的旨意向来都是由李端代传,这么多年李端来来往往也有好几趟,然而始终难以适应海边潮湿的水汽,依照规矩,他会休息半个时辰再传旨,但今天却不知为何相当急促,还没缓过神,就要找柴远道。 柴远道是跟柴筝一起跳海逃生的,后者疲累加伤寒,足足躺了十来天,柴远道比柴筝幸运,只断了一只手,而且是骨骼之间的错位,接回来后两三天就没什么事了,李端找他时,柴远道正跟柴筝蹲在赏赐的车辆后面,父女两一并嘀咕着,赵谦何时如此大方,赏赐都成车送? 柴筝记忆中,她最艰难的时期守住漠北十六州,也就领了三十坛御酒的赏,赵谦简直扣扣索索到人神共愤的程度。 这么大方难保没有阴谋,柴筝对赵谦算是了解,她撅嘴道,这批赏赐将李端也捎来了,指不定那圣旨里头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什么呢?柴远道将剑柄斜过来,敲了敲柴筝的头顶,大逆不道。 柴筝哼哼唧唧心想着,我还有更加大逆不道的时候呢,爹您可得做好心理准备啊。 事实确如柴筝所料,李端带来的圣旨里面又是伤筋动骨的苦差事,说:这些年木桑的不安分使得朝廷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海防,户部、工部与兵部都逐渐意识到大靖海防薄弱,船只小且不经打,已经开始着手完善这部分。 柴筝混在人群之后接旨,暗暗唾弃了一声,我们都打完了,你才想起要完善海防?国亡了,你才想起自己是姓赵吗? 末了话锋一转,又说:北厥就是看朝廷焦头烂额,一直没停下骚扰,十六州战火连绵,国公爷在两江之地耽误良久,也该回边关看看了。 柴远道冷漠地应了声接旨。 圣旨通篇国家大事并不奇怪,但李端来都来了,却连个问候的口信都没捎来。 少年时候同生共死的情谊像是随着时间,随着两江至长安的距离,随着君君臣臣的客套,渐行渐远了。 对了,李端又道,陛下还说国公爷不必回京城了,直接去漠北吧,那里不管是军备还是人手都很充足,还有 李端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还有就是希望国公爷交还海防虎符。 为防存心不轨者谋反,大靖的虎符并非只有一块,边防兵种不同,所用虎符也不同,譬如柴远道手上就常年握有两枚。 第41章 一枚是漠北十六州的,呈猛虎外形,土黄色,点双睛,而另一枚曾经过阮临霜的手,长得像鲸鲨一类,只点了一睛。 赵谦这时候就想要回海防军虎符,说是过河拆桥也不为过。 军中各部将领一时焦躁,柴筝藏在后面听见了嘀嘀咕咕地抱怨,无非是说当今圣上不是东西。 对于这个评价,柴筝颇感欣慰,并由衷希望赵谦的行为再过分一点,早早脱了明君的帽子,最终作为他赵家的耻辱载进史册 李端带来的话都是圣谕,不得不从,柴远道也并不贪恋这黄海之滨一亩三分地,虎符交就交了。 只是长安至两江尚且千里迢迢,从两江到漠北,就算快马加鞭,途中不耽搁少休息,也要大半个月,柴远道刚刚打了场大胜仗,受伤的还在恢复,赏赐下来,也没庆祝个三天三夜,就忽然赶鸭子上架,饶是他本来宽厚,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产生很多变故,京里的命令既然已经下来了,那前方不管发生何事,柴远道都要背负一定的责任。 这些年柴国公不在京城,这朝廷里的人已经渐渐换了一茬,对他这个手握重兵的国公爷,自然也颇多非议,还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暗中嘲笑柴国公六年拿不下一个小小木桑。 这些人生活过于安逸,盯着柴国公手里的兵权,只要有一点错处,就恨不得夸大数十倍好参上一本。 真是太平日子过腻了。 赵琳琅和柴筝跟在柴远道的背后看着他收拾,一大一小两个都显得不大高兴,可既没有阻止柴远道的意思,也没有开口让他慢一点,倒是柴远道被盯得逐渐心虚。 他无奈地停下了动作,抬眼看向赵琳琅,生气了?为我,还是为圣上。 那是我哥哥。赵琳琅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为他。 他曾经是你的哥哥,柴远道的手挡在柴筝眼睛上,轻轻吻了吻自己多年不见又要离别的妻子,但赵谦现在是大靖的皇上,他的家人故友在江山面前都微不足道。 柴筝默默翻了个白眼。 可是这次又不知道要分别多久。赵琳琅还是有些不高兴。 她坐在高高垒起来的行李上,本以为打退了木桑,他们派人投来降书求和,我们便功成身退,回京城呆到明年开春,漠北才会有些动静怎么会如此急,现在就要你匆匆出发? 赵琳琅的推测其实不错,柴筝还记得上辈子就是腊月二十三出发,路上大雪,难免封道难行,直至正月二十八才到漠北十六州中的平云,此后又休整了一个多月,直至开春,蛮厥才组织了几次不疼不痒的进攻。 若说腊月二十三出发还情有可原,那现在尚未入夏就要将柴远道扔到漠北去是为什么?怕他因这一仗洗刷名不副实的冤情,再次成为当年百战百胜的柴国公? 柳传送来口信,说是京中对你非议颇多,还有参你手握重兵目中无人的,赵琳琅道,你一走,我也得赶回去,谣言再这么扩散,我们柴国公府的声名恐怕就保不住了 犹豫了一下,赵琳琅还是道,帝王多疑,当年我们三个还在军中时,他便好大贪功,你不与他计较,反倒助长了他的贪得无厌。他现在可是万人之上,要是对你生起了嫉妒心,有些事就不得不防。 未曾点出这个他的姓名,但柴筝却知道这个人必是赵谦。 他可是你的哥哥。柴远道叹气。 你说了,他曾经是我的哥哥,现在他为君我为臣,君要臣死赵琳琅没有继续说下去。 柴筝心想,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察觉到了赵谦的用心,可惜仍然未能逃过一劫。 过一会儿,柴远道像是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他犹豫了一下问柴筝,你来做什么? 怎么的,才短短几天功夫,木桑主舰上的同甘共苦您已经全忘干净了? 柴筝没好气,来跟你说个事。 没大没小,柴源道搓了一把柴筝毛茸茸的头顶,说。 木桑国的巫衡劳你带去漠北,她现在这种情况不宜介入两国争斗,需要先治疗,柴筝说着,忽然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而我要先随娘亲回长安,将我那一言不合留书出走的军师给抢回来。 第52章 第 52 章 怎么, 你也要去漠北?现在的柴远道还四肢健全,能活个自然终老,当然不会像上辈子般揠苗助长。 他单纯觉得自家女儿颇为奇怪, 长安城里什么都有, 可柴筝偏喜欢混在军中,倒像是天生为当将军来的。 柴筝却觉得她爹废话, 不然在家里发霉生锈? 刚说完,柴筝又觉得自己太招打, 补上一句, 柴国公府的女儿总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柴远道感受到了敷衍。 父女两大眼瞪小眼好一阵的尴尬, 最终还是赵琳琅笑了起来, 她道, 我们的女儿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主见了, 只要她能不偏不倚地长大, 你管这许多? 赵琳琅招招手,将柴筝揽在怀里, 母女一致对外, 我觉得她这样挺好。 柴远道只能无奈,好好好,说不过你们。 最终从长安城里拉来的赏赐只是草草分了,没有三天三夜的庆功,甚至连升官发财这样的官方话都没有。 柴远道将军中职务全部卸下, 虎符交还,在傍晚时分带着亲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海防驻地,柴远道走出没多久,薛毓就带着全部官兵望北而拜,送这位还了两江一片太平的国公爷。 柴筝掀开帐帘, 就看到这跪了一地的大场面,她一个个地扶过去,这是做什么,柴国公命短,经不起各位如此大礼,折寿,折寿。 被她扶起来的人一脸懵逼,又不好再跪下去了。 直扶到薛毓的面前,老将军才道:我知道小公爷和那位阮姑娘这次也尽了不少力,如若不是你们打破僵局,恐怕至今仍与木桑僵持,小公爷,您也当得这一拜。 薛毓已经一大把年纪,丝毫没有什么倚老卖老的陋习,但柴筝却被他严肃的架势镇住了,老将军膝盖不好,也不爬起来再拜,就着刚刚跪下的姿势挪了挪,正对着柴筝背往下伏,把柴筝吓了一跳。 柴筝立马也给他跪下了,一大一小磕了个满头包。 于是军中又有传闻,说小公爷一点架子都没有,薛将军感激她,她竟然跪下来搀扶,难得啊。 柴筝怀疑这军中有人收了小阮的贿赂,不然怎么隔三差五就把自己传成个圣人? 柴筝在柴远道走之后一天,就启程回长安了。 她原本是想跟着赵琳琅,然而赵琳琅却说:我们母女从今日起就不再同路,你要去抢人就尽快出发,不必磨磨蹭蹭。 柴筝于是郑重告了辞,单独一人策马上路。 放这么个小姑娘风雨兼程的赶回长安城,赵琳琅表面看着一点也不紧张,却给柴筝塞了两三把经折腾的长剑,又塞了好几张银票,柴国公府的令牌也一并给了柴筝,确保她遇到麻烦也能平安回到京城。 赵琳琅准备的齐全,柴筝这一路畅通无阻,国公府的威信传遍大江南北至今不坠,每到一处还有人专门负责换马,减少了柴筝许多麻烦。 可刚回到长安城,柴筝就听到了一个令她瞠目结舌的消息 赵谦提了阮玉璋为相,绶印之事安排在三天后,同时点了玉璋家的女儿为太子妃,等阮临霜十六之后便完婚! 日暮时分的相府显得宽大而清静,半边屋檐沉入夜色,半边还在夕阳余辉中,阮临霜拿着书坐在窗边,目光看着树上的两只麻雀,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柴筝做贼似得蹲在屋檐上已经蹲了小半个时辰,腿都蹲得有些麻,她这一会儿的功夫起了十七八个心思,一会儿想直接冲上去问阮临霜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又难过的问自己凭什么,到最后,柴筝心里的豪情忽然涌了上来。 她想:我何时如此扭扭捏捏,小阮愿意跟我走,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带她离开长安城,小阮若是不愿意跟我走,大不了天各一方,以后总有交集。 柴筝心里打定了主意,便从屋顶上落了下来,原本的意思是落在阮临霜的窗前,但她的左腿实在麻的厉害,使不上劲,落地时向前栽了一下,竟翻过窗,直愣愣扑向了阮临霜,来了个结结实实地拥抱。 树上的麻雀都被惊飞。 阮临霜实在没想到做贼的如此明目张胆,被柴筝扑倒时,背着地的疼都没令她缓过神,倒是柴筝一头栽进阮临霜的怀里,双手将她抱紧了,良久才有点愤愤不平道:我说要娶你,你也答应了,就算暂时还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也算私定了终身,你怎么好先留书出走,又与他人有了姻缘! 小姑娘的理直气壮经了年龄的软化,听起来有些像撒娇。 阮临霜原本想将她从自己的身上扒下来,闻言却骤然愣住,十岁的面皮子薄且嫩,从耳根红到了眼角。 她问,你竟全记得吗? 就算喝醉了酒,也会迷迷糊糊有些记忆,更何况这药只是麻醉了我的脑子,却不能让我失忆,我当然记得!柴筝猛地坐了起来,她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眼睛,我马上就会长大了,小阮,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柴筝曾觉得当个小孩子也挺好的,无忧无虑,偶尔还能被人夸个神童或天才,可这会儿却又觉得不好了,她看着眼前只比桌子腿高一点的阮临霜,气着气着又笑了。 赵谦可真不是个东西,你才十岁,他就要讨你做儿媳妇儿。 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上辈子赵谦可没做这样的选择,恐怕背后有高人指点。阮临霜被柴筝压到了麻筋,这会儿也不是很能动,你先下去,有点重。 柴筝不服气,我比你轻。 话虽这么说,柴筝还是滚了下去,两个腿麻的人就这么在地上干坐着,都在等对方先动弹。 小阮,你愿意跟我去漠北吗?柴筝忽然郑重地问起阮临霜,我不想听什么推脱的话,我也知道你若说得有道理,我一定会让步,所以你不要开口,只点头或摇头。 柴筝说着,伸手堵住了阮临霜的嘴,她眼神坚定,双眼皮都被折了进去,整个人腰背绷紧,像只狩猎的小老虎。 阮临霜缓缓点了点头。 那好,我现在就带你出城,我们两人一匹马,我带了银子和令牌,去漠北的路我也很熟。柴筝还是不松开阮临霜的嘴,小阮,我要带你走。 就算是未来的太子妃,没完婚之前阮临霜都是自由的,等到完婚时,柴筝也肯定自己羽翼已丰,把赵谦的江山都翻过来,看他还敢不敢提这一茬。 柴筝又道:太子妃配不上你,小阮,你是要君临天下的人。 阮临霜静静看着柴筝,她那双眼睛是漆黑的,就算顶着光也不会泛出琉璃色,她示意柴筝松开手,自己有话要说。 柴筝就算有千百个不情愿,还是把手往下一垂,等着阮临霜打击自己。 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但做女儿的不能不告而别,等我去与父亲说了就跟你走。阮临霜很认真地回答柴筝,父亲他很好,但是柴筝,只有你会让我成长,我想清楚了,我要跟你在一起,千山万水生离死别不可阻。 阮临霜已经习惯了压抑心思,之前很多很多年都未曾如此坦率过,话刚出口,心上便是一松,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地笑了笑。 她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件事我要与你坦白我从夭夭那里得知,兴许有一天,我会跟你刀剑相向,我甚至会杀了你,柴筝,你怕不怕? 第42章 小阮也知道? 柴筝懵了一下,她还以为自己在雀玲珑中看见的东西会成为秘密,一直掩盖下去,现在看根本没有掩饰的必要。 而且小阮这个杀人的都没计较,自己这个被杀的就更无所谓了。 柴筝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又要拒绝我呢,小阮,我们带兵打仗的都知道一句话,耳听可能为虚,眼见未必为实,我一点也不怕,你也不必担心。 她说着,揉了揉已经恢复正常的腿脚,从地上蹦了起来,走走走,去找阮大人,让他同意你跟我私奔。 这一日的子夜,更夫打着灯笼敲着梆子,看见柴家的小公爷穿了身血红的衣裳,载着阮相家的女公子从长安城策马而出,长安的闹市区人人目睹,没两个时辰,这件事就传了个满朝风雨。 赵谦坐在他冷冷清清的御书房里,他的面前放着一册竹简,竹简相当的老旧,上面还沉淀着一种年深日久的霉味。 送竹简来的人垂着头,一直跪在地上,这个人的双眼跟夭夭一样,都是红色的,但此人拥有的眼球黯淡浑浊不少,并且无法隐下去,是一种长久且无活力的通红色。 这双眼睛呆滞迟钝,根本不属于地上跪着的人,此人不过是一个载体,而这双眼睛来自于木桑国历代祭司的尸体。 你是木桑国的祭司?我记得你们国家的祭司是叫巫衡?赵谦对送上来的东西以及眼前的人都不大感兴趣,他多年前见过真正的巫衡罗,也测过了命数,不必再养一个祭司。 趴在地上的人开口道,不,大靖的陛下,只有祭司院的大祭司才有资格叫巫衡,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容器,也是我们王上向贵国释放出来的小小诚意而我可以帮您改变命数。 赵谦的双眼猝然亮了一下,那人又道:若是陛下不相信我,也不会听取我的建议,让年幼的太子与阮姑娘联姻了。 第53章 第 53 章 塞外风雪催, 柴筝本以为这段时间里,一定会发生些出乎预料的事,然而京中爱折腾的人像是一瞬间消停了, 许多年都不作妖, 放柴远道于塞外,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 柴远道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奸商,趁这段时间往漠北十六州搬了很多好东西。 柴筝没像上辈子从打扫战场的小卒做起, 十岁不到就跟断肢残骸为伍, 大靖的炮筒威力巨大, 一发下去只见尘土飞扬火焰乍起, 要等上一会儿, 送上天的血肉才会跟雨一样落下来。 这样的战场非常难以清扫, 柴筝那些年曾经狠狠做过噩梦, 几天几夜无法入眠都属常事,也幸亏她年纪小, 恢复地快, 否则一定会落下病根。 从前过往牢牢刻进了现在这副骨血里,令柴筝跳过了正常人所需要的成长期,刚来到这方天高地远的荒漠,就能撒欢的浪。 相比柴筝的自由自在,阮临霜反而辛苦很多, 白天跟着柴远道学兵法,晚上还会挑几本医书翻着研究,柴筝这会儿就会往床上一躺,充当个道具,任由阮临霜扎几针 但小阮可能是先天不足, 对穴位力道之类的没有概念,因此常常将柴筝扎得夜半惨嚎。 归根结底,在这人烟稀少,四面荒芜,还时不时有番邦骚扰的地方,就连阮临霜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会哭会笑,偶尔也骑个马,跟着柴筝去猎豺狼虎豹。 从前,阮临霜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要掐着指头算自己多大,柴筝多大,这一年又会发生什么大事,需不需要自己插手,但现在,阮临霜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每个隆冬腊月,能冻死人的光景,漠北十六州的荒野上就会燃起一堆一堆的篝火,放眼望去无边无际,就算是下着雪,天空也能被照得通红。 那些雪落在身上都是不冻人的。 到了这个时候,倘若战事不吃紧,军中就会有些假,柴远道离不开,有时候赵琳琅会来,带着阮玉璋的亲笔信,有时候柴筝会跟阮临霜一起回去,总归一年也能见上一次面,看爹娘是否老了,看子女是否长大。 五六年的光阴只在眼前晃了一下就过去,柴筝已经从一介说要带兵,就被人耻笑的娃娃,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先锋官,柴筝这个名字在草原和荒漠上流传,但凡提起,都要接一个闻风丧胆。 但柴筝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说书人的嘴里就是个青面獠牙的妖怪,丑就罢了,听说还喜欢吃人肉直到有一天,阮临霜从集市上买回来两幅柴家父女的画像,那简直 看一眼瞎十年。 总之保家卫国的将军声名不太好,这边塞之地有吓唬夜哭的孩子,都是说:柴筝要来把你叼走了。 柴筝常常觉得自己牙口过好,四五十斤的小胖墩也叼得走。 又是一年开春,荒野上的风很烈,吹得沙尘迷人眼,柴筝埋伏在一块垒起来的土包之后,身旁不远处就跟着那位古板固执,能克小阮的斥候,而眼前是茫茫一片黄沙,夜色笼罩,月明星稀。 柴筝已经在这儿等了很久,她沉得住性子,手上扣着一柄短剑,整个人已经被风沙埋了半截。 忽然,一片安静中传来纷乱的马蹄声,方才还离得很远,短短时间已经到了跟前。 柴筝伸出一只手缓缓捏成拳,一道绊马索猛地从黄沙里面拉直,北厥各部都是草原荒漠上长成的强悍民族,所饲战马更是骁勇,就算是猝不及防这一下,仍是四匹中只拦下了三匹,还有一匹全身漆黑的仿佛流星,从柴筝的眼前一掠而过。 收拾残局,我去追!柴筝话音刚落,整个人抖落风尘,倏地一下蹿了出去。 小心。斥候提醒地太慢,柴筝显然已经听不到了。 马的速度非常快,远不是个年轻姑娘能够追上的,幸而柴筝也有后招,她这绊马索一共设了三道,就算真的绊不住千里神骏,也能减缓它的速度,马蹄如飞,还没吃上第三道绊马索,柴筝已经从马脖子底下拽住了缰绳,随后一使力,马长嘶着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柴筝翻身轻飘飘站在了马头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信使,手上短剑连带着剑鞘垂落下来,柴筝身上是件到小腿的紫色长裙,经过巧手改过样式,就算她想街头卖艺拿大顶,都不会有所妨碍。 柴筝笑道:马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可惜也得会骑的人才能发挥它的速度,你今天要是能再快点,就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了。 信使蒙头盖脸,长途跋涉如果不挡住鼻子和嘴,风沙会毫不留情地倒灌进去,他只有一双眼睛暴露在外面,那是双北厥人独有的眼睛,眉骨高,眼窝下陷,就算是个傻子看起来也目光深邃,他口中含糊地发出一声,啊沧勒。 啊沧勒在蛮厥的语言中代表着声音嘹亮的乐器,他们以此形容筝,到最后啊沧勒直接成为了柴筝的名字。 但这么多年过去,柴筝还是觉得自己进入蛮厥的语言体系,像是改了个名,叫柴唢呐。 柴唢呐抬了抬下巴,默认自己的身份,同时道:我现在是个抢劫的,不必守战场上的规矩,你乖乖交出我要的东西我会杀了你,你不交我就杀了你再搜身 她恶劣的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蛮厥最是瞧不起女人,婚是抢来的,抢来之后征服不了可以一刀杀了,若是被陌生女人摸了身体你还不能反抗,那简直是绝顶的耻辱,永世不能翻身。 这信使咬牙骂道:你们大靖的女子就是不知廉耻。 现在是我赢你输,我强你弱,你若觉得不服气就反抗啊,我绑着你手脚了?柴筝耸肩,快选,我没什么耐心。 柴筝是真想将这人一剑杀了直接搜,但刚开春,天气还很冷,蛮厥为了御寒,这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异常复杂,真要搜的话得将整个人扒干净了,说不定这血还会渗进信封里染了字迹。 为了自己的眼睛不遭罪,也为了保护情报完整性,能说动对方主动将信交出,当然最好不过。 你杀了我吧。那信使将头一昂,有些个宁死不屈的意思了。 柴筝叹了口气,哦了声,拿剑比划一下,随后手起刀落,狭长的剑尖从信使太阳穴戳进去又抽出来,出血量远不如捅脖子,但人咽气也咽得很快。 她对着尸体挑了挑眉,死得亏不亏? 埋在沙丘两侧负责拉绊马索的人被柴筝招手喊了出来,柴筝蹲在尸体旁边吩咐他们:衣服都解开看看,蛮厥这半年来虚虚实实的送出了好多封信,但这次骑得马却是最好的,想必有什么重要的情报。 那匹黑色的马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气,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仍然稳稳当当站在原地,它柔顺的鬃毛随风曳动,如同漆黑的波涛。 柴筝从刚刚开始,就有心留下这匹马 自来到这里,柴筝没一样专属自己的东西,盔甲是穿赵琳琅当年的,马厩里随便挑个没主的骡也配给她,有一次骡被伙房借去搬粮食,她不得已骑个驴上战场,至今仍然传作笑柄,至于称手的武器更是没有一把,经常到兵器库里随便挑,兵器库剩下的多是残次品,日常卷刃或断柄。 柴远道因此将柴筝列为了败家的行列,每次往长安城里寄家信,都是嘱咐柴霁勤俭持家,几年下来,柴霁除了满腹经纶,就是一脑门的进账出账,为以后进户部管钱粮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那厢柴筝带来的人正疯狂地扒拉尸体,将衣服从里到外都摸索了一遍却一无所获,这个人若真是信使,很有可能只是顺了一句话,既然是口信,人死了自然无从得知。 但主帅杀错人这种话谁也不敢说出口,只能低头继续装。 柴筝有些无奈,你们也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这么搜有什么用?北厥虽然气候恶劣,民风不开化,但也是长了脑子的人,真重要的信笺当然不会□□裸放在外面。 衣服夹层找了吗?他身上呢,以特殊墨水写在人皮上你们元帅都曾搞过的手段,怎么北厥的人不会学? 报,报告将军。一个脸被头盔盖住大半的士兵抬起头来,我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他也是! 柴筝: 她用剑柄将头盔挑开,里头露出来的面孔确实非常年轻,比自己也就大一两岁的样子,当初点兵的时候直接拉了一个小队过来,柴筝倒是没好好注意过他们的模样。 张凡!怎么是你!柴筝手一哆嗦,头盔砸下来,差点砸塌这少年人的鼻梁。 张凡有些奇怪:怎么将军认识我吗? 柴筝认识他,当年她被以存谋反之心召回京城时,有一支贴身卫队同她一起赴死,而那支卫队的队长就是张凡。 第54章 第 54 章 在柴筝的记忆中, 她认识张凡得在两三年后,那时候张凡已经是个卫队长了,体格比现在的健壮, 肤色更黑, 目光坚毅,至于眼前这个傻乎乎的愣头青不面对面仔细看清楚, 柴筝是真的认不出来。 信找到了哎! 趁柴筝愣神的功夫,另外一人已经把衣服拆得面目全非, 并从袖口里抽出一封很薄的信。 他拿着信看了两眼, 上头用的文字比较奇怪, 跟大靖的南辕北辙, 柴筝将信接到手中, 又仔细看了看这个人的脸, 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禀将军,我叫王碗, 三横一竖的王, 饭碗的碗。他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娘使得劲太大,竟将家中一口海碗捏碎了一个角,爹说碎碎平安, 要叫我王碎,娘嫌不吉利,叫了王碗。 柴筝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两个少年。 王碗倒是没跟着她一起回长安,但王碗是被柴筝留在漠北十六州守城的人,弹尽粮绝之下, 王碗撑了足足一个月才终于全军覆没。 柴筝对人少有亏欠,偏偏这两位她都觉得对不起。 将军,怎么了?王碗比张凡要活泼一点,行动力也更强,伸着手在柴筝眼前扇了扇,任务完成,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柴筝有些缓不过神来,她答应了一声,回去吧 第43章 王碗立马从地上蹦了起来,就连稳重点的张凡也有些振奋,他两刚当兵没两个月,就忽然被点来执行埋伏的任务,活活冻了好几天,手脚都起泡了,终于能回去歇一歇当然开心。 有些事冥冥之中似乎加快了进程,柴筝捏了捏手里的信,忽然发现这信封内装着一片薄薄的金属,金属比信纸要硬上好几分,稍微用力就从信封里戳出一个角来。 柴筝认识一些北厥文字,她家里有个现成的状元,本人也跟蛮厥打了十几年交道,若是这样都学不会,柴筝也算是笨蛋里的佼佼者了。 信上署名,是要交给一位姓商的人,信封里头除了一张纸,还有一块铁片,根据柴筝两天弄坏一柄剑的经验,这块铁片的成色极好,硬且韧,还不易生锈。 随后柴筝又展开信纸,纸上写得是:商先生,我们的诚意已经给出来了,您的呢?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北厥估计也是清楚这条路上经常有些狡诈的大靖人拦截,所以除了行动上的隐秘,就连信也写得非常模糊。 可惜这封信若是落在别人手上还真有可能被蒙住,柴筝却在好几年前就知道这位商先生是什么人了。 商先生本命叫商余钦,就住在漠北十六州的凉州赊仇县,表面上是个卖茶的,不过说实话,边塞之地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冻手,人人随身挂着酒壶,冷了灌一口烈酒才能缓和过来,在这里卖茶,要么不指望这个行当吃饭,要么就直接饿死了。 这位商先生既没饿死,相反还混得相当好。 柴筝刚来漠北的那几年,曾经为了夭夭仔细寻找过贤夷太子的踪迹,木桑国内等级森严,唯一能跟祭司院平起平坐,知道祭司院的秘密,说不定还掌握不少秘术的就是皇族,克勤王恨不得将夭夭拴起来,当然不会为她解了身上的禁术,那就只剩下贤夷太子可以指望。 可是贤夷太子此人像是忽然从世间蒸发,不得已柴筝只能想想其它办法,就在这时,这位商先生出现在了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商余钦今年七八十岁,手底下有几名巫医,最善治一些寻常大夫看不明白的疾病,尤其擅长医脑子,传言纷纷,甚至还有说先帝驾崩前几年,精神已经不清不楚,宫里就曾想派人来请,到最后有没有请到或是有没有请说法不一,那时柴筝尚未出生,问爹娘也说不知道,成了一桩悬案。 最后以雀玲珑三天的赏玩时间以及夭夭的一些自由为代价,商余钦答应为夭夭医治,但后来得到的结论也只是仅能压制平衡 也就是当年乐清采取的办法,想要真正解开禁术困难重重,可能性太小。 此后夭夭每三年就要回凉州一趟,以加固这种平衡,否则还是会被人当傀儡利用。 小阮好像就在赊仇县?柴筝忽然想起这一茬,她伸手一揽马脖子,翻身上了鞍,那马刚开始纹丝不动,马腹被人一夹,就开始嘶鸣,它撂着蹶子想将背上的陌生人甩下去,然而柴筝却坐得安如泰山,看起来一点不受影响,甚至还有余力对目瞪口呆的二人组道:去找张叔你们的张将军汇合,就说我找到了一些线索,先去追查,而你们直接回营地。 哦哦哦。张凡从没见过这么超凡的骑术,颇有些惊叹和艳羡。 柴筝就像是浮在浪涛中的一苇扁舟,随波逐流,但这浪不管如何翻滚,都始终难以打翻这艘船,到最后浪反而先疲了,认命般消停下来。 柴筝留下句,以后教你骑马。便一骑绝尘,消失在两人视线当中。 赊仇县虽然位于大靖国土,但过于靠近边界,导致这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基本上踏进这里就是生死自负,隔三差五就有失踪和杀人案,赊仇县衙的衙役一年能过劳死一大半,县令也是高危行当,任上被杀得比两江总督还多,到最后朝廷里都把县衙给撤了,平常任由闹腾,真出了大事,直接军队镇压 就算是州府衙门,也根本管不起这地方。 不过赊仇县也有赊仇县的好处,只要出得起代价,在这里什么东西都能买到,名驹美人、宝藏地图,甚至是人命,阮临霜便时常来这地方买卖情报,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吃过亏。 柴筝这样的年轻姑娘骑一匹千金难求的宝马闯进这里,当然是引人注目的,不过柴小将军的声名不坠,除了刚来此地没几天,还将那嘴里长角的画像当柴筝本人的傻子,其他人的眼神都收敛得很快,不敢过多关注。 街上车马多,行人也多,赊仇县官道不算狭小,可是摊贩占了一半有余,柴筝很快就下了马,她是过来找人的,并不想惹事。 轻车熟路的来到一家青楼门口,柴筝直接把缰绳扔给看堂的小倌,脚下并不停留,口中却道:这马是我今天刚得到的,要是没了或有闪失,你能赔我最好,如果不能我就剁了你一只手。 那小倌刚刚还摸着马背,心里想着偷偷卖了能换多少钱,这会儿将头一缩,赶紧道,不敢不敢,小将军的东西,我一定保证安全。 那就好。柴筝笑了一声。 赊仇县人均土匪,没有善良之辈,可算成全了柴筝跟阮临霜的恶劣性子。 阮临霜坐在三楼雅间,打扮似个男子,白衣束冠,但谁都看得出她是个少女,还是个相当美丽的少女,阮临霜也没有刻意去隐藏这一点。 她跟人动手不行,但论阴谋诡计,阮临霜五十岁高龄,能当人奶奶。 她原本就是个小美人,这些年过去更是出落的花容月貌,但比起前世,兴许是陪在柴筝身边没那么多忧愁,又兴许是这边塞的风水往刁钻里养人,阮临霜的身上也有些淡淡的飒爽利索,眉眼不再无意识地向下撇。 既然是来青楼,按规矩自然要点几个头牌陪着,阮临霜不是过来喝花酒的,老鸨心里也知道,给挑上来的姑娘个顶个的清秀文雅,只抚琴唱曲或倒酒,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不给阮临霜添麻烦。 阮临霜的面前坐着一位体态丰盈的富商,富商带了打手,一男一女,都穿着统一的黑衣服,衣服倒是没什么特别,但一看就知道造价昂贵,襟前和衣袖上都有金丝缴的线。 桌上一共两碟点心,没人动过,除此之外还有两张纸盖着向下,纸背上压着玛瑙,谁也看不见纸上的内容。 那富商嘿嘿笑了两声,先道我清楚阮姑娘是什么身份,否则也不敢跟您做这笔生意,只是您这会儿还没成为太子妃,时间拖了这么久,难保京城不会出现什么变故您以前给我的许诺,我总要重新衡量衡量。 当年赵谦信誓旦旦地昭告天下,点阮相嫡女为太子妃,现在两个孩子都差不多到年纪了,京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像是逐渐遗忘了这件事。 而自柴筝拐着阮临霜来漠北后,就将这赊仇县的运作模式倾囊相授,刚开始还以物易物,后来两人逐渐狡诈,端着阮临霜未来太子妃的架子,空口套了许多情报 反正这白来的东西已经作为枷锁套上了,心上膈应就不用,岂不浪费且吃亏? 恶人自有恶人磨,谁能想到这两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竟然心这么黑? 我记得我第一次跟您做生意的时候就说过,我虽然是未来的太子妃,但这个位置我却并不想要,是莫掌柜您口口声声,说什么来着?阮临霜缓缓哦?了一声,似恍然大悟,您说,这太子妃我要也是我的,不要也是我的,以后大靖江山都得敬我为后,非要显忠心,跟我做了这笔买卖,而今反悔,未免有损名声。 阮临霜冷冷淡淡一番话,说得那富商莫掌柜脸上无光。 第55章 第 55 章 莫掌柜全名莫千里, 在这赊仇县里还有个诨名叫做莫狐狸,跟人做生意从来没有吃过亏,而对方付出的代价通常是看着小, 往后面一扯, 却能扯出更大的利益交换,虽有赌博的成分, 但莫狐狸是只赢不输的那一方。 不过此时莫千里只能干笑两声,之前确实是我判断错误, 不过做生意的, 当然懂愿赌服输的道理, 已经结清的单子, 我不会再同姑娘计较, 只是眼前这还没结的单子, 就需要你换个筹码了。 我虽然不是大靖的太子妃, 但与柴家的交情不错,父亲又是当朝宰辅, 莫掌柜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说。 阮临霜抬手, 将写有曲牌的竹笺递给旁边伺候的小姑娘,过一会儿房中的琴声就变了,奏上了一曲鸿雁凌云弹琴的姑娘技艺不行,单纯靠着娴熟,还是会错几个音。 这首曲子是柴小将军谱得, 柴筝十三岁惊才绝艳,还丝毫不介意与下九流的行当挂钩,别说青楼里谱曲子,就是大街上卖挽联的事柴筝都做过。 边塞之地经常死人,挽联卖得很快, 加上柴筝字体潇洒隽永,口碑很好,棺材铺的老板还曾想招揽她,被柴筝拒绝后懊恼了许久。 这个棺材铺的老板就是莫千里,柴筝借卖挽联的契机与他搭上了线,从此莫掌柜就成了冤大头。 莫千里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情报的价值,他的指节扣在纸张的背面,神情有些洋洋得意。 我记得姑娘刚来赊仇县买卖情报时,感兴趣的无非两样,一样是北厥,这个好理解,另一样是先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再怎么缺德,也是大靖子民,冒犯天颜很容易落个诛九族的下场。 你的意思是,这两张纸下面有一张就是关于先帝的?阮临霜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看起来兴致缺缺。 莫千里将声音压低了,不仅是关于先帝,还牵扯到了当今圣上。 随着他的话音,阮临霜的心往下沉,沉入无底的深渊,琴声里沉默了许久,莫千里在这片沉默里意识到这东西对阮临霜来说确实重要,以至于这奸商里的小祖宗一时掂量不出代价。 莫千里还没得意完,就看见阮临霜忽然站起来要走。 什么意思,这生意不做啦?莫千里都规划好了要狠敲一笔竹杠,眼见着冤大头一言不合就要离席,他这情报又是量身定制的,就算想卖给别人,也得有下家敢买才行啊。 皇家的事,向来会落一个不可说,阮临霜回过身,扇口抵在眼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莫千里,你还牵扯了当今圣上,如此重罪我可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 莫千里脸色突变,拉得有些阴沉,阮姑娘,做人可别过河拆桥,这情报可是你先向我买的,若泄露出去,就算我落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以当今圣上的多疑,您也讨不着好。 说着,莫千里又恢复了那种得意,在下是个下九流的商人,四海为家什么都不怕,但姑娘可是荣华富贵在身,全家都被朝廷拴着,我输得起,姑娘可输不起。 是吗?阮临霜轻飘飘回了一句,如果是我报官来抓你呢? 恶人先告状,既显了阮临霜对天子对朝廷的忠心,又可将莫千里之后的所有招认,污蔑成栽赃,不过是一个身犯大罪的人对检举者的恨意罢了。 莫千里再次认定了阮临霜是奸商里的祖宗。 斗不过就只能认输,莫千里叹了口气:行了,这份情报我不需要姑娘付出任何代价,算是我送给你的。 这东西关乎性命,莫千里当然不会出去乱说,而这房中除了他两,都是些耳朵有问题的聋子 赊仇县就是这么个地方,你不管谈什么伤天害理的生意,都有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 柴筝虽然早就来了青楼却没急着进去,而是往房门上一靠,两指盘玩着从信纸中抽出来的薄铁片。 这里有这里的规矩,别人谈生意时,除非接到邀请,否则就是不速之客,散布在赊仇县所有的情报网都会将破坏规矩的人列进驱逐名单,而这样的人通常只有两个下场,永远消失或拿钱买自己的命。 阮临霜推门出来时柴筝没有受惊,她往门里看了一眼,瞧见一个又做了亏本生意,正捶胸顿足的莫千里时,眉眼一缓,笑了起来。 她将头往阮临霜的肩膀上一架,开口问:你用什么做了交换?我看莫掌柜的脸都快气青了。 我用一卦换得。阮临霜的手一捻,将莫千里给她的两张纸条塞给柴筝,趁柴筝低头查看内容时,阮临霜又道,我让他今晚来县北客栈,可以插队让夭夭给他算上一卦。 夭夭身上的禁术已经多年不再发作,当年请商先生施以援手时,他曾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夭夭留在赊仇县上,每年为他占一支卦,也可以接私活。 第44章 在确认夭夭身上的禁术不再发作后,可以放夭夭自由,但这每年占一卦的愿望不变,必须得满五年。 夭夭自己同意了这个代价。 现而今,夭夭已经混成了赊仇县上最知名的算命先生,一卦千金难求,不仅如此,夭夭三个月才摆一次卦摊,一次只算一个人。 为这事儿,赊仇县上还发生过流血事件,最后是柴筝带人出面解决,并拉着商先生一起,明确表示夭夭这小姑娘是在自己的保护网下,命嫌长了随便磕上来试试。 柴筝一心二用,口中道,这么算莫掌柜不算吃亏啊,怎么,他还想要真金白银?柴筝一缕头发落在眼前,被阮临霜很自然地挽了上去。 北厥萧氏部挖掘出铁矿这件事兴许跟我手上这封信有关,柴筝说着将手里的铁片交给阮临霜,好东西,比目前大靖国内所有的铁矿都纯粹。 比起木桑,大靖的铁矿已经算是充裕,但连年征战消耗,加上大靖是农耕大国,犁、锄之类的需求量巨大,铁矿开发因此显得入不敷出。 而且朝廷对铁矿的把控越来越严,柴筝若真想造反,手上必须有兵权,最好也得有一座铁矿,这东西算是家底,就算造反不成,也有退守的余地。 北厥萧氏部挖出铁矿是其中一张纸条上写得内容,而另一张上却很模糊的说了一件宫廷秘辛。 先帝也是个倒霉催的老头子,他前半生争强好胜,这皇帝做的不算太好,也出了几个有名的酷吏,但对百姓还算厚道,能减免的赋税都减免了。 然而到了天命之年,却执着起求仙问道,朝中事能不问的就不问,十几个儿子明晃晃的野心更是不管,反而在宫廷里养了一帮妖言惑众的和尚道士,一日光丹药就得服下数十粒。 赵谦与赵琳琅的母后出生高贵,她十几岁时嫁入宫廷,自然位份也不低。 只是那会儿先帝已经五十有余,自嫁入红墙绿瓦的那天起,这女子就主动放弃了所谓爱情,看先帝就是个贵重的古董花瓶,恭敬有了,但这宠却懒得争。 因这早早被扼杀的少女心事,当今太后一直希望自家的女儿能嫁个如意郎君,她曾为赵琳琅这桩婚事出了不少力。 而赵谦并非嫡子,也非宠妃爱子,淹没在几位哥哥和弟弟间,显得十分庸常,唯能力还不错,因此时常外放供职。 争皇位那几年,说什么的都有,赵谦能爬到而今的位子,有人猜手上并不干净,多少会沾着骨肉的血除此之外,先帝的死也成迷。 先帝在遭遇姚乐清的刺杀之后,身体越发虚弱,服食丹药的剂量随之加大,最后普遍认为是丹药服食过量,导致中毒身亡 但先帝死亡前三天,每天服食的药量之大,就算是当饭吃也会觉得撑,况且先帝那时已经逼近耄耋之龄,饭量极小,怎么吃得下如此多的丹药? 赵谦登上皇位的第一件事,就将满宫廷的和尚道士全部杀了,此事真相为何再也无人知晓。 而今莫千里得到的这张纸条上写得就是先帝病时,圣上与贵妃随侍在侧,尽心尽力,无微不至。 柴筝全身的汗毛都颤栗起来。 这纸上的贵妃是指当今太后、柴筝的外祖母毋庸置疑,以赵谦豺狼虎豹般的性格,若不是当今太后,他也不会放心。 我一直以为,当今圣上我的亲舅舅已经不会给我带来惊喜了,柴筝将壁灯拿下来,烧了手上的纸条,又道,但凡伤天害理的事,他有几样没做过的。 过一会儿,柴筝琢磨了一下,也可能他赵家的遗传有问题,我大靖朝似乎都是些心狠手辣的角色。 太/祖皇帝造反得来的天下,南征北战戎马一生,之后的宣敏皇帝是杀兄夺位,庆德皇帝上赶着兴文字狱,但凡诗文里有一点提起他爹这皇位得来不正,或是要求他还位于兄的苗头,通通砍了,里头无辜者十有四五。 先帝皇位倒是没什么争议,但老来英明尽丧,赵谦他赵家集丧心病狂于大成者。 可不是遗传出了问题吗? 第56章 第 56 章 青楼中人来人往, 虽然有像阮临霜跟莫千里这样做生意的,但也经营着真正的风月场,白天生意不好, 姑娘们也大多在休息, 只有弹琴唱曲的清倌儿们会在大堂中搭个场子,风雅的客人们将银瓜子往台上扔, 天色暗下来就随之歇场,也不闹事。 这会儿大堂里红殷殷的灯笼刚挂上, 气氛逐渐暧昧, 空气中浮动着撩人的香气, 给柴筝看马的小倌楼上楼下找了一会儿, 终于瞧见了柴筝。 他脸上没有二两肉, 笑起来有些磕碜, 但模样倒是清秀, 青楼这种地方讨饭吃的,就算长得像蛤蟆, 都能被老鸨倒腾出几分优点。 小倌两步跑到柴筝跟前, 小将军,过一会儿我们就要营业了,你这样的姑娘在这里不合适,快走吧马我都给你牵到门口了。 知道了。柴筝拉着阮临霜走了两步,又回身抛给小倌一样东西, 收着,当犒劳你的。 那小倌在半空中捞了捞,将柴筝扔过来的东西接在手掌中是两枚金币,很明显是从波斯那边传来的,像这样的金币能换一小碗的银瓜子, 姑娘们唱上一两个月才有的酬劳。 那小倌高兴极了,他趴在栏杆上冲下面喊,小将军您下次再来,我会备最好的草料! 阮临霜看着柴筝的侧脸,过一会儿才似漫不经心地提起,我带了二十枚金币在身上,原本是打算强买强卖的生意做不成时再支付。 柴筝的余光瞥到她的脸色,微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小阮,我一直就比较败家,得亏你管得好,否则柴国公的家底都给我掏光了。 柴筝本质吝啬鬼,否则莫千里早就点名跟她做生意了,又何必回回栽在阮临霜的手里。 只是这赊仇县上不少人都对柴筝有恩,说不清的恩情,有些只是同她喝过酒,柴国公府出事时,就赶回京城替她疏通,为她打探消息,有些则在漠北十六州一州一州守不住时,给城墙上的疲累之师送过吃喝。 柴筝欠他们的恩,欠的如同天上繁星。 思及此处,柴筝忽然将话题向内一带,小阮,我当年让你来漠北,你是在哪里安顿下来的?赊仇县不大可能,那会儿整个凉州都沦陷了。 六年朝夕相处,柴筝已经逐渐摸索出了一套跟小阮打太极的方法,总之有来有往,这张嘴皮子也磨得越发灵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阮临霜将随身的荷包拿了出来,二十枚金币都在荷包里,她毫不吝惜的放在柴筝手心上,我还有些铜钱与银瓜子,这个你拿着。 小阮,柴筝盯着荷包小声嘀咕着,你别糊弄我。 我不糊弄你,先上马,上了马我说给你听。阮临霜轻声笑了,你欠的恩就是我欠的恩,在你落魄之时愿意伸出援手的人都是仗义之辈,也理应还恩。 柴筝眨着眼睛,你看出来了? 你不是常跟人说你的军师生了十七八个心眼,这儿,阮临霜指了指左胸,装得不是心,是蜂窝,堵不上漏气的?你每次来赊仇县都将钱花光了才回去,我能不知道? 柴筝一拽马脖子扬身上了马,随后伸手问阮临霜,要帮忙吗? 阮临霜自她手上借力,也是越过马镫直接坐到了柴筝身后。 其它且不论,光这个身手已经能够打消很多人不轨的念头了。 彼此之间并没有通气说要往哪里去,但柴筝却是毫不犹豫地策马直奔夭夭所在的客栈。 赊仇县是不分昼夜的热闹,只是白天的摊子已经换了营生,卖糖葫芦的开始吆喝着各种暗器应有尽有,卖糖人的面不改色,将外头的布一掀人皮面具,各种类型都有,手艺绝对精湛 白天恶鬼们还有些人的形状,到了夜晚终于原形毕露。 等到了客栈时,阮临霜也已经回答完了柴筝的问题。 柴筝死后,整个漠北十六州几乎全部失陷,而在此之前割让出去的国土也成了插入大靖腹地的一柄利剑,整个版图从中挤压,已经裂成了南北两块。 阮临霜无法到达真正的漠北,只能在当时大靖最偏远的北边尽量打探残余军队的下落。 那地方叫薄来,在当地语言中是白来的意思,也就是说不管你来这里做什么,都只是白来一趟,最终会扫兴而归。 薄来地处漠北十六州最后一州的边缘,后来大靖继续割地,此处就成了双方都想要的鸡肋,狠狠协商了三天三夜,才确定各占半边,筑城池,搞布防,算是重新划定了边界。 柴筝在漠北浪迹的时间比阮临霜可多多了,所以乍一听薄来,心里就先有了些概念 那原本是一个相当冷清的镇子,环境比较恶劣,周遭环山,镇子中央还有一道裂谷,根本不适合生活。 所以边境没有战乱时,一个镇子才上百户人家,一旦开始打战,很多百姓都往后撤,这镇子最热闹的时候,也能有上千户流离失所的难民。 那不是个什么好地方,比赊仇县还不如,赊仇县里的人不过是贪心,酒色财气总有一样是对胃口的,薄来却是求生的关口,人没有道德可言。 自己死后,小阮经历过的艰难困苦在柴筝心上飞快地踩了一下。 既然已经到了客栈,总不好一直骑着马不下来,那等着牵马的小二还在跟前眼巴巴等着,柴筝被身后的人拽了两下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交出了缰绳。 这客栈的信誉跟青楼自是大不一样,青楼花钱买笑,丢了什么东西都当是赏得,有时候即便知道是被人偷了,也不好计较,这是规矩,所以柴筝才会威胁小倌别想着卖马,但客栈却得对客人的行李负责,就算是少了一双筷子,客栈的老板都得给出交代,这也是规矩。 柴筝跟阮临霜都是此地老主顾、熟面孔,小二拉着马指了指二楼的一扇窗户:那位姓姚的姑娘还在呢,没出去。 夭夭在此地叫姚小暮,从爹娘姓名中各取了一个字。 这家客栈是商先生的产业,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而夭夭留在这里就是贵宾,吃穿用度都有人负责,就连她的安全都不必担心。 这位商先生虽然价钱到位什么活儿都接,手底下的能人又多,在这漠北除了朝廷,基本一手遮天,却也算是杀人放火界的良心,因此口碑很好,整个赊仇县不管是做哪个行当的,都尊称他先生。 夭夭给这样一个人帮工五个年头,赊仇县里来来往往的都下意识将这小姑娘算作商先生的亲信,即便她已经获得自由,还完了债,商先生也不介意继续庇护她。 更何况夭夭跟柴筝还有交情。 赊仇县上的江湖人多少有些不光彩的过往,最不愿跟官兵打交道,柴小将军就算在此处横行霸道,他们也是能避则避,更不会去招惹柴筝的朋友。 天色刚暗下来时,夭夭就点了灯。 她这双眼睛饱受摧残,又被下了两重相互制衡的禁术,一旦周遭光线不好,夭夭的眼睛就会看不见东西,不过大靖遍地都是夜盲症患者,只要不想着半夜做贼,对日常生活影响并不大。 柴筝还没敲门,夭夭就已经知道她们要来,门直接就没拴,敲两下自己开了。 夭夭从小就神神叨叨的,不过跟柴筝厮混久了,也混出了一身妖孽的气质,她打着哈欠问,你们又将我作为筹码卖了? 夭夭近些年开得工有一多半是柴筝跟阮临霜塞过来的,后来几乎形成了她两上门,必是招惹了客人,夭夭越想越气,见人进来了也是爱搭不理。 为了照顾她的眼睛,夭夭这房间里很亮,墙角两根烛台,三盏灯,还有镶在墙上的夜明珠若干,除了晚上睡觉猝不及防会被吓一跳,剩下优点胜过缺点,简直是财大气粗的典范。 柴筝刚进来,就被这番气派闪瞎了眼,她立刻回过身将头埋在阮临霜肩窝里,哀嚎着,我跟太阳对视了! 第45章 带兵打仗的人,眼睛本就敏锐,柴筝哪想到才十几天不见,夭夭能将房间布置的好似要升天跟太阳肩并肩。 阮临霜反应极快的将柴筝拉出来,又把门重新关上,随着砰的一声响,夭夭: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灯留两盏,其它都吹灭了吧。隔着门,阮临霜轻声道。 夭夭本想抗拒一下,然而阮临霜话音刚落,门外头就响起了几下破空声,柴筝的手指一曲,捏空气为刃,将能打灭的灯花都剪了,连带着纸糊的窗里外通风,成了纯粹的装饰。 然后柴筝才掸了掸手,重新进了房间。 夜明珠还亮着,对夭夭没什么影响,她只是这些年因为眼睛养出了超乎寻常的趋光性。 木已成舟,夭夭只能扁扁嘴,把委屈往肚子里吞。 她问,今天的主顾是谁? 自从夭夭的身上承载了两种禁制后,她的能力也被往下压了一压,寻常人可以看见个生老病死,但若是与柴筝她们挂钩,形成了因果,就看不清了。 不过大部分人的相遇只是短途,只要柴筝她们退出此人的生命,之后不再插手,夭夭还是能看见个久远的未来。 只是今天的情况有些奇怪,夭夭甚至掐算不出有人要来。 第57章 第 57 章 阮临霜取了纸笔, 将莫掌柜的姓名和生辰八字都写下来交给夭夭,可夭夭仍是摇头,看不见任何东西, 要不是这个人有问题, 就是我这双眼睛有问题。 夭夭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大树又道,待会儿有阵风, 会将去年的鸟巢吹下来。 话音刚落,真就平地起了一阵大风, 树冠随之东摇西晃, 将上面残破的鸟巢给晃了下来, 于是夭夭肯定, 我没有问题。 就在此刻, 伴随这阵风, 阮临霜闻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 这股血腥味离得不远,没等她说话, 柴筝已经翻窗而出, 而阮临霜则将夭夭往床上一塞,示意她别开口,别说话,保持安静。 间隙之中的默契。 当年种种的挂怀、放不下与小心翼翼都已经消退了,阮临霜对柴筝的信任进步飞快, 也是柴小将军自己争气,不管多危险的情况,都能将自己给完整薅回来。 于是这赊仇县群星寥寥,人人都不安分的晚上,柴筝独自一人出去查看, 阮临霜也没紧张兮兮到给她拴个铃铛。 血腥味是从客栈的北墙下传来的。 这客栈一共两道门,通常住宿吃饭的人会走大门,但若是找商先生或是其它需求,就会走角落里的后门。 客栈的后门不算热闹,但每隔半个时辰终归是有人要经过,柴筝站在墙肩上往下一看,才明白今日如此冷清的原因 三具尸体头朝下倒吊在门口的松树上,人刚死没多久,血还粘稠稠地往下滴,其中一具被盖在麻袋里,看麻袋的形状死相一定凄惨无比,而另两具柴筝有印象是莫千里的手下。 这一男一女都是高手,柴筝承认像这样无声无息的将人杀了,自己是做不到,也就是说这杀人的必然是顶尖高手。 赊仇县中向来不缺高手,只是不清楚此人是谁,为何而来,莫千里做了一辈子的缺德买卖至今活得很好,就是赊仇县里的规则在保护他,而今此人却无视了规则,明目张胆的杀人。 只有朝廷的人才有这样的胆子和底气,他们不怕江湖的追杀令,更是有所仰仗,离开赊仇县后还有别处可去。 柴筝心上紧了一下。 莫千里至今能跟朝廷搭上关系,并招致杀身之祸的就只有先帝那件事,然而莫千里也仅仅是个卖秘密的。 在这赊仇县上所有的秘密只能买卖一次,阮临霜接手之后,这东西就不再属于莫千里,他无法再次转手,但阮临霜要是愿意,倒是可以加价继续卖,若非如此,阮临霜这奸商祖宗的名声也不至于传得人尽皆知。 此时杀了莫千里,就是斩草除根的做法,意味着在这件事上与莫千里有交集的人,都会被朝廷灭口。 但这拿刀的手来的未免也太快了! 柴筝并不急着回去找阮临霜,那杀人的既然是朝廷的刀,就不会暗中落在她跟小阮的头上,上辈子赵谦构陷柴家密谋造反,也是用了构陷的手段,没有派人连夜血洗柴家家门。 赵谦聪明的很,要杀就要安一个天大的罪名,将人网罗在内,若是单独杀一个人,今日柴筝若死了,以柴远道跟赵琳琅的性子,非得揪出杀人者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说不定弄巧成拙,真逼出个重臣谋反来。 柴筝拔出腰侧的短剑,将树上的麻袋跟尸体都放了下来,麻袋里的果然是莫千里,莫千里全身的骨骼都已经碎了,死法与另外两人的并不一样,也就是说凶手不只一个人。 客栈的小二也有些身手,他已经在墙角处藏了好一会儿,只是因为搞不懂情况始终没有行动,等柴筝将人放下来,他才敢靠近了点。 商先生的地盘上,虽然执械斗殴很平常,但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血案,小二见柴筝一张脸绷着也不敢多问什么,过一会儿还是柴筝先道:这是朝廷的事,你回去告诉掌柜的,我会帮忙处理。 小二似乎是对朝廷二字有什么阴影,听闻时哆嗦了一下,柴筝又道,这三具尸体你找地方埋了,别惊动太多人。 嗯。小二搭理了一声,又问柴筝,不需要再检查检查? 检查不出来的,柴筝叹了口气,做这事的人干净利索,他们留下来的线索,都是特意要让人发现作为警告的,其它一概抹除干净不过你放心,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说着,柴筝向二楼看了一眼。 虽然她跟阮临霜性命无虞,但这暗中下手的人却并没有立刻离开。 阮临霜将夭夭按在床上,用被子将她蒙在里面,墙上的夜明珠幽幽泛着光,纸糊的窗户外有一个漆黑的人影站着,许久没有动弹。 阮临霜并不慌,她确实没有能耐动手,不过对方要抓住她却也不容易,只要阮临霜不会当场死亡,凭她这张嘴,就总能寻一线生机。 外面的人良久没有说话,阮临霜却从这死寂般的氛围中,察觉到了一缕古怪的气息,这种气息不属于大靖,竟猛地一下让阮临霜想起祭酒处三个字来。 当年老爷子绑了她跟柴筝,以借柴国公之手与祭酒处鬼面人对抗时,那鬼面人的身上就散发出了一样的气息阴沉、冷静,似一潭死水。 可是木桑祭酒处直属克勤王统辖,他为什么要搅这趟浑水? 门口的人最终还是没有进来,等柴筝回来时,他们已经全部撤走了,阮临霜将夭夭从被子里扒出来,小姑娘被捂得有些缺氧,两颊红彤彤的,还似受到了惊吓,良久缓不过来,手都在抖。 夭夭也说不清楚哆嗦什么,她在被子里连个鬼都没看见,但心上却似熨了一块冰,难以名状的恐惧。 莫千里已经死了。柴筝上来就是这么一句。 她是隔着门说得,没有立刻进来,门的四周浮动着一股冰冷的气息,柴筝的手在门框上停留片刻,一阵刺骨的凉意从指尖席卷上来,随后白霜凝成了字,圣上谕:速回。 白霜很浅,只要有人在旁边轻微一呵气就化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来的人显然知道柴筝跟阮临霜的身份,才先打草惊了蛇,又写上这么一句饱含威胁的话。 柴筝倒是无所谓,她上辈子谨言慎行,一点作死的举动都没有,还时时刻刻装得颟顸无能,跟满朝文武与当今圣上斗智斗勇,也没落个善终,而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谁技高一筹,先将对方弄死呗。 心想着,柴筝将门一推,对里面道:小阮,军中应该来人了,喊我们回去。 阮临霜微一点头,好。 夜明珠的光芒落在她的眼睛里,隐隐有些清冽的水汽,上面如果知道这张纸条落在你我手中,赵谦肯定会采取行动,柴筝,不管来的是谁,都要将他们留在漠北黄沙里,我们羽翼尚未丰。 明白。柴筝掂量了一下,这样,我先回去,你带着我手中的这张薄铁片去找商先生,让他助我一臂之力。 万事小心。 黑暗中,双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柴筝便随后消失于夜幕中,夭夭紧紧抓着阮临霜的胳膊,小声道,刚才门外的那个男子他是祭酒处的,却并非木桑人。 夜浓厚的化不开,柴筝刚得来的这匹马似黑色的闪电,忽的一下劈开了赊仇县的天。 柴远道驻扎的城池距离赊仇县并不远,从城墙算起不过几千米,骑马很快就到了。 平日里到了这个时辰,整个营地都会安静下来,除了巡逻的岗哨会有偶尔交接,几乎听不见其它声音,这里跟赊仇县不一样,有着严格的宵禁,就算是柴远道自己想要出城进城,都需要一定的凭证。 然而今天却有些不同寻常。 城墙上到处都亮着火把,柴远道所住的院子里也是一片灯火通明。 柴筝一勒缰绳,静默地停在了自家门口的夜色中,台阶上站着一位身高九尺的男子,这男人生就一双苍白的手,指节很长,纤细发青,就算没有用力,手腕连着手背上,也有几条微微凸起的血管。 这么一双精心保养过的手,指甲里却仍渍着血,要么是尚未来得及清理,要么是粗糙的清洗无法消除所有的证据。 那男人顺着柴筝的目光,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手,随之也发现了这点微不足道的痕迹,他没有上心,反而轻声笑了笑,看来柴小将军与我一样,都是从远处赶来的。 柴筝没有说话,她认识这个男人。 这男人在她的记忆中年纪要稍微大一点,头发更长,举止更加乖张,他叫孙启府,长安城中有名的酷吏,最擅长的就是陷人入狱,清清白白一个太监,跟孙启府单独呆上半天,都会忽然多出一堆诸如:□□杀人、毁尸灭迹的罪名。 上一世,柴筝在京城监牢里那一身的伤,就是孙启府的手笔。 第58章 第 58 章 不过上辈子的孙启府仅仅是个有些能耐的酷吏, 跟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是有些区别 感情孙启府是赵谦手上一块榫卯,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塞? 柴筝仍然骑在马上,借助这匹千里良驹, 柴筝比瘦高的孙启府还多出个上半身, 两人无言地对视良久,孙启府那张阴沉沉的脸上忽然挂出个笑容, 僵硬的柴筝以为他嘴角冻抽抽了。 孙启府道:早就听闻柴小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这套说辞简直是用来寒暄的模板, 长安大街上两不相熟的才子, 照面第一句话与这一模一样。 柴筝犹豫了片刻, 竟也尴尬地拱了拱手, 这位大人, 虽然不知道您叫什么, 但也久仰久仰。 赊仇县里发生的事就随着一笑一拱手, 被两人暂时心有灵犀地埋葬起来。 柴远道从柴筝身后冒头,他刚刚练兵回来, 身上还穿着一件银白的轻甲, 他的年纪终于在脸上有了些许痕迹,眼角眉梢镌刻细纹,但没有丝毫忧愁阴郁的影子,柴远道啧啧两声摸了摸马背,千里挑一的大宛名驹, 年纪还不大,这马有市无价,当年赵圣上想买一匹同种的赠与我,最终都没找到。 爹,您要是喜欢, 我给它配个种,养两条送你。柴筝还挺大方。 柴远道有些不想搭理她。 打量过了宝马,问候过了女儿,柴远道的目光转过来,落在了孙启府的身上。 孙启府与柴筝不过前后脚,他先启程的,但柴筝的马更好,严格来说甚至连前后脚都算不上,孙启府刚到门口,柴筝就已经追了上来,因此他与柴远道也是碰上的第一面。 第46章 孙启府这种阴沉的人跟周边氛围格格不入,他捏着自己的指节,脸上面具似的带着一层笑意,等柴远道将自己打量完了,才微微一屈身道,柴将军。 孙大人,柴远道虽不喜欢朝中那些勾心斗角,但自小牵扯其中,这表面禽兽装起来也是轻而易举,柴远道的目光停在孙启府手指尖,又道,没想到陛下给我派得监军如此年轻。 孙启府确实年纪不大,现在不过二三十岁,他脸色又白,像是常年不见阳光,因而显得更年轻,柴远道这话要是有点阴阳怪气,都像是在骂他黄口小儿,但柴远道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诚恳。 孙启府愣了一下,因为柴远道似是夸他,年少有为。 他的盛气凌人似是扎在了软棉花上,柴源道只是将他当成有些脾气的后辈,既不想卯起性子来互怼,也没必要多番排挤。 孙启府在长安城中常听起柴国公的威名,有说刚愎自用,不好招惹的,也有说坚忍刚毅,但小心眼的。 而当今圣上提起柴国公,目光会在一瞬间幽远起来,良久才回答他,柴远道你见过风雨中的枭吗?当他视你为友时,愿为你粉身碎骨,当他与你为敌时,你就要先下手为强了。 柴国公多年不回长安,也不知怎么惹下的恶名,导致孙启府对他的判断一开始就出了纰漏,差点下不来台。 有什么事进屋再说吧,柴远道吩咐门口加强巡逻,又嘱咐柴筝,去厨房找点吃的,把马也喂好了。 不提不觉得,柴筝乍一听见吃这个字才发觉自己饿了,有点前胸贴后背的感觉,于是一拽马脖子,目光最后在孙启府的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就自顾自去觅食了。 若说上辈子的柴国公是壮志未酬,那这辈子就混了个老谋深算,老姜里挑出来的姜爷爷,柴筝不怕他吃亏,倒是怕孙启府被坑的弃恶从善。 柴筝拴好了马,嘱咐喂最好的饲料,随后揣着两馒头一叠小菜,往自家屋顶上一躺,被拆了两片瓦的屋顶有些漏风,下头说话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做贼的如此理直气壮,孙启府抬眼向上看了看,提醒柴国公,这瓦是不是要修一修了。 柴国公笑了笑,这贼自己下去时会补好,孙大人不必操心。 孙启府感觉自己在长安风雅之地呆久了,不是很懂边塞蛮夷的生活方式。 柴筝两个馒头很快就吃得差不多,她翘着腿看着天上,算着现在是什么时辰,小阮那里顺不顺利。 赊仇县的商先生是极为神秘的一位人物,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据说是身体不好怕见光,因此常年呆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就算是夭夭给他起卦时,两人也隔着一扇巨大的屏风。 天还没有亮,有店掌柜的引见和夭夭这个老朋友,阮临霜要找到商先生并不难,然而等了许久,店掌柜才带来消息,说是商先生已经在两天前离开赊仇县了。 两天前就离开赊仇县了?阮临霜还在夭夭的房间里坐着,她忽然起身走到窗户口,指着对门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道,今晚上,那户人家似乎热闹的很。 店掌柜的脸色刷的一下有些青白,他陪着笑脸道,阮姑娘,我家先生确实已经不在赊仇县中,您若有什么事可以留一张字条,等他回来时,我一定代为转达。 掌柜的话尚未说完,便见阮临霜从窗户跳了出去,她身形又快又轻,燕子般往下一沉,随后向最近的院墙掠过去。 阮临霜并没有擅闯,她不是柴筝,不代表官府,没有世袭的爵位在身,擅闯民宅要是遭到对方的冷箭,也只能自认倒霉。 店掌柜没能拦住她,一时有些焦急,正想下去追,却被夭夭给拽住了衣服,夭夭道,你们那些遮掩是瞒不住她的,还不如顺势而为。 阮临霜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也不敲门,只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里面就有了动静,走出个五六十岁,佝偻上半身的老丈,因为身形畸变的原因,这老丈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地上,他道,请姑娘随我来吧。 瘦小干枯年纪大,但这老丈却是个高手,走路时连灰尘都不会掀起来,脚底下轻的似一只猫。 阮临霜多看了他两眼,忽然道,老先生今天去过客栈吧? 前头带路的人没应声,只是捂着嘴,多咳嗽了两下,阮临霜便又道,您的衣服上沾了血,记得换。 顺着阮临霜的话音,老先生的目光一沉,落在自己的袖口上 一滴浑圆干燥,已经开始变黑的血渍沾在边缘,并不是杀人后溅上的,而是检查尸体期间滴上的。 多谢姑娘提醒,我家主人就在亭子之后,您自己过去吧。老头子声调不变却暗暗心惊。 昨晚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甚至看见了两个凶手的背影,在他检查完尸体之后,柴筝才从楼上翻下来。 全程他都非常小心,本以为不会出问题,谁知与阮临霜只是个照面,她已经戳穿了自己的行程。 难怪赊仇县的生意人提起这位姑娘,都瞬间规矩起来。 亭子建在一片水面上,水中似乎种着荷花,只是漠北的夏天短且凉快,荷花难以长久,就算再厉害的花匠,也只能养出一片光溜溜,好看是谈不上的,有病倒是清清楚楚。 亭子周围光秃秃,一条路都没有,传说商先生一点武功不会,身体还不好,那他要往湖中心去,怕是要劳人背着。 阮临霜远远拱手道,先生在亭中等我,我可否往亭中而去? 不问清楚了,要是至半途出现一人将自己踹下水,也是只能吃了哑巴亏。 阮临霜对这些江湖玩意儿可太清楚了,当年她在山中做土匪,率众而起瓜分赵氏江山前,就曾劳这些七八十个心眼的江湖人调/教过,算是普天之下皆老师,将她从正统的阴谋拐偏到了诡计上。 只是后来,这些江湖人各奔了东西,不管生离还是死别,大多数都再也未曾见过。 湖中心的亭子被捂得严严实实,周围都有纱幔,天尚未亮起,里面亮着一盏灯,却照出了四个人的影子。 过一会儿,四个人中最矮的那个动了动,是个清越的女声道,四面放行,网已收回,你过来吧。 水中的鲤鱼养得很好,游动时,尾巴掀起水流声,它们头顶似乎有一片羽毛飘过,被羽毛点中时下沉半寸,随后又忽的散开了。 阮临霜鞋尖有些湿,平平落在了亭子的边缘。 你的轻功很不错,说话的女子由衷地夸了一句,就是不知道身手如何,有机会希望讨教讨教。 阮临霜轻笑:我全身上下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这套轻功,若论身手,贵府看家护院中随便挑个最不中用的,都能将我打趴下。 那女子似是不信,阮临霜两眼之间忽的有道寒芒闪过,里头有个声音喝道,小佩不得无礼! 那寒芒猝然收回,撩动了阮临霜眼前的几根发丝,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被唤作小佩的女子轻轻跺了一下脚,似是有些不甘心。 是商先生在里头吗?阮临霜问。 刚刚出声喝阻小佩的那个声音顿了顿,答应道,我在,不知姑娘今日来所谓何事? 你不是商先生。阮临霜十分平静,真正的商先生在整个赊仇县都遍布眼线。既然派人查看了客栈之后的尸体,又故意让客栈掌柜传话说人已离开,就意味着您知道此事无比麻烦,并不想惹祸上身。 那声音并没有因为阮临霜的否认愣住,相反,他很从容地笑了笑,确实如此。单凭这,你就能确认我不是商先生吗? 你不是,真正的商先生在不愿与我达成交易时,是绝不会将主动权交给我的。阮临霜重复了一遍男人刚刚的话,你不该问我今日来所谓何事,而是该断然拒绝我,除非你不是那位拿主意的,在确认我的目的之前,不敢轻易将话堵死。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不得不承认,在下佩庸,刚刚与姑娘动手的是舍妹佩年年,希望姑娘原谅她的莽撞冲动。 阮临霜摇摇头,我并不介意。 我算是商先生的心腹之一,姑娘有什么事但可告诉我,佩庸又道,如姑娘所言,您要求的事过于艰难,我家主人并不愿意与大靖朝廷为敌,因此才想尽量避开您。 既然不愿意见我,商先生又何必藏在帷幔之中。 阮临霜实在太冷静了,漠北的风簇拥着她,似沧海中一叶扁舟,万顷波涛掀不出半分动摇。 第59章 第 59 章 这帷幔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 外面站着的人看不清里面,但佩年年却能自在地打量阮临霜。 佩年年比阮临霜大上几个月,若是寻常人家也到了婚嫁的年纪, 但她自小跟着哥哥浪迹江湖, 从不搭理这些世俗目光。 她对自己一向很有自信,但这种自信在阮临霜那种平淡娴静之下又显得微不足道,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柔弱坚韧, 每一句话都叫人颤栗发寒。 商先生, 关于我求你的这件事, 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价钱, 事成之后, 还能让你抽身在外, 如此, 你仍然不肯援手?阮临霜又道。 又是一阵沉默笼罩下来。 寻常人与阮临霜说话,都难免会陷入死局当中, 需要漫长的掂量才能做出下一步的行动, 所以沉默常常伴随阮临霜,让她习惯了等待。 片刻之后,帷幔里说话的声音变了,是个略微温和些的青年,他道, 赊仇县里流传着一句话,说是遇到阮姑娘要尽快避开,若是被她逮着说上哪怕一句话,就会像鱼上饵,亏是吃定了。我原先与你也打过交道, 因此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而今看来,是我错了。 多谢夸奖,阮临霜浅浅笑了笑,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帷幔中的人,她又道,漠北十六州最常见的姓氏有十种,不常见的有百种,而商这个姓虽然大靖也有,但多在西南边,商先生的口音似乎很奇怪,有些漠北豪放的影子,也有东南方的绵软,却跟西边丝毫不沾而且您翘舌多作平舌,因此商同桑。 刚开始这对话佩年年还能听得懂,却不知眼前这姑娘发什么神经,硬生生扯到了姓氏上。 自家主人乐意姓什么姓什么,管它东边、南边还是北边。 只听阮临霜又道,商先生今年贵庚? 帷幔里面传来一声瓷杯撞地的动静,佩年年看着地上洒出来的茶水和碎瓷片,刚想动,被她哥提前抓住了手臂,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商先生坐在桌子旁,瓷杯是从他手里滑下去的,茶叶难免沾在了衣服上,然而他这么一个穷讲究的人却半晌没有动。 洒在地上的茶水凉了好一会儿,商先生才问出一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柴筝跟小暮知道吗? 第一次觉得奇怪,是刚来漠北的时候,商先生被传得神乎其神,而赊仇县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天南海北聚集过来,其中不识字的十有八九,我跟柴筝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sang先生,与你接上头后,却被告知是商先生。 阮临霜摇了摇头,桑和商不过是口音问题,误差也不算大,只是觉得奇怪,当时并未细想。 商先生道,教养我长大的人确实姓商,十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这就是第二件我感到奇怪的事。阮临霜掰着手指,先帝亡故之前,曾经希望商先生手下的巫医能够进京,也就是说十几年前商先生的威名已经天下皆知,你虽不露面,但听声音也就二十来岁,十几年前还是个小孩子。 倒不是说小孩子便挣不出声名,只是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积累的,譬如家业、朋友以及眼线,否则柴筝两岁的时候就能造反了,何必等到现在。 第47章 至于在漠北缺水之地,千辛万苦地挖湖养鱼种荷花,应该也是你的一种精神寄托,阮临霜话音一顿,毕竟木桑国四面环海,水脉众多,农作物中除了水稻便属莲蓬长得最好,是吗,贤夷太子。 佩年年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因此不知道贤夷太子是谁,但佩庸长自己的笨蛋妹妹一轮,当年木桑国内乱又闹得沸沸扬扬,贤夷太子与克勤王的恩怨波及到大靖海防,搞得人人自危,因此这个名字乍一听只觉得耳熟,但跟木桑国一并提起,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佩庸有点慌,但佩庸没有动。 他这是第一次觉得毛骨悚然,却又莫名兴奋于自己这平凡的一生兴许要有变化了。 贤夷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你岂非早就清楚我的身份? 也不算早,刚刚才算真正确定。阮临霜方才的几个笑容都非出自真心,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因此虽是笑,眼角却不见弯,此时才真正松了口气,那副僵硬的面具缓缓碎了。 她道,如果你没有亲口承认,我也只有五六分的怀疑罢了。所有这些都只是推测,我手上没有真凭实据,你不承认,我就不能咬死。 贤夷自认为已经老谋深算,还是自己把自己给卖了。 贤夷既然在此处约见自己,必然是做了万全准备,跟在他身边的这三个应该比心腹还要心腹如果不是有戳穿身份这招半途杀出来的棋,阮临霜原本要与他谈论的事,也属大逆不道,贤夷又不笨,会拉两三个嘴漏风的卧底来接客。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阮姑娘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援手。这么多年不见,贤夷太子身上的那种温和仍在,却少了当年的赤子之心,变得圆滑起来。 也不是不好,他想活下去,总不能一直单纯幼稚,天真良善,阮临霜只是刹那间觉得有些悲凉,老爷子当年求死,保的就是那个真诚坦率的小太子,然而时过境迁,那个贤夷终究还是不见了。 你既然派人检查过尸体,应当知道杀人者所用的,是木桑祭酒处的手段。阮临霜的心很冷,她对故人的惋惜不过一瞬之间,祭酒处、大靖人你不觉得这当中有所牵扯? 帷幔中不知发生了什么,贤夷太子短暂的安静了会儿,那长时间没有动作的第四人轻悄悄说了些话,贤夷便道,要我帮你们也可以,我曾经给过柴筝一根神木枝,只要她拿着木枝来交换,我便出手帮忙。 那算了,告辞。阮临霜掀衣就走。 佩年年原本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毕竟集市上还价,最流行我不买了这一招,何况之前大费周章,又平白浪费了一堆口水,连茶都被讨着一杯,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谁知阮临霜说走,就连头都没回,哪怕贤夷想将她叫回来,这会儿阮临霜已经消失在墙肩上,叫也听不见了。 不到半个时辰,赊仇县上最神秘的商先生就两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端端砸成了残疾。 我跟过去看看。佩年年丢下这句话,也不管自家主人的反应,掀开帷幔就跑了出去,佩庸还在晃神中,晚了一步,没逮住她。 贤夷: 流年不利,尽是克星。 佩年年对自己的身手一向很有自信,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已经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否则贤夷也不会将她作为贴身的护卫一直带着。 年少有为就难免心高气傲,她在亭子里看到了阮临霜的轻功,又见自己无所不能的主人被两句话说得败下阵来,心中除了钦佩和一较高下的冲动,还有就是惺惺相惜。 赊仇县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再也长不出这般灵秀的姑娘了。 佩年年追出去的速度很快,但还是稍稍晚了一步,阮临霜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下,院子里正在给花浇水的驼背老人伸手往对门一指,道:二楼,最亮的那个房间。 谢啦元老。佩年年这才重新见了笑容。 阮临霜坐在窗户边上,她知道自己招惹上了尾巴,不想因此拖累夭夭,刚一回来,就让店老板带着夭夭出去呆着了。 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动手?佩年年落在树枝上,那树枝轻微晃了晃,随后就不再动弹了。 由此可见,佩年年的轻功也是屈指可数的厉害,能稳住夜风下一枚不由自主的树枝。 阮临霜并不将她放在心上,佩年年没有恶意,只是个任性的小姑娘罢了。 她摇了摇头,我说过,我并不擅长跟人动手。 佩年年有些奇怪,在这赊仇县里,你这样的人最是招惹惦记,不是想拉拢你,就是想杀了你,光有轻功,岂不是会让人欺负。 看来佩年年一直被贤夷养在深宅大院中,只负责看家护院,并没有掺和进赊仇县的种种阴谋里,恐怕在此之前,都极少听闻阮临霜的名字,即便听见了,也只是耳旁风吹过,转头就忘。 阮临霜因此笑了笑,没有人敢欺负我,因为我有柴筝。 柴筝是什么,一种兵器? 佩年年还没来得及从自己那匮乏的知识体系中,整理出柴筝这个名字的由来,忽然脚下的树枝颤动,被人拿石子狠狠砸了一下,此人的力气不大,否则佩年年的额头这会儿都该肿了。 她低头一看 夭夭正在搬角落里人头大的一块巨石,嘴里还嘀咕着,让你欺负我阮姐姐! 佩年年就算是个再没见过世面的,她跟着贤夷也有一两年,那时夭夭也算商先生麾下一员,彼此之间总会打交道,佩年年还曾做过夭夭两个月的护卫这小丫头简直忘恩负义。 越想越气,佩年年折了树叶屈指一弹,树叶落在夭夭眉间,将小丫头推得往后一倒。 店掌柜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见夭夭被打,也只能将脸撇开,假装没看到,心想着,你招惹她干什么呀? 佩年年可是有名的骄纵跋扈。 你若追来没有其它事情,就请回吧。阮临霜打断了佩年年想继续欺负弱小的行为,另外我有一事劝你,在你家主人没有决定与我合作之前,最好彼此保持距离。 阮临霜笑道,我可不是个好人,兴许会利用你。 第60章 第 60 章 漠北的天高远空旷, 屋里的说话声已经停了,柴筝也将瓦片重新补好,但人却并没有下来。 柴筝自小喜欢高处, 因此常常踩坏自家屋顶的瓦, 上辈子挂上一个顽劣不堪的评价,但即便是国公爷拿着藤鞭在后头要将她抽下来, 柴筝还是记吃不记打,有机会仍要呆在高处。 树梢、房顶、高山之巅, 这些地方都给柴筝一个相对全面的视角, 让她能够看清局势, 做出最快最妥当的安排 孙启府来漠北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做监军, 二是将小阮带回去与当今太子完婚。 柴远道带兵这么多年, 赵谦都没提要派个监军来。 这个职位原本就是空悬的, 派来的人要是出身行伍还好,若是对军中事务一无所知还要多番干预, 那简直是给健康的人再装两条腿, 迟早有一天闹分尸。 紫禁城中必定发生了一些事,赵谦才会多此一举他越来越不信任柴国公,柴家离株连三族的日子也越发近了。 至于要接小阮回去完婚,柴筝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上辈子太子赵延娶得是礼部尚书家知书达理的闺女,这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还是赵延主动求娶,算是一段佳话。 只是后来这段佳话却成了遗憾,赵延因为不满父亲的一再求和,先是软禁,而后褫夺太子封号, 赵延二十多岁,就死在了南迁的路上,太子妃不愿独活,随之自刎而死。 他两的坟被一起留在了北边。 柴筝对赵延并不熟悉,一个是紫禁城高等学府的天之骄子,有太子太傅的单独教导,一个是浪迹各大民间私塾,读两天将老师气到半死的混世魔王,就算有父辈的交情在,也只是远远碰上过几面。 但阮临霜同她说起这段往事,柴筝还是生出了敬仰之心,想拐赵延来军中,给自己当个知书达理的先锋将军,好让北边那帮不学无术的蛮厥知道,我大靖文人各个彪悍,一边念着己所不欲,一边锤爆对方狗头。 可好好一个太子,放着自己的青梅竹马,名门闺秀不娶,非要让小阮做个太子妃?想一想,就是赵谦这混球又在搞鬼。 可是赵谦怎么会选中小阮?柴筝自言自语,阮家势力单薄,勾结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说真的,我比小阮都合适。 嘀咕完,柴筝又打了个寒颤,我那太子表哥一张正人君子的古板脸,娶我?怕不是嫌日子太舒坦,要渡个劫。 无论怎么想,这两件事的落点都在长安城里,柴筝仔细掐指一算,自己也太久没有回家,京城里发生些什么都不清楚。 现在是启昭十四年,将孙启府除掉之后,回京城看看吧。柴筝想着,翻身从屋顶落了下来。 天色已经微亮,她的衣服上沾着一重自己察觉不到的露水,有些沁凉,孙启府刚好推门出来,他个子过高,柴筝也没留神,脚尖差一点踩在孙启府头顶上,电光火石之间柴筝腰一挺,堪堪滑了过去,落在孙启府跟前。 孙启府笑了笑,小公爷的身手不错,要是您刚刚那一脚踩下来,这会儿就该残废了谋杀监军,我废小公爷一条腿将军想必不会介意吧。 我介意,柴远道并不是长安城中好相与的谦逊长辈,他护短护地面无表情、理直气壮,孙大人不必威胁我,柴筝今天要是断了一条腿,我就会断你两条腿,你放心,不会影响你履行职责的。 孙启府被堵得无话可说。 不过,孙启府作为栽太监个强/奸罪名都面不改色的酷吏,只愣了片刻,又重新挂上了那副笑容,他问,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见太子妃? 小阮是自由身,爱去哪儿去哪儿,漠北十六州这么大,孙大人自己派人找就是了。柴筝回头,长安据此千里迢迢,孙大人总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柴筝嘴上缺德,哦了一声又道,难不成孙大人是怕自己的卫队都暴露出来,以后不好暗中做坏事? 孙启府是真的很不喜欢柴筝,若不是碍着柴筝的身份以及自己身处敌营的劣势,他现在就能割了柴筝的舌头下酒喝。 但明面上不能动小公爷,送回长安的密报却可以网罗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反正圣上让自己来盯着柴家的动向,就是已经生疑,顺着圣上的意思铲除柴家,才是自己真正的作用。 此处是边境,一点风吹草动都意味着更大的阴谋和风险,孙启府这种藏藏掖掖的行为实在太过可疑,就连柴远道看他的眼神都打量起来。 少将军!一个年轻的声音突兀地闯了进来,张凡压着一位矮胖的中年男人站在院子外,我看见这人偷偷摸摸地躲在草丛里,像是不安好心。 那中年男人哎了两声示意张凡松手,但张凡实诚心眼,就是不放,还大有找绳索绑起来的意思。 这位戴先生,就是与我同来的人员之一。孙启府的嗓音压得很沉,带着点威胁的阴森,他不会武功,还请这位小将军松开手。 我不是小将军,张凡一点不给孙启府留情面,我叫张凡,刚应召入伍没多久,只是个巡逻的小士兵,而且你是谁啊,我不听你说,元帅、少将军,这人要推出去砍了吗? 孙启府是越来越不喜欢这地方了。 这个身形与模样,又姓戴?柴筝走到中年男子身前,仔细将他打量清楚了,这才道,张凡,这位的祖上可就是红衣大炮的设计者,而他本人也擅长各种暗器机括,他虽打不过你,但你要是真将他拉出去砍了,恐怕也会死得很惨,是不是戴悬戴大人? 第48章 柴筝说着,伸手在男人的袖子里掏了一下,抽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墨盒,墨盒一侧如同莲蓬,稍微按压一下,里头便射出浑圆的暗器,直透入墙半寸有余,一时之间砖屑四溅,这要是打在人的身上,张凡早就四处漏风了。 奸险小人。张凡手上一重,差点将戴悬的胳膊给拧下来。 好了好了,轻一点,戴大人这两双手可是举世无双的灵巧,真要是废了,圣上若想盖房子,找谁打模呢。柴筝虽然看起来客客气气,其实没一句好话。 这位戴悬跟孙启府可真是狼狈为奸了太多年。 柴筝在天牢那对重达几十斤的金属手链就是戴悬量身定制,用材相当的粗糙,边缘部分甚至呈锯齿状,柴筝若是不挣扎,这些锯齿便与血肉相安无事,只要稍微用力,立马嵌入肉中,并且与皮肤挨在一起,之后但凡结痂,都会将锯齿愈合在内,又是下一轮的折磨。 柴筝身上一共六道锁,十二轮锯齿,她是和着血喝了那杯小阮递过来的酒。 哼。张凡将戴大人往前一搡,终是松开了他,朝廷任用你这样的小人做官,还不如养狗穿一身人皮。 戴悬全程没有说话,柴筝清楚他这种人坏在肚子里,一旦盯上什么猎物,就会酝酿出最阴狠下流的办法来折腾。 柴筝不动声色的将张凡一拉,挡在了身后。 戴悬想:好小子,等你的靠山倒了,我一定要将你豢养起来,给你糊一层狗皮,让你跪在我的脚边学狗叫。 柴筝想得是:不慌,我杀孙启府的时候,一定会把您老人家也带上,不管什么阴谋,等你下了地府自个儿受吧。 气氛陷入僵持中,阮临霜便在这时走到了柴筝身边。 孙启府虽然对柴筝没有好脸色,但阮临霜毕竟是未来的太子妃,她爹这会儿又在朝中位高权重 丞相之位是在权力斗争的中心,与柴国公这远放边关的挂名权贵还不一样孙启府最瞧不起这些辛辛苦苦谋个军功,其实他们的生死去留都掌握在每日上朝的那帮人手中。 这种被俯视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孙大人在找你,找不着有些急了。柴筝方才满身的杀意都差点被激出来,阮临霜这一到,她才平息了心火,微微笑起来。 阮姑娘。孙启府行了一礼,等过几天我回长安城禀告漠北近况时,请您随我一同离开陛下想为您与太子完婚。 早在六年前,阮临霜被点中强行配给太子为妃时,她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这么早又这么晚,早在她与柴筝不过快乐了短短六个年头,晚在她们两个都以为,一旦阮临霜到了年纪,就会被接进宫里,谁知还往后拖了大半年。 赵谦不会无缘无故拖上大半年,当初他要杀柴筝,可是中午想起来晚上就要人头落地的,既然选在这个时候必有原因。 柴筝忽然想起雀玲珑中反复呈现的场景这些年里,只要柴筝或阮临霜受伤,这东西就蠢蠢欲动,一直是那张阮临霜拿着剑,将柴筝捅个对穿的画面,不可更改,也没有其它更多的提示,就像是场必赴的死局。 第61章 第 61 章 好, 我知道了。 阮临霜只是微一点点头,示意孙启府自己明白,若没有其他事, 不如请营中管事给孙大人安排个住处。 孙启府不好驳了阮临霜的面子, 只好能悻悻拱了拱手,多谢阮姑娘体恤。随后跟戴悬一并离开。 他两在此处并不受欢迎, 孙启府并非傻子当然看得出来,他只不过自认深受陛下信任, 高人一等, 便连柴国公都不放在眼里罢了。 孙启府走后, 柴远道端出来的矜持就见了底, 他长舒一口气, 原本离开京城, 就是希望能少点卷入这些权党之争, 结果跑来这么远的边关还是难得清静。 多年父女默契,柴远道看得出来自家女儿正在用眼神赶人, 便又叹口气, 行行行,我出去睡一会儿,你们两个柴远道有些觉得不妥,特意提醒,小阮现在已经是大半个太子妃了, 该放下的还是要放下。 柴远道原以为这两孩子并不相配,无论性格、思维还是处事手段都南辕北辙,几年时间总会生厌,到时候一个处深宫之内,一个在江湖之远, 以前生的那些好感,终归全数放下,可谁知愿望并没有成真,六年之中相互搀扶,感情甚至更好,眼看着太子妃要成小公爷夫人了。 无所谓,年轻人的事,让她们自己去争去抢,我看赵延那小子也不是真心喜欢小阮,还不如便宜了我家柴筝。国公爷乐呵呵地想着,真去自己房间睡觉了。 院子中重新安静下来,阮临霜这才显得有些累了,她一晚上没有合眼,又跟贤夷你来我往一番,幸好是年轻的身体,否则早该腰酸背痛这会儿站都站不直了。 阮临霜将眼睛一闭,柴筝便乖乖站好给她做个支撑,静默着也不说话,约莫有盏茶时间,阮临霜才道,确定了,商桑先生就是贤夷太子。 她的气息在柴筝耳边轻挠了一下,挠得柴筝痒痒的,却没有太多惊讶。 阮临霜又道,孙启府像是不打算久留,我们的时间不多。 我已经想好了,柴筝道,孙启府不能死在军中,我爹会落个保护不力的罪名,他回去的路上可以截杀,干脆利索,尸体留给野狼,回头京里来问,就推说是被土匪干掉了。 柴筝笑,以孙启府那张招人厌的脸,站着不动就能得罪漫山遍野的土匪了。 那我呢?阮临霜问,孙启府是来接我的,他们都死了,我却平安无事,岂非招人怀疑。 也简单,小阮,你生得这么好看,土匪头子相中你,非得拉上去做个压寨夫人,到时候就说是我救你出来的,死无对证,赵谦也不好说什么。 柴筝已经将说辞都编排好了。 等柴筝话音落下,阮临霜却在她的耳畔发出绵长安静的呼吸声,显然已经睡着了。 柴筝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中,漠北的风即便不是在黄沙万里的戈壁也显得有些刻薄,穿着单薄的衣裳被吹上几遭得承担蜕皮的风险,柴筝想了想,忽然伸手,将阮临霜打横抱了起来。 阮临霜睡得不太踏实,稍微有点动静眼皮子便轻轻动了动像是要醒了,柴筝安慰道,我在呢去屋里睡。 阮临霜嗯了一声,重新放下了警惕。 小阮并不重,柴筝毕竟是舞三百斤的红衣大炮如舞板砖的奇女子,抱起自家仙气飘飘的读书人自然毫不费力,甚至还能腾出脑子来想,小阮似乎又瘦了许多,这衣服底下的腰都快摸到骨头了。 阮临霜的厢房就在柴筝旁边,两间房原本是一间,书房中用木墙隔开,也有门相通。这样安排原本是为了方便柴筝保护自家军师,谁知进入漠北以来,两人常常东北西走,少有机会能回家睡觉。 若不是房中常常有人打扫,这会儿都快积灰了。 门虚掩着,这里算是柴国公的另一处府邸,位置靠近城墙,不管是夜间巡逻还是有敌军突袭,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除此之外府邸还靠近军营和练武场,柴远道无事不会回来,一般直接就近休息。 即便是在漠北十六州形势最严峻的凉州,这么个地方也没必要一天到晚闭门锁户,不管大盗还是小贼,统统绕开柴国公府一大圈。 但今日柴筝刚走进小阮的房间,就感受到了一种安静阴祟的气息,这股气息没有恶意,可就是让人全身的不舒服,像是一瞬间掉进了熬糖浆的锅里,黏腻发涩,挥之不去。 柴筝抱着阮临霜顺势转过身,再用脚将门重新勾了上去。 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原本以为能有同床共枕的机会,哪怕只是如幼时般隔着条被子,规规矩矩睡上一觉都行,可惜好好的计划要泡汤了。 柴筝想着,重新踢开了自己的房门,她房间中倒是很干净,没什么特异钻进来的东西在暗中窥伺,柴筝将阮临霜放在床上脱了鞋,又拖了被子给她盖上,随后目光中的温柔一凛,成了阴森森的笑意。 柴筝磨着腰上的短剑,舔了舔后槽牙,不打得你三天睡不上好觉,我就不配姓柴! 漠北的天气常阴,但就是不下雨,可能是太阳也嫌此处偏荒。 特别是黎明时分,外头还有光亮,窗与门一关,就关出了一个黑黢黢的世界,虽不是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光景,但视线也难免受阻。 柴筝对自家的东西一向是不知道珍惜,为了给阮临霜找一处睡觉的地方,接连踹坏了两扇门,这会儿又冲着书房里的第三扇门去了。 然而没等柴筝用力,里头就响起一个声音,小公爷,我们出去,不要打扰阮姑娘睡觉。 就显得你心眼多,我自个儿放在心上的人,我不知道疼嘛! 柴筝气哼哼的将自己轻拿轻放,一点声响都没有的钻到了外面空地上。 说话的人已经在等着她了。 这是位高个的男人,但也只跟柴远道差不多,没拉长成孙启府那样的怪物,除此之外,柴筝还看见了他腰间的一对兵器 是短刀,蛇皮鞘,保护的很好,但最近有动用过的痕迹,边缘有干涸的血迹。 在赊仇县客栈里倒吊的一男一女瞬间浮现上了柴筝的脑海倘若莫千里是孙启府所杀,那这个人就是当时的第二个凶手,负责料理武功高强的角色。 小公爷,男人很客气,他先拱手打着招呼道,我藏在房间中,只是为了保护阮姑娘。她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若是稍有损伤,我们不好同陛下交代。 柴筝心里冷哼了一声。 小阮都在这漠北之地呆了许多年,也不曾听赵谦说要派个人来保护,怎么这婚约又不是今天才定下来的,几年间都不见重提,又为何忽然紧张起来。 柴筝有心找茬,她淡淡道,你说这话没头没尾的,莫不是北厥奸细,因为看中了小阮的身份,所以假借保护之名行不轨之事。 小公爷,你莫要不讲道理。男人并不想跟柴筝纠缠。 说到底,柴筝只是个十四五的小姑娘,随着柴国公打过几场胜仗,但传进长安的威名大部分人都默认造假,是柴国公觉得柴家出了不中用的儿子,便让可怜的女儿顶上来,试图营造个柴家后继有人,暂时还不会垮的假象。 谁会想到柴筝就是只自己会咬人的小狮子,并不需要任何的偏颇,甚至近一年,连柴国公都轻松许多,非大事,不再亲力亲为。 男人又道:我是孙大人带来的护卫之一。 如何证明,柴筝冷着脸,栽定了他是个奸细,孙大人来做监军,与我们毫无嫌隙,他的护卫戴悬我也见过了,你是谁?孙大人连提都没有提起过,还想冒充?! 柴筝说完,腰侧短剑猝然出鞘,她的身手早已今非昔比,稍微一动就隐含雷霆之势,天罚似的往人头上劈。 上辈子以及多年前未能消化的东西都平和地融入她的骨血中,那半卷残书、乐清和雀玲珑都是柴筝的师父,她跟小阮在赊仇县干了六年缺德事,就是靠这一身的本事才未曾损伤分毫。 男人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他先是不清楚柴小公爷为何决意要跟自己动手,后来却发现自己在剑网当中避无可避,要是不反击,今天要么血溅当场,要么跪地求饶。 柴筝第一剑就是威力减半的雪落平谷,她手中短剑是特意打造,精铁而成,也有些负荷不住的细微声响,男人终于拿出了自己的双刀,蛇皮鞘都没来得及褪下,就在剑尖下四分五裂。 那男人温文尔雅的脸色终于顿住,出现了一丝僵硬的缝隙,这副蛇皮鞘长安城中值三十两黄金。 这么贵?柴筝的虎牙漏了出来,笑得十分跋扈,那可真是对不起了。 客气的话尚未说完,柴筝又将剑身向下狠狠压了几寸,刀剑摩擦出的火花溅在双方眼中,柴筝仗着自己灵巧轻盈,膝盖沉在男人肩上,将自己作为一把锋利的兵刃,汹涌澎湃的欺压上去。 第49章 小公爷,你惹恼我了。男人沙哑着嗓子道。 第62章 第 62 章 男子手中的短刀划过一个弧, 一把垫在底下,扣着柴筝的剑,另一把却忽然翻了上来, 差一点割到柴筝的头皮。 乍聚乍分, 柴筝拧身而出尚未落地,那男人的第二刀已提前到了, 裹挟侵肤蚀骨的冷风,直冲柴筝的后颈 他速度极快, 像是一只根本不需要反应的幽灵, 更甚者, 全身骨骼可以随意变化, 扭曲到常人根本无法达到的角度。 柴筝的柔韧性已经极好, 但她确定这男人练了什么邪功, 可以无视人体构造。 柴筝为了护住自己的脑袋, 剑身自下而上的一刺,用得是柴家枪法中的回马, 挑开刀身的同时猛地借势挡开, 又用了一招破山关。 以剑代使枪法,本就有些古怪不着力,但柴筝从上辈子开始,就是个擅长作死的,旁人说三声不可以, 柴筝就非要拼出一声可以,柴家枪法磅礴恢弘,放在剑尖上刚成形,整个剑身都在哀鸣,柴筝这一招破山关就像狂风倒灌千里烽火台, 哭了个天地同悲 男子竟没能防住她这一招,只眨眼间,柴筝的剑锋已经到了他的颈侧,但随之整柄剑寸寸皲裂,铁屑子落在了男子肩上,柴筝赖以取胜的兵器寿终正寝。 两人面面相觑,在一片死亡阴影的笼罩下足足愣了三招时间,才恍然想起要往后退。 柴筝落在房门前,那男人则一脚踩在花坛中,他惊魂未定地摸着脖子,憋了许久的呼吸此时方才续上,一身的汗毛平复下去,他抬起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低低说了句,在下顾恨生,领教小公爷手段,告辞。 话音落下,这男人也随之消失在了院子里。 柴筝又愣神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头上的汗都被吹干,这才脱力似得将背重重砸在门上。 她的剑已经断了,若是方才顾恨生继续动手,自己必输无疑,甚至有可能连这条命都搭上,说不怕是假的,柴筝只是习惯了刀口舔血。 她又调整了一会儿心绪,重新推开门走进自己房中,而房中本该睡着的人这会儿已经翻身坐了起来,阮临霜的脚上穿着鞋,她道,我看见你们动手了。 柴筝懒散散地往床上一扑,她本就困得厉害,又经过一场消耗,眼皮子都有点睁不开了,就这么半眯着在床上滚来滚去。 这位顾恨生确实难对付,但也不算高山一座,没有翻越的可能你做什么?阮临霜话没说完,柴筝已经翻了过来,双手抱着她的腰,声音极轻地嘀咕了句,小阮,我好困啊,你别动脑子了,我跟不上。 阮临霜含着笑问她,那我现在该干什么? 柴筝扯着被子就往阮临霜头上盖,一起睡觉! 两个人都折腾得够呛,阮临霜也没有坚持,随着柴筝的动作往床上一躺,连门没有关都忘了。 于是三个时辰后柴远道来找人,就看见院子里风卷残云,精心打理过的花花草草全被糟蹋了,房门大敞着,柴筝横躺在床上,衣服鞋子全副武装,就是上半身跟被子纠缠不清,连头顶都掩了进去。 看起来就像被子长了四条腿。 阮临霜也在。 柴远道立地反省,思量着是不是真的该让小阮回长安了,一天天跟自己家狼崽子呆着,阮临霜多灵秀的女儿家,也快被带野了。 算了让她们再休息休息吧。柴远道心想着,将门锁上了。 再一个时辰,柴筝终于睡饱了从梦中惊醒,她摸了摸有些饿的肚子,原本想去厨房准备点吃的,让小阮一觉醒来也能补充补充,直到她晃了晃门又晃了晃门 随后一声惨叫在柴国公府响起,柴筝声嘶力竭:哪个乌龟王八蛋把我房门从外面锁上了! 柴远道这会儿已经身在军营,就算柴筝哀嚎他是乌龟王八蛋,也不会传到他的耳中,倒是孙启府被这声惨叫给惊动了,刚走到院子外,就看见柴筝与阮临霜正在翻窗户。 塞外环境果然艰苦,将堂堂阮相家知书达理的女儿,大靖未来的太子妃逼到光天化日之下□□做贼。 孙启府实在想当即雇顶轿子,直接将阮临霜给抬回去,怕是再呆两天,沾就更多的土匪气,坏了那尊贵的皇家血统。 阮临霜虽然不清楚这位孙大人的离奇思维,但光是他那副目中无人的表情,阮临霜就觉得孙启府有一腔阴谋,他这种人哪怕多活一天,都会茁壮成长为更大的祸害。 但阮临霜还是带着几分端庄温柔,向孙启府行了一礼,孙大人,我与柴筝去吃个晚饭,您要一起吗? 不敢,孙启府拒绝,这里的饭菜不合我的胃口,我会去附近的城镇上吃。 好,那我也不留孙大人了。阮临霜又福了一礼,这才离开。 虽说她是钦点的未来太子妃,但一日未曾领诰命在身,阮临霜就坚持自己仍是普通百姓,给孙启府这么个监军行礼也是应该。 柴筝落后两步,等他两虚伪完了,这才小跑着蹿到阮临霜身边,先问了声,吃什么,又打了个哈欠,挂在阮临霜肩膀上轻道,小阮,你睡觉之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我没听见,再商量一次呗。 太子妃殿下,孙启府目送着她们的背影,却忽然开口道,阮相这些年在京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与柴家过于亲近,在朝中受了不少弹劾,甚至有声音说,柴国公与阮相拉帮结派,一者握有重兵,一者又是重臣,就是想把持朝政为了您好,还是与小公爷保持距离吧。 我这个姓柴的还在呢,你这么光明正大地污蔑说是乱臣贼子,是真不怕孤身一人深入虎狼之地,被直接切碎了? 柴筝虽然这么想,表面上却没有丝毫的表现,她甚至举着手从阮临霜身边退开三步,让骤然清冷下来的阮临霜对孙大人道,朝堂之上有可言有不可言,同时参一个人的声音多了,群聚了,你猜当今圣上会不会同样怀疑这些人也拉帮结派呢? 说完,阮临霜便连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孙启府,直接拉着柴筝道,吃酒糟小圆子,给我加一勺桂花蜜糖。 直到阮临霜离开许久,孙启府还站在原地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离圣上够近,足够揣度圣意,让自己永远站在胜利方的立场上,现下却后背直发凉 自己在圣上的眼中会不会也是蝼蚁一只,一旦发现有成气候的迹象,就会一壶热水浇下来。 可除了圣上,这个大靖朝最有权势的人,还有谁可以仰仗呢? 孙启府轻轻叹了口气。 由于柴筝常常半夜摸起来找吃得,为防她找到马厩或猪圈去,因此她的院子距厨房并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远远就看见王碗和张凡在挑水劈柴的打下手。 他两年纪都不大,十七、八岁,刚刚应诏入伍,还是大头兵,经常是哪里需要挥个手就能叫上,当然这些活儿也不是白做的,旁人训练时,他两就只能远远看着,久而久之都有些不满。 少年男儿,未入伍时当然希望自己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可来了这漠北之地,天天听风与人鬼哭狼嚎,心里种下了豪情,手中却仍做着洗洗刷刷的事情,或多或少觉得不服气。 都是两条胳膊一个头,凭什么他们就能拿刀拿枪,跟着将军操练,自己却得给人做饭? 王碗想着,手里的斧子抡起来,狠狠砸在人头大的木桩上,一瞬间暴露出了以后成为大将时的杀伐果断。 明明王碗距离柴筝她们更近,却是张凡先发现了人,柴筝年轻的护卫长笑嘻嘻地抹了下脸上的锅灰,将军提前吩咐过,说大概这个时辰你们就要来吃晚饭了没什么东西,一碗酒糟小圆子,还有两个大白馒头和一些小菜。 张凡有些得意,小菜是我自己腌得,好几个月了,刚好挖出来吃。 小阮确实在漠北呆的太久了,柴筝忽然生出这样的感觉,连自己爹这个凡事慢一拍的人,都能看出小阮喜欢一觉睡饱吃些什么,这不是太久,是有些过久 张凡,王碗,柴筝一边往厨房去,一边道,以后你两跟着我,这些活儿不用做了。 沉默了一阵,外头爆发出了两个年轻人欢呼雀跃的声音。 厨房算是整个柴国公府守卫最松懈的地方,毕竟实在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锻刀都在刀口上才用精铁,偌大柴国公府,总不至于处处塞满守卫。 所以当佩年年忽然出现在窗户口,跟只猫一样蹲着时,阮临霜也没有太过惊讶,倒是柴筝因为没见过这小姑娘,手里的筷子差点作为暗器投掷出去,幸而被阻止了。 佩年年是过来传口信的,她因为昨天的事还有点不高兴,撅着嘴声音冷冷的,我家主人今晚邀阮姑娘一聚,地点定在平垣县县衙门口,希望你能赴约。 第63章 第 63 章 佩年年说完就要走, 公事公办的像个没有感情的工具。 倒是阮临霜先开口叫住她,约在平垣县?你主人有说为什么吗? 平垣县就在赊仇县附近,都属凉州城管辖, 不过平垣曾在几年前就被北厥的铁骑践踏过, 有一半土地至今还在恢复当中。 虽相较于赊仇县,平垣没有那么的热闹, 不过此县向来提倡农牧,百姓坚忍, 总是能一次又一次的重建家园, 在整个凉州都算是标杆 贤夷作为赊仇县无恶不作的头领人物, 约朋友深更半夜在平垣县见面若是不遭人怀疑, 都说明他这恶人做的还不到位。 柴筝将自己大半张脸都藏在了馒头里, 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她总感觉这位蹲在自家窗框上的小姑娘全身充满戾气 当然这种戾气是不怀恶意的, 倒像是一种随处窥伺的猛兽,永远觊觎着更强大的对手。 主人说他知道你要做什么, 可你并没有像他一样, 从小被教导以治国之策,也没见过真正的民生疾苦,佩年年冷着脸,他想考验你。 木桑国虽不算小,可惜与大靖做了邻国, 被衬托的微不足道,几百年的历史中,所谓朝代更迭,造反起义,也大多是皇族中人在自我闹腾, 再不就是祭司院出了幺蛾子,打算侵吞皇权。 而大靖朝这方土地上,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将相同的戏码轮番上演比木桑还要丰富千万倍。 家中一亩地都没有,靠着给乡绅打短工的农民可以扛着锄头做皇上,放两头羊的小羊倌可以做皇上,讨饭的花子、拦路抢劫的土匪、寺庙里的和尚都可以做皇上 这些人也没学过帝王心术以及治理国家的条条框框,有些却成了一代明君。 至于民生疾苦,阮临霜在官员贪腐、欺上瞒下,满目望去皆龌龊的两江之地呆了六年,又在这烽火连年不得安生的漠北呆了六年,她生在民生疾苦中,也已经死在了民生疾苦中。 她这双脚曾走过大靖万里疆土,她的眼睛已经看穿从古至今每个朝廷都将腐朽溃烂,每一个灵魂都在压迫之下发出不凡的怒吼,见过肮脏卑鄙的小人,宁折不弯的君子,受过旁人一饭之恩,一檐荫庇。 她不想坐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她谋就是谋一个最好的朝廷,相对公平有尊严的小日子,尽管阮临霜也清清楚楚,公平是有尺度和期限的,她只希望自己与柴筝活得足够久,而后死在下一轮的黑暗之前。 平平淡淡,自私自利。 那我走了。佩年年刚刚想离开时非常的决绝,一丝多余的目光都不想施舍给阮临霜,但被留下了这么一会儿,佩年年就犹豫了。 她莫名的欣赏这个冷静苍白,永远掩饰真心的姑娘,以至于这种欣赏让柴筝感受到了危机。 阮临霜冷漠地嗯了一声,不送。 第50章 佩年年咬了咬牙,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将馒头啃出一个窟窿的人这会儿才抬起了脸,柴筝虽说看起来豁达开朗没心没肺,然而遇事敏锐,就连阮临霜都时常震惊。 柴筝道:她很喜欢你你刚刚沉默了,是又回忆起了什么? 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像当年的你我,只是将好奇和仰慕当成了喜欢而已,阮临霜的目光很温柔,她平静得看向柴筝,她现在还无法给任何人承诺,但是柴筝,我却想与你同归尘土。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柴筝透过馒头上的洞看向阮临霜,我们才十四五岁,这么早殉情有点太过草率了吧? 但柴筝随后眼角一弯又笑道,小阮,我愿意啊。 倒笑得阮临霜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给柴筝夹了一筷子的小菜,快点吃完,我们一起去。 从柴国公府出发到平垣县快的话只需要两三个时辰,柴筝又刚刚得了匹千里良驹,整两个时辰到也不是问题难就难在孙启府这帮神出鬼没的老鼠身上。 孙启府说是有重任在身,但柴筝看他却成天清闲的很,连军营都不大去,最多在国公府周围逛一圈,倒是小阮有个风吹草动他循着味就来了。 不得已,柴筝使用了诈术,谎称回房睡觉,其实中途进行了身份调换,张凡跟王碗躺在两小姑娘的床上被迫装睡时心里还在想:跟着小公爷就是干这个的?! 换了身更能适应夜色的黑色衣裳,加上一匹全身漆黑的马,有两个人静悄悄潜出了柴国公府,不久之后,另一道漆黑的影子也追了上去。 千里驹的速度极快,阮临霜的耳朵被风灌得有些生疼,这也是北厥相对于大靖的优势 北厥的草原一望千里,又是一群马背上长起来的游牧民族,大靖虽然国土辽阔,也有专门放牧的地方,但比起北厥全民皆兵的孤注一掷以及饲养马匹的经验,大靖简直当得上软弱可欺。 这匹黑色的千里马放马厩中才一个白天,已经是打个响鼻,周边战马都要哆嗦的程度。 总要有所仰仗,北厥才能在更加恶劣的关外之地繁衍生存。 柴筝大概也知道这么深的夜这么快的速度,风都成了伤人的刀子,因此只低低叮嘱了一声,快到了,我们后面有眼睛,暂时不能停。 无妨,我能适应。阮临霜的话并不多。 她这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严重的出神,也因此耳朵上遭得这些罪显得微不足道,更何况阮临霜还能将自己埋在柴筝的背上。 柴筝的背一点也不宽厚,十足十小姑娘的单薄,除了穿透衣服的热量,还能摸到分明的脊骨,一节一节相扣着前倾。 平垣县县衙已经快看见了,茫茫雾气中露着尖牙的獬豸悬浮于门上,一双眼睛端正凶猛,凝视着所有方位的行人。 柴筝有些怀疑这扇朱门是贤夷重金捐献,否则周围都破烂斑驳,却惟独这扇门干净漂亮的像是刚安上? 轻功再好的人也追不上精神抖擞的千里马,但那暗中的眼线大概是猜到了两个小姑娘要去何处,因此一路跟的很紧他不必走官道,抄了许多近路,倒也没有相差太远。 柴筝的马尚未停下,贤夷身边就有个人化为一道闪电与她们错位而行,看样子是料理那暗中的尾巴去了。 贤夷身边有三个人跟着似乎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当其中一个人消失,黑暗中就忽的冒出另一个来,看得柴筝啧啧称奇。 当年是她让贤夷来漠北的,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贤夷经历了什么,竟长成个心眼细致又藏藏掖掖的商人,就算当着故人的面,都留有九分神秘,十几年,到底物是人非了。 守卫贤夷的人都站的比较远,给他们的主人留下了自由说话的空间,阮临霜凭借经验仔细辨认了一下 出去的那位应该是佩庸,剩下的三位则分别是佩年年、帷幔中的另一人、以及弯腰驼背的看门老汉。 柴筝的马骤然停在贤夷跟前,为防靠得太近,让暗中守卫的这些高手将脑海中那根弦绷断了,因此造成些没必要的麻烦,柴筝下马时距离贤夷还有三五米。 佩年年就像是忽然冒出来的幽灵,贴着柴筝的脸哼了一声,马给我吧,你放心,我不会喂毒的。 说这话时,佩年年的目光一直盯着阮临霜的手,而后者就像没有留意到小姑娘的灼灼殷切,仍然挂在柴筝身上,将耳朵在她颈侧蹭热乎了。 柴筝是小阮独有的暖炉,以至于这么多年,漠北暴风雪的天气里,只要柴筝睡在府中,半夜床上就会多出一个人来,刚开始还能吓得小将军钻床底,后来逐渐心如止水。 佩年年直到将马牵远了,也没等来阮临霜一个招呼,连柴筝都觉得过于残忍,小声嘀咕着,也就是个孩子,没必要这么狠吧? 她现在只是种朦胧的,想要得到关注的感情,我若给她回应,这份感情就会变质,到那时谁去告诉她真相?阮临霜幼稚地撞了撞柴筝后脑勺,我心里有你,不敢招惹别人。 我耳朵红了。柴筝低头笑得仿佛得到了一颗糖。 她耳朵真的红了,灯光下最外面一层呈石榴色,大咧咧的小公爷在蜜罐子里泛泡泡。 阮临霜除了微微有些笑意,看起来与平常倒无不同柴筝也常常做这种事,彼此都喜欢看千年的狐狸精因一两句戏言羞的说不出话来。 贤夷手里提着一盏粉色的荷花灯,他是真喜欢这江南才有的品种,家里种了一池子光溜溜还泛黄的茎不说,连走夜路都搞得花里胡哨。 他就着还算亮的灯光,就看见柴筝低头垂目一副脑子不好的模样,哪还有当年两岁就能指点江山的豪情 这漠北的风水果然不养人,活生生将脑子风干了,贤夷心想,她刚来此处,带着巫衡四处求医的时候,似乎也不是这个德性嘛。 第64章 第 64 章 柴筝与阮临霜虽然偶尔便这样相互来一句戳心窝子的话, 但真正提及嫁娶,也就八岁时那么一次,这是一种承诺, 柴筝怕长路漫漫, 小阮只是苦于无人同行,才会一时心软答应了自己。 不过日久也能生情, 柴筝正在为此努力,下一次说要娶小阮时, 便以无边江山做了聘礼只是这聘礼听起来似乎豪情万丈, 真落到了小阮的手上, 怕是夙兴夜寐, 又不得闲了。 柴筝耳根上泛出来的红很快消退, 她还没动, 阮临霜先行一步, 事先她跟贤夷已经打过交道,也算知道彼此不好应付。 先介绍一下我自己, 贤夷太子从随身锦囊中掏出一枚官印, 在下桑渡舟,之前也叫商渡舟,是商先生的养子,也是平垣县的县令,曾有幸与柴小公爷的兄长同窗, 他为头甲头名,我为二甲最末,在这偏远之地做了七品的县令。 莫说是时常就打一仗的凉州,就算是整个漠北十六州这县令也不是什么好差事,考进士为了当官, 但要提着脑袋当官,大部分人还是宁可保个平安,因此这官员遣派虽由吏部决定,但贤夷要是递帖子想来这平垣县,上头的人恐怕求之不得。 虽说很快就想通了这一层,柴筝还是稍稍有些惊讶。 按说,自己亲哥是在四年前考科举的,那时贤夷在大靖呆了不到十年,他还是个木桑人,就算自小接触大靖文化,在这么短还颠沛流离的日子里能考上二甲不知是大靖的文人越发不行,还是朝中出题的都是草包。 贤夷将自己的官印重新收了起来,衙门没有关上,值班巡逻的衙役也被他给遣回去了,此刻只剩下县衙的森寒,没有半分人情味。 平垣县在赊仇附近,总是会有些不长眼的土匪重犯逃窜中走错了方向,贤夷晚上虽是那收钱办事的幕后之人,白天却也致力于通缉罪犯,将他们绳之以法。 看似矛盾,可又理所当然。 柴筝挑起眼皮向衙门里看了看,满目的红色刺得头有点疼,她一天到晚在战场上杀人放火也不见得晕血,却偏偏见不得这满地干涸的血色,像当年午门口三族六十余人徘徊的冤魂。 柴筝本能的往后挪了挪,不想进这血盆大口中,在贤夷看不见的地方,她心里发紧似得拉了拉阮临霜的指尖。 即便这么多年,柴筝已经将剜心之痛放下了一大半,可这生理上的不良反应却不由分说,几乎形成了自我保护的本能。 阮临霜能感觉到她的紧绷,安抚似得抓住了柴筝不安分的手指,柴筝手上的温度似乎在刚刚那一瞬间就冷了下来,就连阮临霜都比她暖和几分,过了一会儿,柴筝呼出胸中那口气,进去吧。 也不是不怕了,但有些时候就算刀山火海,也是要闯一闯才甘心的。 阮临霜不好说什么,这些年,柴筝跟自己一样,从来是提也不提那些过往之事,柴筝再怎么一副铁打的心肝脾肺肾,也是会受伤的,只是这些伤她不甚在意,除非有什么突如其来的状况,将伤疤全部掀开,才发现这心上方寸之地,没有半点完好。 阮临霜抓紧了柴筝,就像拽着自己摇摇欲坠的月亮。 我没事,你放心。柴筝又道,我知道有你在,不会陷得太深。 县衙红色的地板被柴筝踩在脚底,灯光之下有些暗,看久了只觉得平整,没什么特殊之处,而贤夷则走到师爷的桌案前,从上面拿出了好几捆卷宗。 这些卷宗很明显已经放了不少年,有些连边缘都脆化,轻微用手碰一下就碎了。 阮临霜问:这是 是上一任县令留下来的,我继任之前,他已年近八十,老眼昏花,走路都需要衙役搀扶,辞官辞了十几年,只是上面一直找不到替换的人选,而这边远之地也不能常年缺个父母官,哪怕是挂样子,都得让他继续顶着。 贤夷说着,轻轻翻开最上面的一册卷宗,人年老,难免有许多管不了管不上的,就这样积压了下来。 阮临霜轻笑了一声。 上一任的县令是因为年老昏聩不得不积压公文,但这一任的县令却是年少有为,今日约我过来,不单纯是看这些卷宗吧? 阮临霜这个人啊,有恩必报,吃了的亏也必须找补回来贤夷隐瞒身份在前,当初为了给夭夭谋生机,贤夷还欺负过柴筝,要她做了两件跑腿的事,因此阮临霜开口就有隐隐嘲讽之意。 贤夷没说话,示意她两继续往下看。 第一册多是些悬疑未解的大案,这县令当差的时候赵谦还没即位,年号用的是明武。 明武二十三年,正月初五,平垣县上忽然来了三个巫医,长时间闷在客栈里不出门,直到半个月后,忽然有顶轿子停在客栈门口,足足呆了五个时辰轿子方才离开,当天晚上,客栈发生血案,掌柜、小二、掌勺师父甚至是当日所有客人与那三个巫医全部遭人毒手。 下面有师爷的朱笔批文: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悄无声息的除去数十人,凶手势力必然庞大,小小县衙不敢染指,后来者自行掂量。 明武二十三年?柴筝小声问,先帝是死在二十四年吧这么巧? 不是巧合。阮临霜只轻轻说了这么一句,空荡荡的衙门大堂里又只剩下翻书页的声音了。 下一章写:衙役探查现场,发现所有人都是一刀毙命,虽有逃窜挣扎后留下的痕迹,但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其中不乏自赊仇而来的武林人士。 鉴于这场屠杀结束的极快且动静很小,怀疑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团伙。 翻页:第二轮勘验,凶杀案是自三个巫医所在的房间开始,逐渐向四周扩散,最终整个客栈都未有幸免,而那三位巫医是坦然赴死,他们的伤都在正面喉部,刀口平整,死时面容安详。 这三个巫医是商先生的人,整个漠北所有的巫医都是商先生的私有物品,但我们的人去问时,商先生却推脱此事与他无关。 翻页:正月十五,赊仇县发生一起凶杀案,商先生府邸上上下下所有人被清扫一空,现场极其惨烈,显然进行了一场恶战,但无尸体留下,只余一片血海。 第51章 正月十六,商先生没有死的消息传出,但无人知他去向。 两桩命案就此失去所有线索,之后一年,再无同类型凶案发生。 翻页:县令年岁渐大,本县衙役无力调查如此大案,就此封存。 最后一页是师爷的署名和县衙官印。 阮临霜读完,缓缓将卷宗放了回去。 如此看来,你做这平垣县令是有目的的,阮临霜并没有被卷宗上的内容震惊到,相反,她只是抬眼平静地瞧着贤夷,是有什么人在指导你吧。 有。贤夷并没有否认。 毕竟阮临霜是个很好的对手,如果能发展成为朋友,对他而言并不吃亏,若不打算跟她有关联,之前贤夷不必承认身份,今日也不必有这一约。 他拍了拍手,夜幕之下走进来一个少年,不比柴筝大多少,这少年的一双眼睛用黑色的布条蒙着,如此深夜,按道理说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但他却精准的沿着条直线,走到了阮临霜面前。 柴筝向前一步,将阮临霜护在了身后。 那少年面无表情的将布条扯了下来,露出他那只血红色且苍老的眼睛。 他道: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称呼我巫衡罗。 柴筝盯着这只莫名熟悉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分批次说出两句话,我们不愿意,你还有别的名字吗?和你那只黑色的眼睛麻烦抠瞎,否则我有点不习惯。 见多了诧异、害怕和怀疑,反而被柴筝这种稀松平常的反应给绊住了。 少年的手指搓揉着唇上起得皮,一时间无话可说。 他叫平安,没有姓,是我刚来这里时,在赊仇县的一个小巷子里捡到的。贤夷道,我把巫衡罗的眼睛给了他。 当年是贤夷小太子坚持独自掩埋巫衡罗的尸体,但挖出眼睛这个想法是巫衡罗提前指教,还是小太子临时起意,除了他自己,恐怕已经无人知晓。 平安?柴筝噘了下嘴,名字不错你既然有了他,为何还需要夭夭?总不能是觉得一个太少,想凑一队吧? 柴筝的反应很快,问得贤夷沉默了下去,还是阮临霜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巫衡的眼睛在普通人身上也是有用的,但很明显比不上真正的巫衡。阮临霜伸手,在平安的眼睛周围勾勒了一下,寻求触碰的同意。 平安微微点头,就感觉到眼周一凉,阮临霜轻微按了两下又道:这颗眼睛需要下一任的宿主了。 这么多年的医书不是白读的,阮临霜虽然还不到可以诊病的程度,但也够用了。 随着她的话,平安的脸色倏地苍白如纸。 第65章 第 65 章 平安刚被捡到的时候还不满四岁, 回忆早就含糊不清,只依稀记得那是个很冷的冬天,下着大雪, 一个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躺在大雪里, 已经凉了,手上拿着半块抢来的馒头。 平安的脑子冻得有些糊涂, 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印象,却依稀记得这半块馒头是为自己抢得。 赊仇县这种地方, 抢了人家的馒头是要偿命的。 后来平安就瞧见了贤夷, 同样落魄的贤夷太子, 不过那时贤夷太子还有护卫在身边, 捡了他就没让他被饿死。 平安不像其它人, 佩年年也就比他早出生十几个月, 但论身手, 平安实在稀松平常,如果不能成为这只眼睛的容器, 他对贤夷来说将毫无利用价值 到时这个收容他的家也就没了。 你放心, 你家主人宅心仁厚,就算你不能帮上忙,他也不会将你驱逐出去等死的。阮临霜倒是能够明白这种普天之下,无处可归的感觉,因此多余开口安慰了一句。 她这一句也不是全然没有效果, 至少柴筝向前靠了靠,将下巴端在了她的肩膀上,跟个小小的灯塔似得。 贤夷没有表态,平安也渐渐将目光低了下去,不说话了。 这卷宗我先收下, 至于巫衡罗的眼睛本来就是你们国家的东西,如何处理你自己做主。阮临霜说着,又反手拉上了柴筝,她两怎么进来的,现在就打算怎么出去。 稍等!贤夷将她约出来的目的,并不局限于给她十几年前的一册卷宗。 贤夷道:你昨天来找我,虽没有说为什么,但我也能猜出一二只要你们计划周全,我可以中途援手,至于人死之后有什么后果,也由你们自行承担。 阮临霜来找他,是想借人手将孙启府半路截杀 这是她跟柴筝的阴谋,杀得又是朝廷命官,且不论柴远道同不同意,她两都不能让军中之人掺和进来,而光靠柴筝,岂能对付孙启府整整一个护卫队。 江湖人也少有愿意跟朝廷结仇的,短短时日,唯一能提供帮助的就只有贤夷。 阮临霜脚下一停,柴筝的目光却忽的黯下来,她拽着阮临霜就往后急退,直退到贤夷身后。 门外的寒风吹进来一股强烈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还是新鲜未干涸的,一条还在痉挛的手臂被掷在了贤夷面前。 这条手臂上有两道旧疤痕,属于佩庸,不难辨认出。 佩年年反应极快,她几乎与这条手臂同时落地,整个人晃了晃,柴筝将肩膀借给她扶了一下,佩年年才勉强站稳。 她从小无父无母,是跟哥哥长大的,这条手臂属于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牵挂,佩年年心绪难平,虽然人在衙门大堂里,这颗心却早就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 柴筝道:切口很平整,手臂断得很快,要是能尽快找到人兴许还有救。她说着,从胸口掏出两瓶药,一瓶内服,一瓶外敷,可尽快止血。 柴筝身经百战,不知见过多少种类的外伤,因此反应极快不过这药是阮临霜塞给她的,送出去多少有点心虚,她悄咪咪抬头看了一眼脸色。 阮临霜没瞧见柴筝的动作,她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门外那片黑暗 佩庸的身手阮临霜没见过,但能将十几岁的妹妹手把手教导进高手行列,又是贤夷太子的心腹,佩庸绝非一般人。 但此时,佩庸却少了一只手,连是否活着都不能确定并且,阮临霜见过这样的伤口,平滑、细腻、骨肉相连之处有一圈螺旋状的纹路。 这人曾千里追杀阮临霜,好几次差点要了她的命。 我早该知道他也在护卫队中,否则孙启府绝不敢深入漠北驻军之地。阮临霜咬着牙小声道。 阮临霜还记得此人叫殷岁,手段狠辣有勇有谋,一等一的高手,只听从赵谦的命令,是拿在帝王手里的一把刀。 据说他跟孙启府是连襟,但上辈子孙启府也是死在此人手里。 佩年年已经心急如焚,但贤夷尚未有所表示,她就只能咬着下唇一层皮,死死盯着那段血肉模糊的断臂。 一片死寂中,贤夷点了点头道:你出去看看吧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将佩庸带回来。 他的话尚未说完,佩年年已经化身成了一道清风,倏地刮出县衙大堂。 藏在黑暗中的人将这条手臂扔进来,就是想守株待兔,佩年年这一去不亚于自投罗网,然而柴筝尚未出声提醒,便看见朱门之外接连亮起三层刀光,佩年年自这些刀光之中穿过去,毫发无伤。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她还未满十七岁,请阁下留情。 殷岁没有说话,他似乎是掂量了一下现在的情况,不管佩年年还是柴筝,他都不放在眼里,但这忽然出声的老者却是劲敌无疑,方才只是短暂的交手,殷岁已经毫无取胜的把握。 今夜追来的只有他一个,贸然出手不仅暴露身份,还会导致任务失败,殷岁莽的时候敢深入虎穴,撤退之时也两条腿抡得飞快,借天色隐遁身形,走了好一会儿,衙门大堂里还无人敢擅动。 最终还是那守在外头的老人家出声,人已经走了,为防有变,请主人与两位姑娘也尽速离开此地。 请问老先生写过一本书吗?外面的话音刚刚落下,尚未陷进沉默中,柴筝就突兀地接上了一句,就连阮临霜都觉得有些奇怪,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柴筝低头苦笑了一下,她也不清楚该怎么解释上辈子柴筝曾有个留下半本书,说了两句话就默不作声离开的废人师父,几天之后柴筝就在一片冰雪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就像是一只老而骄傲的猫,自己的死亡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宁可与漫天白雪为伍。 此时的柴筝也是思前想后才会问出这句话。 算算日子,她与自己那废人师父还有大半个月就要相遇,相遇时,老人家半边身子像是遭过炮轰,一只手一条腿只剩下上半节的骨架挂在躯体上,就连面目都似在火焰中穿梭因而融化,面皮子都快兜不住了,蜡烛油似的往下耷拉着。 这样一个人,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柴筝能帮上忙的,也就是拿些麻药和酒给他,让他临死之前不至于那么痛苦老爷子恩怨分明,将自己怀中半卷残书交给柴筝,要柴筝叫他一声师父。 柴筝没见过这么倔的老头子,像是自己不磕头,他就不肯咽气,一老一小就这么干瞪眼,最后还是活着的斗不过要死的,柴筝只能屈服于良心,给他当了个养老送终的徒弟。 细想想,上辈子这辈子一共两位师父,都是摁着柴筝强行收徒,没落得养老,只混了个送终。 小丫头,你怎么知道?刚开始声音还离得很远,等这句话近了尾声,老爷子已经站到了柴筝面前。 柴筝明明没有动,却有种被拽进了空旷之处的错觉,她的手下意识四处抓了抓,直到阮临霜指尖的寒意渗进来,柴筝才稍稍安心。 她脸上倒是没什么慌张的影子,是只写了半部吗? 老爷子那卷残书落在柴筝手上,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书后面是被炮火所毁,因此只有半部,直到老爷子下葬,柴筝才从换下来的衣服里抖出下半卷白纸 这老人家分明是怕自己只剩半部书交给徒弟太丢脸,因此将新写的本子沾了血、土灰和泥再撕掉空白部分,搞得如一本传世巨作,而且只有半部。 一个人临死了还这么好面子,怪不得半身残废,还能从窝里爬出来,爬到无人之地才肯瞑目。 现在,这活生生没缺胳膊少腿,只是样子也不好看的师父他老人家就在眼前,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自己,柴筝觉得有句话一定要说,您那字能够练练吗?分开还行,连在一起根本看不懂。 小小姑娘,如此欠揍。 老人家憋着一口气,心里掂量着众目睽睽之下将柴筝弄死埋了有多大可能性,片刻之后才咬牙切齿道,我问你,怎么会知道我正在写书这本书是我毕生心血所成,除非拜我为师,否则看一眼我就要挖你一双眼睛,碰一下,我就要剁你一只手。 我猜得。柴筝拉着阮临霜又往贤夷太子的身后缩了缩,老人家仙风道骨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会著书的人。 信你个鬼。 老头子是上了年纪,但还没到痴呆好糊弄的程度,他将手里的拐棍往地上一凿,凿得整个地基都在隐隐颤动。 他这根拐棍造型独特,不是大街上那种随处可见的木拐,而是一整根的玄铁打造,宽但不厚,照刚刚与殷岁交手的情况来看,里面应该是一把瘦长的刀。 阮临霜脑子里那本记录了各个时期重要人物的小册子翻了起来,并瞬间划拉出了一个名字元巳。 第66章 第 66 章 惊鸿刀元巳是阮临霜从长安逃亡至漠北的路上听说的, 这些江湖里的事她原本皆不知晓,毕竟庙堂之高,远在淤泥之上云山之巅, 江湖人也只是权利之下求生的蝼蚁罢了。 第52章 谁知当年离了长安, 近两年的漂泊中,她得了许多帮助, 都是柴筝生前惹下的人情债,从南至北, 天涯海角, 都有人受过柴家的恩惠, 为报此恩, 敢以性命相陪。 当然, 读书人以琴棋书画会友, 得一知己就恨不得抵足而眠, 江湖人也常常会提起一些前辈或久远的名字,即便这些人并没有碰过面, 也在后辈嘴皮子上较一下高低。 阮临霜记忆中最常提起是一句诗 双刀惊鸿秋夜雨, 剑中必争晚来风,高在凌霄三万里,何忍四时不入春,多年辗转轮回路,一朝玉碎南北图。 元巳在这首句之中, 殷岁则屈居第四句,四时不入春,说得是长冬,殷岁手中那把刀,就叫长冬。 但阮临霜不知道的是, 柴筝竟跟元老爷子也有瓜葛难不成这位就是柴筝常常挂在嘴边念叨的第一位死鬼师父? 一时之间竟说不清柴筝这运气是好或不好。 元巳不同于一般的武林高手,他已经是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确实只剩下写书这条路还有点追求,否则就只能呆在高不可攀的武学境界里等死,因此他给贤夷当个看家护院的花匠肯定也有原因,说不好就是为了写书方便,顺带养老,就连贤夷也无法约束他。 那就糟了。 元巳随时会对柴筝动手,而现在的柴筝所学甚杂,虽不是软弱可欺,但跟元巳动手,恐怕五招也走不过,命在旦夕。 阮临霜的心思转了好大一个弯,时间才刚刚过去几个眨眼,元巳还在耐心得等柴筝给个交代,尚未真正打起来。 不如柴筝拜你为师吧。 不如我拜你为师吧。 阮临霜与柴筝几乎异口同声。 平安默默往后挪了挪,看样子是准备随时钻到桌案下,就连贤夷也是一脸活着不好吗,为何要自寻死路的表情。 像惊鸿刀这样的大前辈若是想收徒,天南海北不知道有多少青年才俊要挤破脑袋,你一个籍籍无名,还不是用刀的后生晚辈小姑娘,简直痴心妄想。 柴筝还嫌火上浇得油太少,又淋了一桶下去,我会给你养老送终。 元巳还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小辈,他给气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就是因为知道前辈是谁,我才敢说这样的话。柴筝安抚性地拍了拍阮临霜手背,她清楚自己的小阮现在操得心肯定比自己更多。 柴筝笑出了脸上的酒窝,又道,我还知道前辈过几天就要去做一桩攸关生死的大事,并且打算一去不回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为你收尸送终。 这番话说得元巳惊疑不定,他要做的这桩事到目前为止并未透露给任何人,就连贤夷都被蒙在鼓里,柴筝是从何得知? 另外,前辈刚刚也听见小阮叫我柴筝了,我姓柴,柴小将军的那个柴。 前锋将军被杀可不是一件小事,看元老爷子之前的态度,也不像个冲动起来要卖国的,气氛一时僵持,除非元巳自己开口,否则谁也不好打破此时的沉默 再有势力也没用,老爷子现在是这大堂里最厉害的一个,他要是不管不顾想杀人,就连阮临霜这种心多几窍的,也不好临时找个板砖来跟他舞。 你既然姓柴,可认识一人,元巳终究还是开了口,关于收徒这件事,既不答应,也没拒绝,而是话锋一转,问柴筝,他叫戴悬,世代研习建造机关术,曾多年在京城为官,但最近却来了漠北。 柴筝心中一动,原来当年老爷子受那么重的伤,是拜戴悬所赐,这么一算,戴悬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认识,他现下就住在柴国公府,柴筝道,此人跟老先生有仇? 二十多年前,十九岁的戴悬曾为了一件火器,灭我亲生妹妹家满门,从上至下,二十六口,连同猫狗鸡鸭全部被杀。 元巳的手压在拐杖上,作为支撑的地砖从中间皲裂,一时间碎成了无数齑粉。 他又道;我一生未娶妻生子,而戴悬杀了我在世上所有的亲人,会为我养老送终的亲人。 柴筝想了想,又说了句讨打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戴悬不会武功,他是如何杀人的? 元巳还真的没有想过。 当年惨案发生时,他在千里之远的塞外,得到消息赶回,整个宅邸早已付之一炬,所有尸骨收容在衙门里,能得到的消息不过是线索全部遭毁,没有活口,没有物证,非劫财、劫色或有仇。 但衙门做事难免规规矩矩,又不如元巳了解自己的亲人,因此他暗地里几番探查,才知道戴悬曾数次带人登门重金购买一件火器,却未能如愿这件火器原本就是戴家之物,先帝离世前几年已经越发疯癫,时不时就贬官发配,戴家没落,不得不变卖一些东西维持全家老小的生活。 其中就包括这样火器 当年戴家卖掉的东西一共五件,每一件都价格不菲,而今戴悬重登高位,又想花同等的价钱买回来。 五件东西的买家里,当然有卑微怯懦双手奉上的,也有像元巳妹妹这般不识抬举之人,但不管卖还是不卖,这五户人家都被杀干净了,而戴悬带来的那些钱,就洒在这些人的尸体边上。 戴悬是个沉默寡言的疯子,他认为变卖家产是戴家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而这些买家则用金银珠宝,将整个戴家永远钉在了耻辱的记忆中,只有东西都回来,只有这些人都死绝了,戴悬的心里才会平静点。 对于戴悬杀人的方法,元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道:他带的人马必定不少。 乍听像是有道理,毕竟那会儿戴悬已经身居高位,否则也拿不出这么多钱给人陪葬,但赵谦再怎么信任这位手艺人,也不会给戴悬太大的实权 戴悬一个做图样的木匠,最多也就另外学了些冶炼之术,仅此而已了,他读书不多,上不得台面,又不会带兵,三四个卫士足够,最大的赏赐也就是宅邸和银钱。 戴悬想满足自己变态的想法,只能约两三好友做个后盾,然后亲自动手。 别人尚且不论,元巳亲生的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般人绝不是她的对手戴悬肯定有什么隐藏的手段,柴筝甚至怀疑就是因此元巳当年去报仇时,自己也没能活下来。 元巳有横冲直撞的资本,这天下间本来也没几人是他的对手了,但柴筝毕竟做了他几天的徒弟,承他半书之恩,为了让这个便宜师父活得长久自然老死,柴筝就得多废心思。 这哪是拜个师父,简直是养个身娇肉贵的儿子。 我曾看过一本关于天下机关术的册子,阮临霜想了一下,轻声对柴筝道,上辈子在弘文馆翻到的。 上面将大靖戴家尊为第一,木桑祭司院第二戴家没落多年,上面只列举了三样东西,第一样是红衣大炮的雏形,第二样是长安城中那座藏宝机关楼,第三样没有名字,只画了无数散落的红色羽毛。 阮临霜摇了摇头,看不出来是什么,这本册子是要归在《博物·天工卷》中的,有待修订,但你也知道,我离开弘文馆离开的太早,后来是否修订完整我并不知道。 柴筝死后,这长安城就成了阮临霜心上一个空空的坟墓,当她离开时,便与这里断了个干净。弘文馆,弘文馆那些朋友,甚至是曾经的相府、国公府阮临霜清楚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因此离开时看都没有再看最后一眼。 她不想给自己平添牵挂。 戴悬不大可能扛着大炮一路走,更不可能将机关楼搬到漠北,然后用楼砸人,所以他随身携带的很可能是第三样东西。 说到红衣大炮,小阮,你觉不觉得赵谦这次遣戴悬来北边很不寻常?柴筝琢磨着,戴悬在护卫队中更像是个拖后腿的,指望他保护孙启府实在不大可能而且孙启府这护卫队原本就是东拼西凑,不见得是单纯为孙启府的安全着想。 柴筝说的的确有道理,譬如殷岁和顾恨生,他们就像是来专门灭口的,但凡有点对赵谦不利的消息,这两人都给抹得干干净净。 那戴悬是为了什么来这里?柴筝眉心一蹙,忽然拉着阮临霜小声道,铁矿,是铁矿! 赵谦也想要北厥刚刚挖出来的铁矿山。 顺着柴筝的话音,阮临霜又往前想了一步柴筝是布大局者,有时候会忽略很多阴谋,但阮临霜生长在阴谋中,她能看到更多的不合理。 我们也是刚刚才得到铁矿的消息,赵谦又是从何得知?阮临霜下意识抓紧了柴筝,抓得柴筝倒吸一口凉气,整条手臂都有些发麻。 阮临霜的声音微微发颤,又道:柴筝北厥或者漠北十六州里,还有内鬼。 第67章 第 67 章 不得不说, 赵谦这皇帝后来当得是丧权辱国,但这搞阴谋的手段却层出不穷,要真能将眼线埋伏到北厥内部, 柴筝倒想给他鼓个掌, 顺便将这内鬼借来用用,说不定一劳永逸, 北厥就此缩回老巢,再也不敢觊觎大靖方寸国土了。 不过柴筝也知道, 自己能活到双十年岁, 才被赵谦找个罪名除掉, 靠得就是一点军功、亲缘以及能征善战。 赵谦选择动手的时机, 正是迁都岁贡, 勉强算是维系一方安稳的时候, 只要四方强敌消停下来, 他就想把柴筝这根伤人伤己的獠牙拔掉。 柴筝还在心里默默磕碜着赵谦,佩年年带着哭腔的声音忽然从外头传了进来, 她显得十分无助, 嗓子嘶哑着喊救命,一时也不知道是求人来救自己,还是佩庸。 佩年年长这么大,从来都是骄纵任性的,她无论做什么, 都能做到一时翘楚,旁人是嫉妒还是羡慕,佩年年都不管,她生在云端,何必折了翅膀与走地鸡相提并论。 但这样的性子难免有致命的缺陷, 平常有佩庸护着,佩年年的胡闹就有人兜底,但此时佩庸却因大量失血陷入昏迷,他的一条胳膊被人卸了,伤口敷上一层厚厚的药粉,血已经渗得没那么厉害,却还是将药粉都染成了深红色。 佩年年全身都在发抖,如此凛冽的寒风中,她额头上却全是汗,扶着墙艰难的想将佩庸拉进县衙大堂中。 在看见莲花灯的那一刻,佩年年的力气像是一瞬间就被抽干净了,她是在一里地外找到佩庸的,却咬着牙至今没有哭,灯火照进眼眶的那一刻,佩年年倏地泣不成声。 她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种害怕,像是只身一人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没敢去探佩庸的鼻息,没敢问他是否活着,只是机械般的上药喂药,带他回家。 柴筝似乎是第一个到她身边的,随后是阮临霜,柴筝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佩年年听得断断续续,关键几个字眼却像重锤般砸在她的耳朵里:伤势重人还活着,急需治疗。 随后佩年年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晕倒在柴筝怀里。 柴筝只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两位,今晚的事到此为止,我要带佩庸回去医治了,贤夷看到这副场景,心里也有些急,若有什么发现,我们再行联系。 说完,元巳就从柴筝的手中接过了满脸泪痕的小姑娘,并给了柴筝一个,我们没完的眼神。 柴筝委屈。 这衙门口散落的几个人中,除了佩年年,都已经受过了钻心刻骨之痛,也曾是飘零无依之人,佩年年的骄纵与任性才是真正值得向往的东西,而今却也要褪一层皮,将本性藏在心底,要么就此崩溃,要么被迫成长。 人已经走远了,阮临霜还半蹲在地上,她面前是一滩晕开的血,阮临霜的指尖垂在血气中,贤夷虽然将灯给她们留下了,但光线仍是不够,柴筝只能看见阮临霜的头顶,看不清她的表情。 第53章 静静站了会儿,柴筝走过去张开双臂,将阮临霜抱在怀中。 想什么呢?柴筝问。 阮临霜轻轻笑了笑,她的双肩因为笑意而微微抖动,想你死得那天,好大的雨,血流了很多,都渗进长安城的泥土中了。 你的心情也像佩年年这样吗?柴筝又问。 大概不一样吧,至少我确定你已经死了若是头落下来还没死,怪诡异的。阮临霜缓缓回过身,抱紧了柴筝,我一辈子未曾屈服命运,却感谢上苍为你我安排了重逢。 小阮。柴筝在她耳边叹了口气,你不要怕,我就在这里,也会一直在这里。走,我们回家。 黑色的千里马驹乖巧听话又伶俐,载着柴筝从深夜走到凌晨,猩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冒出个小小的轮廓,阮临霜这一路都紧紧抱着柴筝不肯松手。 柴筝的体温透过布料渗过来,使得阮临霜有些困倦,正闭目养神时,马蹄声却渐渐停了。 平垣县的界碑立在一片荒芜的耕地上,杂草长得有半人高,狭长的道路因为多年无人走过,已经快被淹没了。 漠北霜重,抬眼望去像是下了一场绵延万里的小雪,柴筝轻声叫醒阮临霜:今天有日出看。 那轮浑圆的太阳在道路的尽头,雄伟壮阔却也能装进一掌之中,周围的土地正在复苏,有炊烟从远处飘进天空,也有挽着裤腿的父亲正在抱怨耕地荒废太久,光是除草就得花点时间和精力。 这些人的身上有一种生活中磋磨出来的不屈,即便身形佝偻,肤色黝黑,脸上挂着一种疲倦的笑容,可彼此遇见了还会问一声活得下去吗,就答往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谁都知道彼此很苦,却也从不说苦,更多时候聊着家里那些细枝末节的变化和快乐。 柴筝伸了个懒腰,小阮,总有一天,我要将北厥永远拒于关外,让这片土地任人农耕。 那我就出台个减赈去税的法令,将这些田地都分配给真正需要的人。阮临霜的手指盘弄着柴筝的头发,等我的将军卸甲归田,我便与她一起吃吃柴米油盐的苦。 柴筝想了想,我会卖艺还会养猪养马,饿不着你。 阮临霜便笑,我会绣花还会教书,也饿不着你。 两小姑娘对视了一眼,忽然笑得弯下了腰,黑色的马无辜地刨着地上砖石,直到柴筝勒住缰绳,说了声,回去吧,先想办法将孙启府的脑袋拧下来。马蹄才踏着化开的晨霜往柴国公府去了。 最近的北厥忽然安分下来,既没搞那些暗中的小动作,就连每晚必来一次的骚扰都消停下来,柴远道派去侦察的人至今未返,倒是有传闻说北厥人心不稳,可能要从漠北十六州撤军,去打内战。 对于这样的传闻,柴远道一个字都不相信,北厥一共是十五个游牧民族,三家之姓,萧氏、月氏与拓跋氏,以拓跋氏为尊,掌一国之印信,萧氏统军居多,与拓跋氏分南北两院大王,拓跋氏北院王为可汗,萧氏南院王为大将军,月氏则管着各种内务琐事、粮草民生,当然也包括经济命脉。 三家相互制衡,兴许每几年就会有出个有野心的子孙想着独揽大权,或谋权篡位,不过权利分配实在过于均衡,要么有军无粮也无钱,要么有粮有钱却无兵权,又都不愿为对方做嫁衣裳,总之这么多年勾心斗角,三角关系仍然平稳。 除了柴远道不信,柴筝也不信都说北厥人不善谋略,只会一味强攻,可当年他们就是趁此谣言甚嚣尘上之际,遣人往长安一行,求大靖援手镇压叛军,赵谦听信谗言,将漠北主帅与多位将军强行召回,致使一月之内被连下六城,整个漠北十六州损失殆尽。 大靖的衰败也是从这一战开始的,之后几年整个大靖烽火连绵,柴筝彼时刚刚参加完殿试,这位探花郎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就先送走了父亲,又马不停蹄奔波忙碌,整宿整宿听着炮火向北而望。 柴筝自离了长安城,回去的机会就很少很少了,整个柴国公府的担子都放在柴霁身上,从小养在书房里少有话说的大公子朝堂上学会了与人唇枪舌剑,得为自己的妹妹谋粮草,谋援军,为柴国公府争公道,争一席立足。 刚开始,阮玉璋还活着,能帮着说说话,后来这些亲朋故友一个接一个都离去。 两兄妹都没什么时间去仔细想亲爹亡故这件事,几乎是被迫接受,又被迫向前,仿佛十几二十年养育之恩,一朝一夕也就消化干净了。 柴筝带着阮临霜经过城墙时,正好看见柴国公在上头热身,将一杆百十来斤重的霸王枪舞的虎虎生威,还时不时就凿在城墙上,凿出个火光四射来。 柴筝这辈子倒是不担心她爹英年早逝,转而担心北厥尚未攻进来,柴国公先将城墙拆了。 小阮,我刚得到的这匹马还没取名,你觉得叫长寿怎么样?柴筝突发奇想,就你我、爹娘、亲戚朋友,都活得长长久久的那个长寿? 柴筝想了想,歪着头又补充道,赵谦不是我亲戚,娘跟我都把这份亲缘还他了。 阮临霜没说话,她安心地趴在柴筝身上,已经睡着了。 鉴于柴国公府现在有个上头派来的监军四处乱晃,柴筝想了想,先去了军营,在这里跟阮临霜休息了几个时辰,到下午才重新回到家中。 张凡跟王碗早就被抓了出来,正跪在院子里享受阳光,他两看起来虽然憨憨的,但到底是未来的大将军,靠着理直气壮的态度,和自行抬高的身价,让孙启府一时不好过多惩罚。 他两给自己的头衔是:小公爷的亲卫,阮姑娘的挚友。 前面那个也就算了,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后面这个从何说起,阮临霜跟他两说得话加起来不足五句,王碗强行解释,挚友的挚友,好歹也算半个挚友吧。 你说绕口令呐?柴筝将他两从地上拉起来,王碗,我书房有几本兵书,你拿去看,张凡,你带着我的手令去教武场找一个叫柳传的,让他带你。 可是小公爷,王碗揉着自己跪硬了的膝盖,那位孙大人可没让我们起来,你就这么随随便便放人,他会找你麻烦的。 那你再跪回去?柴筝冷漠无情。 王碗就是客气一下,这会儿腿脚完全好了,溜得飞快。 张凡沉默了一阵,试探性地道了声,多谢小公爷? 走走走,你两是替我顶罪,说谢,我的负罪感更重。柴筝倒宁可张凡跟王碗好好学学。 他一说谢,柴筝就难免想起当年张凡也是说了句高山流水之情,伯乐识马之恩,此生多谢小公爷,而后毅然赴了死局。 这段记忆不美好,为了长寿,少想起为妙。 第68章 第 68 章 孙启府最擅长的就是阴魂不散, 当柴筝遣散了院子里的两个人,一抬头就看见了屋顶上站着的孙大人。 孙启府本身就有种病态的苍白,又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 整个人过于分明, 像是挂在自家梁上的一只巨大蝙蝠。 他先是低着眼睛看了柴筝好一会儿,随后将目光一瞥, 看向了阮临霜。 高贵的太子妃穿着件白色的裙子,红丝线锈了两朵凤凰花, 还有些皂色暗纹, 虽然精致, 但衣料并非上好, 而这一晚下来, 又沾了灰尘、血迹和晨霜, 算不上狼狈, 可也比不上京城里随便拉出来就能装点御花园的贵胄之女。 孙启府想:陛下的审美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怎么就看上这穷乡僻壤里长出来的野丫头。 柴筝要是知道孙启府心里称呼小阮为野丫头, 现在就能冲上去锤爆对方狗头。 我听说, 你们与赊仇县一位叫商先生的交情不错?孙启府并未挪开目光,他还是定定看着阮临霜,阮姑娘,您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比寻常,很多事会牵累到太子, 请您自重。 阮临霜的眼睑半阖,一副乖巧熨帖的温柔模样,我现在还不是太子妃就能牵累太子,那这太子做的未免过于惶惶不安了。 孙启府有被气到。 他一压嗓音,请您谨言慎行。 不劳孙大人费心, 我若是乡野自由之人,在这军中您管不到我,若我接受太子妃之位,那您是臣子,更不敢管我,除非您既想压迫平民百姓,又想犯上作乱。 阮临霜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孙启府的眼皮子跳了几下,恭敬道,不敢。 他现在有点明白为何圣上舍近求远,非得太子娶这小姑娘了这要放在朝中,任小太子如何的颟顸无能,有太子妃撑腰,谁敢多说半句? 阮临霜福了一礼,又道孙大人,这里是漠北十六州,不是长安城,这里的人也没有长安那么讲道理,您既然来了,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否则会惹祸上身若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跟柴筝回去休息了。 说着,阮临霜主动握上柴筝的手腕,拉着她回到了房间中。 片刻之后,另一条黑色的影子落在孙启府的身边,殷岁带着一张银白色的面具,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他一身的杀气持续性涌动着,连孙启府都有些受不了,往旁边挪了挪。 留着她们终究是祸害。殷岁的声音很低,随着他的目光挪动,冰冷的阳光似乎也成了刀,落在门框上。 孙启府又往旁边挪了挪,他并不怕殷岁,但孙启府也不愿意跟这杀人狂魔有太多交集,彼此看起来是合作,本质上只是各自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罢了。 几年前,圣上忽然弄出一个隐蔽的衙门,这衙门直属于皇上一个人,就连太子都无权过问,而这衙门的统领是个双眼被蒙起来的残废更奇怪的是,每五年,就会换一位统领,这统领就像是忽然从土里冒出来的,完全没有预兆,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仍然蒙着眼睛。 孙启府作为一个有上进心的人,都开始怀疑是否一定要挖了眼睛才能更上一层楼了。 你要动手我也不会阻止你,孙启府凉薄道,任务过程中波及无辜实属正常,只是别牵扯到我。 殷岁拧头看了他一眼,十分认真地提醒:你是这次行动的主管,我们犯的错都会记在你头上。 妈的。 房间门的隔音效果不错,柴筝往自己的床上一扑,与被子纠缠成团。 这一夜的疲惫瞬间卷席上来,她嘀咕道:小阮,我是不是老了,熬个夜全身疼。 你才十四岁,再有八个月过了生日算十五,阮临霜忍不住提醒她,严格来说,你还是个孩子。 柴筝开始翻滚,但是我全身疼! 她这么多年都改不掉娇憨的鼻音,等翻滚累了,柴筝又伸出手拽了拽阮临霜垂到眼前的衣角,可怜兮兮地恳求,给我捏捏? 柴筝是命里逃不掉的克星。 你上辈子也这么会撒娇吗?阮临霜问。 她纵容柴筝将腿挂在自己的膝盖上,阮临霜的手艺其实不怎么样,八尺大汉能被她捏哭,但柴筝皮糙肉厚,她就是喜欢小阮的温柔,能够忽略捏断筋骨的手劲。 柴筝沉思了会儿,好像不是,我上辈子没什么依靠柴筝说着,忽然弹坐起来,她眼睛一眯,缓缓凑近阮临霜,小阮,你都没求过我什么事,这样不好,显得我不重要。 她的鼻子几乎凑到了阮临霜的眼前,害的后者不得不垂下目光,阮临霜狡辩,我只是不习惯 柴筝假惺惺擦了把不存在的眼泪,都十几年了,你还不习惯,看来是我不够好。说完就嘤嘤嘤嚷嚷着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然后把头往被子里钻。 第54章 短短时间,阮临霜充分体会了柴小将军的幼稚跟无理取闹。 柴筝,阮临霜犹豫了一下,你也给我捏捏吧。 阮临霜的矜持让她实在没办法跟柴筝学三分没皮没脸,即便是这样无关痛痒的请求,她也先红了耳根。 柴筝卷起袖子,气势汹汹:从哪儿捏起! 多年你进我退的切磋中,小将军已经不是当初那位怂巴巴的小团子,柴筝现在积极的很,致力于黏着小阮,让她多喜欢,再多喜欢自己一点。 然而柴筝的这份积极却被兜头而来的被子拢在黑暗中,阮临霜隔着被子拥抱她,轻声说了句,睡觉吧。 柴筝安分下来,呼吸逐渐绵长,做了好一场白头共老的春秋大梦。 打断这场好梦的并非烦人精孙启府,也不是肚子饿,而是几声巨响与划过眼皮的烈火。 柴筝醒时,阮临霜已经不在身边,被子旁边还残留着余温,但是空荡荡的。 说起来,在前一晚的闹腾里,阮临霜是被保护的对象,她专注于卷宗和其它不对劲之处,柴筝才是全程紧绷着神经,刚开始掂量着如何击退殷岁,后头又被自己陌生的师父嫌弃一通,竟也差点动起手来。 因此,虽然看起来柴筝似乎比小阮更清醒能闹腾,骨子里却累透了,这一觉睡去自然也醒得晚。 房间里已经摆了梳洗的铜盆和两个包子,柴筝猜是小阮装备的,因此也没客气,手脚利索的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后叼着包子推开了房门。 阮临霜站在院子里,她穿着单薄的衣服,正静静抬眼看着天上。 此时不过黄昏,漠北的夜晚虽然来得早,但黄昏却持续的漫长,太阳能一两个时辰就挂在地平面上缓缓下沉,然而今天的这片红晕未免扩得太大,半个天空都是稀薄的绯红色。 见柴筝出来了,阮临霜才道:看样子是北厥在攻城。 柴筝点了下头,我去看看。 马匹、兵器和铠甲都给你准备好了,我还让张凡与王碗先行一步,阮临霜将手里的短剑抛给柴筝,早点回来,平安回来。 柴筝嘴里咬着红色头绳,正打算将头发高束起来,闻言便笑了笑,她飞快地取了红绳在头上绕两匝,随后凑过去,在阮临霜尚未有所反应时,亲了亲她的面颊。 知道啦。柴筝的声音还残留在空气中,人已经走出了老远,阮临霜目送着她,好一会儿才低下眼睛,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 北厥此次攻城实在猝不及防,也没有任何的预兆,幸而城墙上守着的都已经身经百战,刚有点不寻常的动静就点上了狼烟,现在整个军营都被惊动,人人蓄势待发。 想一想自张凡这一批人来了漠北,至今尚未碰上什么像模像样的战役,大多时候就是训练和做杂事,当然跟着柴筝去打劫也算杂事之一。 柴筝只是从军营前路过一下,见周遭准备有条不紊,便一拽马头,又往城墙上去了。 北厥人攻城向来无新意,先是几轮炮火,然后强取,只是平常会被堵在外面,今天是突袭,本该第一波就遣人压上,但柴筝听了半个多时辰的炮火声,敌方似乎还没组织强攻。 看起来就像是将凉州城防当成了试炮的目标。 柴筝停马站在空荡荡的街上,四周安静,炮声听得也就愈发清晰,确实与以往不同,一枚落下能引起长久的轰鸣,地面微微颤动着,宠辱不惊的千里马也有些烦躁,时不时就用蹄子蹬一下地面。 柴筝还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这种剂量的火药很难妥善保存,只要有一点火星就会炸膛,而北厥用的炮铳甚至比不上大靖一个清水衙门的,是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改进? 两国交锋,除了国力、兵力与战术也拼装备,大靖幅员辽阔周围多少虎视眈眈,如果不是红衣大炮的支撑,恐怕也成不了天府上国。 如果北厥真搞出什么杀伤力更大的火器,局势恐怕会一朝逆转。 第69章 第 69 章 柴筝的脸色越来越严肃, 她拉着缰绳,不无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路尽头的柴国公府,随后策马往硝烟起处而去。 北厥来势汹汹, 好几枚炮弹都砸在城墙上, 城墙工事坚固,并未造成太大的损失, 但长久下去不是办法,而第一轮守城的将士承担了绝大部分的伤害, 血顺着城墙缓缓往下淌, 又被一片炮火砸成了玄黑色。 柴筝到时, 柴远道正在组织反攻, 以大炮、投石车与火箭组成防御网, 同时一小队人自护城河潜出城, 探查对面的情况, 并想办法毁它几门做先锋的炮铳。 只是这项任务十分紧要,弄不好还有生命危险, 因此点来点去, 柴远道才寻出了五六个人,还远远不够。 我去!柴筝翻身下马,她身上穿着一件银白色的轻甲,略微有些不合身,束了冠, 却也与真正的男儿装扮有些不同,有种更轻盈的飒踏。 说着,柴筝又点出了人群中探头探脑的两个少年人,还有他们。 张凡和王碗到目前为止连个真正的战场都没接触过,忽然被揪出来托付重则大任, 连自己都有些发愣。 王碗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柴筝,我们不一定能行吧? 你们会游泳吗?柴筝问。 王碗僵硬地点了点头。 柴筝又问,会杀人放火吗? 这要求倒也不难,王碗又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柴筝自信,那就行了,走吧,加上我们三个,一支小队也差不多了。 柴远道刚想说什么,柴筝便又道,我是先锋将军,这些事本该由我来处理。元帅坐镇军中,三个时辰若我们不归,就一定要将北厥这批火器给毁了,否则我们会长时间陷入被动状态。 柴远道这时候已经无话可说,他只能拍了拍柴筝的肩膀,一切小心。 被柴筝强行拉上的两个少年人相互推搡着,在准备工作的间隙中围到柴筝身边,张凡欲言又止,还是王碗先道,少将军,我们两个还不太够格吧? 听说柴家小公爷八岁的时候,就在黄海海面上炸毁过木桑主舰,因此柴筝说话虽不是人人服气,却也多数会听,但王碗有自知之明,他跟张凡是同一天入伍,至今毫无军功,简直是逆境中添乱的好榜样。 这么关键的时候,带两毫无经验的废物,是小将军过于自负,还是觉得少两可以牺牲的炮灰? 柴筝边将短剑挂在腰上系紧了,边道: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打仗,得经过了生死,才能看清自己的上限张凡谨慎而你机敏,我看以后都能成国之重器。 说完,柴筝又笑着露出了一边虎牙,显得既乖张又恶劣,所以这一趟任务,可别将自己弄死了。 王碗怎么听都觉得自己被算计上了,脖子后面直发冷。 凉州的护城河并不宽,人工开凿,因此还兼有灌溉功能,漠北雨水少,没有汛期,每六个月就要封河道养水,免得蛮厥骑着马,踩着河床就上岸了。 这批火器的威力很大,可惜射程和精度都有问题,大部分炮火还是沉进河中,炸的水溅三丈,外带几十条血肉模糊的鱼。 柴筝还以为这条河里不养鱼呢。 河道窄,水深不到十米,也就意味着泅渡更加危险,弄个不好炮弹就落在水里与人擦肩这么近的距离,人也不见得比全身长鳞的鱼结实多少。 柴筝是第一个下水的,她要负责引路,后头就跟着张凡和王碗,不到十人的小队,人人手腕上拴着条细长绳索,既是为了泅渡过程中不失散,同时发生紧急状况,这种绳索可以用刀两下割开。 柴筝除了上房揭瓦的另一项爱好就是下水摸鱼,只是护城河的鱼跟着人学兵法也学了个像模像样,她至今一条都没抓到过,更别说给小阮改善伙食了但这四处追鱼的本事这会儿却派上了用场,柴筝面前的河水凝滞如一方待磨的石砚,但她仍然摸索出了一条道路。 四面都是落下的炮弹,沉入水中后忽然爆开,火焰在水中流转,一时半刻竟争了个五五之势,谁也未能将谁吞没。 刚下水半柱香的时间,柴筝的手背已经遭受灼伤,窒息感夹杂着滚烫的空气时刻往口鼻与肺里倒灌,周遭水流像是被煮沸了,流淌过皮肤时只有疼,感觉不到任何温柔,挂在身上的绳索因为拴着人因而沉重,还会由于长度问题,偶尔有个巨大的摆尾 后来,这种感觉逐渐消散,柴筝能感觉到身后的人一言不发地拽紧了绳索,生怕再有掉队的。 这场泅渡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柴筝心里默数着,大概半个时辰不满,她就碰到了河床,随后沿低矮处滚进了芦苇荡。 为防刚上岸就被逮个正着,柴筝绕了条远路,她躺在满地戳人的杂草里喘了口气,随后张凡也从水里爬了出来 然而只有张凡,他手上还拿着另一节断掉的绳索。 这截绳索是被刀子割断的,张凡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着看向平整的切面,王碗死了。 你跟王碗有仇?柴筝急于恢复体力,实在没什么力气去扒张凡的后脑勺,否则这会儿能给他扒秃了。 张凡抽噎着,王碗就是死了,他要是还活着,为什么不跟着上岸! 这河岸绵延有百里,他又不会登岸后摇旗呐喊,你如何知道他是死在水里了?柴筝缓一会儿又全身来了劲,她坐起来又道,我没记错的话,王碗是江南水乡人,从小长在芦苇荡,自会走路就会下水,比你我这种蹚浅水的王八可强多了。 张凡刚开始还被这番话安慰到,过一会儿又觉得不对,鱼都被炸死了,王碗再熟悉水性能比得上鱼吗,他肯定凶多吉少! 柴筝丝毫没有追求,竟然欣慰于张凡终于用了凶多吉少,而非咬定王碗已经死了,而张凡也无愧于以后的统领卫队长之职,嘴里还控诉着柴筝不人道,却忽然栖身而上,用手捂住了柴筝的嘴。 两人往芦苇更深处一滚,不远的地方刚好有一队北厥人走过,他们来的方向很不对劲,柴筝被紧紧捂着嘴,眼神却缓缓凌厉起来,甚至透着一丝冰冷的杀意。 这一队北厥人是从凉州城的方向而来,最前面几个甚至穿着大靖平民的衣服,背上还挎了一个会扭动的麻袋。 以柴筝当土匪的经验来说,麻袋里肯定有一个人,还是个身量不大的人。 这队人走得很快,柴筝掰下张凡的手,我们跟上。 张凡掰着手指数了数,对面有十一个人,十一个孔武有力,带刀带剑的勇士,己方怎么数都只有两个人,一个半大孩子和一个腿发抖的自己。 张凡被柴小将军这么一拉,感觉不仅腿在抖,膀胱也在跟着抖。 但张凡也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怕归怕,却本能的知道该怎么规避被发现的风险,整个人跟兔子一样谨慎,过一会儿甚至在柴筝耳边道,麻袋里面是个姑娘。 怎么看出来的?柴筝一蹙眉。 我爹是个斥候,哦对,就是元帅帐中的那位上次拦截信封就是他叫上我的,张凡与他爹感情不深,只是飞快提了一下,斥候的耳目五感都很灵,因为得发现很多潜在的危险,而就在刚刚,我闻到了一股香囊的气味。 芦苇荡里各种气息混杂,鱼腥、淤泥、枯枝烂叶、还有硝烟,就算张凡的鼻子再好,也无法捕捉香囊的气味,他之所以忽然这么肯定,是因为香气猛地浓郁了起来,应该是麻袋里的人将香囊给弄破了。 随后,柴筝便看见紫红色的香粉顺着麻袋网眼缓慢洒下来,沾在了芦苇叶上。 柴筝眼皮狠跳了两下。 这香囊是小阮随身携带的,里面的香粉与众不同,是一种宁心静气的药物,柴筝曾经闻过,光味道就苦涩的厉害,颜色也诡异的又红又紫,指尖上随便沾了点,得冲洗一两个时辰才褪色。 第55章 阮临霜曾提议给她也缝一个,被柴筝严词拒绝。 这么古怪的香囊,柴筝并不认为凉州城里还有其它人会佩戴,毕竟自己这么喜欢小阮,也根本不想搞个一模一样的。 柴筝逐渐怀疑,小阮根本是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被绑架,所以留了后手。 她摸了一把腰侧的短剑,幸而这东西绑得紧,水流中没有被卷走,随后又掂量了一下位置和对方的实力,拉着张凡小声道,你能放倒几个人? 你不会是想要在这儿动手吧?张凡目瞪口呆,我一个都不成。 柴筝开始反思,堂堂一个统领卫队长,从五品的将军,这会儿竟连一个人都弄不死? 反思完,柴筝又道,此处离北厥营地还有一段距离,只要我们下手够快够狠,不会惊动对方大部队给你两个,剩下归我。 张凡: 他刚发现自家小将军是个聋子。 第70章 第 70 章 柴筝是个行动派, 她刚将任务交代出去,就抽了短剑,快如流星般消失在芦苇荡中, 张凡被她留在原地茫然了一下, 随后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并心想着, 以后一定离小将军远远的,否则自己几条命都不够用。 柴筝看起来只是个纤弱漂亮的小姑娘, 下手却极狠。 月色落在芦苇荡中, 细细泛着银白色的粼光, 四周十分安静, 曾经还能见水鸟捕鱼, 今日炮火声连绵, 天色间或亮起, 始终暗不下去,甚至能看见云彩介于苍灰与橘红之间, 柴筝就在每次火光泯灭时捂着队末北厥勇士的嘴, 将短剑送进了对方喉咙或心口。 高大的芦苇是最完美的掩护,但还是在柴筝准备杀第二个人时被发现了。 浓厚的血腥味难以掩盖,柴筝又不是个拧脖子的好手,她脚尖踩着尸体,衣服跟人却像是飘在风中, 血都沁不上去。 今日是十五月中,冷清的圆月就挂在柴筝的身后,将她眉眼中的杀性全数勾动,一整个儿的阎王投胎。 柴筝擦着短剑上的血渍,笑眯眯地问, 麻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麻袋全程不大挣扎,阮临霜被绑着手脚堵上了嘴放在里面,连弄开香囊都比较艰难,何况阮临霜也清楚自己的挣扎不会有多大成效,自己应该已经出了凉州城,这种时候还是装得乖巧可怜不知反抗比较好,否则肯定会吃亏。 但这支绑人的小队却忽然脚步一停,随后她便听见了柴筝的声音。 阮临霜想了想,忽然使力在麻袋上扒了扒。 柴筝又道,我看里面的东西似乎跟我有缘,各位要是不介意,就将麻袋留给我吧。 没人知道这全身湿漉漉的小姑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这架势不像易与之辈,这群人采取行动的速度非常快,柴筝尚未有所反应,队伍中段的五个人就主动留下断后,而扛麻袋的那位则撒腿就跑。 对于他们来说,前面就是营帐,实在没必要在此处跟人硬碰硬,先行会合才是最重要的。 柴筝也是根本不讲道理,手里一把剑快如闪电,瞬间就放倒了两个,剩下的人也逐渐意识到,柴筝远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好对付,刚提高了警惕,柴筝又放倒了两个。 静悄悄的杀人也是件体力活,这种时候柴筝也不求花里胡哨,只求精准迅速,原本的预想是剩下的九个人里,会有六七个专程对付自己,然而她这副样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五个人已经是给足了她面子,因此张凡的压力陡然间大了起来。 剩下的最后一个北厥人死死盯着柴筝,在他的眼中,剑光与月色连成一线,随后就是扑面而来的血红色 柴筝觉得自己年纪轻轻,最近却常常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万军丛中抡枪都没这么累过,擦剑的时候还忍不住喘了几声。 随后,柴筝又心浮气躁地想,这糙铁打造得兵器就是不成,用完不擦隔天就生锈。 就在柴筝吸引所有目光之时,张凡已经埋伏到了芦苇荡中。 他将剩下的绳子做成绊马索,一头拴在灌木丛里,最前头的人扛着麻袋走得极快,比马不如但在人类当中也算风驰电掣,直到张凡将绳索拉紧,猝不及防之下将他绊得左腿骨折。 骨头并非断在关节处,而是直接从中间折裂,一侧戳出了皮肉,血瞬间喷涌,他惨嚎的声音掩在炮火之下,根本传不了多远。 张凡并不精通医术,但只要看一眼那男人的伤势,张凡就知道即便自己不动手,他也没救了,这种失血速度和环境,能得救也会感染。 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一个是张凡始料未及的,但同时还剩下三个人张凡又一次想跟柴小将军绝交。 这是揠苗助长!张凡在心里咆哮。 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兵,没什么武艺傍身,胆子谈不上大,可能比寻常人还小一点,更是首次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孤身一人,插摸打混的对象还消失在了护城河里。 可惜张凡走得太快,担心和忧虑就在后头追着,竟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他。 张凡只缓了一瞬,他拔起手边的刀,噌的一声挡住了自斜上方劈下来的斧头,北厥人常用的武器有三样刀、枪和斧。 其中斧头最重,下劈产生的冲力也是最大的,张凡虎口瞬间崩裂,但他随即蜷腿就地打了个滚,从斧头底下钻过去的同时在对方肚子上踹了一脚,借着前冲力,北厥人的下一步应该是从他身上跃过,就地回身将张凡砍个透心凉。 然而下一瞬,北厥人就发现自己根本借不上力他的头直接栽进了沼泽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很快就没了动静。 张凡事先就知道硬拼不行,早就找好了相对有利的位置,做了力所能及的陷阱。 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他的时间太短,这里的材料又过于简陋,更何况他还信了柴筝的鬼话,以为追过来的只有两个人! 砰一声,刚提着刀要剁了张凡为同伴报仇的北厥人忽然瘫倒,他的后脑勺被人用石头开了瓢,随着这具高大的躯体倒下,阮临霜那张惨白冰冷的脸占据了张凡的视角。 阮临霜的手腕上还有残留着青紫和血痕,背她的人已经半死,其余的目光又都在张凡身上,她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将麻袋口钻开,又借了对方一把刀割开手脚上的绳索,刚好赶得及救张凡。 至于第四个人柴筝的短剑在他胸口微微颤动,已经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角落里。 柴筝踉跄一下,扑到了阮临霜身上,她还沾着泥土、水汽和硝烟的味道,暖洋洋坠到阮临霜的肩头。 小阮,柴筝抱得很紧,我中毒了。 张凡还以为自己能见到什么感人至深的场面,结果柴筝是个异常能毁气氛的。 什么时候?阮临霜能感觉到柴筝骨子里透出来不同寻常的热量。 柴筝摇了摇头,慢性毒,不动手不会发作,从昨晚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刚刚才彻底爆发出来。 她又补上一句,但也因为是慢性毒,一两个月不会有大事,时间久了才能要命。 阮临霜沉默了片刻,随后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就这样?张凡觉得过于敷衍,是谁下的毒,下了什么毒,能不能治,有没有什么延缓发作的方法?你们不讨论一下吗? 不必了,阮临霜笑着蹭了蹭柴筝的脸颊,她心里有数,何况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至于下毒的人,他不会活得长久,倘若柴筝无药可医,我做完手头的事,也会随她一起。 阮临霜的语气平平淡淡,生死如同微不足道一件小事,柴筝又猛吸了一口小阮的温柔,这才从她身上跳起来,走走走,我们偷炮去,顺便搞清楚为何有人要绑架你。 自这里潜入北厥营地成功率太低,沿护城河两岸虽然有芦苇丛作为掩护,但范围并不宽广,北厥营地造在一片空旷的戈壁上,背抵苍山,前方却无险可守,不过岗哨的视野很好,无论柴筝想用什么样的姿势靠近,都会被很快发现。 幸好他们的目的也不是潜入营地北厥人的炮筒射程不够远,精度也成问题,因此在营地之前有个火炮小队,就架在护城河不远处。 不过这个小队不像柴筝从城里带出来的寥寥几人,而是一个完整的战斗体系,甚至包括伙夫、马房和一个小型的练兵场。 此时一枚枚炮弹跟流水似的往前方运,地面都在微微颤动柴筝压低了声音道,北厥贫瘠,就是因为贫瘠才一天到晚觊觎着大靖肥沃的耕地,今天怎么如此豪气,以后不打算过日子了? 柴筝自诩略懂战术,这么猛烈的炮火要么是直接冲着攻城去的,要么就是主帅无能,准备累死三军。 北厥现在的主帅有两位,一位是萧末凉,南院王的侄子,名留青史万古流芳不大可能,不过也算有点能力,这种败家的事他干不出来,至于南院王他更多的是督战,并不参与直接指挥,最近也没听说北厥可汗学赵谦,临时撤换主帅。 既不攻城,又非主帅无能单纯是太富裕,要送礼? 喂,你们柴筝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反手拔刀,瞬间抵在背后之人的喉咙上,那人原地投降满脸惊恐,我是王碗! 王碗整个人黑黢黢的,糊了一层淤泥和芦花,要不是一双眼睛还够大,根本看不出来是个人。 张凡跟他可太熟了,听声音就确定是他那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顾不得脏,扑上去就揍了王碗一顿,你他妈能不能不装死,我哭了一盆眼泪! 柴筝回忆了一下,心道,不,你光号丧了,一滴眼泪都没流。 王碗捂着脸求饶,我也是没办法,割断绳索后我被炮火掀起的水流波及,冲离十几米,又看不清方向,等上了岸我才发现自己差一点点,他比划了一寸的长度,就差这么一点,我就直接闯进敌方营地了。 为防被发现,王碗只能将自己搞成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慢腾腾爬到了远处的芦苇荡,刚埋伏没多久,柴筝她们就来了。 王碗长叹一声,我命不该绝啊! 除了命不该绝,在王碗这漫长的求生过程中,他还留了其它心眼。 第71章 第 71 章 虽说漠北雨下的少, 但靠近河的地方难免水汽充盈,炮弹保管不好容易哑火,所以都存放在后方, 王碗贼兮兮的笑起来, 我刚好找到了那条运送路线。 炮弹有相当的重量,很容易留下车辙印, 而这种规模的炮火压制需要大量供给,寻常配给早就已经用完了。 柴筝扒了一下王碗的肩膀, 可以啊, 要是不带你过来, 我就亏大了。 张凡的目光在她脸上逗留须臾, 他到现在才发现, 小将军对自己跟王碗有种出乎寻常的信任, 即便他们在此之前并没有任何建树。 都说带兵的人擅长赌, 张凡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令人颤栗的豪情,若是柴筝赌输了, 可就是独自一人深入敌军腹地, 能活着回去的概率实在太低了,简直疯狂。 王碗压低了声音又道,跟我来。 这里是北厥人的领地,只要发现大靖军队的影子,可以直接形成合围之势, 因此道路并不需要隐蔽,求得是尽快将物资送往前方,要选就选最短最平坦的直线。 即便如此,如果没有王碗的引路,柴筝想找到这里估计要一倍时间不止她跟王碗毕竟分了两个方向。 柴筝似乎呛了一口风, 闷在喉咙里狠狠咳嗽了两声,她的脸色瞬间有些苍白,王碗刚想问没事吧?,就见张凡摇了摇头。 柴筝咳嗽完,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她胸口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摩挲过,呼吸时隐隐发疼,于是柴筝抬着上眼睑看向小阮,满脸写着求助。 第56章 即便柴筝现在面无表情,阮临霜也不会任由她逞强,慢性毒有慢性毒的麻烦,随着柴筝每一声咳嗽,阮临霜的心都揪了起来。 王碗阮临霜是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微微有些不适应,她道,你留意过这条路上多久会有运物资的队伍吗? 一个时辰两趟,王碗回答得很快,基本上不停,不过马和人需要休息,所以当上一趟到达后下一趟才出发,以 敌营中忽然三炮连发,王碗趁这间隙停了会儿,略微安静下来后才道,三声炮响为号。 也就是说这条路永远不会空着,全程都有一支运送物资的队伍,柴筝虽然不能说话,但她猜这一队人马应该比自己这四个乌合之众来的有凝聚力。 阮临霜跟她心有灵犀,下个问题就是,多少人? 不少,王碗还真就数过,二十出头,兵强马壮,不是我长他人志气他的眼神虚虚掠过另外三张脸,就我们几个无异于找死。 正说着话,刚好看见运物资的队伍从眼前走过,四个人不约而同的将头往下一闷,靠着芦苇荡外最后一层高耸的杂草掩盖身形。 这趟是往回走的空车,也就意味着下一趟就是装满炮弹兴许还有其它东西的物资车,阮临霜忽然道,这么长时间,这么密集的炮火,竟然还没有耗光? 不仅是阮临霜,就连对物资储备不大了解的王碗都有些奇怪了,他曾经打扫过凉州城军备库,整个凉州城的炮弹储量也就几百发,按北厥人现在的浪费方式,一炷香之前就该用光了。 幸好柴远道一开始就没选择对轰,否则这会儿不仅落于下风,还会被试探出致命的底线。 跟上去!鉴于柴筝这会儿胸口还堵着血气没办法说话,阮临霜开始代替她作死。 一而再再而三,张凡已经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刚想回头安慰一下自己同病相怜的兄弟,结果发现王碗也是一样的跃跃欲试。 感情这儿就自己一个正常人? 北厥人的队伍很壮大,行进在路上就算想忽略都很难,因此即便柴筝她们离得比较远,这一路也有惊无险,并未跟丢也并未被发现。 大概北厥人也完全没想到,四个半大的孩子就敢不要命的折腾,还打算在这凶险之地杀个七进七出,全身而退。 这些弹药的配比剂量经过了改进,因此威力加倍,不过大剂量的弹药很不稳定,需要非常细致的保存步骤,取进取出相当谨慎,而这库房也远离营地,防止失火之后难以控制,将整个营地都毁了。 这想法不错,至少比木桑那种甲板上安军备库还装着弹药的做法要过脑子。 虽然连带风险减少了,却也让柴筝她们潜入的更加容易,这要真是在万军丛中,他们四个再不要命,今天也只能远远看上一眼,然后扭头回家。 看守弹药的是一个老人和数十突厥军,另外还有五六个负责将弹药装上车的工人 从事这种危险工作的一般都是俘虏,他们的五官比较扁平,跟北厥人那种高眉陷目卷头发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可是除了这些工人,连那带头的老爷子都很明显是个大靖人,他五短身材笑容可掬,看起来有些圆,有些像阮临霜低声道,戴悬。 这个老头当然不是戴悬,但给人的感官却非常相像,连那种阴阴恻恻,随时会背后放冷箭的气质都十分吻合,说戴悬是他养大的,柴筝能四脚朝天表示赞成。 戴家人的奸诈狡猾也非一两日,他们原本身处江湖之中,以高超的手艺入仕,既无才学也无军功,刚开始异常艰难,不过精湛的技艺总有出头之日,最厉害时也混到了从三品,在长安有自己的府邸,出入都坐马车或轿子。 仰仗恩宠得来的赏赐也会因为恩宠的消失而毁于一旦,戴家并无深远的根基,所谓荣华富贵都是漂浮在空中的微尘,可以落在他们头上,也会落在别人头上。 要长久保持这份富贵,要么体现重要性,让上位者意识到非戴家不可,要么就四处落脚,大靖不行还有北厥,还有木桑,选择这么多,何必吊死一棵树。 柴筝的脑海里瞬间涌上来一个祸害的名字,几乎与阮临霜异口同声,戴朝仇。 谁?张凡奇怪。 他也是自小被他爹塞了一肚子书的类型,不过天资所限,到现在连个秀才也考不上,但穷尽张凡所知,他也想不出来这位戴什么仇是谁书上都不写的人能有什么名气? 咳。柴筝脸色有些古怪。 戴朝仇的名字在《奇人录》中,当年她听小阮提及此书,回去就偷偷摸摸自己买了一本。这书并非正规书局所出,里面内容十之八/九很正常,还有一二分纯属杜撰,关于柴国公的情史曾笑得柴筝肚子疼了两天。 不过这本书里仅仅只是提了提戴朝仇的名字,另附一张比较粗糙的画像,通篇讲的还是戴悬的爷爷,戴家的主人。 不过阮临霜对这个人却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她压低了声音道,戴朝仇就是当年引起先帝不满,致使整个戴家被牵连的罪魁祸首。 年岁渐大的先帝痴迷丹药,戴家曾是江湖人,对这些旁门左道的长生之术也有所涉猎,加上炼丹本质与调配□□异曲同工,戴朝仇曾入宫闱跟一帮和尚道士打交道,为先帝造了一样九龙长生鼎,炼丹时也跟着搀和,打下手。 然而有一次炼丹不慎,炉子惨遭炸毁,九龙鼎也掀了个底朝天,先帝震怒,那帮和尚道士原本就包藏祸心,为了荣华富贵而来,岂肯承担错误,于是戴朝仇就成了偷工减料、碍手碍脚甚至还有欺君犯上之嫌,最后判了个鞭刑、刺字流放。 戴家也因此没落了。 戴朝仇最擅长的就是火器,阮临霜最后总结,北厥有他相帮,恐怕还有后手。 那戴悬来漠北就不只是为了铁矿,还有机会跟他二大爷接头。柴筝品了品,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张凡已经沉默了许久,这会儿稀薄的声音插入其中,关于铁矿山,我有句话要说。 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扫向了他,张凡被看得直发寒,说话都哆嗦起来,我爹在附近查探过,挖出铁矿的地点就在那处山中,目前为北厥萧家所用,已经开始大量开采。 那毕竟是整个漠北军中最好的斥候,张凡又道,采矿的苦工大部分都是俘虏,除了战场上被抓得,还有平民平民居多。 我们先把眼前的危机解决了,然后再探讨矿山的事。 阮临霜现在是柴小将军自带的军师,虽然此处只有四个人,她也得将任务安排好了。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现在看,只有路上劫车最为容易,无论是前沿阵地还是这后方的军火库,单靠我们都难以撼动,还是得从薄弱处下手。 等等。王碗的声音也在颤抖,但很明显他的哆嗦是兴奋出来的而非害怕,张凡趴在他身边,都看见他咧到耳廓的嘴角了。 王碗示意再等等,方才几趟,这支小队只护送了三辆车,但你们看 第四辆车刚刚组装完成,用铁皮进行了加固,看样子是要托运体积更大更重的物品,戴朝仇手里拿着一叠纸张,正在跟将军模样的人说些什么,后者过一会儿就在这些纸上按了手印。 第72章 第 72 章 柴筝她们呆的地方距离炮火前线有一段距离, 地面也已经消停好久不再颤动,但随着两声号子,能轻微的感觉到有什么重物在不远处倾轧。 随即, 军火库的门一开, 就连见多识广的阮临霜片刻间也呆住了 那是一门造型怪异的炮筒,足有旧炮筒的两倍大, 表面由精钢覆盖,配备有最高端的瞄准镜。 炮筒直径也有点出乎预料, 现在的炮弹装填进去就像个小孩子的玩具, 因此随着炮筒一起被拖出来的还有另一筐巨型炮弹, 即便是两个成年男性, 一次也仅能运送四到五颗。 怪不得北厥人忽然大方起来, 原来是存货已经晾在淘汰的边缘, 还不如打凉州城个胆颤心惊。 阮临霜并不擅长这样的潜伏, 她贴地艰难地挪了挪,半天没挪出个成效来, 最后还是拉了拉柴筝的衣服, 让柴筝离自己近一些。 阮临霜贴近她的耳边道,按现在的炸药配比,这炮筒能直接轰碎城墙一个角! 凉州城防已经是漠北十六州中数一数二的坚固,它毕竟矗立在最后的防线上,时不时就要受个外敌惊扰, 倘若此处一破,北厥就可长驱直入。 柴筝贼兮兮地笑起来,小阮想的是否跟我一样? 她现在的形象实在有些不堪入目,脸色苍白,只有唇中含着一点病态的血, 蹭着淤泥,芦花落了满头,似是提前进入了花甲之年。 即便如此,阮临霜的心里还是狠狠跳动了一下,她的柴筝招摇跋扈,这是一副惹是生非的表情。 阮临霜不自觉地笑起来,要劫我们就劫最好的。 柴筝可太喜欢小阮揣着斯文的外表背地里使坏了,因此忍不住凑过去,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阮临霜白白嫩嫩的脸上瞬间被啃出一圈黑印子,继而后知后觉的垂下眸子,耳朵根又烫又红,但脸色却没任何变化。 张凡发现自家军师大人颇有斯文败类的潜质。 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尖叫声,根本没什么精力去管谁亲了谁。 那炮筒,有这么大张凡捏着嗓子,尾音都是颤的,强行克制着才没真的尖叫出声。 他伸手比划了一个王碗,都有人高了,我们四个细胳膊细腿的,就算真抢到手,怎么拖回去? 可以拆,王碗跟着柴筝混,越混越疯,他拍着胸脯保证,我刚从军的时候擦了个把月炮筒,这东西有几个重要的地方精度最高,很难打造,我们拆了带走,其它给北厥人留着。 柴筝一挑眉,问张凡,听见了吗?有办法。 哦。张凡冷漠脸,并伸手将王碗的头狠狠怼进了泥地里。 这条路不算长,但骑马驾车的情况下要两个时辰来回也不算太短,阮临霜又抿唇轻轻笑了笑,我刚刚留意过这条路两边平坦,中间有一部分护城河漫出去的石子浅滩,水大概只能淹到膝盖以下。 漠北地势原本就很复杂,有了人为开凿的护城河后,更是增添了不少新的地貌特征,譬如芦苇荡和沼泽地,而北厥连年干旱,少见这种江南风貌。 以小博大就要擅长利用各种优势,柴筝掂量了一下,自信满满,我们能赢。 张凡已经说不出话了。 装炮筒的那辆车交给你,柴筝点着王碗道,她顿了一下,四根手指里屈起一根,不行,我们人手太少,所有车辆都交给你,但你优先炮筒。 王碗点头,明白。 剩下的是护卫队二十来个人,这些人的本事稀松平常,带头的那位明显只是个戍尉与我们的卫队长差不多,张凡,你可以处理。柴筝又道。 张凡这次没拒绝,只是有气无力地答应了声,得令。 至于剩下的,我跟小阮会解决。刚刚这句话还有点说服力,但此时的柴筝实在过于苍白,趴在地上都有种摇摇欲坠之感,至于阮临霜 张凡从来没见过她动手,难不成是想靠嘴皮子说死对方? 炮弹装车是个异常缓慢的过程,柴筝抬了一下手,示意所有人跟上,先去预定的地点埋伏,并趁这段时间重新审视一下这个草率的计划。 第57章 计划虽是令人头疼的草率,但一时半会儿四个臭皮匠也凑不出个诸葛亮,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执行。 柴筝她们的运气出乎预料的好,刚到这里遇上了王碗,守株待兔的这段时间里,又陆续撞见了另外两个自己人,整个队伍瞬间壮大起来,就连张凡都莫名有了种自信。 柴筝嘴上说着我们能赢,其实把握也不大,都是伤疲之师,若是平常,她一定将小阮安排在后方,绝不冲在前面冒险,但此时能用的人手实在见底,竟连心上的读书人都要沾血了。 新的炮筒实在过大过重,为了能够装下它,车马也是定制的,尚未看见影子,就先听见了动静,埋伏好的四个人外加两位后来加入的先遣军,齐齐紧张起来。 北厥人没有发现埋伏,跟往常一样还在向前移动。 柴筝将短剑紧紧握在手中,这一队先遣军除了张凡和王碗都是精英,但北厥人也不好惹,他们既然放心让运输队这么光天化日地跑来跑去,可以说明根本不怕抢。 因此不强求刚到场的人能一当十,最好一当二,再不行两个人放倒一个柴筝都算是不吃亏。 她跟阮临霜扛着的才是重头戏,而小阮逃跑可以,殷岁恐怕都追不上,论揍人的技巧,以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为单位,小阮大概等于半个读书人 柴筝还中着毒,这毒平常没什么影响,柴筝甚至感觉不到难受,只是容易累一点,若非如此也不会到现在才发现。然而一旦跟人动手,毒素随经脉运行,柴筝就有一种窒息感,心口偏上紧缩般的疼,最厉害时像被刀子来来回回地刮。 她不敢告诉阮临霜,现在的小阮得代替自己纵观全局,精力不能分散。 柴筝不说,阮临霜却感觉到了,小将军当局者迷,忘了她家小阮心眼太多,根本没有分不分散一说。 阮临霜的手盖在小将军指尖上,柴筝将剑握得太紧,几乎在轻轻颤抖,阮临霜将手掌翻过来,同她交握着,柴筝这才缓缓松了那根快崩断的弦。 柴家的小将军总是这样,看起来自负强大、无所动摇,却在暗地里将太多责任放在心上,执拗的不与人分担,直到将自己折断的那天,才会露出脆弱的一面。 阮临霜有时候甚至会想,这一路走来,柴筝总是在前面护着自己,自己又能为柴筝做些什么 化为她的利刃铠甲,让柴筝永远不会有折断的那天。 阮临霜深吸一口气,要行动了,我们速战速决。 常理来说,还是要从队尾收拾起,但不利于速战速决,当阮临霜从队伍的正面落下时,即便是那身经百战的戍尉也吓了一跳。 要不是阮临霜被柴筝蹭得太脏,他兴许还会认为是神明降下天罚了就在这分神的瞬间,王碗已经拿刀扎了马屁股,队伍最后排的炮弹箱瞬间倾覆,一个个滚落在河水当中。 王碗嘀咕着,以后我们装弹药的箱子一定要配个铁箍。 北厥人的反应很快,他们瞬间组织队形,里面一圈收缩保护炮弹,外面的则冲王碗而去,戍尉从马背上拿出求援用的穿云令箭,刚要送它上天,眼前那位轻飘飘的小姑娘就忽然欺身而来,一把抓住了另一端。 戍尉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不要命的一招,手上的令箭并未抓稳,然而阮临霜看着仙风道骨,一派高手作风,却抽了一下没抽动阮临霜决不能放这东西上天,那戍尉也看出了她的目的,抽刀就往阮临霜身上砍张凡一直蹲在最近的地方伺机而动,见状,随手抓了一把淤泥糊上戍尉双眼。 一瞬间鸡飞狗跳蛋打,除了各司其职的条理性,完全没了准备阶段的豪情,什么揪头发抠鼻孔的下流招式全部用上,毕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被张凡这么一搅和,那戍尉不得不松开手,阮临霜夺了令箭往后退,她两根手指捏着引线从中扯开,只眨眼的功夫就将这东西废了扔进水里。 而水中已经有血逐渐漫延,柴筝额上起了一层汗,她负责收拾漏网之鱼,现在令箭已废,这些北厥人要么自救,要么就得找援手,他们人数上占着优势,而且装备精良,刚开始并不将这些忽然冒出来的泥猴子放在眼里,但两轮交手吃得亏实在太大了 芦苇丛中冒出来的人无组织无纪律,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扑上来就是一阵乱锤,还每每锤在要害,四辆车已经翻了两辆,头领自顾不暇,而所有突出重围的人又被柴筝给收拾掉了,几乎眨眼之间就被蚕食得毫无立足之处。 就连柴筝也没想到自己这支队伍如此凶残,简直锐利的势不可挡,王碗炒着巨大的炮弹往人头上砸,转眼已经惦记上了第三辆车,而张凡跨坐在戍尉的肩膀上,正在抠人家的眼睛。 柴筝忙里偷闲,给自己未来的左右手鼓了鼓掌。 第73章 第 73 章 阮临霜力气不大能踩人头, 她落在柴筝身边,开口就是,全部杀了, 一个都不能逃脱。 只要走脱一个, 他们就休想平安无事地撤回凉州城内。 北厥人的队伍还在收缩,越是到最后越是铜墙铁壁般难以攻入, 他们也算看出对方的目的在炮火,为防人员损失过大, 只能将第四辆车舍弃, 这些北厥人十分扎手, 连柴筝都被逼退, 一时片刻收拾不了这有序的阵型。 就在王碗准备将第四辆车推翻时, 阮临霜却伸出莹白的手指按住了他, 将马车拉远点, 我们的人撤退,以矛攻盾。 王碗作为擦过一个半月炮筒的后勤人员, 飞快估算了一下距离和炮弹威力, 一边说着疯了疯了,一边摩拳擦掌,在尸体上疯狂摸火折子,还真给他摸出两支来。 撤!我们的人快撤! 人死马不死,除了被王碗扎了屁股的两匹, 剩余的在这一声令下,被柴筝带来的人全部瓜分,阮临霜在前头驾车,王碗蹲在炮弹中央,后头跟着鬼喊鬼叫的张凡。 张凡原本还能看出个人样, 这一轮搏斗之后严谨的形象去了一大半,毕竟割喉是项技术活,弄个不好自己也溅一身血。 这支六人的可怕小队来得快去得也快,北厥人还没从噩梦里清醒,柴筝她们已经策马撤出老远,开始卸炮装弹 感谢戴朝仇,这炮筒已经就位,都不需要自己拼接。 第一声炮响,北厥人中的幸存者连带这条运输通道瞬间化为乌有,柴筝她们已经离得足够远,还是掀起热浪扑面而来,风卷带着硝烟擦在柴筝消瘦的脸上,而她的脸色却越发严峻。 第二发直接指向了北厥人的炮兵阵地,距离有些远,若是传统炮铳绝对难以打中,当柴筝冷着脸要求试一下极限距离和精度时,就连一路发疯的王碗也有些怕了,乖乖调整方向,对准了小成一个点,几乎消失于视野中的敌军阵地 完美命中。 巨大的轰鸣声中,所有人都震住了。 这炮筒简直是热兵器时代的一次革新,一旦北厥大范围的推广,别说是漠北十六州,要攻下整个大靖也是须臾之间。 柴筝当机立断,你们四个拆了炮筒,带最重要的部分先回去我跟小阮再回营地一趟。 她现在有三个问题亟待解决,一是戴朝仇,二是铁矿山,三是绑架小阮的原因。 可是王碗原本想说我们刚刚才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敌军必然严阵以待,你们这时候回去简直狼入虎口,然而目光落在柴筝的脸上,他说出口的就成了,得令! 等王碗带人都撤走了,阮临霜才忽然一翻手捏上了柴筝的右腕。 脉搏缓且微弱,柴筝也没动,她现在只要有任何不轨,都能被打成欲盖弥彰。 过了好一会儿,远处搜查的动静在逐渐靠拢,柴筝才轻轻发出一声,小阮,你这医术是不是不行啊? 阮临霜抬起双眼幽幽地看着柴筝,你知道这毒叫什么吗? 柴筝紧张地摇了摇头。 长忧。阮临霜看起来有些担心,这种毒我在书上经常看见,但真正的记载却不多。 一种经常看见却记载不多的毒? 柴筝跟着眨了眨眼睛,很严重吗? 书上常提,是因为此毒流传广泛,每年都会有好几例,记载不多,是因为毒性过于蹊跷,无从观察记载。 阮临霜的脸色比柴筝还要难看几分,这毒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但非常难解。 哦,柴筝心平气和地答应了一声,我们能先藏起来吗? 她虽然看起来一点不上心,其实焦躁的很,柴筝清楚这些年小阮在医术上着的力,虽不是系统学习,但小阮聪慧,当不成神医,也比军营里那帮兽医来的靠谱。 小阮说棘手,这毒就肯定不好解,算计自己的人想要自己死还算是好的,若拿着解药威胁小阮甚至是柴远道,事情就会更糟 若非如此,柴筝想不通对方为何给自己下慢性毒药的原因。 踌躇间,柴筝已经抓起阮临霜的手,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窜到了更多敌人的眼皮子底下。 她天生缺少危机意识这根弦,若非小阮亲力亲为成为她的这根弦,柴筝早就将自己给浪没了。 两个小姑娘在夜色中并不起眼,另外感谢乐清多年前将她们扔在海面上睡觉的经历,教的她们在地上飘起来不带风也没有声音,长肉垫的猫一样潜入了军帐中。 是戴朝仇的军帐,这人身材矮小戴家的人可能全都长不高,但骄奢淫逸却很有一套,鉴于他很有利用价值,北厥对他也是有求必应。 这军帐搞得堂皇富丽,宅子里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差他的,还有几个赤/身/裸/体的美人躺在散落的薄纱中,美人们都在睡觉,柜子翻动,藏进去两个小姑娘也全无所查。 柴筝挑得这个柜子很不起眼,藏在床后面,放得都是些旧衣服,面料摸起来还可以,只是有些磨损和脱线,估计是想堆满了就去扔。 箱子很厚重,盖下来后就是个安全完美的小天地,另外锁孔处通风透光,还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柴筝和阮临霜个子还没抽到极限,漠北吃得不好还成天跑来跑去,养不出肉来,虽不至于看起来瘦瘦小小,但两个人蜷在一个大箱子里还是绰绰有余。 戴朝仇不知在忙些什么,尚未回来,一片安逸中柴筝有些累了,她将下巴架在阮临霜的肩膀上,阮临霜声音轻轻地拂过耳侧,你睡一会儿,人回来了我会叫你。 随着这句话,柴筝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得有些久,柴筝睡了两个多时辰才醒过来她是自然醒,迄今为止阮临霜没有叫她,外面也没什么动静。 甫一睁开眼,柴筝就看见箱子里的两根香蕉和一串葡萄,阮临霜的精神出乎意料的好,正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自己。 柴筝缩了缩脖子,小声问,怎么了? 你梦里又说要娶我了。阮临霜伤心欲绝地叹了口气,你清醒的时候总是提也不提,是不是变心看上别人了? 这从何说起? 柴筝跟不上小阮变脸的速度,她刚从睡梦中起来,还有些懵,我看上谁了?张凡、王碗还是长寿?她思考了片刻又摇摇头,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迷糊中,柴筝想不起自己要看上人还是马,但醋倒是吃的挺快,脸一拉不高兴地说,我还没追究佩年年的事呢。 佩年年骄纵但可爱,她喜欢小阮证明她眼光也不错,柴筝表现的大度包容,但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在意柴筝将其归纳为中年危机。 香蕉和葡萄都是阮临霜直接从房间里拿过来的,据她所说外面的美人们还没有醒,她们中了一种名为长眠的迷香,不至于要命,但只要吸上一口就能昏睡三天,倘若所用之人居心不良,剂量超出太多,兴许真的会长眠致死。 阮临霜道:而外面那些人永远都不会醒了。 第58章 她们看上去倒是活生生的,胸口起伏也会呼吸,但戴朝仇从得到她们的那一刻起,就没打算放她们离开就像是私人物品。 柴筝摘了颗葡萄咬在嘴里,我要杀了戴朝仇。 从军火库拖出去的炮筒久久不到前方阵地,柴筝这一行人做的事很快就被发现了,戴朝仇因此焦头烂额,直到未时才回到了自己的军帐。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北厥的将军,看装扮官阶不低,柴筝甚至认为他会是萧氏一位王爷。 是南院王萧刑。阮临霜见过他的画像。 戴朝仇的神态比萧刑还要怠慢几分,他直接进了军帐,点起一盏小炉子,坐在躺椅上暖手,他这房间虽然大,却是凌乱不堪,萧刑扫视了一眼,实在不愿意坐到那被薄纱笼罩的床上,就只能站在戴朝仇旁边。 这好歹也是北厥握有实权的一任王爷,戴朝仇这不像是来投奔,倒像是来作威作福的。 阮临霜在朝堂里混久了,自然知道找死的人会怎么得罪实权者,她一时不知道戴朝仇作为戴家的人,是真的蠢到这种程度,还是有其它目的因而故意为之。 萧刑原本就比戴朝仇高上不少,后者坐下后更是超出了大半个身子,萧刑因此俯视他。 你不是保证此举万无一失的吗?萧刑压着嗓子。他背对大床,因此柴筝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声音就知道萧刑非常不高兴。 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戴朝仇说话有些拖沓,至少我们还保留着图纸。 萧刑冷笑了一声,根据图纸以及您这位机关大家耗时半年多,目前为止也只打造出了一门,本打算测试威力,却让大靖那帮人占足了便宜,耗损我们大量炮弹,还损失了一个炮兵阵地。戴先生,你最重要的就是这点利用价值,如果连这也无法保证,留着你也没有用了。 不忙,戴朝仇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王爷,您不觉得在外面测试炮筒,威力再大也不过隔靴搔痒吗? 萧刑神色一沉,什么意思? 从内部瓦解凉州城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戴朝仇的话让柴筝和阮临霜的心狂跳不止,一个藏在暗处的阴谋恐怕已经酝酿良久,终于要显出獠牙了。 第74章 第 74 章 之后萧刑又跟戴朝仇说了一些话, 无非是现在该怎么办,参照图纸,能不能再造出来之类的。 萧刑全程显得忧心忡忡, 隔一会儿就要质疑戴朝仇的做法, 到最后戴朝仇有些不耐烦了,他冷笑一声, 王爷要真是看不上我,不如另择他人, 将戴某杀了也好驱逐也好, 省的以后双方合作还要常常费心。 萧刑对他迁就的厉害, 脸色虽拉得有些冷, 却真的闭嘴安静下来。 过一会儿, 戴朝仇先道:待会儿王爷同我去铁矿上看一眼吧, 最近这采矿的速度有些缓了, 当中杂质也过多,锻不出好兵刃。 萧刑不大情愿地答应了一声, 他不太想在这香甜奢靡的军帐里多呆, 说完正事就告辞了。 也怪不得萧刑,柴筝在这箱子里闷的鼻子发麻,连阮临霜身上那股清冷的冰雪气息都远去了。 戴朝仇毕竟是南方人,适应不了漠北的干冷,萧刑离开了好一会儿, 他仍抱着暖手炉窝在躺椅中,四周氛围安逸的令人昏昏欲睡,戴朝仇眯眼小憩片刻,军帐厚重的门帘再次被人掀开,走进一个带着毛绒帽子的北厥士兵。 他单膝跪在戴朝仇面前道:潜入凉州城的人已经找到了全部被杀, 您要的目标失去踪影。 戴朝仇原本闭着眼睛,闻言方才缓缓睁开,里头毫无倦怠之意。 他问:都死了,死在哪里? 尸体已经全部带回,就在营帐外那恭敬的北厥人继续道,伤很奇怪,凶器有刀、绳子、还有倒栽沼泽活活淹死的,单看伤势倒像是我们的人自己犯蠢,而对方兴许是个高手,又兴许不会武功。 说了一堆有道理的废话。 走,戴朝仇终于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带我去看看。 藏在箱子里的柴筝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这些找回来的尸体中有不少是她的功劳,张凡也出了力,还有小阮的手笔,要是将三个人的功劳归结到一个人的身上,戴朝仇研究半天也只能研究出个一步三喘的高手 打着打着没力气了,就开始设陷阱诡计。 可是戴朝仇绑你干什么?柴筝想来想去有些莫名其妙,他有个没娶媳妇儿的私生子? 阮临霜面无表情地掐了掐柴筝的脸。 柴筝以箱子太小为借口向前拱了拱,将阮临霜困在角落方寸之地中,她双臂撑着箱子两壁形成的夹角,又道,小阮你放心,不管戴朝仇要做什么,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她那双眼睛即便在黑暗中也是亮晶晶的,只是年纪不大手太短,气势汹汹地撑一会儿就累了,没骨气的往阮临霜胸口一趴,这里头一定有戴悬的事。 戴朝仇和戴悬关系如何不可考证,但亲缘摆在这儿却是明晃晃的,若戴朝仇跟戴家真的还有斩不断的联系,他绑架阮临霜就很有可能是受了戴悬指使。 柴筝又道,是看中了你太子妃的身份,还是出于其它原因?小阮,你一向想得比我多,这么半晌不开口,是不是知道原因啦? 我不知道原因,但我被绑架这件事孙启府似乎并不知情。阮临霜道,那天你离开后,孙启府找上我要商量回长安的路程安排,中途戴悬有事寻他,就在他离开时,我被人打晕塞进了麻袋中。 绑架她的人接到的命令中大概有不能伤人这样的前提,因此阮临霜虽然是被打晕的,下手却不重,醒来后也没头疼的症状。 戴悬是故意支开孙启府,这么看他与赵谦也不齐心,又或者戴悬的身上还有其它的任务,但孙启府并不知情,阮临霜皱了皱眉,情况复杂的有些微妙。 柴筝已经不只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不管是赵谦还是北厥甚至是木桑的一些行为,虽大部分仍遵照上辈子的轨迹卡着时间点一分不差,却也产生了更多的变化,就譬如这铁矿山,这忽然出现的戴家之人,甚至是改换职业的孙启府 变数越积越多,柴筝有些心累。 戴朝仇在江湖上混了许多年,与军队里这些只会向前冲,不懂耍心眼的愣头青还是有一定区别,他不过出去看了一圈,就得出阮临霜是被人所救,并非自己逃出。 这救人的可能是指碰巧撞上,然后劫了炮筒大闹一场,全身而退了。 饶是戴朝仇一直挂着副不在意的嚣张表情,回到自己军帐中放松下来,还是骂骂咧咧了一通。 柴筝默默将阮临霜的耳朵一折,盖住了所有的声响,并扁着嘴摇了摇头。 她自己是军中长出来的,这些骂人的脏话学都学会了,更不介意多听两遍,可别将乖乖巧巧的小阮带坏了。 戴朝仇这一天也够忙的,中途又出去了几趟,柴筝还感叹着老胳膊老腿的也不容易,转眼天色又暗了下来,萧刑再一次出现在军帐中。 这位北厥萧氏的王爷换了身轻便的铠甲,腰上配剑,走起来哐哩哐噹的响,锣似得一路敲到戴朝仇跟前。 戴朝仇打量了他一眼,半晌憋出句,挺光明正大的。 萧刑道:我这身铠甲是第一批出矿的精铁所制,韧性大强度高,还很轻便。 柴筝嘀咕了声,原来王爷穿这一身是有目的的,我还以为单纯缺个人鸣锣开道呢。 阮临霜在她身后轻轻笑了。 且不管萧刑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他来回走上几步,整个军帐中包括他自己和木箱中的两个小姑娘,都齐齐耳鸣,戴朝仇更是被烦得整个人有些涨红,他打断了萧刑的原地运动,道:王爷,我们还是尽快出发吧。 并礼貌性的将萧刑腰上的佩剑摘了,往旁边一扔,王爷宽心,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大概率不会发生危险。 耳朵终于清静了下来。 话虽这么说,临走时,戴朝仇还是安排了一支卫队负责安全。 军帐中的灯火被重新吹灭,四面陷入黑暗中,柴筝跟阮临霜这才从木箱中探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柴筝随后又被呛得疯狂咳嗽,还只能闷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戴朝仇有些孤僻,他的军帐独立在聚集区之外,周遭巡逻也相对松散,在柴筝这种小小年纪就穿梭主帅营帐的淘气鬼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摸着黑,她拉着阮临霜静悄悄跟在后面,沙土之上不少坟包土丘可以藏身,有惊无险的进入了矿山附近。 这里的空地上驻扎着不少营帐,有一部分是给俘虏住的,还有一部分则配给了北厥的监工。 营帐上昼夜不灭的点着火把,一来是怕俘虏趁天黑逃跑,二来是铁矿十二个时辰不停的开采,因此俘虏们经常要替换,先是有轮班制,六个时辰就可以回去,后来嫌采矿效率低下,改成了每两天有四个时辰的轮休。 俘虏是消耗品,这种高强度的压迫致使大多数人三四天就废了,有救的象征性放到营帐中喂口药,没救得不管咽没咽下最后一口气,直接拖出去喂豺狼鬣狗。 整个营地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味,里面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像戴朝仇这种骄奢淫逸,恨不得将整个军帐弄成青楼楚馆,香味浓到刺鼻的挑剔人物只是飞快地穿过营地,萧刑都差点没有跟上他的脚步。 这地方实在过于敞亮森严,柴筝和阮临霜是做贼的,不好光明正大,于是顺着营地绕了一圈。 营地周围被草席包裹的尸体有点太多了,这荒郊野外的山上处处都是磷火,更甚者秃鹫和乌鸦养得膘肥体壮,柴筝比划了一下个头,发现自己也就是两口的事。 柴筝!阮临霜的脚步一停,她拉了一把埋头走夜路的人,这儿有个墓碑。 这里的尸体都是无主的,别说墓碑,能舍得用草席卷都算是大户人家,大部分可能是拎着胳膊和脚往里面一荡,掉在哪儿就算坟在哪儿因此常有叠在一起的,莫名生不同时,死同寝。 这种地方赫然竖着一块墓碑,阮临霜自然觉得奇怪,即便这墓碑非常简陋,也就是半块树桩,低矮的几乎完全插进了杂草中。 她蹲下来,双手掰着墓碑前后晃了晃,将这不到半米还有些腐烂的东西从土里抽了出来。 柴筝双手合十,念了声,有怪莫怪,有怪莫怪。随后凑上去问阮临霜,写什么了? 山林中有苍天树木遮挡了今夜月光,然而阮临霜的动作惊动了磷火,竟全都顺风往墓碑上凑 兄萧刑之墓。 阮临霜与柴筝一时面面相觑。 倘若这坟是萧刑的,那北厥营帐中的那位是谁,刻墓碑者为何称萧刑为兄,萧刑是北厥堂堂一位王爷,怎么会死后曝尸荒野?看这墓碑的位置和腐朽程度,恐怕已经有好几年了,那时候这地方可能还只是荒野,并非乱葬岗。 而若是同名同姓,天下间竟有这么巧的事? 柴筝道,果然这天底下的皇家都是一笔糊涂账,谁也未能幸免。 第75章 第 75 章 北厥南院王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王爷, 因为北院王拓跋恒就是现在的北厥可汗,萧刑跟他站在同一个位置上,会出现在前方阵地都有些御驾亲征的意思, 至于长眠的这块坟地 就算柴筝根本不挑, 也觉的太挤太草率了。 第59章 是拓跋恒,阮临霜多年努力没有辜负, 她已经将天下大势都记在脑海中,拓跋恒与萧刑从小感情甚笃, 萧刑长他三岁, 因此拓跋恒称他为兄, 并承诺与他共享天下。 你是说萧刑是拓跋恒杀得?柴筝思考了片刻, 也不是不可能, 拓跋恒是五年前才当上可汗的, 当时整个北厥的形式相当严峻, 拓跋恒与萧刑当时还是主帅,上一任可汗骤然去世, 才连夜将他接回, 而萧刑却失踪了整整四个月。 那段时间,整个边城中的流言非常多,还有猜萧氏兵权已经到达巅峰,会不会直接起兵造反。 而除了拓跋恒,整个北厥最有希望坐上可汗之位的, 就是萧刑。 这么算,拓跋恒暗地里杀了萧刑也算顺理成章,这墓碑上的兄字,像是一个讽刺。 拓跋恒当权之后,对萧刑多有放纵, 之前只说可汗胸襟广阔,现在想来,拓跋恒根本不在乎这位萧刑是否图谋不轨不过是个掌中傀儡罢了。柴筝感叹了一声,怪不得我横看竖看那位萧刑,都不像是个身经百战的将领。 现在怎么办?柴筝又问,刨坟,看看萧刑临死之前有没有留下遗物,可以证明拓跋恒的狼子野心? 不需要这么麻烦,阮临霜捧着墓碑,杀南院王是大事,足够让北厥陷入长久内战的大事。拓跋恒下手之前,必然小心谨慎,不大可能留下遗物,甚至于这镇魂的墓碑都藏在杂草之中,求心安罢了。 最容易受影响的年纪里,阮临霜是跟柴筝一起长大的,难免学会些不良动作,阮临霜以前想到什么坏主意,总是不动声色的将眼神向下一收,端庄温柔,现在却轻微挑了挑眉毛。 柴筝也瞬间捕捉到了她的想法,跟着忐忑又雀跃。 虽然拓跋恒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但萧刑之死只要对他的地位还有影响,就永远是心上去不掉的刺,阮临霜根本不需要任何实质性的证明,有这腐朽溃烂的墓碑就足够了。 柴筝比划了一下墓碑的长短,带着这东西也不方便,不如就地掩埋,等我们撤退时再过来挖? 萧刑之死是秘密,就算是那位傀儡,柴筝也不觉得他会知道尸首所在,更别提其它人了。因此墓碑随便埋,没人会察觉,反而带在身上不安全 虽然这东西连墓碑都算不上。 小阮,我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柴筝手里拿着短剑蹲在地上刨坑,现在看也不算不好,没头苍蝇转两圈,就能摸到这么个好东西,真是上天眷顾。 阮临霜原本想帮忙,却被柴筝抱着腰抬到一边去了,借口是小阮的手是用来拿笔的,刨坑有点浪费了,而且我只带了一把短剑。 因此,阮临霜只能蹲在一旁看柴筝刨坑。 这木牌不大,半盏茶的时间不到,柴筝已经刨出个差不多尺寸的洞,正将木牌塞进去时,不远处亮起了灯光,还有两三个人说话的声音。 柴筝的目光警觉起来,拉着小阮往乱葬岗深处藏了藏。 这几个人都是过来处理尸体的,因此也不愿往里面多走几步,柴筝原本只是想躲着,脑子里灵光一现,拉着阮临霜忽然鬼鬼祟祟的跟了上去。 尸体只有可能从两个方向运过来,不是营地就是矿山,柴筝是从营地绕到这座乱葬岗中的,因此可以确定方向不对,只有可能是从矿山而来,只要跟着他们,不迷路还不易被发现。 一辆马车上装了有近十具尸体,一旦大靖城破,可想而知平民会遭受怎样的下场。 这些处理尸体的人只是普通监工,大部分甚至没上过战场,只是从监狱里抽调的,警觉性自然也不比上戴朝仇带的那一群,柴筝跟阮临霜一路尾随都没被发现。 乱葬岗离铁矿并不太远,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远远就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果然是不分昼夜都在工作。 空气中漂浮着粉尘,而不远处的风口有火光隐隐绰绰,按柴筝的经验应该是打铁的炉子。 幸好这矿场并非密封,否则柴筝都不敢靠得太近,怕炸起来伤及自己这样的无辜。 矿场很大,里面少说也有上百号人,柴筝和阮临霜借着夜色掩护藏身在砖石之后,四周说安静,凿铁矿的声音一刻不停,说嘈杂却也听不见其它动静。 所有的人都目光空洞着重复千篇一律的动作,稍微慢下来就会有一顿鞭子在后面等着,北厥与大靖语言不通,这里大部分的人都是无法相互理解的,因此叽里咕噜骂几句,又归于叮叮当当中。 为了保证工作效率,矿场四周都点着火把,最中间还有一座柴火搭起来的塔,火光虽然不稳定,明明灭灭的,映得周遭都是暗红色,视野说不上好,勉强能够继续工作的程度。 守卫最严密的应该就是这座柴火搭成的塔,矿山周围倒是稀松平常 也不难理解,这里是北厥的地盘,外面是一个接一个的帐篷营地,就算本事大运气好,真的钻了空子能逃走,还有护城河横亘,护城河上的吊桥关系着一城存亡,不会为了两个人轻易放下。 这些俘虏一旦困在此处,就很难再出去了,绝大部分已经认命,还敢蠢蠢欲动的都是些新人,不过很快也会有一盆冷水浇在他们头上,告诉他们并非破釜沉舟就能成事,不怕死之上还有一层叫生不如死。 戴朝仇这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矿山中也很容易吸引目光,阮临霜抓了柴筝一下,原本是想扯袖子,然而黑灯瞎火两人又靠的近,阮临霜的五指直接扒拉在了柴筝手臂上 嘶柴筝笑着道,小阮,说好弱不禁风的呢,你是不是背着我扛过沙包? 她胳膊上被阮临霜这一抓,抓出了五道红痕,疼的有些厉害。 阮临霜这才发现,柴筝的皮肤像是一层苍白的细瓷,就是稍微碰一下都会留下很明显的印记。 这是长忧的症状之一,这种慢性毒刚开始会让人疲惫虚弱,而后一步步摧残身体,就算是生前堂堂九尺大汉,临死之前也会脆弱的像一颗水晶,幸而柴筝原本就是个水晶般玲珑剔透的小姑娘,倒看不出过多的娇弱来。 不过这种毒也有样好处,若不是恨到极致,想用这种毒折磨对方,单纯以解药做诱饵引人上钩,这种毒的后遗症非常小否则到后期人都废了,这解药派不上用场,筹码损失殆尽还会引来报复,对下毒之人来说,得不偿失。 阮临霜沉默了片刻,将头枕在柴筝的肩膀上,有哪里疼一定要跟我说,柴筝,我很担心你。 阮临霜总是将自己绷得太紧,有时候也过于理智,好像凡事不能使之动摇,像这样偶尔的示弱就连柴筝也无法拒绝。 柴筝因此苦笑了一声,小阮,你被我带坏了。 兴许我一直都这么坏,只是你没发现罢了。阮临霜的声音笼着山中薄雾,听得柴筝心头有些痒痒。 顿了顿,阮临霜又道:萧刑不在队伍中。 戴朝仇是跟萧刑一起来的,按理说萧刑应该寸步不离,他虽然是个假王爷,却是个堂堂正正的假王爷,相反戴朝仇不过是个大靖人,再怎么受信任,都不该让他在铁矿山这么紧要的地方,随便徘徊。 戴朝仇顶着张不受待见的脸,在这里的人缘居然还不错,不管是谁都对他恭恭敬敬,不仅柴筝觉得迷惑,就连阮临霜都感到几分不可思议。 戴朝仇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他只是草草在矿山上转了一圈,离得太远实在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落在俘虏身上的鞭子更重了,有位稍显孱弱的被打到皮开肉绽,脚下随之一软背后的竹筐倒扣下来,铁矿摔在地上,竟像棉絮般裂开了。 这铁矿是不是过于敷衍了点? 阮临霜忽然道,这里不是真正的铁矿山。 这里也出铁矿,但质量实在太差,阮临霜都能看出以这里的铁矿打造兵器,只能出最寻常最普通的,是快速消耗品,用不了多长时间。 但柴筝半路抢信抢回来的那块铁片却是精铁,与那架新型的炮筒材质相同,是这座矿山上出不了的精铁。 阮临霜想了想,假萧刑做这王爷也做了四五年,没有真正的血统和经验,可万人之上呆久了,难免呆出几分野心来,他要是甘心做拓跋恒的傀儡还好,若是转而跟萧氏勾结,现在的权势在手,要隐瞒个精铁矿应该不成问题。 第76章 第 76 章 柴筝还在漠北血洒疆场时, 阮临霜已经身处朝堂见过太多勾心斗角 人人难免都有私心,就算是骨子里正直清廉的人也不单纯是为了天下苍生、民生民计,有些为青史留名, 有些为荣华富贵, 正经得来的荣华富贵是应该的,不足为耻。 可是身居高位久了, 不往尘埃里看,就不知道自己原本也是从尘埃里来, 对上位者来说现在也是尘埃一片, 像这个假萧刑他所拥有的都建立在一层危险关系上, 但他看不清脚下悬索, 只知触手可及的更高处。 但是柴筝可太喜欢这种敌方的猪队友了, 有句俗语说的好, 与其自己努力, 不如派最蠢的投降,说不定就给你降出一座精铁矿来。 后面半句是柴筝临时添加。 她原本还觉得这座铁矿是北厥所有, 半路抢过来为自己所用有些艰难, 这么个好东西北厥就算再打一仗也会想法设法地抢回去,到时候惊动赵谦,这瞒着朝廷造兵器的计划就提前破灭了。 谁知萧刑做了个圈套,以这出庸品的铁矿做了幌子,里头掩盖着真正的好东西, 就算之后被抢,为防拓跋恒起疑,他也只能自己吃哑巴亏。 妙啊。 妙的柴筝摩拳擦掌。 柴筝哎了声问,小阮,萧刑如果真的想将这铁矿纳为己用, 这精铁所造的东西就肯定不会让拓跋恒知道,那门炮算是白送给我们的吧? 不只是炮,他整个铁矿都会白送给我们,阮临霜从山石后头往外钻,走,看看能不能找到萧刑和精铁矿的位置。 萧刑虽然不在戴朝仇身边,但他是个假货,既比不上真人的胆气,也没有他的本事,到哪里都需要有人保护,防止刺杀和图谋不轨的对象。 若说戴朝仇这边是惹眼,那萧刑就是兴师动众,这人是超乎想像的怕死,后头跟着数十人,虽隔得有段距离,不一定看得出萧刑的目的,但萧氏的南院王如此怂包,不经意间这口碑又降了一层。 偌大矿场,原本柴筝都不抱希望了,结果萧刑时时都要派个小探子往返自己与戴朝仇之间,比起萧刑,戴朝仇更像个隐在暗中的弄权者,这也能说明人后戴朝仇对这王爷爱搭不理的原因。 私下的瞧不上却不能翻出台面来,众目睽睽之下,戴朝仇对萧刑还是恭谨有加,连这时刻往返、烦不胜烦的小探子都被奉为座上宾,戴朝仇刚开始还应付的不错,然而这草包王爷再折腾下去,别说另一处铁矿,就是掉了锭银子也要闹个人尽皆知了。 戴朝仇眼看着逐渐咬牙切齿,阮临霜数着三、二、一那小探子活不成了。 果不其然,戴朝仇拉着身边人咬了下耳朵,那小探子随后被拉了下去,砍了头就扔在一旁的矿石上,他的血沁在夜风中,熏得最近几个矿工干呕了一阵。 跟上戴朝仇,他要去找萧刑。阮临霜又道。 柴筝微微抬眼,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小阮瘦削的下巴,在柴筝的记忆中,阮临霜的模样总是温文尔雅,一身的书香风华,这会儿沾了冷清的露水还有些不知名的血腥气,峥嵘的令柴筝心惊。 像是察觉到了柴筝的目光,阮临霜垂下眸子笑了笑,你死后那几年,我可不是靠写文章占据半壁江山的,我精于算计,通晓阴谋,杀人不眨眼吓到你了? 柴筝舔了舔下唇,没有,小阮,我喜欢你安安静静做个盛世读书人,也喜欢你剖开胸膛,让我看看里头有多少阴暗角落,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阮临霜耳根有些红,她又轻声道,走啦。 从山上跟踪,兜得圈子更大,幸而戴朝仇脚程很慢,他只身一人离开营地,拿着火把闯进了一片黑暗中。 第60章 这是个山洞,戴朝仇选得这条路与那小探子相差甚远,那小探子是光明正大走地面,若想跟上去很容易被发现,也怪小探子过于迟钝和轻敌,竟骄傲的多跑了两趟,惹恼了戴朝仇不说,还将这矿脉之间的路径暴露的彻彻底底。 山洞非一朝一夕凿成,边缘十分的隐秘,若无戴朝仇引路,就是漫山遍野撒网式地找,也找不到入口。 柴筝身上曾带了支火折子,下水的时候已经不能用了,阮临霜又是被绑架来的,什么准备都没有,只能摸黑走进了这未知的洞穴中。 黑暗将感官放大了好几倍,柴筝手背上被阮临霜不经意抓出来的伤口火燎般的疼,这也怪不得阮临霜,若是平常,这样的拉拉扯扯别说伤到柴筝,连条红印都显不出来。 但现在,柴筝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这一身还未干透的衣服有多粗糙,细腻交织的线头像是掉进脖子的木刺,而冰冷更是化成了一种尖锐的痛感,柴筝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幸好这种疼浮于表面未曾深入骨血,因此她还能忍着。 柴筝原本的目的是不希望小阮担心,可惜阮临霜看了太多的医书,中毒者表现出来的各种症状她都心知肚明。 可是这种情况下,她只能迁就柴筝的逞强,除了担心,毫无对策。 山洞虽不狭小却也不够宽敞,前面的光被归拢,还能看见小小的一个点,而她们与戴朝仇的距离却拉得相当远。 戴朝仇尚未出山洞却忽然停了下来,随后柴筝敏锐地捕捉到开锁声,那点光亮竟然凭空消失了。 阮临霜伸手摸了摸,她知道柴筝就在自己前头,但是怕简单的触摸再次伤到中毒的人,因此只敢聚精会神的去感知柴筝,而不敢与她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按柴筝以往的性子,若不是疼到了极限,这片黑暗中她会一直拉着阮临霜,片刻也不松开。 心有灵犀般,阮临霜摸到了一片冰冷的衣袖,这里太安静了,谁也不敢说话,阮临霜轻轻跺了跺脚,示意柴筝脚底下有机关。 柴筝也听出来了,方才锁开之后,地底响起空阔的响声。 嘴上虽然要保持安静,但不妨碍柴筝瞎想,戴朝仇真是人才啊,这种地方他也能藏人。 随即又想,戴朝仇既然知道精铁矿的位置,那他很有可能没有投奔拓跋恒,转而依附萧氏难不成这地底养着的人跟姓萧的有关系? 然而不等柴筝跟阮临霜靠近,那点火光又透了出来,只是黯淡许多,看样子快烧到最后了,戴朝仇重新锁了门,却没急着离开,他先是四下看了几眼,随后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们在跟踪我。 柴筝跟阮临霜互相看不见表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也很懵。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还是没有声响,于是戴朝仇又重复了一遍,这次甚至点出了名姓,阮姑娘,柴小公爷,出来吧,我不会为难你们,只是想聊聊。 戴朝仇已经上了年纪,若是不论他这个人的恶心程度,光听声音还算和蔼,更何况这条道笔直,戴朝仇若是想瓮中捉鳖,直接两头一堵,放火熏,用水淹,总有个办法能将两小姑娘弄死,既然现在占优势的提出要聊聊,自然半推半就。 柴筝示意小阮先别动,她在远处道,戴先生要聊什么? 很简单,戴朝仇察觉到了柴筝的紧张,脸上挂着讥讽的笑意,我想让两位与萧刑萧王爷合作,两位在漠北也呆了很长时间,我不会将你们当成无知的小娃娃直白说,北厥拓跋氏当家也有百余年,历六位可汗,也该换一家了。 哦,这话要是让拓跋恒听见,不只是你,恐怕整个萧氏都会遭殃吧? 柴筝的声音一出来,戴朝仇瞬间全身僵硬,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垂下目光,一把短剑正架在他脖子上,柴筝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一片黑暗中随时可以要他的性命。 戴悬的身手比张凡还不如,戴朝仇倒是好上不少,一流算不上,二流里拔尖,他嘴上说着不轻敌,却还是摔在了高傲的坑里,柴筝手里的短剑又往后收了收,剑刃极薄,瞬间沁出几丝血来,戴朝仇从没见过这么丧心病狂的年轻姑娘。 我喜欢北厥内乱,能省我不少力气,但说实话,萧与拓跋半斤八两,谁当这个家,都会当得一塌糊涂。柴筝听起来满不在乎,其实得十分费力才让自己的双手不发抖。 她想了想又道,你活着倒是件最大的祸害。 戴朝仇还要说些什么,却想不到柴筝手起刀落,直接割断了他的喉管,血溅三尺,戴朝仇嘴里抽着风,他到死都不明白哪一步走错,竟让自己莫名其妙去见了阎王。 柴筝缓一口气,她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而阮临霜就在不远处,徒劳地伸着手不敢去扶,生怕这一接触再造成青紫血瘀。 柴筝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嘶的呻吟一声,口中却道,留你在,北厥还有可能造出杀伤力巨大的炮筒,何况你这一路都没发现有人跟踪,下去一趟就忽然聪明起来了?与其听你说废话,我自己开门不是方便很多。 至此,戴朝仇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却始终不肯瞑目。 柴筝这会儿倒是志满意得,等要掏钥匙开门时,才想起刚刚动手都能蹭出来血痕,掏钥匙别是十指都给磨肿了,继而眼巴巴瞧着阮临霜,被阮临霜轻声骂了句,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呢。 第77章 第 77 章 山洞本来昏暗, 按理说,地底应当更加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当阮临霜打开这道狭窄的门, 里面却既不逼仄, 也不压抑。 地底几乎被掏空,呈现一种巨大的空旷感,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甬道,房间错落如蚁穴, 有空气流通, 并不怕憋闷, 四面嵌着夜明珠, 每隔一两米还有火把在墙上熊熊燃烧。 目光猝然从黑暗转向这灯火璀璨处, 阮临霜下意识眯了眯眼睛这副光景倒是让她想起夭夭来, 小巫衡就有这种骨子里的趋光性。 这地下宫殿过于雄伟, 若是在其中找人,非一两个时辰不可, 然而还没等阮临霜皱眉, 甬道当中就走出个穿白色长袍的人。 他显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北厥人,眉眼处过于平坦,甚至有些横向发展的趋势,阮临霜沉声说了句,木桑人。 这是一个典型的木桑人, 生活在水汽充盈的地区,到漠北也不知多久了,整张脸都有些干燥起皮,连头发都掉得非常严重。 他向前走动的过程中,一直闭着眼睛, 直走到通向外界的□□之下,他才终于停了下来,全程脚下平稳,没有因为视力受阻而踉跄。 戴朝仇的血顺着洞口滴滴答答,大约是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这人缓缓开口道,看来两位是选择了杀人。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这双眼睛也是红色的,只是年限比巫衡罗的那只更加久远,白色的部分已经浑浊了,暗沉沉地嵌在眼眶中。 两只眼睛都像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即便保存完好,也失了新鲜和活力,能安分呆在眼眶中都是种恩赐。 还远不只如此,这双眼睛不管大小还是颜色,都不像是同一人所有,结合木桑大祭司十岁之后必挖一只眼的前提,柴筝怀疑这张脸上拼拼凑凑,有三个人的东西。 她原以为平安继承了巫衡罗的一只眼球已经过于恶心了,谁知这里还有更加恶心的在等着自己 木桑人口口声声说着畏惧大祭司,人死之后还挖眼睛的事为了权欲,却也做得出来。 血还在往洞中滴,里面的人半晌没有等来一点惊讶的表情,倒是柴筝犹豫了半晌,问道:你这双眼睛能看见东西吗? 实在不像一对健康的眼睛,左右晃动的时候,柴筝都担心它会掉出来,木桑的秘术实在太玄了,柴筝心想,就算是大靖最好的大夫,恐怕也没办法移植一对这样的眼睛给活人。 地洞中的祭司愣了愣,继而缓缓道,我看见的东西,与你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他的性情还算温和,扁平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我能看到一些碎片似的预兆,譬如我虽然不知道眼前的路是长是短,但却知道若是继续往前走,头就会磕破,因此我会选择停下或换个方向。 这些预兆来的很快并且准确,使他虽是个瞎子,却是个相当厉害的瞎子,生活起来与旁人无异。 柴筝又问,那想必你是知道戴朝仇死后,我们就会找上你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叫丰泽,乌木丰泽。这祭司开口道,我是克勤王陛下送给南院王的一件礼物,帮助他登上北厥可汗之位就是我的目的。 柴筝还没见过这么坦率的敌人,一时间瞠目结舌。 倒是阮临霜全程冷静又淡漠,她的目光落在丰泽身上,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似乎正在出神。 丰泽又道,绑架阮姑娘也是我指使的。 你说你叫乌木丰泽?柴筝像是没听见他刚刚那句话,转而纠结于这个姓氏,你姓乌木? 盲眼的祭司轻轻点了点头。 这不是柴筝第一次接触这个姓氏,当年她在黄海之滨就曾遇到过乌木耿,后来黄海大胜后,她便将木桑国的历史拖出来重新学习了一遍。 这是个异常会找麻烦的国度,记吃不记打,现在的偃旗息鼓不过是将手脚藏到了暗处,柴筝就知道,总有一天还会遇到这帮难缠的人物 对于克勤王来说,夭夭和贤夷太子都非常重要,他想稳固统治缺一不可,但现在两样都失落在外,他肯善罢甘休才怪了。 而乌木这个姓氏在木桑国的历史中曾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它本是不存在的,这一支的祖先隶属当时的祭司院,家中还出了位大祭司。 皇权会不满与神分管信仰,神偶尔也会轻蔑鄙视皇权,于是祭司院造了皇帝的反,这是唯一一个被囚禁至死的大祭司,他的后辈子孙千千万万代被赐了乌木这一姓氏。 意思是渎神者背叛之人和玷污信仰的恶徒。 很长时间里,姓乌木是一件羞耻卑贱,为人瞧不起的事,但随着时间推移以及卑微者不甘心的挣扎,这个姓氏中也出了不少勇士和祭司,也就再无人提起这段渊源了。 柴筝又问,你知道这个萧刑并非真正的萧刑吗? 这个萧刑是谁都无所谓,我只需要助他登上高位,让他为我所用就行了。丰泽还是坦率的令人吃惊,柴筝都要怀疑此人是地底闷久了,逮到个能说话的,就恨不得全盘托出。 见柴筝沉默了好一会儿,丰泽像是深怕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还没传达出去,这带锁的门就再次被拴上,赶紧清了清嗓子道:我绑架阮姑娘是因为有她的帮忙,萧刑才能继承这可汗之位。 当然,在我看见的未来里,绑架小公爷的结果也是一样,只是您并不好绑,我们付出的代价会更大而已。 丰泽理直气壮。 柴筝想说你倒是抬举我了,就现在这种情况,我比小阮还孱弱许多。 于是她哼唧了一声,兴许你不知道,我中毒快死了。 柴筝与阮临霜各自掌握着一段就算是夭夭都无法看清的未来,这些未来相互交织,即便是一个小小的选择都会左右结局。 随着柴筝这句话,丰泽陡然倒吸一口凉气,他所预见的东西正在疯狂变化原先的计划这时丝毫派不上用场,以至于这坦率的祭司刹那间瞠目结舌。 八岁之前,柴筝还没有发现自己左右命运的能力,经常会被夭夭说得一愣一愣的。 然而这些年与小巫衡相处,柴筝已经将木桑国的神学了解透彻,也不是当年那个提起算命就起哄的小娃娃,她甚至有些喜欢随便一句话,就搞塌对方信仰的恶劣之举。 丰泽连续眨了好一会儿的眼睛,最后像是什么都看不清了,他顶着茫然的表情问,什么都没了? 第61章 所有碎片化的未来都从他眼前消失,此后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昏暗,丰泽甚至形容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不甘心地伸手在面前抓了抓,方才还稳稳当当的身形这会儿有些趔趄,差点就栽进了□□中。 良久不曾开腔的阮临霜用手在他额前一挡,避免了丰泽的头破血流。 阮临霜有些无奈地瞥了柴筝一眼,却又不敢去碰她,因此只换来后者一个无辜的耸肩也不知悔改的笑容。 你说我与柴筝可以帮萧刑登上可汗之位?阮临霜摇了摇头,显得有些不相信,她又道,你究竟看见了些什么? 这种求人帮忙就出手绑架的作风果然是祭司院一脉相承,当年巫衡罗也是找人绑了四岁的小阮和两岁的柴筝,并让两个小姑娘初次见识到木桑大祭司的能耐。 但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阮临霜都对一些事感到奇怪 她一个大靖人,一个造自己国家的反都不一定能成功的碌碌无名之辈,如何能左右木桑和北厥的大局? 就算日后真的造反成功,得以君临天下,他国内政也依然是他国内政,阮临霜自认没有兴趣管,柴筝就更是个得过且过的懒骨头,只要不闹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你爱内乱内乱,爱灭国灭国。 丰泽已经从方才的出神状态中恢复过来,他不舒服的又眨了眨眼睛,然而眼前仍是一片昏暗。 平常不管周围有什么动静,哪怕只是一粒尘埃落下,丰泽的眼前都会飘过一些片段,然而此时只有寂静,他在心中向天上的神祈求,毫无回应。 末了,丰泽只能苦笑道:我不是真正的巫衡大祭司,无论看到什么都只是冰山一角,并且我们这些人对大祭司的眼睛来说,只是暂时的宿主,时间一长能力就会退化,更严重者会危急性命。 他不是来求阮临霜可怜的,阮临霜也不会对他产生太多的怜悯,于是丰泽继续道:关于你们的部分,通常都笼着薄纱,而且随时有变化的风险,我若是利用得当,萧刑就能当上可汗,但若是利用不当 丰泽话音一转,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们的存在会对北厥的局势产生巨大影响。 木桑的神棍若分个三六九等,这男人比夭夭还不如。 第78章 第 78 章 虽然神棍说话永远不清不楚, 听了个无聊始末,但阮临霜还是捕捉到了一些令人起疑的字眼,她道, 你们这些人?除了你, 还有多少换了双眼的祭司? 丰泽一下子就不聒噪了。 山洞里本来就没什么人,一旦说话的声音停下来, 周围死寂就延绵而来。 这事的主动权原本尽数握在丰泽的手里,但这会儿偏偏是他先局促不安, 柴筝看着无头苍蝇般原地转圈的木桑祭司, 偷偷摸摸笑了起来。 她心想, 跟小阮耍心眼, 来十个你都不够骗的。 柴筝掀起眼皮子借着洞口透出来的光看向阮临霜, 阮临霜这会儿有点严肃, 整个人似冰凌削成, 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不可亲近感,她似乎是感觉到了柴筝的目光, 抬头询问地看了柴筝一眼, 那种十足的压迫感又倏地消散,给柴筝敞开了一条康庄大道。 柴筝可太喜欢小阮身上这点细致的变化了,似藏锋的刀剑,十分清楚地告诉柴筝你与旁人不同。 柴筝因此想抱抱阮临霜,但那种让她昏昏欲睡的虚弱感却又时刻提醒她, 别作,到时候真把自己作死了,小阮就只能抱棺材板了。 阮临霜跟柴筝眉来眼去的时候,脑子仍然在转,安静有助于她理清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柴筝则让这些事情有了最关键的连续性。 她道:克勤王是不是往大靖也派驻了你这样的人? 丰泽还是没吱声,他也不敢吱声了。 不说话,看来是了。阮临霜并没有猜中之后的快感。 一个赵谦已经很难对付,倘若加上木桑能预知后事的祭司,那这些年的平静只能说明赵谦有更大的盘算,这个盘算对柴筝、对自己,甚至是对上一辈的人,都没有好处。 柴筝,杀了孙启府之后,我们赶回长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阮临霜脸色发白,她现在急需确认柴筝的存在,急需一个能相濡以沫的对象,但长忧的毒素横亘其中,让她想碰却碰不起。 柴筝活动了一下手脚,忽然扑过去搂住了阮临霜,小阮,我们有更多的优势,你放心,这次不管赵谦要做什么,我们都能提前预防,他弄不死我的。 柴筝知道,阮临霜最怕的就是赵谦再对柴家下手。 皮肤被压到的地方火烧般的疼,但柴筝还是坚持蹭了蹭才松手,她愁眉苦脸地哀嚎着,诅咒那下毒的人,别让我知道是谁,否则我一定喂他吃上十七八颗! 就在柴筝僵硬地挪到一边,将自己与阮临霜隔离开来时,阮临霜也手上一使劲,将通往地下监狱的门给关了上去。 丰泽虽然看不清,却能听到动静,他确认门关的一瞬间,有串钥匙也随之落了地,大概就在自己正前方可他头顶上这道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即便有钥匙他也完全出不去。 阮临霜一定是故意的,丰泽虽然没有真正意味上见过阮临霜,却也因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戴朝仇已经死了,谁能想挺过了先帝的暴怒,却没挺过自作聪明,戴朝仇大概是永远不会知道,当柴筝进他军帐的一瞬间,就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通道是笔直的,继续往前走就直奔真正的铁矿山而去。 柴筝与阮临霜离开凉透的尸体又走了大概两盏茶时间,微弱光芒从洞头渗入,外面天色尚未大亮,却已经透出了晨曦。 所有的矿场都需要矿工,就算萧刑想将此处隐瞒下来,也不可能纡尊降贵去亲自开采铁矿,何况他一个人能做出多大的成效来。 幸好这地方是北厥和大靖的边界,而俘虏跟异族不管是死亦或失踪,都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外面那座矿山上的营帐每日都有减少,一半是真死了,另一半兴许就蒙着眼睛,带到了这里。 对于这些矿工而言,地点的变化并不会带来更多的绝望,因为他们早就已经知道,自己只能腐烂在这片敌人的土地上,再也难以返回故乡。 萧刑在这里也算势力庞大,他手掌兵权,就算自己缺少培养亲信的本事,萧氏也已经替家族中这位南院王铺好了路,因此这座隐秘的矿山中也算自成体系。 柴筝她们探头的这处山洞在近十米的悬崖峭壁上,隐藏的十分好,只不过这条捷径并非所有人都能通过,萧刑估计也是因此选了绕上大半圈,而非跟戴朝仇一样,走这条凿出来的通道。 这么想,戴朝仇的尸体估计要留在洞里好长一段时间也无人发现了。 柴筝曲起两根手指拽了拽阮临霜的衣服,她这会儿倒是规矩起来,方才抱出来的青紫还在柴筝肋骨上叫嚣,她在阮临霜面前早就学会了示弱,这会儿生怕有大事可干却不带上她,因此眼眶周围红彤彤地小声道:小阮,我有个坏主意。 柴小将军上辈子可是重刑加身还能嘲讽对方两句的不好相与,现在却跟个哭包似的抽了抽鼻子 十四岁已经抽出了未来的纤细身子骨,柴筝原本是有些瘦削的瓜子脸,但这会儿两颊还肉鼓鼓的,兼具日后的锋芒以及年幼的可爱。 她噙着眼泪道:光靠我们两个人,恐怕是溅不出水花的,要想将此处据为己有,只能就地组织反抗。 虽说北厥的驻军就在这座山外的某一处,但放眼望去,这地方的兵力却薄弱的令人难以想象。 数百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矿工被几十个人看押着,就算加上萧刑刚刚带进来的一支小队,人数上的优势也太过于明显。 对于柴筝和阮临霜来说,剩下的难题不多却很关键。 一是这些矿工已经被日复一日的压迫磨灭了希望,逐渐接受了眼前这种得过且过的生活,若是没有反抗的意识,就算柴筝喊破喉咙,能应和着也是少之又少。 二是矿工缺少休息以及吃喝,比不上终日训练的北厥勇士,真动起手来,估计要三对一,五对一甚至八对一,人数优势能保证,但这种同心协力却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柴筝甚至怀疑真打起来,会误伤友军还是大多数都在误伤友军。 这件事我有经验。阮临霜好歹也曾从赵谦的手上得来半数江山,这种煽动人心,从泥泞中将人拉出来重新做个人的事,她干过无数次。 这不是什么技巧,而是求生本能。 柴筝冲她眨了眨眼睛。 阮临霜轻声笑道,人聚集的地方就算是这种地方,也会有个中坚力量,他兴许是干活最卖力气能帮上同伴的,兴许是机灵一点能在没饭吃的时候,偷两个馒头分了的,无论如何,这个人一定是绝望时小小的火星,得先找到他。 但这种人不是靠光鲜亮丽选出来的,因此找到他需要不少时间,阮临霜曾经为了拾取这样的火花,掩藏身份潜入虎穴之中。 可惜这种情况下,留给她们的时间非常有限,矿山上也多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做苦工,阮临霜要潜进去就太引人注目了 直到她的目光停在了角落中,那里坐了个腿受伤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六七岁,脸上都是抹开的泥和汗,晒得很黑,但目光澄澈坚定,他身上有种固执的气息,矿山中日复一日的生活尚未磨灭这点固执。 柴筝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她开口问:见到熟人了? 阮临霜苦笑着点了点头。 柴筝在这漠北遍地捡故人并不奇怪,她毕竟大部分的人生都消磨在了这里,但阮临霜多年后就来了一趟,继而又匆匆离开,竟然也能撞上。 还是在此时此地此种情况下。 兴许是我们运气好,但柴筝耸耸肩,木桑国那些有预知能力的祭司漂得遍地都是,搅和的每样巧合都像是提前安排,我的人生瞬间没意思了。 柴筝即便是说着丧气话也听不出多少的丧气来,她想了想又道,回头我死了,也把我这双眼睛装裱起来,就挂家里大堂上,若是出个不肖子孙,我就干瞪到他良心发现。 随后,柴筝像是忽然察觉到自己跟小阮这么厮混着,是混不出个不肖子孙的,可能连个子孙也断绝了,她又补充一句:我心好,当帮帮我那烦人的大哥。 柴筝这会儿说话有些想起一茬是一茬,她在以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阮临霜也随之察觉到了,但眼下没有解决办法,只能靠柴筝自己忍着,旁人实在帮不上忙。 要是能帮忙的话,阮临霜恨不得以身代之。 柴筝,这里与世隔绝,就算没有安排大夫,寻常镇痛的药物肯定会备着,你再坚持一下。阮临霜放轻了声音道。 她就像是一层漂浮在空气中的薄纱,轻轻落在柴筝的身上,准确来说并没有减缓疼痛,但柴筝烦躁的心情倒是舒缓了许多。 阮临霜又道:你呆在这里,我下去将铁矿囤入我们自己的口袋。 第79章 第 79 章 山崖虽高, 对阮临霜来说却不是问题,她纵身而下,山中的风能够轻而易举地托住她, 阮临霜倏地一下就消失在了柴筝视野中。 这座矿山非常大, 数百采矿人也无法全部占据,乱石之中许多空白, 并且大部分人的眼目都盯着地上,极少有想吃鞭子的抬头看一眼, 阮临霜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藏身之地。 她的目的十分明确, 就是接触那位二十来岁, 腿上肿一大块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叫卢峰, 凉州人氏, 家中有几亩薄田, 世世代代靠此生存。 但阮临霜是在西南边遇到卢峰的, 那天晴空万里,卢峰却刚从河底爬上来, 水鬼似的往观音庙里一钻, 彼时阮临霜正在此处谋大事,差点就把他给就地解决了。 谁知,后来卢峰反而成了阮临霜的挚友,阮临霜甚至觉得自己死后,只有卢峰可以继续支撑这半壁江山。 第62章 仔细想想, 阮临霜与卢峰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彼此之间相互了解,此时阮临霜想利用年轻版本的卢峰也就显得更加轻而易举。 卢峰确实是个天生的头领,就连北厥这些官兵都对他颇为礼遇 但这种礼遇也仅限于他小腿受伤的时候,没有抽他两鞭子, 逼他继续做工。 卢峰这伤不大能够动弹,上了药,这药很刺鼻,以至于卢峰的嗅觉发麻,连阮临霜的接近都没察觉到。 阮临霜仍是藏身乱石当中,她将自己掩藏的很好,前头又有个高大的卢峰作为遮挡,骤然一出声,将卢峰也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自己那些抓住要被杀头的小心思,已经夸张到能自己发出声音了。 你想逃走吗?阮临霜开口就直切主题,她没什么闲工夫来跟卢峰弯弯绕绕,她现在的心思都在柴筝的身上,即便离得这般远,心里却还掂量着柴筝一身伤,是否会疼得受不了。 事实当然是不会,柴筝只在阮临霜的面前才哼哼唧唧,当山洞里只剩她一个人时,她就抱着双腿可怜兮兮的坐着,并在心里第一千零一次的咒骂给自己下毒之人。 卢峰惊觉这个声音自己发不出来,是属于一个姑娘的,年纪应该还不大,一片冷清覆盖着脆嫩。 阮临霜又道,那位穿银色铠甲的是北厥南院王,只要制住他,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就极大。 你是谁?卢峰的动作不敢太大,只能四下虚晃了一眼,别说是阮临霜这个人,就连多余的头发丝都没看见。 阮临霜冒用了柴筝的名头,我是凉州守军的先锋官柴筝,跟踪萧刑来这里的需要你的帮忙。 卢峰被抓进来不过大半年的光景,虽与外界阻隔良久,但柴筝鼎鼎大名还是听说过,他有些怀疑,只你一个人,我身在虎穴,如何能轻易相信? 阮临霜从衣服里掏出一块令牌,上面单独刻着一个柴字,有这令牌在手,整个凉州随便去哪儿都能借几分面子。 令牌很真,也很有分量,上头还镶着一部分的黄金,卢峰掂量了一下,没敢说话。 阮临霜继续道:我的时间不多,你愿意就点头,不愿意我就原路退回,再另想办法。 比起卢峰,阮临霜有的是退路,因此不怕赌。 果不其然,卢峰赶紧道:等等,我可以帮忙,但我需要知道成功后,我们要如何离开这座矿山。 要反抗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卢峰早就看出来此处守备薄弱,只是他潜意识中认为里外两个矿山都受北厥人的管辖,就算成功控制了此处,也根本出不去,外头只要随便一镇压,自己这些人可能立马就成了牺牲品。 他一直想着的是自由和反抗,而非毫无准备的找死。 我刚刚说过了,那位可是北厥的南院王,你要是觉得上百俘虏就抵得上他的性命,也未免太高估自己。阮临霜一针见血。 卢峰似是咬了咬牙,他确实难以相信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声音,但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这地方鸟不拉屎,盼十年都不一定盼来个有价值的人,并且这女孩子的声音极具蛊惑力,卢峰感觉自己就算是个混吃等死的北厥人,这会儿也能舞着刀剑投奔大靖。 在他将一口好牙咬碎之前,卢峰终于点了点头,你要我做什么? 做你最擅长的,阮临霜道,煽动人心。 准确点说是聒噪,卢峰此人有一种神奇的本事,他就算将白的说成黑的,都有种诚恳坦率和无辜,阮临霜就没这样的本事,否则赊仇县里的奸商们也不至于看见她就捂紧钱囊,抱头鼠窜。 卢峰这次缺乏犹豫,他直接问,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阮临霜的话音刚落,就看见山壁上有道暗红色的影子坠落下来。 柴震身上的毒像是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遭受了一定程度的减缓,那种碰着就伤,挨着便青的脆弱感已经消散了很多,这毒最讲究漫长的折磨,不可能几个时辰就将人给弄死了,阮临霜和柴筝都已经吃准了这一点。 只要柴筝还有一战的能力,那萧刑就是囊中之物。 为防卢峰出尔反尔,柴筝从山壁上直冲萧刑过去的一瞬间,阮临霜伸手猛地一抓卢峰腿上的青肿 读书人虽然力气不大,但卢峰这条腿伤势新鲜,外头还有开绽的皮,阮临霜面无表情的来这么一下,就算是以后天塌面不改色之人也忍不住惨叫一声站了起来。 矿山之中全是井然有序的敲凿声,卢峰这一下不仅突兀还绵长,整个山谷里层层激荡,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以至于柴筝畅通无阻,都混进了北厥卫队中,谁也没发现多出一个人。 阮临霜为了保护柴筝,想都没想就出卖了卢峰卢峰也是十几年交友不慎,没看清身边这个事业为重的女子放到十几岁就是妥妥的陷阱,还是拖着自己往里跳的那种。 抱歉。阮临霜的手还抓着伤处,随即轻飘飘地道了声歉。 你不要过来啊!卢峰瘸着腿往后逃窜。 惨叫的威力随着回声的逐渐削弱,使距离卢峰最近的北厥士兵回过神来,他抽着手里的鞭子,嘴里嘀嘀咕咕着咒骂,预备让卢峰长长记性,别以为一两个时辰的休息就得寸进尺。 卢峰的逃跑计划已经在心里勾画了许久,他又是那种随便一个眼神就能取信于人的,矿工当中威望不低,甚至传说着卢峰能带大家杀出血路的谣言,至于这种谣言是如何传成卢峰为了救大家,于是杀出血路进来采矿的,就连卢峰本人也不得而知。 此时,救世主一样的人寂静中吼了一声,卢峰这面子挂着,又不好说,哦,没事,伤口痛我嚎两声,你们继续该干啥干啥,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撺掇反抗。 兄弟们,今天就是我们重获自由的时候了! 事先毫无预兆,救世主不愧是救世主,这找死的行为都能临时起意。 愣还是愣了一下,四面寂静,连凿矿石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手拿鞭子的北厥士兵们没有听懂卢峰在说什么,他们以为自己还掌握着权力,当第一鞭子抽中一位瘦弱的中年人,鞭子上交叉的条纹碾过囚衣印在皮肤上,愤怒瞬间就到达了巅峰。 矿工们手里有凿子,有工铲还有小推车,真的动起手来并不会被压着打,寂静中的呐喊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信号,转眼场面就难看起来。 一波三折的情况铺散在时间里其实不过短短一刹那,快得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当炉子边打铁的矿工拿着把烧红的长刀开始哇哇大叫时,围绕萧刑的卫士们才发现自己人中多出来一个北厥人身材高大,基本都在八尺以上,九尺也常见,里头混进个矮小萝卜丁其实眼睛一垂就能发现了。 柴筝冲第一个看向她的人展颜笑了笑,随即短剑一动,扎得对方血溅三尺。 鉴于这个萧刑胆子不大,本事极小,因此选拔的卫士不说百里挑一,却也极难对付,柴筝只是趁他们猝不及防才一招就能得手 当然,柴筝也是个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就这么一眨眼的时间她除了自己动手杀了一个,还当胸将另一个踹到了烧红的刀刃上。 铁匠看着凶狠,却是平生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似乎比炉火还要炽热,他惨叫一声,开始闭着眼睛狂舞,柴筝都被他舞怕了,赶紧往后退。 假萧刑虽然除了相貌没什么可取之处,但反应速度却是所有人里最快的,他将自己往后一缩,缩到了相对安全的空间中,既远离柴筝,也远离那帮疯了般努力反抗的矿工。 柴筝并不担心这次暴动的失败,她敢一心扑在萧刑这个匪首上,就是相信小阮有能力成功。 矿工们因为少吃少喝少休息,比想象中要虚弱不少,加上毫无章法的暴怒,果不其然各种误伤友军。 阮临霜像只穿梭其中蝴蝶,这只蝴蝶看样子只是在一片混乱中飞过,然而顺着她留下的身影,混乱逐渐克制有序,划分成了一个个更小的领域。 在这些小领域中,通常是一个北厥士兵周边围着五六个拿凿头的矿工,一开始还能反抗,但很快这种反抗就衰竭了,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欢呼。 他们一开始并未注意到阮临霜,随着解放的区域越来越大,筋疲力尽的人往山石上一躺,也不管身子底下压着的东西有多糙,就平摊开四肢,享受这片刻的自由和安宁。 伴随着血腥味,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姑娘,而这被萧氏部严密保存起来的铁矿除了往外运尸体,已经许久无人出入了,就连补充矿工也是得死到一定数目,出现了缺口,才会由外向内的引进,总之都是些熟面孔。 这种与世隔离的环境里竟然会往外长小姑娘,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苦透了的人暂时欣赏不起来,大多数都以为老天开了眼以及这山成了精,是不属于人间的东西特意来施与援手的。 第80章 第 80 章 阮临霜这边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她自己也拿了一块顺手的长条形石块,遇到合适的角度就抡上去阮临霜毕竟是柴筝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先天所限, 无法成为真正的高手, 但并不耽搁她有颗蠢蠢欲动的心。 作为师父的柴筝已经放倒了五个人,其中有两个是铁匠铺的师父们合力弄死的, 一盆炙热的铁水浇上去,就算对方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勇士, 也瞬间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这也算是一种报复行为, 打铁的与采矿的并不同, 真正有技术的人太少了, 刚开始养了两位北厥的铁匠师父来手把手的教, 看着是要传授一门手艺, 但学不好的会被烙铁烫、剁手指头。 甚至有一次北厥人玩儿疯了, 将滚沸的铁水从七窍里灌进去,看矿工们谁坚持的时间长, 并以此赌博。 这种恨意别说半年几个月, 就算是一辈子都难以消磨。 铁匠干得是精细活儿,伙食与矿工是分开的,还都身强力壮,柴筝经常将人打得半死就扔给后头收拾,这事儿若是形容成通力合作其实有点丧良心。 假萧刑习惯了前呼后拥的富贵和安全, 这会儿竟然在自家的矿山里栽了个四脚朝天。 为防这宝贵的精铁矿被发现,因此他带来的人本事还行但数量少,很快能躲的地方就被柴筝全部连根拔起了。 短剑置于萧刑脖子之上,随着他紧张的喉结动一动,便吓得萧刑鸡皮疙瘩全部竖起, 他两只眼往中间一挤,双下巴顶着喉咙上的短兵刃,僵硬地问,你要干什么!我可是 我知道你是谁,柴筝笑了,北厥南院王萧刑你要不是萧刑,我还不打算动手呢。 萧刑发现自己的名号对她不起作用时,显得更加恐慌,呼吸都急促起来,柴筝感觉自己尚未动手,萧刑就能自己将自己给吓死。 柴筝只好耐着性子解释,我姓柴,柴筝你这个身份很有用处,我现在还不打算 萧刑听到她姓柴的时候就已经翻白眼了,再听见啊沧勒直接硬邦邦倒了下去。 这傀儡除了空有一副不合时宜的野心,其它方面倒是非常符合傀儡的选拔标准。 柴筝身后的铁匠们听不懂这些叽里咕噜的北厥话,萧刑晕倒后,他们看柴筝的眼神都变了,原先只当小姑娘身手不错,现在一句话能说晕堂堂九尺大汉,简直佩服佩服。 柴筝这会儿想要解释自己并非山里蘑菇成精,都没人肯信。 她还像个招摇的毒蘑菇。 阮临霜从远处而来,她有些累,额角都是汗,手里还提着一个木头箱子,这箱子里全是些内服外敷的药品,能止血镇痛。 柴筝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她也确实做得很好,这一场恶战下来,基本没受什么伤,也就手臂上擦了一下,起皮,还有些血影子。 阮临霜已经习惯了做甩手掌柜,她将善后的工作都交给了瘸腿的卢峰,然后耐心的将柴筝一身伤痕和青肿都抹上了药,还是厚厚的一层,柴筝很规矩,全程不提晕过去的萧刑,也不提怨念的卢峰。 第63章 等药都上好了,阮临霜还是低着头,她平生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身上竟然能容纳这么多的伤,而柴筝除了懒洋洋的示弱,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疼痛甚至是畏惧,阮临霜想,明明受伤的是柴筝,中毒的也是柴筝,却反过来要她照顾我的情绪,她苦笑一声,我实在让人不省心。 通常让人感到不省心的是柴筝,但现在阮临霜反思了一会儿,得出个与旁人完全不同的结论,阮临霜甚至因此放轻了声音,她在柴筝面前本就是有六分温柔都会掏出十分来,此时更是拧巴拧巴又拧出了最后一点。 阮临霜问:疼吗? 柴筝最怕就是小阮现在这个样子,她不敢有丝毫隐瞒,刚开始很疼,做什么都疼,连碰碰你我都不敢,但现在好了不少柴筝撇嘴,有点麻还有点痒。 毒素应该是在柴筝身体里沉睡,到了下一次发作的时候,柴筝这满身的伤还会加剧,就连这些药也只能暂时缓解罢了。 我没想到这毒发作的进程会如此之快,阮临霜不想让她再冒险,处理完了这座精铁矿,我们先回城内,你的毒不能再拖。 小阮,柴筝忽然出声喊住阮临霜,她看出了小阮不着痕迹的惊慌,不管下毒之人想利用我交换什么,你都不能同意,也不能代替我同意,你答应我。 阮临霜只是低着头,将散落一地的药瓶重新收回了箱子里,她没有正面回答柴筝的问题,而是轻声道,卢峰还有腿伤,剩下的药给他吧。 刚刚怎么不见你想起卢峰来? 工具人罢了。 阮临霜刚要起身,却被柴筝一把抓住了手腕,柴筝的目光坚定,小阮,你答应我。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卢峰这个不会看眼色的忽然掺和进来,他瘸着腿,还带着一左一右两个搀扶的人,跟七老八十的太君差不多,瞬间占满了三个人的位子。 卢峰道,两位,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铁矿里的北厥人要么被杀要么捆得结结实实,就连萧刑也被拴成了螃蟹,嘴里还塞了东西,但外面却是一个整肃的北厥营地,只要他们走出去,就一定会被包围,就算有萧刑这个南院王在手,也不过五分机会 但没有萧刑,就连一分机会都不存在。 先让大家将吃得都分了,然后休息半个时辰,养足了体力,我们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阮临霜不动声色地摆脱了柴筝,她对卢峰又道,放心吧,我撺掇你们反抗,不是想将你们饿死在这里。 眼前的姑娘明明看着年纪不大,却很有说服力,卢峰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道,大家精神亢奋后确实更加虚弱,要补充和休息,你说得这些我会去安排小姑娘,我希望你真的说话算数。 卢峰说完,又瘸着腿被抬了下去。 此时,阮临霜将木箱也收拾好了,她匆匆留了句,我跟过去看看。随即从柴筝的身边逃走,柴筝这次晚了一步,没逮住自家游鱼般的读书人。 柴筝生闷气。 但生气归生气,正经事还得做,柴筝一张脸皱成了包子,更来气了。 这矿山里的矿工不算多,但相较于势单力薄的柴筝跟阮临霜,还是在数量上碾压了,要将这些人全部带出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摆在眼前的不过两条路,一条自然是走上头的山洞,可是山壁嶙峋陡峭,借助藤蔓之类的可能会上下简单些,却也不是所有的矿工都有能力攀爬。 另一条就是萧刑绕过的路,这条路几乎是贴着外头那座矿山延展出去的,若只有柴筝跟阮临霜两个,兴许还能避开北厥人的耳目,带着这些毫无经验的矿工一定会被发现。 萧刑是筹码,但这个筹码能保住多少人很难说,一旦北厥放箭强抢,柴筝又不能真的杀了萧刑,否则绑架萧刑的人只会落个更加凄惨的下场。 阮临霜估计也是在考虑这一点,才借口给卢峰上药,混进了矿工当中。 这些人将阮临霜视作山间的精灵,因此对她十分尊敬,连手里的木箱子都接过去,由一个看起来稍显文气的男子帮忙上药。 阮临霜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男子原本是凉州城中一个药堂伙计,祖祖辈辈在山中采药,结果几个月前不慎被抓,关到了现在。 阮临霜手中一空,心上似乎也随之一空,她叹了口气坐在卢峰身边,目光高高地抬起落在柴筝身后一片山壁上,缓缓出神。 她向来心思重,越是缺乏表情,就越是难以看出她在想些什么。 卢峰与她相距不过半臂,却莫名感觉彼此离得很远,卢峰平常说话也不是个吞吞吐吐的,否则这些饱受压迫的矿工也不能真的服气他,但在阮临霜的面前,卢峰不仅口吃,他还哑巴。 有话想问却不知从何说起,卢峰的眼神逐渐幽怨,直到阮临霜忽然回头看着他,你这双腿还能走吗? 卢峰愣了一下,他根本没反应过来阮临霜问这话的意思,却仍旧下意识晃了晃腿,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比较疼,上了药应该没事了。 阮临霜嗯了一声,又再次陷入沉默中。 卢峰有种哈欠打到一半,被人捂住嘴的感觉。 他仔细想了想,认为自己年纪比较大,生活经验比较丰富,在小姑娘的面前应该有些气度,于是和颜悦色地开口,木已成舟,若是你想不出办法将我们都带出去,不如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兴许 我有办法。阮临霜眉心微微蹙着,她被卢峰打扰到了,脸上没什么表现,但卢峰能听出她的不耐烦。 阮临霜方才收回目光时,从柴筝身上飞快掠了过去,柴筝垂头丧气地坐着,身上那种凌利的锋芒这会儿都成了不要理我,我很伤心这八个大字。 第81章 第 81 章 柴筝坐得山石有些高, 脚尖垂下来都不能着地,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裙子,绑腿短了点, 只到小腿的中半段, 露出一段藕荷般的关节,这会儿正晃悠着, 有些狼狈,有些尚未消散干净的杀气, 还有些不经意的委屈。 她的伤虽糊了一层厚厚的药粉, 然后进行了包扎, 但因为柴筝这个人就没有规矩的时候, 晃悠着纱布周围就有些松开了, 柴筝自己并不知道, 还窝在上头唉声叹气地生小蘑菇。 阮临霜只是飞快看了这么一眼, 还是余光扫过去的,可就是在柴筝的身上看到了各色各样的细节, 末了她甚至还想, 坐得那样高,周围的风肯定大,不知道冷不冷。 阮临霜忽然就心软了,她转头叮嘱了卢峰一句,抓紧时间休息, 我们要赶在白天出发,若是拖到晚上 阮临霜不想将柴筝的事情泄露出去,因此只道,晚上对我们不利。说完,她又指了指几个身强力壮的人, 身体孱弱的跟尚有余力的分开,他们所走的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卢峰的话尚未说完,阮临霜已经刮起一阵风,消失在他视野中。 柴筝无聊了好一会儿,她刚接过铁匠送过来的葱油饼和水,啃了两口也没吃出什么味道来,柴筝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大部分味觉,只留着一点点,让她能够分辨葱油饼和自己手指头味道并不同。 柴筝看着自己指尖上一圈红红的牙印正出神,阮临霜就落在了她的跟前,柴筝一慌,不着痕迹的将手藏到了背后。 我答应你。阮临霜莫名其妙地扔下了这句话,柴筝先是茫然,随后慢慢反应过来,她直接从石头上蹦起来扑向阮临霜,将小阮搂在自己怀中揉了揉,我可真是喜欢死你了。 阮临霜却不如柴筝的开心,只能苦笑着埋怨,每次都是我顺你的心意,柴筝,你什么时候也能顺顺我的心意? 柴筝还当真思考了片刻,小阮,你要什么? 我要你平平安安的,我要我们都平平安安的。阮临霜撩开柴筝眼前碎发,与她抵着额头,我其实野心不大,只想赵谦众叛亲离不得善终,至于满腔抱负,在朝在野我都能实现,我有这样的自信。唯独你柴筝,我会害怕失去你。 柴筝没给阮临霜太多伤春悲秋的空间,她望着小阮的眼睛,忽然笑了出来。 阮临霜无奈,你笑什么? 哦,就是你刚刚说话的时候,我不受控制的想起平安来了。柴筝一脸严肃,要不我也改个名吧,叫柴平安,或者柴长寿 阮临霜又是气又是笑,长寿这个名字不是已经给马了,你还要跟它抢啊。 我是它的主人,叫一样的名字不是显得更亲?柴筝想了想,小阮,我给你也取了一个,叫阮开心。 这一家的名字可真是土到掉渣了。 原本严肃的话题莫名就拐到了相互取名上,什么柴命长阮幸运的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柴筝分了一半葱油饼给小阮,两人排排坐就着凉水啃打铁炉边热出来的葱油饼,竟然还吃了个八分饱。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都休息完了,他们当中绝大多数已经习惯了没日没夜的驱使和奴役,耳边头次这么清静,反而有些不习惯,最后还撺掇出一个唱歌不错的吼了两嗓子。 一种难以准确形容的情绪在矿山上蔓延,有些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堂堂八尺男儿挂在旁边人的身上,边擦眼泪边想爹娘、媳妇儿和孩子,还有些凉州城里土生土长的人放轻了声音应和着这首歌直唱到双肩颤抖,轻微哽咽。 柴筝啃完饼把嘴一抹,她蹦到山石上喊,我们回家喽! 方才那种低落的情绪又一扫而空,矿山上的人瞬间振奋起来,他们在摩拳擦掌中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当然身强体壮,饥饿和劳累都未能拖累到他们,另一部分却相对孱弱些,生了病,或有伤,或纯粹是体力不行。 身强体壮的自然不必担心,他们相信能出去,但孱弱些的难免生嘀咕,这样泾渭分明的两个队伍,怎么看自己都是会被抛下的拖累。 但阮临霜不必说了,她像是山中精灵,忽然冒出来做好人好事,没买三炷香跪下来喊山神都觉得冒犯了,就连柴筝见过她动手的人,都怕这小姑娘草菅人命,所以担心是担心,最多瑟瑟发个抖,没敢真的问出声。 现在是一条死路一条生路,柴筝道,这山壁上有个洞直通外界,出口同样隐秘,只要大家小心点不发出太多声响,基本不会被发现,这是生路。 爬不上去的人会跟我一起,带着北厥南院王绕出去,我们有很大可能会撞进地方营地,但也不要慌,船到桥头自然直。 万一船到桥头撞上去了呢? 这要是反抗之前,矿工们兴许还有举手表决的机会,但现在已经回头无路了,继续留在这里,没有外出采购的北厥人,大家都会被活活饿死 哦,仅剩的一些粮食还都在刚刚吃了个干净。 没有回头路就只能硬着头皮上,阮临霜已经在一片嘈杂声中爬上了山洞,正将砍断的藤蔓放下来,卢峰在下面接着,虽说这会儿卢峰才刚刚认识阮临霜,却也有种无言的默契。 山洞离地近十米,四面陡峭但并不光滑,各种顽强的树枝从石缝间伸出来,实在爬不动了还可以撑着休息会儿,这对经年累月抡膀子的矿工来说问题不大,一个时辰后基本都乌压压挤在了山洞中。 卢峰虽然腿脚出了毛病,但他毕竟是个小头目,阮临霜并不想呆在此处教人走一条笔直的路,她更倾向于留在柴筝身边,无论前头是怎样的刀山火海因此想法设法,将卢峰也接了上来。 山洞里没有陷阱机关也没有豺狼虎豹,只要有几根火把,即便是第一次进来也知道该怎么向前。 阮临霜简单交代了两句,无非是出山洞后别乱动,先留意周围情况,以及山洞里会有一具新鲜尸体,不要慌,绕过去就行了。 第64章 ?山洞里为什么会有新鲜尸体? 卢峰不敢问,卢峰瘸着一条腿,感觉自己和善无助,是个年纪比阮临霜大,个头比阮临霜高的小可怜。 最后阮临霜拍了拍卢峰的肩膀,留下句,我相信你。便纵身消失在了洞口。 果然是山中的精灵,这么跳下去都摔不死。 当阮临霜回来时,柴筝已经跟另一帮人打成了一片,萧刑刚醒过来,被团团围在当中满脸恨不得重新晕过去。 这个假萧刑纯粹是因为神态体型被选上的,绣花枕头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这会儿已经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柴筝想,幸亏绑得结实还塞上了嘴,否则得听好几次的惨叫。 鉴于骄奢淫逸久了,连一点皮肉之苦都受不得,这粗糙的麻绳捆着还捆出几道勒痕来,萧刑都不大敢动,柴筝说什么他都跟着点头,要他配合引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阮临霜却因此皱了皱眉,她跟柴筝咬耳朵,萧刑肯定会想方设法出卖我们,不是带错路,就是故意制造动静,将北厥人引出来。 放心。柴筝道,我会将他绑在竹竿上,让两个人挑着,确保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萧刑随后以一种送去烤的姿态被绑在杆子上,因为四脚朝天动都动不了,全身上下唯一能指引方向的就是下巴,旁边安排了一个手持大刀的铁匠,问往左往右还是向前,萧刑便拱一拱下巴,并且只要他稍微指错路,那把大刀就会随时落在他的脖子上。 柴筝的原话是:一旦被包围,我们肯定是活不成了,所以得拉个陪葬的,我看这位王爷就不错,他一死,北厥上下难过三天,全当是为我们尽孝。 萧刑可是亲眼见过柴筝杀人的,他整整一个卫队眨眼之间就被切瓜砍菜般干掉了,要他跟这样一个人作对,满腹坏主意瞬间偃旗息鼓,乖巧的像条不咬人的毒蛇。 离天黑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阮临霜时时刻刻盯着柴筝,他们的脚程很快,一方面是因为引路的指哪打哪儿毫不犹豫,另一方面是因为大家都急着离开这虎狼之地,走路的步子越跨越大,到最后几乎要起飞了。 终于,远远看见了北厥的哨塔,柴筝示意所有人匍匐前进,只要渡过这段区域,前面就是泥泞湿润,长满高大芦苇的淤泥地,北厥人就算是想追,也得分散兵力,比现在一锅端来的好。 然而,这戈壁滩实在过于平坦,瞭望塔高处能将方圆几十里一览无余,柴筝这一行可是明晃晃几十颗脑袋,想隐藏根本不可能几乎是刹那间,雄浑的号角就在整个营地上空盘旋。 第82章 第 82 章 柴筝其实已经做好了被抓的准备。 北厥人大多身经百战, 他们当中连像张凡这样的愣头青都极少,从小长在草原上的汉子,十岁不到就要学着猎鹰宰羊, 再过几年, 甚至为了保护自己的部族,穿上整整大一号的铠甲, 现在这个年纪,更是骁勇非常。 这些被柴筝赞许为骁勇的北厥人很快包围了上来, 最前头的骑着马, 马蹄扬起灰尘, 尽数往柴筝他们身上扬, 幸好他们提前用衣服将大半张脸给包了起来以防风沙, 否则这会儿呛也呛死了。 示威般绕了两三圈, 带头的人才消停下来,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柴筝与阮临霜的个子,低估了一声小孩儿? 他的话音刚落, 就有两个北厥勇士走上前想要扒出柴筝跟阮临霜的真面目, 阮临霜向前一步挡住了柴筝,先将脸上的布掀开,一双幽深的眸子抬起来,静默无声地落在领头人身上。 阮临霜从不上前线,她多是在军帐中决胜千里, 因此这张脸对于北厥人来说相当陌生,至于柴筝她千万不能被认出来,她是小将军先锋官,是柴远道的女儿,国公府的继承人, 她要是被抓,用处可太多太大了,北厥人不一定会杀她,却一定会折磨她利用她。 柴筝也清楚自己是个隐形宝藏,因此没跟小阮客气,不仅往后缩,还缩得理直气壮。 阮临霜的气势太足,一时半刻竟掩盖了柴筝偷偷摸摸的行为,让那骑马之人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带头之人憋出句生硬的大靖中原话,女人? 大靖与北厥人长得很不一样,加之北厥的女人大多高且有力,就连漠北十六州也惯常养育出健康强壮的女儿,而阮临霜却是长安生江南养,若说这北地女子是松柏,那阮临霜就是青竹,有着不一样的俊秀风骨。 不怀好意的目光将阮临霜打量得更加彻底,阮临霜并没有因为这些毒蛇般的目光感到羞耻和动摇,她的心境早就不同于真正十六岁的小姑娘,甚至于在这重重目光之下,阮临霜还有余力笑了笑,看够了吗? 那人舔了舔后槽牙,没有说话。 阮临霜很美,虽然此时尚未长开,两颊还有些稚嫩,却都被那双悠远的眼睛冲淡了,她不卑不亢地站在马头前,微微扬着下巴,这种境况下自有几分傲骨,倒让那领头的人既敬佩,且越发想征服了。 将军,阮临霜连声音都是山中淙淙溪水,清冽平静,她道,我们这些人要穿过北厥的营地根本不可能,这是完完全全的找死行为 幸好阮临霜说的是北厥语言,否则这些历尽千辛万苦的矿工能立马哭出声,虽然他们此刻在面巾下的表情也并不好看。 阮临霜继续道,然而我却并不想死。而且将军,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两国交战多年,虽城池偶有易手,但你方伤亡总是多于我朝吗? 她低下眼睛,轻微笑了笑,凉州城防坚固,而你们却是一片帐篷,无险可守算算时间,那炮筒也该重新组装好了。 阮临霜话音刚落,苍灰的天空上忽然出现一片闪光,随即巨大的炮火声落下来,整个地面随之震颤,尘土飞扬而起,似一场忽然而来的沙尘暴。 与此同时,柴筝从袖中滑出短剑,冲着那骑马的领头人一剑劈下,一片黄沙中骑马的反而目标更大更容易辨认,柴筝一剑得手也不恋战,捆萧刑的竹竿轻微晃了晃,柴筝已经站在了上面。 她那一剑因为视野所扰,没能直接杀了领头的将军,但剑插进了胸口,又自下往上一带,造成的伤口狰狞可怖,那将军被血引动了杀性,爆喝一声拔出马背上的大刀,刚急吼吼的叫上两声,就听柴筝清越的声音透过炮火传到他的耳中 南院王萧刑在我手中,谁敢妄动! 且不论萧刑是不是真的在柴筝手中,单她这种理直气壮就能唬人,那将军果然犹豫片刻,他大概也知道当炮火落在营地不远处时,他带来的这一支队伍就得孤军奋战,不会再有支援了营地中的人估计这会儿也焦头烂额,搞不清楚凉州城那么远,炮火距离有限,怎么能忽然一下子打到了自家门口。 这一点柴筝跟阮临霜却心知肚明,柴远道是个很会抓住战机的人,王碗给他带去了一门前所未有的大炮,又用箱子拖了两三颗炮弹,油纸包了防止渗水,而北厥人的前沿炮阵又被毁了,柴远道完全可以趁此机会打扫战场,占据优势,然后将炮筒对准了北厥主阵地。 北厥人两位主帅,一位身经百战,是个难缠的对手,另一个却是萧刑这种擅离职守,色厉内荏的拖累,偏偏这两位主帅中,萧刑的地位太高,完全可以起主导作用。 他是拓跋恒的傀儡,可是拓跋恒顾虑萧家的势力,又不可能真的将萧刑当成笼中鸟,从而造成了这种骑虎难下的惨状。 柴筝简直爱死他们这些弯弯绕绕的内部斗争,不管多厉害的人都被网罗其中,真正的对手反而有空子可钻。 柴远道想趁机搞场大规模的进攻,以山为屏,将北厥人全部赶到山后头去,柴筝猜以她爹的吝啬劲儿,三发炮弹只舍得用两发,剩下一发还得留着研究,而为了壮声势,空隙中就以威力小射程短的普通炮火支援,在摸清楚北厥底细之前,柴远道不会派骑兵冒险。 北厥在两天前炮攻凉州,弹药已经消耗无几,在这里谁也挡不住萧刑犯蠢,因此这会儿得付出更大的代价。 阮临霜等得就是这个时机,她们不仅能逃出去,还能带着这些俘虏奴隶一起逃出去。 柴筝!阮临霜喊了一声,柴筝的脚随即在竹竿头上一压,原本横抬的竹竿瞬间竖了起来,自上而下的楔进了沙土当中,萧刑脸上的围着的布条也被挑开,于是北厥的南院王就这么跟蝉似得双手抱着瘦弱竹竿,悬空挂在所有人面前。 柴筝反手握剑落在竹竿顶上,她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亮的恍若刀锋 萧刑这张脸实在令人讨厌,不只是矿山上给他没日没夜做工的俘虏,就连自己人都不待见,但也是这张不受待见的脸让人映像深刻,只瞧一眼,就认出这的确是自家不争气的王爷。 那将军迫不得已停下攻击,他此时的注意力都在柴筝和萧刑的身上,张口想要谈一笔交易,因而忽视了阮临霜与矿工中的老弱病残。 可惜这帮老弱病残有了组织能力,相当难对付,趁着沙尘尚未完全落下来,他们已经清点完了对方的人手,由阮临霜牵头,悄无声息的干掉了三四个步兵,扒了他们身上所有的装备,包括铠甲和刀,这支小队加上那受伤的将军一共十八人,胜在身强力壮、装备精良以及经验丰富,因此能以少围多。 阮临霜又道:柴筝,速战速决,天要黑了。 天黑之后其实对阮临霜他们更加有利,毕竟要分开跑的话,北厥人一来难追上,二来辨不出方向,但柴筝身上的毒却会二度爆发,她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来熬过去。 柴筝应了声:明白。 随即一切准备都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功效,用北厥武器武装自己的矿工逮着敌人就疯狂撕咬,而阮临霜则给三个骑马的人使了绊子,折断的马腿连同马背上的人一同甩进了沙土中,继而有喊杀声往这里靠拢 柴筝站在竹竿之上可不是单纯为了好看,她就像是一把超出地面两米有余的旗杆,卢峰带着的人已经早一步从山洞中爬出埋伏好了,当他们看到这杆独树一帜的旗子,立马围拢上来,百十来人的会师就算是些横冲直撞的平民,压也能将北厥小队压死了。 等尘埃落定,柴筝才从竹竿上下来,轻轻落在了阮临霜身边。 小阮,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柴筝将脸上的围巾扒拉下来,我想 不许想!阮临霜已经不吃柴筝可怜巴巴这一套了,天已经黑了,你身上的毒就是为了折磨中毒之人,此后一天比一天难捱,光是前一天晚上,你就伤成什么样了!还敢有其它想法?! 柴筝没说话,只是扯着阮临霜的袖子原地站桩。 阮临霜想将她这双狗爪子拍下去,却又怕毒素已经扩散开了,再伤着柴筝。 阮临霜当然知道柴筝在想什么 就算现在的形势有利于柴远道,但北厥能跟大靖抗衡这么久,自然有其擅长之处,就算现在占了上风,一旦北厥冷静下来重整部队,就是一轮恶战。 从外向内进攻很难,但这里也有一个粗糙的铁矿场,有数百心怀怨恨的大靖俘虏,如果里应外合,这场仗就赢定了。 柴筝想要做的,就是创造出一个里应外合的场面! 第83章 第 83 章 柴筝总是有这样的激情, 她是柴远道的女儿,也学会了柴远道的冒险精神,一旦有反击的间隙, 柴筝绝对会抓住, 即便这种机会是在钢索上起舞。 当然,柴筝也早就过了脑袋一热就往前冲的年纪, 她需要给自己来一套棉被,即便是从钢丝索上摔下去, 她也要摔在棉花上, 尽最大的可能毫发无伤。 而在柴筝的心里, 阮临霜就是这一层柔软蓬松, 永远会接住自己的棉花。 她眨着眼睛, 希求般瞧着小阮。 阮临霜冷着声音, 柴筝, 我有时候真恨死你了。 柴筝心里瞬间美得冒泡泡,她亲了一下小阮的脸颊, 但我爱死你了。 大靖发动的攻击猝不及防, 整个北厥营地都陷入了混乱当中,幸好他们的统帅除了萧刑之外的另一位,还算有些本事,已经组织好了反攻,只不过营地之后的矿山此时还管不上, 这座矿山四周有连弩,只要有任何不轨,可以直接万箭齐发,所有人都会死在当中,因此整个矿山加上戍尉和营管, 北厥只遣了五六十人来管这数百俘虏。 第65章 阮临霜手里拿着根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有了卢峰的帮助,她将整个矿山可以利用的地形都标上。 聚集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从外面的矿山转移到里面,因此两座矿山上的俘虏彼此之间都算认识,甚至有可能咬过同一个窝头,分过最后一口粥,现在这两年轻的神明要去救自己朋友,他们就差扛起大刀,撸起袖子跟着去了 虽然片刻之后,柴筝就发来了这样的邀请。 她的原话是,单靠我跟小阮是绝对不可能将人都救出来的,当然,也不能带你们所有人去冒这个险,仍是刚刚那个分配,有余力的帮忙,其它人跟卢峰继续往前挪,去跟大靖的自己人汇合,运气好,你们不会被炮火波及,运气不好总之再向前走,你们就能回家了。 柴筝想了想,还将萧刑和绑萧刑的竹竿都留给了卢峰,建议他们用衣服做面旗子,萧刑是投名状,而这面旗子可以防止自己人误伤最好是白色的里衣。 最后挑挑拣拣,留下了二十个人,胆子大,身手不错,最重要的是听命令,聪明而且不会自作主张。 好歹也算十里挑一,柴筝刚刚还有点心虚,这会儿又恢复了自信。 鉴于整个矿山是不配备火炮的,这毕竟是个重要矿产,砸坏了是一项巨大的损失,这就意味着高处架设的□□将会是最大的威胁,只要先掌控了这部分,就算在矿山上闹翻了天,问题也不大。 阮临霜在这个简陋的地图上画出了天罗地网,指着说:这就是我们要对付的东西。 但是,所有机关都要有人的操纵,这四座瞭望塔就是操作台,我们得先占据这里。阮临霜话锋一转,在所有人打退堂鼓之前先提出了解决方案,东边的这座归我,以北厥人的方向崇拜来说,这里很可能是主塔,如果不是也不要紧,四座塔为了方便联系,相距并不远,我可以很快来回。 都见过阮临霜鬼魅般的身手,没有人质疑,甚至没有人吱声。 柴筝在片刻之后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负责哪座塔。 你哪里都不去,你就埋伏在山上,替我们守着退路。阮临霜到现在都没给柴筝好脸色。 可是我柴筝原本想说我这么厉害,有点大材小用了,小阮一个眼神过来,柴筝内心的巨兽瞬间呜咽一声,用爪子抱住了头,她赶紧答应,好,我一定蹲在草丛里,哪儿都不去。 阮临霜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当然,要爬上这样的瞭望塔并不容易,矿山周围的瞭望塔不如营帐里的高,因为它主要用来监视,而并非战时所用的标准,但仍然离地有三四米,中间有□□上下,□□狭窄只要上面的人轻轻一踹,谁也别想通过。 所以要么先杀了上面的守卫,要么就要将所有的守卫都引下来,后者难度太高,前者比较方便。 柴筝围着阮临霜正在做圆周运动,她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殷切和这件事非我不可,这遍地精英甚至加上阮临霜本人,还真没办法将瞭望塔上的四个守卫近距离击杀,所以柴筝最终还是给自己找到了一点活动筋骨的机会。 阮临霜给她定了规矩,一是只能柴筝揍人,不许任何人碰柴筝一根毫毛;二是柴筝不许上塔。 柴筝没见过这么苛刻的军师。 两个小姑娘之间的氛围有些僵硬,漫天炮火中柴筝妥协道:遵命,我的军师大人。 近距离的进攻不行,柴筝还有其它办法,她前一天在山中埋伏时,就发现这里多生长针叶细长的树木,取一枚硬质针叶在四五米的距离内,柴筝可以轻易的将这东西贯穿对方喉咙。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只是有一个哨兵反应极快,靠着竹塔逃过一劫,柴筝身在半空中,而那哨兵即将点燃烽火并拉开所有□□,柴筝迫不得已拔出短剑,短剑远比树叶锋利,笃的一声搅碎木头直插进了哨兵的脑袋里 然而这柄短剑也寿终正寝,最脆弱的剑尖和剑刃出现许多豁口,不能再用了。 柴筝落地崴了一下膝盖,钻心的疼痛袭卷上来,毒素开始重新游走,与此同时,阮临霜安排好的人已经飞快占据了四个哨塔。 这四个哨塔在矿山边缘,而守卫却在矿山之中,彼此间隔一段距离,只要动作够快,就惊扰不到真正的主力。 自外面响起炮火声,守卫们就在集中俘虏,但凡有人出现一丝不轨的举动,先杀了再说,北厥人不介意血洗俘虏营,他们此时最怕的就是乱。 □□被控制对于北厥人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他们不仅失去了一样镇压暴动的武器,还将这件武器交到了敌人手中。 哨塔上的狼烟被点起,此时夜幕笼罩,狼烟传递的范围有限,阮临霜甚至还燃起了四周的火把,将属于矿山的四面天空照得通红一片。 她的声音不够大,因此选了位嗓门让人刮目相看的矮个子矿工来传达,这矿工会说一些北厥话,他跟阮临霜配合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牛吹大,你们的营地已经被攻破,主帅溃逃,只要放弃抵抗,交出俘虏,我们不会过多为难。 矿山上的人根本不知道外面还是胶着状态,只是见炮火猛烈,自家哨塔又被占据,一时内心忐忑,先信了三分。 任由不安的情绪酝酿了一会儿,忽然他们的头顶上传来一阵令人悚然的声音 那些原本闭合的□□竟然齐齐张开双翼,每个□□配备四枚铁箭,月光之下每一根都似獠牙,随时能够啖人血肉。 俘虏们不清楚这阵声音代表着什么,北厥人却连头皮都炸了起来,他们虽然身经百战,却也是第一次掉进自家陷阱中,对这大型杀伤性武器的了解,令他们毛骨悚立。 这几年里,矿山中埋葬的人数以千计,大靖的俘虏也不是生来如此顺从听话,他们反抗过,就在这片低洼处,先驱之人的血将铁矿都浸红了,几个月都不消退。 当这种予生予死的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时,北厥人甚至因此欢呼过,现在立场转换,那些冤魂似乎就围在这里,等着将他们一个个剥皮拆骨,啃食干净。 阮临霜就是吃准了他们这种心理。 原本被赶到此处的俘虏们还会瑟瑟发抖,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很快发现北厥人似乎失了底气,以至于看起来色厉内荏,注意力甚至不在自己的身上。 最终,北厥人要求谈谈,毕竟数百俘虏拿在他们手中,毫不挣扎就认输这亏就吃得太彻底,但同时他们也很清楚,若是营地真的被攻破,就算手中有人质,他们也无处可去。 北厥人的垂死挣扎在阮临霜的眼里是一件预料中的事,她没有搭理北厥人提出的条件,反而是柴筝忽然从山头上蹦了出来,随即高处火把一片,柴筝嚷嚷了句:冲啊!反抗啊!大部队来了! 随即,那几十位矿工中挑出来的精英拿着不成样的兵器,从两三米的悬崖上滑下来,而柴筝调动完情绪又十分乖巧的往草丛中一趴 她只负责把握时机,不负责冲锋陷阵,这倒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兴许是柴筝的怂恿和冲下来的火把增加了勇气,又兴许是知道凉州守军大获全胜,自己有了底气,原本就有反抗思想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手边的石块就上,已经习惯唯唯诺诺的也莫名其妙被卷入洪流当中 半个时辰之后,所有的北厥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有些甚至头破血流,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夜晚的风一吹,当所有人的热血重新凉下来,才发现这些从高处下来的根本不是凉州守军,而是群乌合之众,甚至于他们缴获的武器也不够分,刀跟刀鞘算两样,还有直接拿着头盔抡得。 若是早一点看见他们这副德性,兴许战局又会不一样了。 第84章 第 84 章 北厥人虽数量上不占优, 但骁勇无比,刀剑锋利,五六十人能切瓜砍菜般将山谷中所有俘虏都杀了冷静下来, 方才觉得后怕, 手都开始哆嗦了。 方才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抱大腿的抱大腿, 扯武器的扯武器,砸头的砸头, 配合的相当流畅, 现在细想, 自己都觉得好笑。 所有人腿肚子打着颤, 筋疲力竭地躺在碎石之中, 拿火把的人群却反而镇定多了, 几个时辰前, 他们就经历过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虽说当时也被吓得尿意频频,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 生死关头走一遭,就冷静的连自己都惊讶。 两拨俘虏中有些相熟的,便开口问:哎,那天带你出去,你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以为你被杀了呢,是怎么得救的? 是两位山神救我出来的,拿火把的人踮起脚,往哨塔上指了指,有个在那里头, 还有个 柴筝藏得太好,一时半会儿竟还找不到她。 其实并非柴筝藏得好,是她短时间失去了意识。 这毒在夜间太致命了,昨天还只是青紫,今天竟然能将疼痛加剧,山上的细草隔着衣服扎在柴筝身上,柔嫩的叶片跟刀子似的,柴筝甚至有种滚钉板的错觉。 阮临霜了解柴筝,这种庆祝胜利的时候她理当在场,毕竟一鼓作气,从背后捣毁北厥营地,才是柴筝真正的目的。 柴筝不在,一定出事了,阮临霜将手里的控制权移交给矮个子的男人,而她自己则一言不发地消失在黑暗中。 阮临霜是在一堆杂草中将柴筝捡出来的,柴筝脸色苍白,眼睫微微颤动着,像是要睁开,却始终困在噩梦里。 阮临霜极轻的将她抱起来,让柴筝半躺在自己身上,阮临霜现在的脸色不比柴筝好上多少,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时时刻刻看着柴筝,以至于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柴筝醒得很快,她只是猝然陷入黑暗中,一时没能逃脱出来,半柱香都不到,她就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 北厥的天总是高远辽阔,无数星辰笼罩而来,当空一轮苍青色的月亮,亘古孤寂,柴筝刚醒就被这种悲怆惊到了,更何况月色之下,还有低着头的小阮。 阮临霜没什么表情,她只是静静看着柴筝,在柴筝醒来时说了声,你只昏迷一小会儿,接下来打扫战场,并将北厥的武器收为己用也需要时间,你还能休息片刻。 柴筝因为这番话忽然笑了,她伸手盘绕着阮临霜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轻声道:小阮,我常常在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累? 也非是贪图荣华富贵之辈,刚重生的时候,带着阖家老小退隐田园中不好吗?趁着那会儿赵谦对故人还有几分情面,诓他两亩地几间屋,给爹娘养老的俸禄照常发,也不必缴纳赋税,一家人平平安安,清清静静的,不好吗? 阮临霜没有说话。 柴筝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仔细想了想不好,小阮这样不对也不好,我们见过了偌大江山朝不保夕,也见过少年之人前仆后继,圣贤书读多了,难免哀民生之多艰小阮,我可以只顾自己好,但我却不能。 就在柴筝中毒的时候,阮临霜确实想过要放弃,她上辈子是没有什么能够失去,因此狠得下心跟赵谦同归于尽,但现在阮临霜的牵挂太多了,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是什么都没落下。 柴筝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比谁都更加敏锐,她知道阮临霜在乎什么,畏惧什么,但她的小阮应当有更加广阔的天空,自己不是线而应是风。 阮临霜将自己的掌心贴在柴筝的眼睑上,轻声道:你再睡会儿,到时间了我叫你。 阮临霜的掌心干燥冰冷,她并没有正面回应柴筝的问题,但柴筝却知道小阮肯定是听进去了,于是在一片喧嚣之中闭上眼睛,毫无负担的又睡了会儿。 阮临霜确实像承诺的那样,短暂的修整之后,就将柴筝叫醒了。 这支由俘虏组成的队伍汇合起来,规模比想象中还大,足足有近三百人,那些经历过两次奴隶起义的矿工这会儿被授予重责大任,莫名提拔成了小队长,带领一二十人。 北厥军士留下的装备剔除损坏不能再用的,仅供武装四支小队,于是这四支小队就成了前锋,由柴筝统辖。 屈指可数的时间里,柴筝跟阮临霜给自己搞了支可堪大用的队伍。 第66章 此时北厥大部分的注意力还在柴远道的身上,后方守备空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加上柴筝偷人营地都偷出经验来了,先如利剑般插入敌军腹地,赤手空拳没有分配装备的矿工看见什么烧什么,粮草与帐篷瞬间成了火海一片,就算是天降大雨也浇不灭这一场充满绝望的烈焰。 这些仍然活着的矿工谁没有经历生离死别,他们被奴役驱使,甚至是毫无人性的虐待,现在能有个上阵杀敌的机会摆在面前,多多少少有些红了眼。 至于天性怯懦心中畏惧,不敢参与杀戮的,阮临霜也没勉强,特意将这些人也编成了一个小队,前头有人受伤了,就运回来包扎上药,这些力所能及的事,他们也并未推却。 这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竟然能够高速运转,眨眼之间已经搅得整个后方不得安宁,驻扎在山这边的北厥军队不过数千人,被前后夹击的情况下只能撤退,一路丢盔弃甲,终于退回了两国真正划定的疆域内。 不过短短十几里,对于凉州守军来说却是从未有过的胜利,北厥常年将军队排布在凉州城外,几乎堂而皇之的将城外所有土地占为己有。 大靖又向来是你不打我就安心做缩头乌龟,柴远道就是有心,奈何粮草命脉抓在别人手里,京里的那位又安稳皇帝做惯了,不想伤筋动骨。 当柴筝和阮临霜带着自己这支破破烂烂的军队来跟柴源道会合时,就连什么阵仗都见过的柴国公爷都惊呆了,差点将她们一炮砸飞。 幸好柴筝了解她亲爹,早早准备了白色的大棋迎风飞舞。 军中多的是人熟悉柴筝,刚碰头就上报,一个时辰后,柴筝跟阮临霜已经换了衣服吃了东西,端端正正坐在柴远道的对面。 柴远道一张脸铁青,绷得眼角皱纹都快看不见了,他原本以为柴筝再冒险,还有个阮临霜能拉着,两小姑娘还没疯到自寻死路的境界。 谁知她们竟敢孤身进入敌军腹地,那可是毫无教化可言的北厥人营帐啊,一旦被俘,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柴筝不敢说话,她用眼神示意阮临霜先开口,这种秋后算账的事情一定要推给乖孩子,她跟在后面点头就可以了。 柴伯伯,阮临霜的声音温温柔柔,那炮筒好用吗? 柴远道脸上的表情瞬间就有点扭曲了,他的嘴角抽搐着,想笑却又不能真的笑出来说真的,那门炮简直是白来的宝贝,抵百万雄师可能还差点,但威力巨大,有它在,能有效降低己方伤亡。 柴远道可爱死它了。 嘴角抽搐了半天,柴筝都觉得她爹辛苦时,阮临霜又道:我与柴筝还带回来一支数百人的小队,已经上过真正的战场,比训练营中那些新招募的士兵堪用,要是他们愿意留下来,不如编入先锋队。 柴远道的嘴角抽得更加欢实,柴筝都怀疑上面住了只跳蚤。 最终柴远道什么责备的话都没说得出来,阮临霜一本正经提了两件事,却将柴国公哄得满心眼里都是高兴,柴筝甚至怀疑她爹那副处事不惊的皮囊下,笑得都快裂开了。 然而这种胜利的喜悦尚未持续多久,孙启府忽然骑着马径直闯进凉州城营中,他似有些气急败坏,手里紧紧捏着一卷黄帛 柴筝看见这东西就全身不舒服。 孙大人位高权重,前几天两个时辰就爬一次城头,已经闲逛到尽人皆知,他冲到柴远道眼前时,自然也没人能拦得下来。 孙启府将手中的圣旨往柴远道面前一扔,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孙大人急的在原地转圈,要不是这地是砖铺成的,柴筝都要怀疑会被刨出个螺旋形的坑。 他厉声继续道:陛下说求稳,求稳,我们与北厥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进攻?啊?!北厥人一向报复心极重,国公爷难道不知这几天北厥可汗正派人上京求和,你现在这么一闹,岂不是打陛下的脸?! 孙启府实在过于激动,以至于他那张常年苍白的脸都涨红了,他将所有的问题一股脑的抛给柴远道,却将柴远道问得不知所以然。 所以孙大人指责我,是因为我打了一场胜仗?柴远道示意孙启府先冷静下来,他其实想提醒孙大人现在的形象就如同个红眼斗鸡,像随时要啄自己一口。 柴远道还没搞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阮临霜倒是先理明白了 说是北厥来求和,其实更像是大靖妥协,这么多年北厥一直陈兵凉州城外,来回耗着漠北十六州,将这些地方生生耗成了鸡肋,土地耕耘了没到收获时就荒废,朝廷不指望一分赋税,有时候还要贴银子,并且由地形上来说,漠北十六州在大靖的最北边,因为一道裂谷与整个中原地区完全分割。 若是北厥开出的条件足够优厚,譬如多少年互不干扰年年纳贡,或直接让北厥尊大靖为天府之朝,自称为臣,认赵谦为君,以赵谦重名的性格,兴许真的会将漠北十六州拱手送给北厥暂理,史书上若是记载,还会顺他的意思,将北厥画入自家版图,一句不痛不痒的称呼,白白让数以万万计的大靖子民受人奴役。 阮临霜原以为赵谦只是疯,现在看简直还有些蠢,蠢的不可思议。 孙启府又道:按圣上的意思,我们的军队最早今年年底,最晚一两年就会撤出漠北十六州,你打这一仗不仅会让陛下为难,而且劳民伤财,就算赢了能怎样,我们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胡闹!柴远道将黄帛重重摔在桌案上,梨花木的桌案竟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 柴筝长这么大足足两辈子,还没见过自家亲爹发这么大的火。 她方才还规规矩矩坐着,一副你吵你们的,我自八风不动的潇洒模样,被她亲爹这么一吓,吓出个激灵来,于是赶紧挑起眸子,想说两句诸如,爹,咱们冷静冷静,您年纪也上来了,脾性大对身体不好,听听孙大人还要放什么屁,然而尚未开口,柴远道已经恢复了平静。 虽然他那种平静只是表面上的。 柴远道长长舒了口气,属于我大靖的国土,我一分都不会让北厥人侵占去,你可以回去跟圣上说,我是个骄傲、固执、讨人厌的将军,但你也替我问问他,漠北十六州就只是四百万公顷的土地吗?生活在这里的人呢,他们是要背井离乡,千里迢迢的流浪,还是成为北厥的奴隶、俘虏,下等之民?! 那是四百万公顷的土地啊,你知道有多少人,多少人为了争区区一寸,永远留在了黄沙之中吗?他当年也吹过这里的风,喝过这里积了泥沙的水,也曾在弹尽粮绝时受别人一碗饭,他是大靖的帝王,是这江山的主人,万民的父母,他就是这么当家的吗?! 柴远道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里面渗入了积年累月的失望,你回去替我问问他,就是这么当家的吗?他少年时的抱负呢?我们少年时的抱负呢? 屋子中安静了下来,柴筝甚至能听见外头的树上有老鸹在叫,叫得漫不经心,整个漠北十六州就像这枯树与老鸹似的,成了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 论嗓门孙启府没有柴远道的大,更没有他那份理直气壮,孙启府这条忠心耿耿只为荣华富贵的狗,竟然也一时语塞,半晌留下句:您好自为之。就从屋中离开了。 柴远道的这场胜仗才刚刚接近尾声,就算时刻有眼睛盯着他,这桩消息应该也得要三四天甚至七天才能传回京城,因此孙启府带来的这卷圣旨,没有针对性。 等火气消散,人真正冷静下来后,柴远道才捻起圣旨半边抖了抖,赵谦向来是个聒噪的人,他的圣旨很有些个人风格,以后载入史册,倒也是一件可以让后人津津乐道的趣事。 但这卷圣旨却非常的言简意赅,估计赵谦也指教过孙启府,让他不到关键时刻,不要拿出来用。 圣旨上写得是:卫国公柴远道,虽为国之柱石,但多年骄矜自用,疏朝政,远国策,懈怠不公,现十六州兵权尽没其手,未免有亏,特此允孙启府便宜行事,必要时可夺茅州、咸州、邝州三州兵权。 一时之间,柴远道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连柴筝都看不出她爹忽然在想些什么。 柴筝甚至不明白孙启府将这道圣旨留下的原因,是为了警示,还是为了彰显他自己的与众不同,柴筝甚至因此笑了出来,坐在她身旁的阮临霜就清晰听见了一声宛如漏气的动静。 幸亏国公爷这会儿正出神,否则柴筝不被打一顿,也会留堂说教几个时辰。 当然,如果有的选,柴筝会毫不犹豫的伸出掌心,要求打一顿拉倒了。 笑什么?阮临霜轻声问。 忽然觉得孙启府比我想象中聪明。柴筝懒洋洋的在椅子当中蹭了蹭,天已经亮了,她终于能够好好伸展四肢,享受一下全身放松的感觉。 柴筝慵着,双下巴都挤了出来,她继续道,小阮,你跟孙启府没怎么打过交道,兴许还不了解他这个人孙启府是仰赖赵谦的,但凡赵谦想要除掉的人,哪怕清清白白,孙启府也能给他安上一个罪名,因此大兴牢狱。 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蠢,不知道里头的关窍,赵谦只要想过河拆桥,或是朝堂上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可以顺理成章将所有罪名推给孙启府,赵谦自然能够全身而退,孙启府却不得不死。 这种情况下孙启府还想着给赵谦卖命,这不是蠢难道是天生的奉献精神? 但此时孙启府将圣旨甩到柴远道跟前,却是冒险而聪明的做法,既可以说明他有篡夺兵权的能耐,让柴远道收敛,又说明这篡权是名正言顺有陛下授意的。 当然更聪明的做法是有这个能耐却不去行使,先让柴远道对当今圣上失望透顶,然后去赵谦那里哭一顿,说柴国公不肯让权孙启府若真的要拿三州兵权,有圣旨在当然可以,但究竟几个人真正愿意服他就说不准了。 漠北民风彪悍,多年来与远在长安的朝廷互不搭理,别说区区一卷圣旨一个孙启府,就是赵谦亲自来,军中闲言碎语也不会少,孙启府想全身而退,就不能真的拿着鸡毛当令箭。 他看起来就是两边都不得罪,却暗地里将两边关系掰扯得更加恶劣。 柴筝要不是这会儿又困又累,连手指头都不想动的话,大概会蹦起来,不遗余力的给孙启府鼓掌。 柴远道独自伤心难过了一会儿,柴筝感觉要不是有两后辈在场,她亲爹立马就要对镜自怜,叹上句自古将军如美人了。 最后还是阮临霜见柴筝眼皮子一张一阖快要掀不动,于是提议说先回去休息,否则柴筝估计能直接困死在太师椅上。 两姑娘全程表现出来一种平常心,一种我早知道,随便他闹的平常心,不只是心大的柴筝,就连阮临霜都能将圣旨当成废话篓子。 柴远道大概是将孩子身上这种大逆不道当成了自己的教育问题,自家的放养长歪拉倒了,阮玉璋却是正儿八经的斯文人,要还给他一个混世魔王的女儿,柴远道生怕自己这位同窗兼好友终有一日杀上门,一脚踩在自己脑门上。 纠结了片刻,柴远道自己的那笔糊涂账还没算明白呢,就开始担忧阮临霜的身心健康,他犹豫了一下,小阮,你留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柴筝满脸不高兴,她才跟小阮死里逃生回来,到现在连个独处的机会都没有,自家亲爹还要横插一脚柴筝的嘴翘得能挂油瓶子了。 阮临霜在柴筝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先出去,随后应了柴国公一声,好。 柴筝也没有强留,她现在是真的很累,若是现在不睡等到天黑又要睡不着了并且柴筝有一种预感,那位给她下毒的人也该有所行动,毕竟自己这两晚的惨状实在令人动摇,连小阮都不忍心。 而在柴筝背后的房间中,一老一小两个人却沉默不语, 柴远道这间书房其实不大,从桌案到门口也就三四步的距离,左右放两排太师椅就几乎占满了,柴远道就隔着几步距离打量着阮临霜。 六年时间真的是匆匆而过,柴远道依稀还记得阮临霜刚来漠北时,一个纤弱秀气的小姑娘,打教武场走过,里头的人都会下意识放轻声音,怕吓到这灵秀的女孩子。 那一年柴筝风尘仆仆,路上也不知换了几匹马吃了多少苦,大半个月才到达凉州城,还差点被拦在城外头,进都进不来。 第67章 阮临霜一直安静坐在马上,她的嘴唇干裂,脸上被风吹出了口子,却仍旧紧紧搂着柴筝的腰,基本所有的人都当阮临霜是第一次来这险恶之地,缺乏安全感,哪怕彼时的柴筝也不可靠,仍是成了她唯一的浮木。 却唯有阮临霜自己清楚,她抓着柴筝,是因为她对周遭的一切充满敌意,她害怕这漠北黄沙最终会夺走属于她的柴筝。 阮临霜也有自己的侵略性,只是她更加内敛,这种侵略性从不外显罢了。 第85章 第 85 章 柴远道虽然半生戎马, 并不擅长与人勾心斗角,但活到这把岁数也算是什么人都见过,他知道阮临霜就像一把古剑, 韬光养晦, 除非等她自己现世,否则谁也不清楚这把剑能劈开些什么东西。 柴远道为自己有文武双全的一对儿女自豪, 他也同样为阮临霜自豪,那是玉璋的女儿, 这些后辈在茁壮的成长他这些日子总是会想起过往, 想起当年的凉州城 永恒不变的天高地阔, 白天炙热的黄沙到了晚上, 又冰寒似铁。 四个人他自己、琳琅、赵谦还有阮玉璋就喜欢站在城墙上, 满目悠远的月光, 有时候北厥营地中会响起牛角声, 又或许自己身后这座城里吹响竹箫。 这样的夜晚很少,因为边防之地总是互相厮杀, 生离死别。 明月、黄沙、城池、少年人, 总难免理想主义。 柴远道要挥军北上,让北厥人,不,是让四海之内普天之下,再没有部族国家敢欺负大靖; 赵琳琅想成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愿意绣花也好,愿意舞刀弄剑也罢,那些加诸在身上的条条框框都可以踩在脚底下碾碎; 赵谦想做一代明君,让所有人吃得上饭,睡得上觉, 清肃官场,重启科举,要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阮玉璋没有这样的豪情,他只道:七皇子若是真有一天能登大宝,我便竭尽全力辅佐,柴兄杀得四方闻风丧胆,我便去做这劝降的使节,至于九公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便希望我以后能有个女儿,像您这般宽忍柔和又锋芒毕露,周遭世俗,有我为她披荆斩棘。 柴远道也有少年时,而今各奔东西的人也都有少年时,满腔热血,信誓旦旦,都以为能与世事变迁相抗衡。 小阮,柴远道叹了口气,你过来坐下。 阮临霜不会将自己的心眼用在这些长辈的身上,为了保护自己和柴筝平安长大,柴远道已经做了很多努力,甚至于当年刚到赊仇县,他还亲自跟踪过,路上但凡有个凶神恶煞的,柴远道都会龇牙扮演疯狂老父亲将对方吓走。 方法虽然不可取,但心终归是好的。 阮临霜十分听话地坐到了柴远道对面,她微微低着头,原本就有张乖巧的脸这会儿更显得没有杀伤力,像是准备好了听柴远道指教。 但柴远道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过了一会儿又将桌案上的圣旨拿起来,交到了阮临霜的手里。 柴远道曾经将阮临霜视为一个需要保护也值得保护的孩子,现在他也仍然会保护小阮,但不是孩子,而是凉州城中最沉着冷静的军师。 小阮,孙启府是来带你回京城的,这已经成了定局,就算今日打发了一个孙启府,明日还会有钱启府、李启府,你不回京城,圣上不会善罢甘休,但我希望柴筝能跟你一起回去。 柴远道此时说出的话,就连阮临霜都有些意想不到。 他继续道:孙启府说得道理我懂,这圣旨上每行字我也都认识,但若是任由朝中局势发展,漠北十六州就算不割让给北厥人,恐怕也要暴动了,所以我希望你跟柴筝能想想办法。 柴叔叔,阮临霜轻声开口,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如果圣上坚持,他甚至要将所有反对的人连坐,你是选择听朝廷的,放弃漠北十六州,还是宁可与它共存亡? 沉默,又是漫长的沉默,外面的老鸹还在叫,以柴筝的性格,竟然没有刚出去就第一时间将这老鸹抓下来教说话。 阮临霜还是低着头,她在等柴国公一个回答,而这个回答举足轻重,将意味着当自己与柴筝大逆不道时,国公爷是否成为最大的阻碍。 半晌之后,柴远道缓缓开口: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应当听圣上,听朝廷的,即便他们的决定荒谬至极。 但是阮临霜帮柴国公接了个转折词,柴国公便继续说了下去,但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我从来不是个听话且标准的臣子,否则这么多年,长安城里也不至于将我传成个不挑事不能活的恶棍。 阮临霜莫名觉得柴国公做恶棍做的还挺享受。 随后她又在柴筝身上找到点不出所料的影子,并因此勾了勾嘴角。 小阮,我还知道此事牵连甚广,我们这些人是注定要为大靖而死的,不是死于战场,也是死于变革,要我们看着大靖腐朽下去,就是在心头剜肉,因此不得不抗争。但你跟柴筝没有这个必要我也不是教你们叛国谋逆,而是不希望你们也一头撞死,总会有更好的办法去改变这个世界。 柴远道粗糙的掌心贴在阮临霜头顶,我希望你们这一辈能找到这个办法。 阮临霜忽然被托付这样的重责大任依旧面不改色,她只是应道:定当竭尽全力。 当柴国公和阮临霜还在小房间中商讨天下大势时,柴筝已经回了自己房间,她刚将门一推,里头忽然窜出两条黑影,贴地滑到她膝盖骨处,随后鸟一把抱住柴筝小腿,把个身经百战的小将军吓得够呛,还以为是什么敌袭,差点动上了手。 幸亏在这件事里,柴筝耳聪目明,那两黑影又出声极快,要不真可能大水冲了龙王庙。 王碗抱着左腿哀嚎:我还以为小将军你回不来了,外头那些大将军都说你肯定凶多吉少,他们还跟我赌你是留了全尸还是被一炮轰碎了! 嚯,敢情我出生入死的时候那帮叔叔伯伯就是这么编排我的?? 柴筝疯狂想磨刀。 张凡这会儿也丝毫没有矜持谨慎,他抱着右腿告状:就刚刚,就刚刚柳将军还过来骗我,说小将军的尸首已经找到了,趁我难过骗走我两坛酒! 那是张凡在厨房帮炊时攒下来的,在这边塞也算是好酒。 这帮为老不尊的,就知道吓孩子,吓得孩子都快六神无主了。 王碗继续嚷嚷:我跟张凡就是因为太伤心了,才想着给小将军打扫一下房间,最后留个念想。他说着,还抬起颜色偏深的袖口给柴筝看:都哭湿了! 大靖征兵的条例是最小十六岁,现在的王碗跟张凡也就十七、八,可能还没过生日,年纪不算小,却也没经历过真正的生离死别,能泅过护城河干掉北厥一个炮兵营地,并将重型武器运回城中已经很了不起,也无法苛责更多。 柴筝将他们从地上拉起来:好了好了,那些老将军是什么德行你们到现在都没琢磨出来吗?竟然还真信了? 若是柴筝确定死了,柳传肯定恨不得自己提抢上阵,哪还有闲工夫来诓年轻人的两坛酒。 张凡不服气,可是柳将军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一开始还不信,他还想扯我去看尸体,我才 小崽子,我还是练兵场的教头,背后说我坏话,就不怕伤筋动骨,明天起不来床? 张凡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屋外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柳传还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背后还跟了林林总总有八位将领。 这些将领有些是柴家亲信,南征北战跟着跑,有些是漠北十六州的守城主帅,柴筝看见了都要叫一声叔叔伯伯。 想想也是心塞,柴筝这个年纪实在受限太多,军中就没几个人比她辈儿小。 柳传这个浩浩荡荡的架势将两抱大腿的吓到了,王碗倒是反应很快,他拉着张凡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然后拔腿就撤,将柴小将军扔在了虎狼之口中。 没义气,柴筝心想,早知道先装鬼吓他们半死了。 这屋子是柴筝的闺房,张凡和王碗是以为她死了,才来收拾的,但此时人还活着,这一大帮糙汉子总不好再进小姑娘闺房 就算他们想进,柳传也会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们狗腿。 柴筝想了想,若是过来找爹的,他在书房。 柳传明显是他们当中带头的,因此上前一步,我们不找国公爷,我们找你。 柴筝忽然觉得自己出息了。 但同时,柴筝又觉得此事不简单,她刚犹豫了一下,柳传就大着嗓门问:陛下是不是要放弃漠北十六州了 柴筝冲上去就是一个堵嘴。 柳传在长安城和国公府都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柴远道远赴两江之地时,家里很多麻烦也仰赖柳传出面,所以柴筝一直将柳叔当成个成熟稳重的长辈,怎么这长辈忽然疯癫了? 柴筝用了力,将柳传的脸都压得有些扁平,她道:我们去屋里说。 战场已经是最后的打扫阶段,只留了一两个主事的人在凉州城外,其它基本都回到了城内,就连北厥南院王萧刑也被收监,等着用此人换取更大的利益。 但毕竟胜利是短暂的,要学会见好就收,而北厥人狡猾,会很快组织反击,凉州城空置是大忌。 聚在柴筝这儿的,基本等于漠北十六州半壁江山,还个顶个儿的比柴筝高,饶是柴筝天性乐观,这会儿也有些忐忑。 她还没打算十四岁就起兵造反啊! 柴国公府靠近凉州城防,偶尔也会作为指挥站来用,有两个地方隔音最好也最为安全,一个是柴远道的书房,一个就是大厅。 大厅最多可容二三十人,中间端放一张大桌子,桌肚子里就放着叠好的地图,门窗一关,就算近距离有炮火声也能削减到最弱,确保能听清每个人的声音。 柴筝带着一帮气呼呼的叔叔伯伯进了大厅,又亲自反锁了门窗,甚至还准备一人倒上一杯茶,让他们消消火,奈何没热水,只能干嚼茶叶。 柴筝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舒口气坐了下来,她的瞌睡虫已经被柳传一句话吹走,这会儿精神无比,柳叔,现在的柴国公府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孙启府、殷岁已经由不得你出言不逊了。 柳传自然知道,他从先帝时起就跟着柴远道,军中之人最为帝王忌讳,因此早就学会了三缄其口,就算先帝晚年真的昏聩到人神共愤的程度,这些将军也云淡风轻从不去提。 可是帝王能折腾,与舍弃整个漠北十六州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就算再滥杀无辜的帝王一日能处死多少人?而当北厥人长驱直入时,漠北又能活下几个人? 这么多年,漠北十六州一直是个屏障,保护着大靖最北边的安宁,与北厥互不相让,双方死伤人数能够布满整片荒漠,而北厥人报复心极重,一旦落入他们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柳传可以忍受一个皇帝的昏庸,却无法忍受草菅人命,甚至是数万人,数十万人之命。 他脸色铁青地坐在椅子中,柴筝甚至能感觉到太师椅的瑟瑟发抖,深怕哪儿坐着不舒服,自己就被劈成一堆废柴。 但幸好柳传对柴筝还有几分尊重,这姑娘是柴国公府小公爷,先锋将军,脾气倔有本事,常常叫柳传刮目相看,这点年纪已经有威望了,前途不可限量。 柳传冷静了一会儿才重新出声道:陛下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意思? 孙启府再有心机也不会假传圣旨,相反,但凡是赵谦的意思,他一定会精确传达,因此漠北十六州要不要保,估计已经是朝廷中一项争论许久的话题了,再加上北厥使者的推波助澜凶多吉少。 于是柴筝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瞬间满座哗然,柳传刚收到这个消息时还以为是哪个王八羔子在造当今圣上的谣,毕竟赵谦做到现在还没有太多失德之处,相较先帝的老来胡作非为,赵谦也就是在刚稳定朝局时手段不那么光彩。 第68章 柳传怎么也想不到,好好的,赵谦竟然要将漠北十六州送给北厥人,为什么?凭什么? 古来割地,要么是国家孱弱,无力抵抗,被四方瓜分蚕食,要么就是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因此一纸契约妄图休养生息,但无论理由是什么,敌强我弱才是内核。 但此时的大靖正如日中天,兵力强盛四方臣服,木桑都连年进贡只剩北厥还在不停瘙痒,漠北十六州的百姓都没吵着要停战,反而是长安城中各位吃饱喝足的官老爷要将漠北拱手相送? 小公爷,柳传拱了拱手,我们眼前这场大胜是托了你的福,除了柴元帅,我只听你一句话,这漠北十六州我们守还是不守,若是不守,我们还是趁早将所有的缴获归还北厥,省得到时候他们要先从百姓身上把这些都讨回来。 守,为什么不守,别说现在圣旨还没有降下来,就算降下来了,送往漠北的途中会不会出意外谁能保证,只要这个撤离的期限永远不至,那漠北就永远是我大靖的土地,他北厥人休想染指一丝一毫。 柴筝的话很有分量,这屋子里大部分的将军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柴国公府,听一个十四、五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姑娘高谈阔论,但柴筝说得每一个字都踩在他们的心窝上,就是顺耳。 柴筝跟他们是一路人,这小姑娘的身上有柴国公年轻时候的影子,坦率但知道轻重,有她一句话似乎就能瞬间安心。 为防孙启府那帮人起疑,柳传得到柴筝的答复后,就带着几位将领迅速离开了柴国公府,柴筝终于清净了片刻,一头扎进自己房中,跟被子进行了亲密接触。 柴筝全身上下只脱了双靴子,整个人睡得四仰八叉,她原本还以为经过柳传这么一打岔,得滚上一会儿才睡得着,谁知头刚沾上枕头立刻失去了意识。 她这一觉直接从上午睡到了黄昏,还是被一阵饭菜香给撩醒得,柴筝这一天只吃了她爹两块茶点,这会儿已经饿得喉咙发紧,两眼发花,闻到香味脑子还没起来,身体先起来了。 阮临霜用一只三层的红木食盒给她带了饭,全部摆开能占小半张桌子,厨房的大娘听说是给小将军吃的,还多给了一些,叮嘱道还在长身体,要多吃点肉,来来来,这些都给你了。 于是柴筝便看见肉碗露出尖尖角,差点放不进食盒中。 小阮,柴筝把脸埋在饭碗里,跟各种饭菜做胡乱搏斗的同时,还不忘抬起眼睛看着阮临霜,你跟我爹说什么了? 柴伯父同意我们起兵造反了。阮临霜面不改色。 啥?!柴筝将一粒米呛进了鼻子,咳得眼泪疯狂往下流。 阮临霜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又很淡然地接上一句,柴国公还将你托付给我了。 柴筝的脑子是真的拐不过弯来了,她狐疑地挑起眉毛,带着点因为咳嗽而沙哑的嗓音提问,小阮,你是不是省略了中间一大段的内容? 阮临霜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她手里拿着一本县志,指尖轻轻一捻翻到了下一页。 柴筝一看小阮这个样子,就知道她又在戏弄自己,闷闷问了声,好玩吗? 阮临霜从县志后抬眼目光,她的眼睛弯弯的,似一轮月牙:好玩啊。 柴筝喜欢阮临霜笑眯眯的样子,可是小阮天性凉薄,很少能真正笑出来,柴筝原本还想借题发挥的心瞬间得到了安慰,满脑子都是值得! 柴筝扒饭扒得很快,她要在夜幕来临之前养足精神,毕竟当黑暗笼罩下来,迎接她的就是另一轮考验。 吃饱喝足,柴筝仰在椅子上出神,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她却忽然跟猫一样炸起全身的毛,整个人锐利起来,抄起食盒上的盖子盯紧了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的影子没有落在纸窗上,因此看不出高矮胖瘦,此人甚至没有说话,只是飞进来一样东西,贴着柴筝的脸插进了她背后的床柱上,等柴筝追出去时,只有满园枯枝败叶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阮临霜用了些力气才将床柱子上的袖箭拔下来,原本好好的床柱子被挖出一寸方圆的创口,而袖箭上绑着一根纸条,还系了红色的绳。 纸上面仅仅写了两个字,并且包着一颗黑色的小药丸,那两个字是解药。 当然不是能完全祛毒的解药,这种毒素之所以磨人,就是因为中毒之人必须服下一个月的解药,才能将体内的余毒清除干净,也就意味着一个月内完全受制于人,只要断上哪怕一天,这毒加诸在肉体上的痛苦就会成数倍的袭来,很多人都挺不过去而选择自杀。 柴筝很快就从外头回来,她没有追得很远,毕竟无法排除调虎离山的可能阮临霜已经被绑架过了一次,谁能保证就北厥人将她当成了香馍馍。 房间里安静的有些出乎预料,天色已经暗了,阮临霜却没有点灯,四面漆黑中柴筝差点绊了一下,她自嘲般笑了笑,这毒就是在消耗一个人的生命力,柴筝以往就算跋山涉水也丝毫没有疲态,但此时在自己的房门口还能趔趄。 怎么不点灯啊?柴筝扶了一下门墙又飞快收回了手,墙壁是沁人的冷,柴筝一刹那以为自己要被冻死了。 阮临霜这才缓缓动了,她将房间中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点起,柴筝眯了下眼睛,这才看见桌上还放了一杯茶,阮临霜有一只手始终牢牢护着这杯茶。 柴筝,你过来。阮临霜的声音里莫名有些雾气一种看不见却能听出来的稀薄雾气,以至于柴筝愣了片刻,若不是小阮那张脸如此平静,柴筝差点以为她刚刚哭过。 柴筝不知所以然地走到阮临霜身边,怎么了? 把这杯茶喝了。阮临霜的手一推,将茶杯推到了柴筝的面前,茶杯里的是冷水,却充斥着草药的味道,光是闻起来就苦到了舌头,柴筝下意识向后仰了仰头,这是什么? 随后,柴筝的脑子忽然转过弯来,她的目光一沉,抓住了阮临霜的手腕,刚刚射进来的袖箭上写了什么?小阮你答应过我的,无论对方要什么,你都不能给,你答应过我的。 柴筝,松开我。阮临霜的声音仍是不见起伏,她甚至还微微歪了一下头,那双深渊般的眼睛盯着柴筝,柴筝在当中看不到任何愧色,便跟着一心虚,放开了阮临霜。 即便是在失望、委屈、愤怒种种情绪之下,柴筝所用的力气也有限,就算小阮真的言而无信,她也不会伤了自己的心上之人,更何况柴筝一直相信阮临霜是君子,而君子一诺千金。 第86章 第 86 章 你先把茶喝了。 阮临霜坚持。 黑乎乎的药汁装在两口能喝完的茶盏中, 浓厚的狗都嫌,幸而柴筝不是狗,她又盯着阮临霜看了好一会儿, 随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苦味瞬间从喉咙里翻涌上来, 阮临霜又递给她一颗糖渍的山楂,柴筝喜欢这玩意儿, 即便这玩意儿对味觉的刺激并不比苦药好上多少。 柴筝眨眼之间已经变换了数十种表情,她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苦哈哈的埋怨道:小阮, 你这是谋杀! 阮临霜被柴筝逗笑了, 她轻轻吻了吻柴筝的嘴角:谢谢你信任我。 说着, 阮临霜又从袖口里掏出那张写了解药的纸, 以及包在纸中的黑色药丸, 阮临霜道:刚刚你喝下的药是下午的时候我托人配制的, 能够延缓毒发, 还能降低你的痛苦但毕竟不是解药。 阮临霜说着,又用手掐了掐柴筝地腮帮子:疼吗? 嘶疼也是疼, 但没有那么厉害了, 柴筝戳着被掐的地方,这种疼法我完全能够接受。 随即她又道,这张纸条是什么意思,把解药白送给我了?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 阮临霜便将长忧的特性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柴筝,柴筝虽然也博学, 但唯独医书翻两页就困,不过柴筝也有自己的优势,久病成良医,而她隔三差五受个伤,总算实践出了真知, 接个骨,拔个箭那都是高手。 长忧的药性复杂,但不难理解,柴筝打了个哈欠自己总结道,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解药攒着,攒够一个月的再一粒一粒吃,还能骗骗那暗中算计的人,让他以为我现在就是个傀儡,离不开他给的解药了? 这种操作虽然前无古人匪夷所思,但阮临霜尚未说出口的话也确实是这个意思。 柴筝活动了一下筋骨,她这两天天天晚上跟乌龟似的恨不得直接缩回壳里一动不动,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宣泄她无处安放的精力,柴筝这会儿看上去像是打算在自己家里翻窗。 若是不出所料,孙启府这两天就要启程回长安了,柴叔叔想让你跟我一起走,阮临霜继续道,只是我们离开长安的时间太久,很多事恐怕不能如愿,柴筝,你有什么想法? 先去考科举,柴筝对这一茬有种莫名的执着,且不论我这个小公爷他们会不会另眼相看,但相府的女儿,未来的太子妃,当今状元爷总会有人巴结吧,有人巴结,我们就有情报来源,到时候还不闹它个天翻地覆? 但柴筝,回了京城,我就要与赵延完婚了,你舍得吗? 阮临霜看着柴筝笑,她素来安静的眉眼里有几分狡黠,不存在算计,只是兴之所至的调戏。 赵延有他自己的心上人,而你是我的,大不了我们就去勾结当今太子,反正他看起来君子端方,却也不是个爱听话的婚嫁两方都不愿意,就算赵谦真要强迫,也能拖上两三个月,说不定到今年年底赵延也没办法娶你为妻。 柴筝想了想又道,不是情敌就是朋友,赵延应该为我两肋插刀。 阮临霜总是会为柴筝的逻辑感到惊讶。 紧接着柴筝又道:赵谦逐渐失道,属于我们的机会马上就要来了,总要多方团结势力漠北十六州有八十万兵力,两江之地近些年也成倍增长,至今约有三十余万,而长安禁军五十万,总要弄出些波澜,才能扯得这些势力四分五裂。 人心总是很难齐,就连漠北十六州也有不少忠君之人,这些人很难争取,但同样的,长安五十万禁军也非各个受得了赵谦的傻缺,要团结人心,就得让赵谦成为众矢之的,而这一点唯有长安城里那些混迹朝廷的读书人可以做到。 在这件事里,阮临霜就是掀风浪的中心。 此夜才刚刚开始没多久,先有往里送解药的神秘人,又有佩年年堂而皇之地砸门。 佩年年这次是规规矩矩递了名帖来找阮临霜的,甚至还有小厮给她引路,大概是看出这姑娘满脸凶神恶煞不好招惹,将她带到房门口,小厮就先溜了。 柴国公府常年有些乱七八糟的人登门,因此看家护院的打架不行,腿脚练得飞快,一言不合就先溜,就这种职业道德简直除了柴国公府别无二家。 相较于几天前的那个晚上,现在的佩年年肉眼可见的成长了许多,她的嘴角微微绷着,显得坚毅而沧桑,但佩年年的身上并没有那种失去至亲的绝望感,看来佩庸是救回来了。 当柴筝将门打开时,迎面而来的肃杀之气,佩年年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进了柴筝房间,并回手将门关上了。 若不是柴筝认识她,会以为她打算入室抢劫。 两天前,殷岁找上了我家主人。佩年年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上来就直入主题,殷岁要求我家主人远离这件事,否则我哥的下场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下场。 佩年年说到最后有些咬牙切齿,我家主人直接驳了殷岁的面子,并告诉他,我哥的仇一定会双倍讨回来到今天,殷岁已经三次尝试刺杀主人,被小巫衡和元老挡了下来,他们到今天已经三十六个时辰没有阖眼,主人让我来请两位商量对策。 殷岁是天生的杀手,他才刚到不惑之年,比元巳小了整整两轮还多,论身手,他比不上元巳,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殷岁就算只是不痛不痒的每天撩拨几下,也够受的了。 如果贤夷太子真被殷岁杀了,佩年年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将孙启府这一行人留在荒漠中的计划仍能进行,但贤夷太子的价值却不仅仅于此,并且算起来彼此之间也算朋友,总不能真的任他被杀。 第69章 柴筝问,现在就走吗? 当然越早越好。佩年年点头。 殷岁骚扰贤夷实在没什么道理,要是真怕他插手这件事,也该腆着张脸去示好,把人哄高兴了才有可能置身事外 能在赊仇县这种地方生出一方盘根错节的势力,贤夷当然不是那种被威胁就退缩的人,殷岁越是说着插手就杀了你,他就越是不屑一顾。 佩年年的马不如柴筝的,慢慢拉开了距离,柴筝载着阮临霜迎着夜风说些悄悄话,偶尔能让佩年年听到一两句。 前头的背影实在太过于和谐,阮临霜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柴筝,半边身子贴着她,风驰电掣中甚至不必看清前路,而柴筝的背影则挺得笔直,她束着高高的马尾,红色发带向后招摇,与阮临霜的青丝相互纠缠。 柴筝有些懊恼出门的时候没让小阮加件衣裳,今夜月光明媚谁曾想却温度骤降,周边的风呼啸着趁虚而入,柴筝甚至觉得缰绳都比握在上头的手指暖和了 自己尚且如此,小阮这会儿怕是全身沁凉,无比难受。 以己度人难免偏差,大部分的风都被柴筝劈开,阮临霜贴着她虽然不暖和却也不冷。 柴筝问,小阮,殷岁也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但他自进入凉州城开始,就一直在惹事情,是长安城里太安逸,闲着他了? 殷岁曾经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来追踪阮临霜,双方交手无数回合对彼此十分了解殷岁是个务实的杀手,一切讲求效率和结果,他绝不会做无用功。 这就意味着殷岁所有的行为都是有导向的,他肯定在谋划什么事。 柴筝,你先将马停下,我有事要问佩年年。 阮临霜话音刚落,柴筝就勒住了缰绳,千里马除了速度快就是平稳,哪怕如此猝然地停下来,长寿也显得游刃有余。 相较之下佩年年的马就劣上许多,差点将背上的人给甩下去。 佩年年皱眉,刚要质问,便听阮临霜道,你的主人是不是跟殷岁达成合作,为我与柴筝布了局? 佩年年瞬间心虚起来,她的眼神忽闪,避重就轻,主人答应你们的事仍会做到,他没有收手不管。 按桑先生的一贯做风,他可以既跟我们合作,也和对方牵连,生意分两笔,并不影响。 阮临霜并没有给佩年年面子,甚至步步紧逼,一定要在这空旷的街道上堵着她,如果下一步是要踏入虎口,阮临霜也要确保自己做好了准备。 佩年年摇头,主人没有出卖你们,他只是跟殷岁打了个赌。 殷岁是伤佩庸的罪魁祸首,佩年年原本就恨他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殷岁多吃点亏,能栽在别人手上就更好了,因此阮临霜这么一逼,她就轻易地吐露了实情。 什么样的赌?阮临霜又问。 佩年年的目光飞快的从柴筝脸上划过去,赌的是柴小将军 这场赌博很有意思,佩年年看不出其中曲直,但参与赌博的双方肯定是心照不宣。 殷岁这方面肯定是希望贤夷能够抽身而退,贤夷代表的是江湖势力,江湖势力分散,朝廷想追究太难了,并且殷岁自认在整个漠北横行无忌,只要元巳不参与这件事。 贤夷最好的选择是作壁上观,只有这样才能既保存实力,并且两方都不得罪赵谦此时还身为大靖的帝王,而这些年贤夷却也亲眼见证柴筝与阮临霜从一无所有到一呼百应。 这场博弈会因为双方的任何决定而失去平衡,变数太大了,贤夷若想倚仗大靖复国,最好就是全程中立,只在最后一刻为胜利者锦上添花。 殷岁与贤夷拿柴筝做赌,必然是在柴筝身上动了手脚 刹那之间阮临霜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她轻轻拍了拍柴筝的肩膀,走吧,去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陷阱。 柴筝往手掌心呵了口气又搓了搓,她不介意成为别人赌博的工具,柴筝只介意赢得不是自己。 走喽,柴筝吆喝着,去搅了这场赌局。 贤夷充分发挥了狡兔三窟的实力,他家大业大,先代商先生加上他这位冒名顶替的桑先生,足足积累了大半个国库的财力,今天所去的府邸已经不是前几天的小宅子了。 贤夷的新家独门独户的坐落在赊仇县北边的角落里,靠近护城河,几乎能感觉到这里的空气比别处要更湿润些。 门口还有手凿的池塘,两个,正正方方,除了养鱼,同样种着半死不活的荷花。 元巳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钓竿正在钓鱼,然而这里的鱼也养得奸猾无比,根本不上钩,柴筝看他老人家都快睡着了,旁边放着的竹筐里还是半条鱼苗都没有。 马蹄的声音足够惊起夜色,然而柴筝可不敢劳自己七老八十的师父给自己牵马,于是卑微的自己下来,握着缰绳等元巳清醒过来。 元巳并没有真的睡着,像他这样的高手经常处于失眠的状态,元巳甚至觉得自己只有死后才能长眠,生前必然做不到早睡。 他闭着眼睛守大门,入夜至今被路人摸鼻息摸了三次,扒钱袋扒了九次,来来往往的孩子看见他头顶那几根从头到尾银白的头发也觉得好奇,若不是假装做梦翻身,差点给他薅秃噜了。 高手也有高手的烦恼,万一被人看见撵着七八岁的小孩子满地跑,会被江湖传成老年痴呆。 到目前为止,也就柴筝十分恭敬,要不是不方便,柴筝都快撸起袖子将老人家搬到房间里去睡了。 老人家很欣慰,细细考虑这徒弟收了也不亏,至少十几岁的小姑娘去撵七八岁的狗都嫌简直名正言顺。 而柴筝倒也不是自愿这么恭敬,主要她一眨眼就看见上辈子的元巳阴魂不散,上蹿下跳的喊着徒弟徒弟,养老送终,养老送终。 柴筝总感觉师父他老人家下辈子能投胎做只八哥。 元巳装了一会儿莫测高深的假寐,终于在佩年年准备伸脚去踹他时醒了过来。 开门的钥匙放在元巳的身上,他边叹着,年轻人,不要那么急躁嘛。边打开了朱红色的大门。 门里又是华而不实的木质回廊,就在柴筝准备往里走时,元巳忽然伸手拦了她一下,小姑娘,这回廊是出自戴家人之手,至今少有人能走出去,而在回廊的尽头,桑先生正在等你,你想好了再进去。 柴筝思索了片刻,我有两个条件希望您老人家成全。 元巳点头示意她快说。 一是我身上没有兵刃,若是遇到危险赤手空拳很难自保,希望能借您的钓竿一用,二是小阮柴筝回头看了一眼阮临霜,她不会武功,我怕她吃亏,想将她托付给老爷子。 只这两样?元巳有些奇怪,我与佩年年你可以随便挑一个代为引路。 老爷子与戴家有仇,这走廊又是戴家打造,我不希望您牵扯其中,至于佩年年她刚遭逢剧变,心都不在这里又何必为难。 柴筝接过那杆青竹削成的鱼竿,然后用手托住鱼竿两侧一用力,鱼竿最前头的部分瞬间脱离,留下的刚刚好三尺,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阮临霜在旁边站着,轻声道,老爷子刀剑双绝,只是后来年纪大了,觉得使剑太秀气,于是弃之不用,我记得您有一把藏于竹中的剑,剑名藏锋,是名家所造,剑身呈青白色,无坚不摧。 阮临霜的话音刚刚落下,柴筝便自剑鞘中将那把传说中的剑拔了出来,一瞬间寒光潋滟,映着今夜皎洁月色,衬的柴筝整个人都高洁起来。 剑尖下垂,柴筝问元巳,现在我能进去吗? 请。元巳微微让开了一条路。 就在柴筝的背影进入走廊的那一刻,她身后的朱门随之关上,就好像这道门也是走廊的一部分,就等着将柴筝瓜分干净。 你不担心柴丫头吗?元巳回过头来问阮临霜,我看你们的感情似乎不错。 柴筝以后是要娶我的,阮临霜面不改色地给老前辈灌输新思想,但我不担心她柴筝有柴筝的长处,戴家人没有她那样的胸襟,是困不住她的。 忽然门里头传来各种乒乒乓乓拆东西的声音,甚至于一截刷漆的木头从墙肩上被扔了出来,随即是榫卯、飞檐、琉璃瓦,每扔一样,里头的动静就更大一些,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柴筝擦着额角的汗又从里头将门打开了,她脸上挂着敞亮的笑容,都是木头的,也不是很难拆嘛。 这回廊价值千金,当初买这宅子,就是看中了戴家人的设计,你就这么给拆了?老爷子简直痛心疾首。 绝世神兵要杀我,我也能砸烂了它,贤夷这么算计我,我还没跟他掰扯,毁他一样东西不是名正言顺?若我身上提前带了火把,我能直接烧了他的宅子。柴筝蛮不讲理,小阮,走,我们去看看他在耍什么花样。 这座出自戴家人之手的回廊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而漠北的风伤人也伤物,柴筝从远处看它时,就知道这宅子已经老朽不堪,外头虽然修葺了一遍又一遍但还是掩盖不住的起皮、皲裂、生虫,柴筝甚至怀疑自己不用特意动手,在墙角这么用力一踹,这宅子就会自己灰飞烟灭。 它已经在漠北存在了太久,而这回廊真正用上的次数十根手指就能数清,靠着年轻时闯出来的威名,就能喝退一大帮蠢蠢欲动的江湖人,其实连榫卯都腐烂了,机关运作时嘎嘎嘎先响上三声,至中途还会自己卡上,简直百无一用。 元巳捡起地上散落的榫卯,他的指腹缓缓摩挲过榫卯已经不成样子的两头,轻声叹了句,确实,你跟我都老了,再有威望也只是过去,这世间是该交给年轻人打理,兴许在她们的手里,会有一片更久远的天。 柴丫头!元巳忽然叫住了柴筝,拜师要行三跪九叩之礼,但我这一派已经死得只剩老夫一个,就不必搞得太过正式。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收你这个徒弟,以后你若有违道义,学做卑鄙小人,我活着便将你亲手正法,我死了眼不见为净,你只要下辈子投胎不要与我有所瓜葛。 老爷子这一派也真够随意的。 师父,柴筝回过头,您放心,我不会给您丢面子的。 说完,柴筝又抬手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我还会为您养老送终。 自从妹妹全家被杀,元巳已经做好了曝尸荒野的准备,他是个江湖人,合该尸骨埋入黄沙,与天地同归不朽听起来似乎豪情万丈,但有口薄皮棺材,有个扶棺之人,也显的这一生真正来过且不虚此行。 他那张总是苦哈哈的脸因为柴筝的话略微松动,竟然牵扯多年不动的皱纹,露出了一个细微不可查的笑容。 元老,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好收买?佩年年在旁边挪揄他。 小丫头我可提醒你,阮小姑娘已经是我徒媳妇儿了,你可别惦记。元巳也不嫌这话拗口,他又道,不过我看你也没什么机会。 这徒弟才收了多久,您老就胳膊肘往外拐啊?佩年年有些不服气,她哼唧了一会儿,倒是自己先叹了口气,我不惦记了,我哥受伤的那天晚上,我就知道我惦记不来的,小阮非得柴筝才配的上,也只有小阮能配的上柴筝,我还差了那么一点。 佩年年总是很骄傲,元巳从没见她服过输,这会儿能说出这种话,已经算是极大的进步了。 结果眨眼时间,佩年年又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就此止步不前,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能追上的! 第70章 小姑娘有志气,元巳也破例伸手,安慰性地摸了摸佩年年头顶,再有二十年吧。 更气了。 第87章 第 87 章 不仅木制走廊尽数被毁, 这座宅子的墙壁都被柴筝破坏得很彻底,前后左右都在漏风,不管买回来时用了多大的银票, 现在恐怕只能白送给无家可归之人了。 穿过走廊就是正厅, 贤夷摆了一桌鸿门宴正在等着,殷岁也在, 他坐在椅子上,半曲着一条腿, 手里拿着一块雪白的帕子正在擦刀。 柴筝弄出来的动静不算小, 他们虽然没有出门看一眼, 但也可以预料这小小的走廊大概是困不住潜龙的, 因此当柴筝拉着阮临霜的手出现在门口时, 他们也并不觉得惊讶。 贤夷的鸿门宴摆得十分尽责, 酒菜还都是热的, 他毕竟财大气粗,装酒的容器都是暖玉, 在贤夷的指尖上呈现一种温润的色泽。 柴筝风风火火地杀进这里, 将满屋沉静的气息都搅和出了热烈的味道,她歪了一下头,笑着问:你们这个赌是谁赢了? 是我赢了。贤夷笑起来,喝酒吗? 殷岁看起来镇定且无所谓,脸上的表情都没怎么变过, 只在擦刀的间隙中抬头瞥一眼柴筝,随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柴筝手中的青竹剑上。 你跟元巳是什么关系?殷岁忽然开口问。 柴筝哦了一声,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孙女。 信息量太大,饶是殷岁这种江湖老手也一时愣住 长公主和柴国公的女儿是元巳的孙女,这里头总有点暧昧引人遐想。 殷岁正满脑子你家关系真乱时, 柴筝又道,怎么,见我活蹦乱跳的,殷大人就算输了赌局,心里也很高兴吧? 岂敢。殷岁的反应也很快,他有双狭长的丹凤眼,中间透光的部分很有限,就算完全睁开,也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窥伺感。 殷岁又道,我是真心希望小公爷长命百岁。 先有人往柴筝面前丢了解药,又有请帖、赌约依次上门,这根本不是巧合,而是一个布置好的局。 倘若柴筝没有吃解药,今日她一定会被困在木质走廊中,虽不危及生命,却可以让贤夷输了这场赌约,不得不袖手旁观;若是吃了解药,就会像现在这样,殷岁输了赌局,但柴筝也成为了他们手中的傀儡。 不管结果如何,对殷岁他们都有利。 但这样也意味着,给柴筝下毒的人就算不是殷岁,也跟殷岁有勾结,孙启府?戴悬?还是那位只出现一次,随后消失再无踪迹的顾恨生? 一屋子四个人,各个心怀鬼胎。 既然殷大人已经输了,我希望你能够遵守之前的约定,不要再试图威胁我。 贤夷的语气不太好,殷大人应该知道,我只是不想跟朝廷作对,才一次次吩咐元老手下留情,你若是屡教不改,那我为了保命,也只能下狠手了。 殷岁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江湖地位摆在这里,也没到要出尔反尔的地步,他将擦干净的长刀重新收回鞘中,拱手道,愿赌服输,告辞。 江湖人都不喜欢寻常路,放着大门不走,直接钻窗跳墙,转眼消失在视野中,偌大漏风的厅堂,只剩下贤夷独对两脾气不好的小姑娘。 多年不见,太子殿下您算计故人,倒是算计的很有一套。柴筝冷冷笑着,她的不高兴已经全部写在脸上了,都恨不得实体化能抠下来,将我气死了四个大字砸贤夷头上。 柴筝还有更伤人的没有说,否则将贤夷跟克勤王做个类比,骂他们都喜欢算计亲戚朋友,贤夷恐怕能气得当场吐血。 鉴于人心隔肚皮,贤夷没办法知道柴筝这些小心思,因此还招呼她们,过来坐,现在天冷,喝杯热酒。 阮临霜是不擅长喝酒的,她更喜欢甜甜的酒糟,这跟个人口味有关系,跟酒量倒是没什么关系,毕竟阮玉璋当年曾喝倒三个柴远道,这项优点也遗传给了阮临霜。 一直到殷岁离开,阮临霜都紧紧拉着柴筝的手,她没有说话,殷岁此人就像是一根死死楔在她脑海中的倒刺,提醒阮临霜她被追杀那几年有多少英雄豪杰死在殷岁手中。 殷岁是只毒蝎子,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大厅中有些安静,贤夷给自己斟了杯酒,因为缺少休息,他脸上的气色有些差,眼底乌青,皮肤也有些苍白,就连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酒在杯中漾出了旋儿。 他缓缓开口,殷岁已经知道你们要在途中截杀太子妃的护卫队了。 殷岁知道了,孙启府却不一定会知道,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散沙一片,想扫起来都难,还想往一块儿使力? 贤夷又道,为防消息走漏,我已经让人在城外张了网,只要有消息想传回长安,我的人会迅速拦下。 当初阮临霜要拉拢他,就是因为贤夷在整个漠北的势力根深蒂固,有他的支持才有成功的可能。 贤夷又道,我原本并非真心实意的想帮你们,毕竟风险太大,漠北虽然天高皇帝远,但只要事情败露,你们大靖的皇帝遣军队来斩草除根,我这么多年的经营都要付之东流。 但是殷岁来威胁你这步棋却走错了,阮临霜倒是很理解贤夷,你大概也看得出,他的手段就是祭酒处的手段,赵谦跟克勤王有勾结。 殷岁当然不会知道桑先生就是木桑的贤夷太子,但赵谦跟克勤王勾结这件事,就能直接影响到贤夷的选择。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贤夷问,我的建议是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孙启府一动身,我们就做好准备,应该就在这两天了。柴筝很有信心,他们死后一定要毁尸灭迹,不能让赵谦抓住任何把柄,我们是,你也是另外我还需要你派两个人随后护送我跟小阮去长安。孙启府是要死,但小阮和我也要回到长安城,好筹谋下一步的计划。 可以贤夷想了想,如果截杀之时元老与年年能全身而退,便直接由他们二人护送。 这个安排倒是正合柴筝的意。 既然知道贤夷此番布下的是鸿门宴,就算心大如柴筝,看着一桌子鸡鸭鱼肉也有些下不了口,她连酒都没喝几杯,周围环境不太平时柴筝很难放松警惕,因此又寒暄了两句话,柴筝就以得回家看看作为借口,先告辞了。 她从刚刚开始,就发现了阮临霜的不对劲,小阮平常的话虽然也不多,但这种时候一般都是她作为主导,柴筝在旁边搭搭茬或者龇龇牙,但这次柴筝却有种孤身作战的错觉,小阮全程不在状态。 柴筝不喜欢阮临霜如此沉默,每当这种时候,柴筝总是觉得小阮肯定是又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而那些回忆正一点一点地刺穿阮临霜的心。 天还没有亮,只在边缘微微有些泛白,漠北的天色偶尔会像今天这样,难以整个儿的拢入黑暗,像是知道生活在这里的人无论黑夜白昼,都需要一点哪怕称之为熹微的光。 柴筝骑着马,只是这次她将速度放得很慢,柴筝喜欢带着小阮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在大街上走,哪怕这条路不是回柴国公府的 柴筝刚刚发现自己迷路了。 她正准备掉转马头时,忽然被阮临霜摁住了胳膊。 阮临霜的额头抵着柴筝的脊梁骨,她轻声道,就这么往前走吧,反正凉州城这么大,一个晚上我们也走不出去。 柴筝轻轻地回道,那可不一定,长寿是匹千里马,它可乐意撒开蹄子跑出城了。 长寿像是听懂了柴筝的话,竟然真的刨了刨蹄子,让新换的马蹄铁跟石子地面撞出细微的响声。 阮临霜因此低低地笑了笑。 柴筝,我上辈子最恨的其实有两个人,一个赵谦,是因为你,因为我父亲,一个就是殷岁是为我自己而恨。阮临霜道,殷岁是个疯子,当然不是你我这种大逆不道的疯子他当年追杀我的时候,从不留活口,一家客栈、一个村落,甚至是一座城,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柴筝,你的恩人都在凉州城中被朝廷抛弃,而我的恩人全部死在了殷岁的手里,你告诉我,我该多恨他才好? 小阮的声音沁在凌晨的薄雾中,一如既往的冷清,听不出太大的情绪起伏,但柴筝却知道小阮在发抖,她的恐惧她的愤怒和她的恨必然是排山倒海而来,小阮就像只被人剪去双翅,钉在牢笼中的鸟,一时之间茫然到不清楚自己该不该挣扎。 阮临霜这不是第一次在凉州城里见到殷岁,但第一次时这种绝望未曾露骨,而此时却像迟来的潮水,誓要将阮临霜剥皮拆骨,要她将沉降在心底腐朽之处开始溃烂的伤口亲自掀开,给柴筝看看有多疼。 小阮,小阮柴筝将马停下,她放柔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喊着阮临霜的名字,小阮,你曾说我的恩就是你的恩,那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你不必恨到骨子里,你分一半给我,小阮我在这儿呢。 虽然阮临霜是看起来更为淡然的那个,却只有柴筝知道她的小阮感情无比浓烈,她只是不得不在回忆中铸造一个又一个的格子,将很多人很多事藏在里面,柴筝清楚,自己也是这些格子之一,她的小阮靠着遗忘得以存活。 阮临霜没有吱声,她双手紧紧抓着柴筝的衣裳,眼泪忽然止也止不住。 她连哭都是安静的,柴筝只间或听见一两声哽咽和抽鼻子,柴筝便忍不住想,原来小阮哭起来也有上不来气的时候,我以前怎么从未留意? 柴筝!阮临霜忽然出声,她还没哭完,鼻音很重,就这么狠狠掐了下柴筝的腰,柴筝全身痒痒肉,差点一头从马上栽下去。 阮临霜这才接着道,我已经分了一半给你,你要一直一直在我身边,可莫要骗我。 柴筝对天发誓,终此一生,绝不相负小阮,我们回家。 长寿作为一匹品种好到应该贡起来的千里马,用来夜风中散步实在过于屈才,可惜马再好也没人权,一旦长寿四条腿捣腾快了,柴筝就一勒缰绳,原本一个多时辰的路硬生生走到日近中午。 阮临霜早就不哭了,她将所有的眼泪都擦在柴筝的身上,此时两个小姑娘正相互依偎着挪到柴国公府门口,门还是自家的门,牌匾也是自家的牌匾,就是门口停了一辆豪华无比的巨型马车柴筝没搞懂 是打算装个十几人的小队进去? 除了这辆轿子,门口还站着位清甜的小姑娘,跟柴筝差不多大,穿着件素色袄子,瞧起来玲珑剔透会说话,远远看见她们这匹马就迎上来,笑眯眯地问,是小将军和阮姑娘吗?我叫卢小小,是这凉州城的人,两天前刚被一位姓孙的大爷买下来,随行伺候阮姑娘。 卢小小确实是正宗的凉州人,说话带着点口音,但南来北往的人接触多了,卢小小的口音被带的有些偏,但不管怎样她确实是个活泼热情,面面俱到的小姑娘。 孙启府买丫头的眼光倒是不错。 阮临霜被卢小小扶下了马,后者见阮临霜似乎是哭过,鼻尖上还有些红,睫毛沾了泪花,轻轻颤动,便又慌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自己用得手帕,给阮临霜擦干净了。 卢小小的眼睛里始终有光,几乎能让人忽略她手腕子与颈口的伤,即便这些伤已经快好了,偶尔露出来的部分却还是触目惊心。 孙启府虽然看起来是条阴森森的毒蛇,但卢小小这样的姑娘在他眼里就是微不足道的蝼蚁,根本不值得付出精力。 也是这种忽略救卢小小出了苦海,最让小姑娘害怕的就是过度关注,她这两天过的日子已经算是近半年来最好的了。 卢小小,我听过你的名字,阮临霜开口道,你家里是不是有位兄长? 第71章 上辈子卢峰全身湿漉漉地闯进阮临霜地盘,是在他行凶之后随后官方出的通缉令上写着案犯卢峰,为报仇杀伤一十三条人命,平垣县乡绅林氏家中除一双儿女,尽数惨遭毒手。 卢峰那天是给自己唯一的妹妹报仇的,而那个姑娘的名字就叫卢小小。 此后相互扶持的十几年光景中,阮临霜很少提起柴筝,就像卢峰很少提起卢小小,这两个名字就像是禁忌,一旦被踩中了,就会勾连出那些足够美好的过往,从而衬得而今越发凄凉。 卢小小啊?了一声,先是疑惑,您怎么知道的?随后恍然,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冻结住了,许久卢小小才哆嗦着嘴皮子问,小姐,您是不是见过他?他还活着吗,现在在哪里?他失踪之后爹娘就病了,家中缺吃少穿也买不起药,我才 卢小小咬着下唇,我只值二十两银子,爹娘的病被一拖再拖,三个月前就死了。 阮临霜的手轻轻放在卢小小肩膀上,小姑娘的身体找到了支撑,加上她原本就坚韧开朗,悲伤的情绪没有酝酿太久,她便自己擦了擦眼泪。 卢峰还活着,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阮临霜虽然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尤其是这皆大欢喜的对象还是她相交多年的挚友时,这种愿望便显得更加强烈。 只不过一个好的结局需要更加完善的谋划,卢小小毕竟是孙启府买来随行伺候的,让她见了卢峰,小姑娘必然不想千里迢迢去长安,要不就是卢峰也跟着一起去,可惜孙启府又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阮临霜想的是至少这辈子让卢小小能够平安长大,卢峰能跟他的妹子相依为命,壮志豪情大可不必太多,重要的是守住曾经失去过的东西。 权利虽好,若要舍弃些不可重来的珍宝,却也不是人人稀罕。 要让卢小小和卢峰全身而退,就得将孙启府这关过了。 卢峰自从瘸着腿从矿山中出来,就一直被安放在帐篷中治疗,他那条腿原本处理的非常粗糙,别说瘸一两天,任由发展下去,可能会瘸一辈子。 随军的这些大夫中虽然也有本事好的,但跟兽医各占半壁江山,人手不够用的时候,医人的也能看马,医马的也能看人。 于是卢峰就在几个大夫的手里被颠来倒去的照顾,没有已经检查的牌子挂着,大夫们经常会看重。 但不管怎样,总是比扔在边上任由自生自灭的好。 柴远道之前亲自来叮嘱过,让好好照料,周围兵荒马乱的,柴远道顶着一张想要拉拢人心的脸,还给这帮矿工安排了独立的帐篷。 这些人确实跟新兵蛋子们不同,他们杀过人,闯过了战场,甚至与炮弹擦肩,冲锋陷阵需要的一切素质都已经具备,愿意留在军中且命长的,以后兴许能成大将。 柴筝跟阮临霜绕开了家门口那辆豪华马车,并偷了拉车的马,带着卢小小一起往军营里去,孙启府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费心费力,结果大早上就被人抢的只剩车了。 卢小小不会骑马,所以柴筝跟她同乘了一匹,阮临霜依然坐在长寿上。 这匹黑色的马倒是认主,不管是柴筝还是阮临霜它都亲密的很,别人要是想骑,它尥起蹶子就上蹿下跳,连柴远道都只能眼馋而不可亵玩。 卢小小一路上都显得很紧张,她又不敢真的表现出来,两只手颇有距离的拽着柴筝衣服,还好柴筝骑马的速度并不快,否则能将卢小小颠下马。 这么好的时机不逮着小姑娘洗脑,柴筝都觉的浪费自己上好口才。 小小,我想求你一件事。柴筝是个自来熟,这会儿的功夫已经开始直呼其名。 卢小小倒是有点受宠若惊,她被货物一样几经易手,还从没听主人家说有事要求自己。 带着点不好意思,卢小小轻声道,小将军,您直接说吧。 我希望你找到卢峰之后就跟他一起留在军中,孙启府那边有我跟小阮你不必担心,卖身契我们会给你讨回来,另外我还需要知道孙启府是怎么挑中你,并且将你买下来的。 卢小小一看就是位聪慧的姑娘,因此柴筝也没有和她兜转。 卢小小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好事,她像是怕说这话的柴筝忽然消失不见,手上忽然一使劲,差点将柴筝拽得往后仰。 对不起对不起,卢小小有些慌乱,小将军,你是认真的吗?可不要拿我寻开心。 哇,我看上去长了一副奸诈小人的嘴脸吗?柴筝语气里透着笑,当然是真的,我骗你一个小丫头有什么好处? 可小将军你的年纪也跟我差不多啊。 难不成有出息的人就是脚步都落在前头一些,所以小将军才觉得我只是个小姑娘? 卢小小靠着想象力,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 马走得不快,容纳伤兵的帐篷也不远,刚好让柴筝听完了卢小小的故事孙启府将这小姑娘买下来也纯属巧合,毕竟此人缺乏正常的人类情感共性。 卢小小是两天前的一个早上,领了主人家的命令去街上打酒被孙启府看到的,孙启府也不知抽什么疯,当即跟着卢小小回家,要用十倍的银子将卢小小买下来,说是送去照顾太子妃。 卢小小的前主人家以为招惹上个疯子,疯子付钱痛快,还能单手揍得家丁走不动道,实在得罪不起,于是拿了钱将瘟神送出家门。 这套流程简直莫名其妙,但柴筝还是听明白了。 卢小小算是一个随机出现的角色,没有太大风险,年纪刚刚好,又是个有经验的丫鬟会伺候人,小阮现在的身份非比寻常,孙启府这支离破碎的队伍中全是糙汉子,路途遥远不方便,得给太子妃找个丫鬟随身。 这事儿办得好,阮临霜说不定能对他另眼相看,办得不好也没太大影响,最多就是损失了两百银两,还得杀个小姑娘给太子妃消气罢了。 小阮,是该给你找个丫鬟了,柴筝回头道,你喜欢多大年纪的? 柴筝心里倒是有几个人选,阮临霜与她不谋而合,会武功的容易被看出来,夭夭那样的就不错。 远在客栈望天打卦的夭夭忽然算出自己流年不利,即将被人坑。 阮姑娘,你真的是太子妃吗? 卢小小原本也以为孙启府是个有钱的疯子,直到此人直接将自己拉到了柴国公府卢小小见过许多大户人家的府邸,却只有柴国公府有凛凛正气森然外露。 她又道,太子妃不该是在长安城里养尊处优,为何会来这凉州城? 卢小小很爱自己的家乡,但她也很客观的知道凉州跟长安是没有可比性的,天子脚下一个乞丐窝都比自家茅草屋要好上许多。 第88章 第 88 章 军帐前头远远就看见了卢峰, 他一条腿还瘸着就已经躺不住了,这会儿正花生就酒同另外的伤员攀谈。 这一仗北厥遭受重创,我军死得不多但伤员被拖下来不少, 帐篷里已经装不下, 伤势不严重的就安排在了外头,每人发了金疮药和酒, 能自己处理的尽量自己处理。 漠北的守军是整个大靖最糙的军队没有之一,也难怪孙启府一天到晚疑神疑鬼, 总觉得未来太子妃要被带坏。 卢小小年纪轻眼神好, 老远就发现那位拐杖放在一边, 正跟人喷唾沫星子的青年男子是自己失踪许久的哥哥, 她急的忘了这是马上, 差点直接跳下去。 柴筝能体谅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 快催了马匹两步, 直接将卢小小送到卢峰跟前,马蹄子都差点踩到卢峰的断腿。 哥!卢小小恶狠狠咬着下牙, 卢峰还没来得及反应, 自家温婉的妹子就忽然扑面而来,还附送了一个脆生生的大耳刮子。 嘶光听声音柴筝都觉得疼,她拉着马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阮临霜的身边,两人并辔吃瓜。 小小, 你怎么来了?卢峰捂着自己半张脸,生怕卢小小再猝不及防给他补一下。 哥,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几个月,一点影子都没找到, 乡亲都说你肯定是被狼吃了卢小小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爹娘死了你知不知道?! 卢峰这日子还没舒坦上几个时辰,就忽然收到了这个消息,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分出神来问,爹娘死了? 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一些时日,卢小小从照料、买药、看着爹娘拉着手双双咽气,又买了两口薄皮棺材一些纸钱,请人埋了老人家,当时的伤心已经逐渐消化,她心里知道,活着的人必须向前看才行。 但卢峰却没有这个时间去接受,他离家进山砍柴时,爹娘还是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死了,自己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哥,卢小小方才还在生气,这会儿又轻轻拥抱了卢峰,我的肩膀借给你哭一会儿,哭完之后我们得过上好日子,这样爹娘才能瞑目。 小阮,看来卢峰这辈子会有个好结局了,柴筝伸手拉住了阮临霜马上的缰绳,有小小在他身边与他扶持,所有苦难都会过去。 阮临霜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卢峰,一个会哭会笑有生机的卢峰,而非雪山之上一副徒有野心的躯壳,忽然一瞬间,阮临霜甚至能看见两张同属于卢峰的脸渐渐重合,穿过了漫长岁月 上一世的十来年,这一世的十来年,阮临霜终于遇到一位故人,终于见他摆脱了悲剧的命运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有一位老朋友来同她告别,并感谢她所做的一切。 柴筝,阮临霜忽然笑起来,接下来该为我们自己的命运抗争了。 让孙启府放过卢小小是件挺简单的事,一个小丫鬟在孙启府这种大人物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卢小小是他买来伺候阮临霜的,阮临霜想怎么处理都行。 不仅如此,阮临霜展现出来的这份仁慈反而让孙启府更加高兴,当一个人还知道心软的时候,就有弱点可循,孙启府之前一直捉摸不透阮临霜的心思,这会儿舒一口气,松懈下来。 按孙启府的意思是打算近两日就出发,然而戴悬和殷岁时时不见踪影,柴筝又要代柴国公回京述职,跟他们一起上路,再加上阮临霜忽然间觉得有个小丫头跟着上路也挺好的,非拉着孙启府再去物色一个。 两天的时间一下子就不够了,孙启府足足等够了半个月才终于将事情都处理完,这一路随行的人员也全部就位,到最后竟浩浩荡荡也有七八位。 并且事实证明,孙启府买的那辆豪华马车一匹马是拉不动的,但同时套住两匹马又难免步调不一样,说不定它们之间还有些不肯配合的矛盾,小阮坐在里头随时有四分五裂的风险最后以千里马做了主导,再给它配一匹懦弱胆小但脚力不错的,柴筝来驾车,总算解决了问题。 夭夭披散着的神棍头被扎成了丫鬟鬓,她年纪还很小,这些年虽然仰仗柴筝跟贤夷的势力,算是过的不错,但也需要凡事亲力亲为,自己将自己打理的很好,扮起手脚勤快的丫鬟简直像模像样,扶着上马下马,给擦脸给端茶。 小姑娘长得不错,而且越长越不错,大眼睛,笑起来有梨涡,至少看起来是乖巧温和的,孙启府大概没想到十二岁的小姑娘是成精的老妖婆,几番试探都被轻易化解,成功让夭夭过五关斩六将进了阮临霜的马车。 就在准备的这段时间里,夜夜都有人送解药上门,被柴筝用小药瓶全部装了起来,而她自己则靠着小阮抓的药硬捱着,药效日渐减弱,不得不加大药量,熬成一小盅后都快要用勺子挖着吃了。 这还是最好的情况,一旦上路,柴筝与阮临霜就没办法再搞这样的小动作,那下毒的人必然暗中监视,别说煎药,柴筝但凡有一点状态不对,都逃不开这些人的耳目。 阮临霜数了数瓶子里的药丸,共有十八粒,只要对方还想利用柴筝与自己,路上就会继续给,直到柴筝失去所有的利用价值,而这些利用价值一旦被榨干,柴筝也就活不成了。 阮临霜将之前的解药省下来也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 第72章 □□必然是越到后期就越发根深蒂固,难以用寻常药物压制,只有初期还算起点作用,只要剩下的解药足够拖进长安城,柴筝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而今的长安城中风云诡谲,柴远道虽然口口声声说着希望小阮回去,别在凉州养野了,但送别之时却又舍不得,他这两个女儿跟在身边这么久,几乎是看着从小丁点的娃娃长成了现在玉树临风的少女。 凉州再不好,还有自己护着,朝堂之事烦扰不上,但长安城可不一样,行为举止都受到约束,弄个不好就是掉脑袋的风险。 但这一行却又实在挡不住,搜肠刮肚好几天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让她们一路平安,最终给柴筝打了两只玄铁的护腕,一寸宽,软铁炼制可以展平,放在胸口也有作用。 又在暗器商那边给小阮弄来一支碧玉发簪,里面藏着一柄长且锋利的刀,乍一看细似针,据说叫黄蜂尾后针,认穴之人来用,事半功倍。 马车离开凉州城的那天柴远道没有送,他只是站在凉州城的城墙上,给他们开出十几里坦途,希望他的女儿们此去长安,能够全身而退。 柴筝驾着马车行进在队伍的中半段,前头是孙启府、戴悬和王碗,后头是顾恨生、殷岁和张凡。 张凡和王碗算是柴筝的护卫,孙启府之前试探过,这两人的身手连三流都算不上,只能跟戴悬菜鸡互啄,而且年纪不大,没有势力,构不成任何威胁,柴筝既然一定要带,孙启府就卖她一个人情。 马车里安逸的很,对于这些用来享受的东西,孙启府确实很有眼光,马车前面可以休息,后头有个暖阁,里面煨着酒和各种美食,阮临霜坐在里面半个月,一定能养的更加细皮嫩肉,说不定还胖上两斤。 柴筝一边想一边觉得孙启府这是要养肥了宰。 出了凉州城就是茫茫荒漠,倚着绿洲的地方会有小镇,但这样的小镇也比不上凉州城内的繁华,大多只能用来歇脚,连定居在这里的人都没有,不过小镇上客栈、茶馆各种补给都不缺,甚至还有带着孙女唱曲的卖艺人。 天色黑的很快,孙启府勒了一下马,示意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为防发生意外,先遣两个人去打探情况并找个可以休息的客栈,其他人原地整歇。 柴筝打了个哈欠,有孙启府在前头操心,她倒是乐得清闲,将手里的马鞭一放,就掀开帘子爬进了车中。 夭夭听见动静,还没看清楚进来的是谁,下意识就开始给阮临霜捶腿,她这丫鬟都做成了一惊一乍的条件反射,等发现是柴筝后才懒懒散散往后面靠。 你能不能先出个声再进来?夭夭埋怨,你们那位孙大人简直难缠,我只要有一点偷懒松懈他就拿那双阴测测的眼睛看着我,就好像我得十二个时辰不睡觉似得。 夭夭眼睛底下肉眼可见的乌青了。 我诅咒他,夭夭看起来像是准备磨刀自己上了,她愤愤不平地又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别孙启府还没死,我先被熬鹰一样熬死了。 你说你一个算命的巫衡,能不能高高在上冷漠一点?柴筝抬手将夭夭塞进角落里,起开起开,别挡着我跟小阮联络感情。 要不是从小到大都打不过,夭夭这会儿能扑上去薅柴筝头上的毛。 第89章 第 89 章 阮临霜在这马车上还搞了个桌案, 中空梨花木,只要不放重物就还算结实,主要这东西轻便, 不会给马造成太大的负担。 她就在桌案后头看着柴筝和夭夭胡闹, 夭夭很快败下阵来,被柴筝怼到了角落里。 夭夭是真的没出息, 阮临霜算了算时间,也就坚持了自己两个眨眼。 当着夭夭的面, 阮临霜光明正大的讨论, 一旦我们有所动作, 小巫衡一定会成为拖累, 得想办法将她保护起来。 我倒是有个主意。柴筝用手打开里头的暖阁, 这地方别人藏不进来, 却刚好适合夭夭而且为了存放食物, 周边都进行了加固,防止味道散发出去吸引狼群, 要是不出所料, 普通刀剑是刺不进来的。 她说着,拿腰上的短剑尝试了一下,这暖阁不仅加厚中间还镶了一层铁板,差点将她的剑都崩坏了。 不过柴筝倒是并不着急,这短剑她还有三把, 全是临走前柴远道送的,除此之外,元巳那把青竹剑也用布裹了让柴筝带在身边,这剑算是元巳给徒弟的礼物,反正他老人家也多年不用, 拿在手上都是摆设。 大靖要全是柴筝这样的败家子,铁矿恐怕早就不够用了。 给夭夭物色好了去处,阮临霜又道,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一旦走出荒漠进入大型城镇,动手就会惊动官府,并且以孙启府的个性,每到一处必然兴师动众,想无声无息地干掉他们绝不可能。 孙启府带来的人除了戴悬都是高手,就算元巳这种级别的都做不到一击必杀,也就意味着打起来必然有动静何况戴悬极擅偷袭,上辈子又杀了元巳,柴筝是不会放心自己刚认的师父与戴悬对上的 就算对上,也得有张凡这种心细如发的跟着。 柴筝,你将手伸出来我看看。阮临霜搭上柴筝脉搏,从今晚开始你就要吃解药,等所有人在镇子上安顿下来,我们要想个办法多骗两颗药丸,然后以药量和路途推定什么时候动手。 柴筝的脉搏还算有力,但每两下之间会忽然停顿,时间不长,却让阮临霜忧心忡忡。 毒素已经开始影响柴筝的五脏六腑,柴筝虽然表面上看不受影响,但阮临霜熟读医书因此清清楚楚,柴筝这具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也受不起伤了。 阮临霜的沉默是柴筝最害怕的事,后者将手在桌子上一撑,凑近了阮临霜的眼睛,柴筝刚要说话,阮临霜面无表情道,桌子要塌了。 空心的梨花木它再结实也就几本书、几盘菜和一壶酒的量,柴筝这半大不小大的姑娘倾整个体重往上头一压,不四分五裂才有鬼了。 柴筝也是没想到有这一茬,整个人往前栽,阮临霜去捞她也没捞住,两人齐齐往后仰,柴筝再一次将自己跟小阮撞了个七荤八素两小姑娘跟西瓜似得,额头碰得通红。 夭夭是头次见识这样的场面,愣了一下赶紧来扶,她嘴里嘀咕着,可千万别把阮姐姐磕坏了,否则那姓孙的王八羔子又要来找我的不痛快。 听听这话,完全就是个正宗的凉州城兵痞。 结果磕到头的两位却忽然抱成团笑了起来,阮临霜将鼻子埋在柴筝颈间,还记得当年因为巫衡罗老爷子的算计,我两被困在床底下吗? 记得,柴筝笑得肆无忌惮,我差点把你磕傻了不过那时你只有四岁,竟然还有记忆吗? 当然有,我上辈子就是因为这一下晕过去的,晕过去之前我就想,这个小姑娘磕我的脑袋磕得这么疼,我一定要重新认识她。阮临霜无奈,小孩子的思维就是很奇怪,我甚至想不通重新认识你有什么好的,让人牵肠挂肚。 柴筝还是在笑,那小阮后悔吗? 当然不后悔。阮临霜伸手撩开柴筝额发,人生一世,总要为什么牵肠挂肚,如果是你,我一点也不后悔。 柴筝吧唧一声,亲在了阮临霜的脸颊上。 扒拉半天也没将她二人扒拉开的夭夭一捂眼睛,啧,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孙启府派去查看情况的人半个时辰内就回来了,说是镇子上有个不错的客栈,生意比较冷清,目前借宿其中的都是旅人,不容易引发纠纷,只要加银子客栈就愿意办事,什么喂马、看行李都不推脱。 不过这种客栈大多是黑心的,行李之类被吞了也无处说理,只是客人们要是自己看得紧,他们也不会明抢就是了。 除了孙启府,柴筝也算是位高权重,这一行人中除了张凡和王碗,就连未来太子妃都卖她两分薄面,因此孙启府就算装模作样也会征求柴筝的意见。 不过柴筝没什么意见,她现在一心惦记着孙启府的命,再帮小阮盯着殷岁的命,还给师父盯着戴悬的命,两只眼睛都有些用不过来,赵谦也算是奇葩无比,能打垃圾堆里凑足这么个队伍。 柴筝这一路都表现的特别友好,让走快点绝不放慢一步,让往南走,绝不偏北半寸,要不是孙启府见识过她的个性,都要怀疑柴小将军是在拍自己马屁了。 另外他们这支队伍其它还好,就两样引人眼红,一是这豪华到十分值钱的马车,二是马车上的三位姑娘年纪不大,还都是美人胚子,各有各的风采,要是抓起来卖了,老鸨相中以后做个花魁之类,这笔钱还是非常可观的。 而这马车配上这细瓷般的女儿家可打得主意那就更多了,万一这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光是敲诈勒索就可以挥霍三年五载。 漠北真的不是什么肥沃之地,出得了侠义之士却也聚集了诸多肮脏龌龊,像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镇子更是考验人性,穷怕了,谁不想大发横财。 柴筝倒是一点不紧张,她跟小阮在赊仇县里每天打交道的那帮家伙都是恶人里的翘楚,乞丐破碗里有两文钱都能连碗一起抄走,还怕这两三道不友善的目光?笑话,柴筝眼睛一眯,就能将他们都吓回去。 有经验的小偷和土匪都看得出这富贵人家不好招惹,大部分都是高手,同样的,他们也将戴悬错误判断成了富贵人家的老爷 毕竟他身材五短,长相富贵,在一群高手中还不会武功。 这么推断简直合情合理。 至于马车是给女眷坐的,只是这模样寒碜的老爷是怎么养出这如花似玉的女儿? 留意这行人的耳目众多,都不禁想,夫人该是何等绝色,怕不是骗到了天上的仙女吧? 戴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十个人心里演化出了十个不重样的故事,不过这些故事只有一个重点,戴悬是那绑了就能得好处的老爷,所以他莫名其妙就成了香饽饽。 探查过的客栈除了贵确实没有太大缺点,小二看见前头的劣等马动也不动,拿着抹布在桌子上擦些并不存在的灰,马一拐,露出马车,小二立马脸上堆起了笑容,手里的布一捋往肩膀上搭,口中说着,客官吃饭还是住店啊,天色已晚,不如今夜就在此处歇下吧,本店吃饭三荤一素一汤十两银,一间房二十两银,包早饭,除了三位小姑娘,不接受两人以上一间房。 小二嘴皮子溜快,孙启府刚下马时他才迎上来,等孙启府的脚落了地,小二的话也已经说完了,心不跳气不喘,还能给财神爷搭把手。 饶是孙启府实力惊人,也算是个了不起的高手,仍是被这店小二说得两眼一白,根本没听清。 柴筝在后头凉薄道,他说你只要给钱,越多越好,他就能给你安排的妥妥当当随后柴筝翻身落地,将夭夭与小阮从马车里接了出来,又对那店小二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别的东西都能丢就这匹黑色的马你得给我留着,否则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看你这个年纪也是上有老下有下,说不定还有个媳妇儿,我这匹马要是丢了,你最好想一想他们会有个什么下场。 柴筝狐假虎威,我可是商先生的人。 商先生的威名不只是赊仇县,就连整个漠北十六州都被笼罩到了,若不是他这么大的势力,当年也逃不过京里来的杀身之祸,而今这份产业到了贤夷的手中,又再度发扬光大,那店小二瞬间不敢遐想。 他还真怕一家老小被自己拖累。 店小二的笑容更加谄媚,他搓着手赶紧道,姑娘放心,我绝对不会动你这匹马,那其它东西 其它东西都不是我的,你看得上眼就拿吧,但我建议你不要太贪,一旦被抓住,我还算是那位好说话的。柴筝这就算警告过了,至于这位店小二听不听得进去柴筝总不好当他亲娘,管这管那。 至于你卖力挣的钱财但可放心,我们当中管钱的非常大方,你尽管敲诈,他一个子都不会少你的。 柴筝努嘴示意店小二往孙启府的身上看,他们都是从长安来的,那地方什么东西都贵,比你这穷乡僻壤里卖的可离谱多了。 第73章 店小二长这么大还真就没去过长安,被柴筝说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三个姑娘一间房,其他人两人一间,孙启府直接抛了张两百两的银票给店小二,随处可以兑,草料和饭钱会另付,多下的银子算赏给你们的。 店小二差点因为他的财大气粗当场给他跪下。 第90章 第 90 章 客栈房间倒是不错, 隔音好,用的纱窗,纱窗网格很密, 里面再糊一层纸, 并非单纯的纸窗。 上房的空间更是大,床占去三分之一, 三个小姑娘躺在上面不仅不拥挤,还能容忍一些不优雅的睡姿。 孙启府他们就住在周围, 对门和左右三间房包裹的水泄不通, 就是想在走廊上散散步, 都有人全程陪护。 那店小二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大户人家的姑娘就是不一样, 别说做农活儿了, 看这样子, 都不给走路的。 感叹归感叹,客人的银子给的足, 店小二也就忙活的更加勤快, 又给上草料又烧水热茶,柴筝千叮万嘱的那匹千里马甚至还有单独的马厩,藏在客栈的里头,防止被人扒拉去。 店小二这么折腾很快惊扰了里头的掌柜,他还没有同意, 自家店里就住进了这么多的客人,刚要发作,店小二将银票甩得哗啦啦响,一大半都是赏钱,伺候的好还有。 掌柜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这个点了,你也不问问客人饿不饿,让厨房多做几个菜送上去啊! 他压低了声音,又在小二耳边道:一个菜你收五两,别少了。 明白。店小二猴一样蹿往了厨房。 一整个白天都在赶路,至今八个时辰吃得东西确实不多,马车里虽然放着不少美食,但颠簸起来胃就跟着遭殃,再好吃的东西也难以下咽,到不如此时站在平坦地面上,来碗小米粥。 柴筝已经吃了第一颗解药,但眼下却装模作样的往床上一躺,装个半死的人,阮临霜就在旁边捞着袖子抹眼泪,边装得肝肠寸断。 夭夭就在旁边静静地看她两做戏,小姑娘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倒不是她自己愿意陪着演,而是阮临霜忽然伸手在她一双眼睛上狠狠摁了下,不只摁红还给她摁哭了。 巫衡这双死了还能挖出来用的宝贝,就被阮临霜这么霍霍,这还是当初那位矜持冷静的阮姐姐吗?! 夭夭大概不知道她阮姐姐是个芝麻馅儿的,还喜欢揣着白乎乎的外表往实心圆子里装,骗了不知道多少人。 今日的解药送晚了,等一切安顿下来那黑影才忽然出现,他大概是不想被人发现,避开了走廊,头朝下倒挂在屋檐那一侧,给夭夭吓得开始打嗝,阮临霜拍了拍小姑娘的脊背,安慰道,别哭了,柴筝还需要我们呢。 夭夭被她拍得十分难受,刚擦干净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倒挂屋檐的人显然是被这种苦哈哈的气势镇住了,平常他来从不开口说话,都是天还没暗就将解药往房间里一丢,但今天居然破天荒问了声,怎么了? 阮临霜将窗户一开,房间里掩盖的血腥气瞬间散了出去,她手上拿着一块沾满血的白手帕,柴筝的床头还放着铜盆,时不时听见吐血声。 房中灯火昏暗,只知道是血,却看不出手帕上的血有新有旧,但大部分都是一个多月前从佩庸身上擦下来的,都干涸了,重新沾水润了润,不在明亮处仔细看,还真看不出破绽。 阮临霜哭得真情实感,这一路千里迢迢,要是你每天都慢上一两个时辰,那柴筝也就不必活了。 小姑娘心机太深,可以拿生死做赌注,外头送解药的人显然是真以为小姑娘们老老实实,有一颗解药就吃一颗解药,并且熟知长忧药性,犹豫了一下,以后我会三天一给。 三颗药丸被送到了阮临霜的手中,她原本的计划是诓来五天的,但说多错多,未免露出破绽,要学会见好就收。 况且阮临霜也担心老江湖的心眼没有那么好糊弄,让他逗留久了,说不定之前的布局会全部被戳穿。 于是她擦了擦眼泪,多谢体恤。随后就将窗户一关,木头框差点砸扁外头那人的鼻子。 外头那人只当她是心情不好,外加自己确实讨厌,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于是倏地一下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床上那位半死不活的人又躺了一会儿,就在夭夭以为柴筝是真的睡着时,她才双腿一盘坐了起来由于形象过于凄惨,略微像是诈尸,夭夭这一晚是真的饱受惊吓。 小巫衡从没去过长安,原本还挺兴奋,这会儿兴奋全无,满肚子的不忿,她就是觉得这两姐姐丧良心,好事从来想不到自己,这种危难关头打掩护的角色,倒是给自己安排的妥妥当当。 三天的药量不算多,但阮临霜也知道这是对方最大的让步。 她坐到柴筝身边,将手中的药丸郑重其事地装进白瓷药瓶中,外头还套了一层厚厚的棉麻布袋,就算狠狠摔在地上瓶子碎了,药还能捡起来吃。 阮临霜看着柴筝这张花花绿绿的脸,提起袖子给她擦了擦,柴筝也不反抗,任由不沾水的袖子将她这张脸越揉越糟。 小阮,我有一种感觉,柴筝的声音被揉得很散,她道,这个人怕是要在三天内有所行动,马上就有地方用得着你我,因此才这么大方。 不是三天内,我预测会刚好抵在这第三天的晚上。阮临霜把柴筝从个人模人样的小美人给揉成了狗都嫌,她自己先没忍住,眼睛一弯,笑了出来。 咳咳,阮临霜笑够了,整好衣服正襟危坐,按照现在这个速度,三天之后我们会到达何处? 柴筝鬼迷心窍,就是喜欢小阮这副做了坏事之后欲盖弥彰的模样。 她想了想,给出一个相对具体的地点,恶狼谷。 恶狼谷在漠北的边缘地带,是薄来镇裂谷的一部分延伸,但地势平缓许多,也是漠北至长安最近的道路,否则就得绕过薄来镇,多用至少五天时间。 恶狼谷虽然是要道,朝廷还拨款修了官路,但因为此处如其名,时有狼群出没,路只修了一半被迫放弃,至于往来人员有自信的会走恶狼谷,没自信的也不至于为了五天时间把命赔上。 柴筝认为孙启府这种人最不缺的就是自信,且以他想回长安的迫切心态,别说恶狼谷还有路能走,就是个原始森林,孙启府也能雇一帮人来给他开荒。 唯一的变数就是孙启府会不会顾虑阮临霜,看这一路嘘寒问暖的架势,拉着未来太子妃去喂狼,实在不像孙启府的所作所为。 正想着,忽然有人敲门,阮临霜立马抖开被子将柴筝往里头一裹,装血水的盆踹到床底,夭夭也是立马开窗通风,好将血腥味都散出去。 阮临霜问,这么晚了,谁啊? 是我,孙启府的声音传来,两件事来问阮姑娘,厨房送来了吃的,要给你们留一份吗?还有回京的路线问题我们来时走了恶狼谷,据我观察威胁不大,当然,若是您不愿意,我们也可以绕路。 孙大人自行决定吧,阮临霜虽有偏向却不明说,孙大人有经验,我相信你会安排好的。 孙启府答应了一声,又问,那饭呢? 柴筝在被子里偷摸摸拽了拽小阮的衣服,阮临霜便知道柴筝这是饿了,于是她道,我们已经睡下了,送进来不方便,让小二直接放在门外面。 好。孙启府也没一定要进来,万一看见亵衣甚至是肚兜的太子妃,那恐怕是要当场挖出眼睛才能谢罪了。 等外面的动静彻底消停,孙启府回了自己房中,阮临霜才轻而肯定地开口道,他会走恶狼谷。 柴筝相信小阮的判断,她这会儿一心挂着吃的,眼睛都有点发绿了,夭夭却没能明白,她嘀咕着,我要是孙启府,就一定不让你如意。 如果你真是孙启府,我当然会改变策略。阮临霜正在手脚并用,将柴筝从被子里抓出来,谁知柴筝却将被子往她头上兜,两个人折腾成一团,夭夭满脸嫌弃的在旁边坐着,莫名有种屋子里三个人,只有在下最成熟的感觉。 阮临霜的声音在被子中含糊不清,她又道,性格中的弱点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孙启府是高傲,而夭夭你是不服输,别人怎么说,你非要反着做,只要拿捏准了,即便不能控制,也能利用。 夭夭还没这么近距离的见识阮临霜算计人,她以前只是个小丫头,需要人护着,所以阮临霜与柴筝凡事都对她有所隐瞒,商量阴谋诡计考虑夭夭的年纪,都是藏着掖着,但现在不必了。 让最接近神的巫衡露出瑟瑟发抖的表情,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虽然我的能力会受到你两的影响,断断续续的,夭夭的目光忽然空茫了极其短暂的时间,但我感觉在恶狼谷里,会发生极其不好的事。 夭夭道,我有些害怕。 你怕什么呀,柴筝那张堪比钟馗的脸从被子里钻出来,你是师父留给我们的遗产,放心吧,就算我粉身碎骨也不会伤到你的 柴筝!阮临霜清冽的声音撞在墙上,撞出碎玉裂冰之感,把话收回去! 第91章 第 91 章 柴筝已经多年不犯小阮的忌讳, 不过阮临霜的忌讳也实在不多,就一件,柴筝不能口无遮拦, 自己诅咒自己。 今日大概是被子里闷到了缺氧, 柴筝才忽然说话不过脑子,她的话音刚落就已经后悔了, 这会儿吐一吐舌头,小心翼翼地赔礼道歉, 是我错了。 那是你自己的命, 不要动不动就说得可以随意舍弃, 阮临霜是真的不高兴, 她一条胳膊搭在柴筝腰上, 你现在不是孤身一人, 上有父母、师父, 还有兄嫂与我,夭夭算半个, 这么多人都希望你好好活着呢。 我知道, 柴筝捉了一把阮临霜的长发置于掌心,就像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一样。 我竟然只算半个? 夭夭简直气急败坏。 店小二估计将这些客人是冤大头的消息传得整个客栈人尽皆知,连烧饭的厨子都比以往麻利,香味从门缝里渗进来,店小二敲了三下门, 道,晚饭给几位放这里了,外头天凉,记得趁热端进去。 随后也没废话,又蹬蹬蹬下了楼梯。 阮临霜道, 夭夭,去将吃得端进来呗。 夭夭嘴里嘀咕着不愿意,却还是将饭菜拿到了房中,这小二倒也贴心,还煮了一壶暖身的糯米酒,不至于喝醉,却也适合这苍茫漠北。 夭夭将饭菜摆好,忽然一插腰,是谁说我就喜欢跟人对着干的,阮姐姐你让我去拿吃的,我不就乖乖照做了。 夭夭,你是不是傻?柴筝一言难尽地看着小姑娘,你这不是被利用完了吗? 夭夭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忽的咬牙切齿,阮临霜!你就是只小狐狸! 多谢夭夭这个免费的劳动力,三个人吃得酒足饭饱往床上一趴,店小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又将热水送了上来,就这种服务态度,柴筝私以为值得一百银的赏。 夜已深,睡梦正酣,夭夭睡在最里头,柴筝睡在最外头,时不时就被阮临霜往里拽一拽,床很大,但阮临霜还是担心柴筝摔下去。 三个小姑娘在二楼被团团围住,但客栈是上中下一共四层,上房在三楼,也就是柴筝她们住的这几间,二楼与四楼顶巧今天也有客人。 二楼的客人是一老一小,老得拄着一根拐杖,跟随时要厥过去似得,小的那个是扎头绳的姑娘,十六、七岁,带着花鼓,像是会唱戏,他们以爷孙相称,却不是真正的爷孙,而是元巳和佩年年。 第74章 他们并没有孙启府那些乱七八糟的准备环节,因此先行两天,早在这客栈中等着了,元巳是老江湖,掏房钱都掏得扣扣索索刚刚好,还跟掌柜的商量爷孙两人想在客栈里借个台子,给来往客官唱曲,挣到的赏钱双方平分,被掌柜的以你看看我这客栈,别说坐满,有一两个人往来我就烧高香了,还唱曲、赏钱?老糊涂了吧? 但不管怎样,给了房钱就让住下,鉴于爷孙两贫寒,随身能换钱的都上当铺给当了,仅仅够两三天的房钱,另外还能每日买两块馒头,贼看了都嫌弃,因此整整两天没招惹什么耳目和是非。 四楼住着的是一群绿林大盗,据说是从两江之地过来的,带头男子肥头大耳,根本看不出是几当家,就连店小二也只听说他名字叫宽圆,其它一概不知 这大盗当得十分不出名。 宽圆虽然长相路人一个,气势路人一个,就连谈吐也是路人一个,却是这群土匪中十打十的大当家。 这群土匪总共有二十来人,从两江之地往漠北走,也是直接穿过恶狼谷,因此没有顶级高手,却也没有拖后腿的,真要排名,大概比一流末的佩年年差不少,算是二流中吧。 按规矩,一流上百人,二流上千人,三流但凡会点拳脚哪怕只能卖艺,都归在三流里,这群土匪能站稳二流中间位置还算可以。 江湖人排名,就是如此严谨。 但客栈里当然不会一个房间挤二十个人,就算掌柜的愿意,这房子也经不起这么撑,所以宽圆出钱开了两间,一间两个人。 他们是在柴筝之后进客栈的,目的不在住店,而是盯上了待宰的肥羊,先让四个人做监视,剩下的埋伏,一旦起网,好瓮中捉鳖。 这可不是一般的土匪群,只要开始咬人,就算佩年年也最多一挑四,仗着人多,实力又不弱,还没有他们抢不到的东西。 但是宽圆吧,记忆力就是好,他无意中瞥见柴筝与阮临霜的脸,就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这感觉挥之不去,导致跟他同房的土匪以为大当家抽风了,上来就要人工呼吸。 当然,宽圆看见柴筝的那一刻,柴筝也看见了他,这位当年在两江之地带领土匪劫粮草,又被木桑搅局的大土匪柴筝已经完全没印像了,下意识认为只是四楼一位卡门的过客。 虽然对脸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不过宽圆身上的匪气太重,他盯着三个小姑娘看时,原本就成缝的眼睛又往里眯了眯,透露出的打量让人汗毛直竖,就这点危险气息瞬间被柴筝捕捉到了。 因此睡觉之前,柴筝特意叮嘱夭夭将门反锁好,再搬了桌椅板凳,房间里一切能活动的东西除了床,全部抵在门后面。 在这小镇的晚上想太平无事是不可能的,但柴筝也不担心,孙启府他们团团围成这样,就差手拉手绕小阮一圈了,真要发生什么,自然有说得上名的高手们先顶上去,不管是本土的小贼还是外来的土匪,都翻不出水花来。 阮临霜本不是个心大的,但被柴筝的被子一卷,也很快就入睡,只有夭夭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等四周都安静下来,她看了看自己躺得位置再看看柴筝的,心想,睡觉睡觉,真遇上危险要砍也先砍外头的,轮不上我。 堂堂一位掐掐手指就能掐出吉凶祸福的巫衡,这会儿靠着简单易懂的生活常识,将自己安慰到了。 这一觉从月上柳梢头直接睡到了下半夜,那些暗中蠢动的人终于觉得时辰已到,开始折腾。 黑暗中,柴筝倏然睁眼,先是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继而头顶上也开始蠢动,整个客栈宛如巨大的虫子窝,各种东西爬来爬去。 柴筝原以为自己这三个小姑娘会是目标,毕竟怎么看都软弱可欺,况且这些不安好心的土匪也确实在自己身边多绕了几圈,多看了几眼,像是物色下手,谁知到了临门一脚,这些人却偏偏不走寻常路。 小阮,小阮,你醒了吗?柴筝小声道。 阮临霜早就醒了,黑暗中仰面向上躺了好一会儿,柴筝先出声,她才随后道,看样子这些求财的是将戴悬当成摇钱树了。 戴悬是跟孙启府一个屋的,孙启府全程管钱,出手阔绰,这要不是大管家都说不过去,而戴悬全程啥话不说啥事不做,越发像个甩手大老爷。 莫名奇妙就将这人傻钱多的财主身份坐实,戴悬在土匪心中的地位也逐渐超过阮临霜,成为主要对象。 对面闹出的动静很浅,却听得柴筝心里痒痒,阮临霜忽然道,柴筝,既然现在所有的人都盯上了戴悬,我们不如浑水摸个鱼。 我就知道小阮你不会这么规矩的。柴筝刷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暖烘烘的被子直接掀开,夭夭与阮临霜齐齐打了个寒噤。 抱歉抱歉。柴筝又给她们盖了回去。 戴悬手里那件能够将元巳重创的暗器始终没有露形,这东西的威力柴筝光是想象就已经不寒而栗,如果能事先将戴悬逼到绝境,让他将底牌掏出来,那这一局就值得冒险。 柴筝问,怎么做? 压在门上的东西被一件一件地搬开,柴筝在房间的窗户上戳了洞,向外望了两眼。 这些江湖人有一种奇怪的默契,走廊里已经塞满了,真正的目标还没看见,他们自己先因为分赃不均动上了手,动手归动手,全程没有什么动静,就算被踢碎了膝盖骨,刚发出闷哼就被身后的人捂着嘴给拖了下去。 柴筝依照自己打群架的经验粗略判断了一下,三波人,一波是我们楼上的,衣服形制与北边的不同,认得出来;另一波应该是黑心客栈派出的人那位还穿着厨子的围裙,手里拿着剔骨刀;最后一波不清楚,看样子是江湖野势力,也想分一杯羹。 这三波人估计也没想到会相互撞上,而且今日这一只大肥羊并不是天天都能遇到,不逮着使劲薅都对不起自己的职业操守。 阮临霜道,得阻止他们自相残杀柴筝,你能将戴悬的房门打开吗? 香饽饽与饿狼只有一门之隔,要阻止狼群相互撕咬,只要将更为诱人的生肉放在他们面前任由瓜分,当然,这种时候戴悬就算有孙启府在旁边,也不敢开了大门让人进来抢自己,更何况他跟孙启府点头之交,关系一般,也不是什么有权有势值得保护的大人物,以孙启府的个性,说不定双手一插,旁边看戏。 第92章 第 92 章 里头的人不开门, 就得外头的人开,柴筝指了指对面的一排窗户,这上头给开个洞, 自然有人往里跳, 到时候肯定乱成一团。 趁众人瓜分戴悬的时候,只要将孙启府给引出来, 戴悬无力自保,为了活下去, 那件杀伤力巨大的暗器兴许就能现出影子, 不过 柴筝, 你要做好准备, 必须要紧紧盯住戴悬, 只要他想释放暗器, 就一定要设法阻止, 否则这里一大半的人甚至包括你我,都会遭殃。 阮临霜压低了声音, 小心谨慎地叮嘱, 戴悬是个疯子,必要时候可以拧断他的手。 嘶,柴筝光是听着就疼,放心吧,我下手比这狠多了。 两丧心病狂的人相视一笑, 瞬间达成共识。 而床上睡到满脸压痕的夭夭这才听到动静缓缓醒了过来,她先是伸手一摸,摸了个凉快,随即鲤鱼打挺没挺过来,头撞在床杆上, 这才引来了阮临霜一个回头。 夭夭捂着脑袋,眼泪顺着撞疼的那边向下流,还带着点刚惊醒的鼻音问,柴筝呢? 她睡前用东西挡严实的门这会儿中间开了路,只有门闩还半吊着,至于柴筝她早就不在房间里了。 走廊挤着的人还在相互找对方麻烦,忽然一柄短剑从他们头顶擦过,无法准确辨认方向,但这柄短剑却稳稳当当插进窗框中,直破三根窗骨,随即哐当一声,窗户经不住这股巨力,瞬间四分五裂,戴悬那张正偷听的侧脸猛然暴露在所有人的视角当中。 刹那之间,鸦雀无声。 戴悬还没反应过来谁这么缺德,身体就本能快上一步要往孙启府背后钻,孙启府倒是秉承着共事一场强忍着没有躲开,谁知下一秒,对面的房间里传来阮临霜一声惨叫,她这声惨叫管用无比,孙启府脸色稍变,瞬间不管戴悬的死活,他得先确保未来太子妃的安全。 这么混乱的环境中,难说没有那浑水摸鱼之流要找阮临霜的麻烦,况且所有人中,孙启府最是看戴悬不顺眼。 这次前往漠北,其它人的目的都明明白白,只有戴悬似乎没派上什么用场,甚至于还失踪了两天,孙启府想方设法要找到他,但戴悬人间蒸发,回来时失魂落魄的,对孙启府也甩了脸色。 戴悬跟阮临霜比起来,连对方半根手指头也算不上。 刚刚还心不齐的人群忽然受到了刺激,立刻眼冒绿光地盯着破窗里的戴悬,几乎不需要任何表率,刹那间已经有十几二十个挤了进去,戴悬被怼到到了角落里,各种暗器毒药和绳索扑面而来 戴悬作为土财主还是活捉更有作用,因此这些匪盗并非痛下死手 只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确杀不死戴悬,这么多可就另说了,戴悬眼前一黑,怀疑自己要被活活扎成刺猬。 戴悬人虽然长得不怎么俊俏,但一双手却比孙启府还好看几分,十指修长,筋骨分明,他的身高都配不上这么优秀的指节。 此时戴悬曲指在袖中一滑,随即沿着袖口伸出半寸的红色木匣,柴筝混在人群中,又闻到了那股十分刺鼻的□□味,虽比不了两军交战中能将几十个人瞬间轰成飞灰的大炮,但人员这么密集的空间中估计也够呛说不定客栈三楼能直接炸出个半壁残垣 柴筝虽不介意玩火,但这火烧到自己身上就没有玩的价值,只能喊救命了,她从人群之上掠过去,挡在戴悬面前,替他挡了迎面而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戴悬的反应也快,柴筝刚落地,他就将袖中的东西又收了回去。 都住手!柴筝声音清越,喝一声良久方才散去,隐隐有如龙吟,本事差一点的早就已经捂上了耳朵,倒是这一声让宽圆更觉得柴筝熟悉,他站在前头领着一帮小弟不务正业地想,红衣服,用短剑是谁来着? 柴筝!宽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喊出了这个名字,到最后嗓子都劈了,她是柴国公府的小将军!当年木桑进逼黄海,就是她跟国公爷打退的!兄弟们,保护我方小将军! 宽圆说倒戈就倒戈,跟在他后面的小匪徒们根本没有表达意见的机会,就顶着满头问号跟着调转刀尖,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局势突变。 虽然此时身在漠北,但两江之地终究是宽圆的家乡,也是他有了这帮兄弟,占山为王的地方。 两江之地素来富硕,被称为肥缺的位子多了,官员跟着贪腐严重,几乎到了浊不见清的地步,宽圆当年劫粮草,也是认定了这帮草包只吃饭不干活儿,把仗打成这个德性。 谁知一个多月后,木桑忽然大举撤军,不仅退出黄海,并递送降书,还与大靖商定百年内互不进犯。 宽圆听闻此消息特意去打听过,才知道是长公主揪出内奸在前,柴国公与小公爷逼退木桑战船在后,多年怨气一朝得出,宽圆山寨上到现在还供着国公爷一家三口的图像。 只是八岁与十四岁的柴筝看起来还是有不少区别,宽圆才一时没能认出来。 柴家的旗子就在漠北十六州的城墙上挂着,那是漠北数万万百姓的指望,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谁也不会向柴筝动手,因此宽圆话一落,除了他自己的兄弟,大部分只为财而来的也不想劫了,毕竟江湖最恨恩将仇报。 原来是柴小将军的卫队,人群中有个沉稳的男声道,是我们有眼无珠,今日多有得罪,小将军为我漠北出生入死,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但可吩咐,青州马帮绝不推辞!兄弟们,我们撤! 一声令下,呼啦啦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向外跳了好多人,不只有青州马帮的,连同一些想浑水摸鱼的散人也跟着走了。 紧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的承诺和一个接一个的离场,最终只剩了宽圆这一队人还留在原地。 宽圆这会儿热血上头,可惜他就是一个普通山头的普通土匪,何况两江的山不比这漠北崎岖之地,两百米的土丘也好意思称个山头,这会儿全部家当都跟着宽圆在迁徙,他放眼望去就是帮歪瓜裂枣,瞬间冷静不少。 第75章 得到的人情重逾千斤,虽然表面上看来再好不过,但柴筝宁可说自己是商先生的手下,也不肯暴露身份,就是怕现在这种情况。 江湖人实在过于直率重义气,少有了解当今朝廷的,自然也看不出孙启府与他们并非一路人孙大人这张嘴,白也能说成黑,无中也能生了有,倘若凭此口才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赵谦还不背过气去。 他柴家的势力竟然已经大到这般地步,从两江至漠北,都是些死忠之士,竟提都不提皇恩浩荡?! 而今的赵谦已经四十开外奔着天命之年而去,越发疑心深厚,柴筝都感觉自己这是在钢丝索上瞎蹦跶找死玩儿呢。 果不其然,等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孙启府才从对面房间中走出来,一副柴筝欠他一座金山的架势,阮临霜倒是不甚在意,她目光低垂,背微微抵着门框,脸上还带着点轻微的笑意,让人一时吃不准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孙启府刚刚冲出去救她是个戳穿谎言的现场,还是阮临霜真就这么巧也遇上了麻烦。 戴悬是个极其小心眼的人,就算阮临霜是未来太子妃,他也不见得顾忌元巳的全家他都敢杀,他还有什么是不敢的?要是让他知道阮临霜是做戏,故意让他身处险境,他就敢暗中下手,毁了阮临霜。 小公爷好大的威风啊,孙启府开口就是阴阳怪气,我还以为你能好好保护太子妃,竟连她摔出了窗户也不知道,上赶着与这些江湖匪类相认,怎么,漠北十六州的兵权还不够,连江湖势力都要染指? 看来孙启府还不知道小阮轻功绝顶,她从窗户掉下去可不叫摔,那叫算计你。柴筝心里敢这么想,嘴里可不敢这么说,她发出声音的这部分可恭敬多了,孙大人,您讲点道理,这就像是京城里的朋友卖您面子,漠北各家各户见我和我爹多了,混个眼熟,这也过分啊? 孙启府本就是个借机找茬的,他才不想讲道理呢。 柴筝了解孙启府,见他一副眼珠子向下瞥,比起等自己的解释,孙启府更像是在打腹稿,好在圣上面前有理有据的参上一本。 真就怕什么来什么,柴筝叹了口气,不再为自己辩白,她又道,方才我闻到了空气中的□□味,恐怕是戴悬戴大人身上装了什么能要人命的东西。以此自保我可以理解,但希望戴大人不要滥用,我们这些人,也是人,不想卷入其中。 孙启府闻言,脸色忽然大变,比刚刚找柴筝不痛快时还要阴沉了几分。 他显然是知道戴悬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可惜当着柴筝的面又不好说什么,于是手一挥,从人群后头将无比鬼祟的店小二给抓了出来,我们的房间窗户被砸不能住了,一百两银票,给我再开一间房,还在这一层。 店小二纯赚不亏,于是片刻之后,孙启府就抓着戴悬进了窗户完好的另一间房。 柴筝想借机凑过去听些秘密,结果那房门差一点摔在她鼻梁上,孙启府还在里头朗声警告,偷听者割舌! 柴筝悻悻往后退了一步,孙大人作为大靖知名酷吏,上辈子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着实不小,说割舌,孙启府还真有可能做得出来,只是割在后头,柴家没落之时,孙启府再凶残,现在也不会真对柴筝下手。 第93章 第 93 章 热闹接近尾声, 殷岁和顾恨生别说开个房门,关心一下自己的同伴,就连窗户眼都没钻一个, 好像从头到尾漠不关心, 但柴筝猜,也有可能是这两的室友太难缠, 分去了高手们一大半的注意力。 王碗与张凡虽然从不认为自己有本事,总觉得平平庸庸泯然众人, 扔在闹市区都找不回来, 这话要是让北厥那帮败于其手的亡魂听见, 下辈子可能都无颜投胎做人高手们除了有本事, 直觉上也更敏锐, 与威胁共处一室, 当然不想分出心神去管别人。 柴筝正想去敲门确定一下她的左右膀子是不是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 回头却看见宽圆还站在原地,他的身材不算肥胖, 只是富态, 年纪又不大,三十几估计还不到四十岁,面皮子被肉撑开,没什么皱纹,可怜巴巴地看着柴筝, 似乎在等柴筝将他给捡起来。 柴筝被那双小眼睛盯得汗毛倒竖,不得不中途停下脚步说了声,先带你的兄弟回房,我待会儿再来找你。 宽圆对这句承诺十分在意,临走时还确认了下, 小将军,你可千万要来找我哦,你不来找我,我就来找你喽。 土匪说话就是有一种格调,柴筝刹那间以为自己是被孤魂野鬼缠上了。 三楼的走廊中总算空了下来,柴筝被晚风一吹,折腾了半夜因而有些燥热的脑子总算平静了下来,她先敲了敲左边的门,第一阵敲门声尚未完全静下来,殷岁就开了门。 这位阎王爷根本没睡觉,全身穿戴完好,衣服褶都没有一道,手中还抱着那柄杀人无数的长冬,柴筝这敲门的动作差点收不回,敲在他的鼻梁上。 何事?殷岁问。 确认一下王碗的死活。柴筝的身高与殷岁还是有不少差距,就算踮起脚尖脖子再伸长一点,目光也无法越过殷岁的肩膀。 柴筝上辈子一直到十八岁都在抽个子,抽到最后也没九尺的殷岁高,更何况是现在。 殷岁简直怀疑眼前的小姑娘要抬个板凳过来充面子了。 为了省柴筝的事,殷岁先让开了一步,让她一眼看到床上四仰八叉的王碗。 怪不得以后的王碗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这会儿就已经心大到这般田地了。 柴筝甚至怀疑殷岁之所以一身怨念的站在门后,就是因为整张床都被王碗占了,他根本躺不下。 敢这么得罪殷岁这种阎王爷,王碗的人生中也算有了里程碑。 打扰,打扰。柴筝又默默将门给关上了。 至于另一边顾恨生的脾气比殷岁要好上不少,他总是一副谦谦君子做派,柴筝上辈子与顾恨生也没什么交集,还拿不准此人是表里如一,还是个衣冠禽兽,因为未敢多加接触。 张凡的心眼也不像王碗那么大,柴筝来敲门,张凡高举着椅子就蹲在门后面,要不是顾恨生阻止得快,柴筝很可能被砸成半身不遂。 柴筝打心眼里希望,这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两能将谨慎的态度匀一匀,别一个睡得天昏地暗万事不管,一个又紧张到神经兮兮。 确定自己的左右膀子都还活着,柴筝才算找到了休息会儿的机会,她伸着懒腰回到自己房中,将门也关上了,若不是对面一块被踩塌的墙,这一夜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夭夭抱着被子缩在角落中,她那双眼睛在蜡烛的火焰之中流光溢彩,边缘的虹膜呈现一种复杂的绯红色,从古至今最厉害的画家也调绘不出这样动人的颜色。 柴筝见过这双生动的红色眼睛,与那些死人坟墓里挖出来的截然不同,两者相较,大概就是传世翡翠遇上了琉璃珠子,后者虽不至于遍地散落,却被前者衬得黯淡无光。 夭夭的能力被两种禁术相互平衡后,这些年已经少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她自己倒是不甚在意,这项天赋固然是上天恩赐,但上天却也恩赐了她一个家破人亡。 只要饿不死,夭夭甚至不在意自己跟街上盲人算命,两文一卦的神棍做个邻居。 阮临霜不在房间中,她是在孙启府关门准备教训戴悬之时,从窗户出去的,因此谁也不清楚夭夭持续这样的状态多久了。 夭夭此时表现的还算平静,脸上更多的是一种空茫而非痛苦,柴筝在她眼前扑棱蛾子似的挥了挥手,却被夭夭一把抓住,从而说明夭夭还有意识。 柴筝乖乖坐在夭夭对面,又过了好一会儿,桌上的蜡烛跳动了两下,外面同时响起雄鸡报晓声,夭夭的眼睛才缓缓消停下来,她从面无表情到嘴能挂油瓶几乎是刹那之间,夭夭嘟囔了一声,我又看见你死了柴筝,你有几条命啊,能死这么多次? 夭夭这反应当得上冷血无情,再也不是当初那位得知阮临霜会杀了柴筝时,哭成狗的单纯小姑娘了。 夭夭这些年逐渐相信了一句话,神谕所给,只是天命中的一条而已,他老人家都不敢全给看见,可见小气成瘾,那就算不能赢天命,逼它将所有底牌都掀出来也是件乐事,你们巫衡就该做这个。 这话有点长,虽是柴筝说得,但柴筝已经全忘了,只有夭夭还一字不差记了许多年。 实话说,就连柴筝自己都觉得自己命有点太多了,几乎隔段时间就要死一次,方法还不相同,最好是有个先后排序,不然柴筝都害怕自己死早了,会错过后面更精彩的几次。 于是她问夭夭,你看见我死在哪儿了? 恶狼谷。夭夭并没有去过这地方,但方才的神谕中,她看见了无数兽类的白骨,大型如牛马,中小型的就很像狼,放眼望去这些白骨将整个视野占满,夭夭哪怕只是随便猜一猜,也知道这地方就是她们即将前去的恶狼谷。 话音刚落,窗户外忽然传来一丝动静,像是树枝折断的声响,随即阮临霜落进了房中。 柴筝知道,小阮必定是听见自己跟夭夭的对话了,否则以她的能耐,别说一根树枝,就算踩在鸟身上,鸟都不见得掉根毛 果不其然,阮临霜上来就盯着柴筝,还用了一种让她赶紧招供的眼神,素来干净整洁的脸上被蹭了几道灰,头上还有枯叶,这副样子简直像做贼失败,刚刚被人扔出来。 阮临霜自己还一无所查,冷着脸,蹙着眉,柴筝,你说清楚。 柴筝将枯叶从小阮的头上拿下来,她两根指尖灌注稍许剑气,在小阮的发带上一拂,发带散落,连带着阮临霜的头发也散在了肩头。 柴筝,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阮临霜抓住了柴筝不安分的手,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我才离开多久,你又给自己惹出了一种死法? 小阮,柴筝自己也很无奈,她虽然算个惹是生非的鼻祖,但这事儿当真不是她招惹就能招惹上的,就连柴筝自己都奇怪,目前为止自己活得还挺好,距离死亡最近的也就是中毒这一茬。 但这一茬还有阮临霜在兢兢业业地操心,柴筝不信天下间还有什么东西能在小阮的眼皮子底下要自己的命当然,小阮回头捅自己一刀不算。 想着想着,两双眼睛四道目光齐齐落在夭夭的身上,柴筝道,是不是你太久没用这双眼睛,生锈了在胡言乱语啊? 我看是你在胡言乱语。 夭夭气得往被子里一缩,睡觉! 柴筝和阮临霜当然不会觉得夭夭当真是眼睛生锈,何况柴筝还看见了夭夭眼中的那层光圈,别的时候夭夭算命还可能有错,那层光圈一出来,就是冲着未来而去的,这不是算而是看,因此绝不会出错。 柴筝,阮临霜咬牙切齿,说不定我拿刀捅你是自愿的,早知道你这辈子处处凶险我得牵肠挂肚,时时伤心,还不如娘胎里就掐死,我孑然一身算了。 柴筝笑着,忽然把十指插进阮临霜头发中疯狂搓了搓,那不行,没有我,你会成为个多疑的暴君。 阮临霜被柴筝一举搓成了炸毛的狮子。 柴筝!阮临霜忍无可忍,房间之中瞬间一个逃一个打,柴筝还腆着脸皮道,小阮,小阮,你想想之乎者也,孔子孟子荀子祖师爷,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替祖师爷整顿门风!阮临霜抓住了柴筝的发尾用力一拽,逼出柴筝一句,好姐姐,我知道错了! 因这一声好姐姐阮临霜反而一时没反应过来,手指下意识往里曲了曲,柴筝感觉自己整个头皮都要飞起来了,猛然惨嚎了一声。 柴筝的惨叫气壮山河,连睡死过去的王碗都惊坐起来抹了抹嘴边的哈喇子,茫然问,怎么了,怎么了?北厥打到家门口了? 回头看见殷岁站在门口,王碗又瞬间安心起来,一头栽回了床上有天下第四给自己看门,有啥可紧张的? 第76章 殷岁当了一辈子不好招惹的煞神,这还是第一次有陌生人跟他同床共枕,还能睡到这个地步的,殷岁一时间都要怀疑柴筝带的这人是个绝顶高手,高到自己察觉不出来的那种。 柴筝捂着头皮,眼泪汪汪地转过身来控诉阮临霜,小阮,我就图一时手快,揉了揉你的头发而已,你不至于想要我秃吧?我秃了多丑啊,漂漂亮亮的陪着你不好吗? 柴筝,你刚刚说什么?阮临霜执着于那声好姐姐。 我说我图一时手快柴筝不明白这话有啥好重复的,还不如几声对不起,我错了。 阮临霜打断她,你刚刚说我错了的前一句? 柴筝搜肠刮肚地想了会儿,方才情况紧急,她的头皮差点搬家,为了求饶,什么话柴筝都敢往外说,这会儿经阮临霜这么一提醒,柴筝的脸瞬间就红了,她犹犹豫豫,好姐姐? 嗯。阮临霜这才高兴了。 她以前纵使笑,也透着很多的矜持,但此时的笑意却直接渗进了眼睛当中,连带着里头像是聚了潋滟的光,柴筝鬼迷心窍地向前走了一步,又红着脸低声叫了句,好姐姐。 趁着阮临霜没有反应过来,柴筝闭着眼睛撅起嘴将自己往前一送,她自认为现在的氛围刚刚好,正适合接个吻,却将下巴抬得过高,亲在了阮临霜的鼻尖上,两人齐齐一怔,柴筝又羞又愤,直挺挺往床上一埋,打算憋死自己算了。 阮临霜坐在她旁边,轻轻拍着柴筝的肩膀,也谈不上安慰,因为她时不时憋不住发出轻微的笑声,柴筝听见了更加懊恼,钻在被褥间使劲蹭,鼻子都快被蹭平了。 良久,阮临霜才缓和过来问,柴筝,我还大你两岁,但你似乎总是喜欢叫我小阮从不叫我姐姐,为什么? 小阮,柴筝人还在床上直挺挺趴着,却将脸别过来,手指尖玩弄着阮临霜垂下的发梢,其实也没什么。以前我们之间总是显得很远,谁也不敢靠近谁,我是怕自己拖累你,而你是心思太重,因为我的拒绝,而更不敢试探我那时就开始叫你小阮,便是想与你亲近一点。 姐姐不亲近吗?阮临霜又问。 柴筝笑了,小阮,我想娶你呀,我想与你白头偕老,我怎么好意思叫你姐姐呢?一旦叫了,再生那些心思,显得我在玷污你。 阮临霜耳根也红了,小小年纪不学好。 哪里还小小年纪,柴筝不服气,她忽然一使力,把装死的夭夭从被子里刨出来,上辈子我们若是心意相通,你孙女儿都该这么大了! 夭夭:您脑子有病吧,这里有我什么事儿? 看看夭夭,柴筝再看看十四岁的自己以及十六岁的阮临霜,忍不住哀嚎着又将自己塞回了被褥中,我怎么还是个孩子啊! 一个成年版的柴筝对少年版的自己产生了愧疚感,我才十四岁啊! 怎么长命百岁这么难,快点长大也这么难? 后半夜基本上都是在闹腾,原本孙启府不想耽误路程,天一亮就准备出发,然而店小二却往前指了指,建议几位顾客再休息休息,多准备点水和吃的,接下来继续往前走,两三天的时间里都是没有小镇和客栈的。 虽然他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赚钱,但说的话也确实中肯,孙启府只犹豫了片刻,就决定再耽搁半天,将后面需要的东西置备妥当,这个任务交到了张凡和顾恨生的手中。 这两人其实算不错的组合,顾恨生脾气好,面善,张凡会讨价还价,还会一遍遍的核查和复查,连孙启府这一路上都因为张凡省了许多功夫。 这小伙子带着不亏。 而柴筝已经换好了衣服,跟阮临霜一起进了宽圆的房间。 宽圆也没傻到真让自己二十几个兄弟挤在客栈一间房里,因此柴筝进来时,只看到了五个类似于小头目的人。 这些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但都对宽圆十分尊重,让宽圆占据了主位。 论身高相貌,柴筝和阮临霜确实没有生成让人看见就退避三尺的模样,但两个小姑娘的气势却内敛着,似利刃藏于鞘中,含着些不伤人的光华。 江湖事柴筝出面居多,因此阮临霜先没有开口,静静地站在柴筝身边。 这房间里的大部分人已经见过柴筝了,也知道这位是柴国公府的小公爷柴霁虽然没被踹出家门,但他在外的头衔更多的是当朝文状元,最年轻的户部侍郎,久而久之,朝堂上兴许还会将柴霁与柴国公府绑在一起,江湖里却少有知道这位长子的存在。 柴筝是名正言顺的小公爷、先锋将军,只是因为年纪太小,世袭功名虽在身,却无朝廷真正的封赏,这先锋将军的身份暂顶着,连七品都算不上。 但柴国公府小公爷是当朝四品,等柴远道将位置挪给柴筝,她就是从一品的柴国公了。 宽圆并没有因为自己长柴筝近两轮就倚老卖老,见两小姑娘进来,宽圆亲自来迎,还准备给柴筝行个大礼,柴筝笑眯眯地说着,使不得使不得,各位都是长辈,让这么多长辈行大礼,我这命不够折的。 柴筝虽然只用了一只手虚虚扶着,但宽圆却发现自己根本跪不下去,小公爷看起来细胳膊细腿,白净又漂亮,没什么杀伤力,单纯这分手劲,宽圆就觉得能轻易将自己给捏死。 他默默向后退了两步,方才想要试探小公爷的身手是我冒犯,您确实是那位救我两江之地于水火的柴小将军。 柴筝心想:当柴家的人,在朝堂要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在边关的又要为万世开太平(注),下场还惨的吓人,就这也会有人冒充吗,不怕送上前线打仗? 嘴上却道,不敢不敢,是木桑人自己想通了要求和退兵,我也只是个推动作用。 呸!也不知这句话碰到了土匪的哪根神经,坐在宽圆右侧一位长络腮胡子的大汉猛拍桌角,大声道,老子他妈最烦这种读书人的酸气,是你干的就是你干的,怎么,还怕兄弟几个是木桑内鬼,砍了你啊! 老三,我好歹也是个秀才,你骂读书人不是连我也骂了吗?宽圆看着自家人,满脸嫌弃。 柴筝方才就觉得宽圆说话虽不至于文绉绉的,但却少了几分粗野之气,肯定读过几年书,没想到竟还考上过秀才。 既然是个秀才,乱世中出路就很多了,宽圆就算去给乡绅算账或应聘师爷,都比落草为寇好。 那被宽圆称作老三的汉子没再出口不逊,反而赔礼道,方才是我说话不过脑子,小丫头不要介意。 这是自然。土匪自有其率直之处,何况柴筝自己也不是个谦虚之人,若不是怕招惹孙启府这条毒蛇的尖牙,柴筝恨不得在脑门上贴夸我,夸我的招牌。 她跟阮临霜来找宽圆除了叙旧,还为了探听恶狼谷的消息。 柴筝对这地方的熟悉程度还停留在好几年前,她若是个简简单单孤身一人的侠客,走恶狼谷来去算是最简单也是最好的方法,因此六年以前,柴筝单枪匹马带着阮临霜从长安至漠北,走得就是恶狼谷。 那会儿的恶狼谷还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清泉村,不过村子已经荒芜,后面靠着乱葬岗,柴筝那会儿急着赶路没仔细看,只依稀记得乱葬岗中石碑很多,就算村子里的人都死绝了,也就勉强能凑出这个数。 后来,柴筝大量的时间就泡在凉州城,阮临霜也差不多,只因阮临霜是自由身,不受捆绑,这些年在漠北十六州中走过的城镇比柴筝还多一些。 就阮临霜的观察,漠北这些城镇就没有特别正常的,只分一般、凶险和过分凶险,譬如赊仇县算在过分凶险之中,而她们此时所在的小镇也就冲财而来的多了点,连凶险都还算不上。 恶狼谷里我也没看见什么狼宽圆刚走过那地方,因此记忆深刻,不过的确遍地散落白骨,什么东西的都有,也包括人。 他们这一队人浩浩荡荡,原本只是路过恶狼谷,但亡命之徒两口酒下肚就豪情万丈,拎着刀非要为民除害,天亮之前绕了好几圈,也没看到所谓的狼窝,宽圆他们的补给不多,只能先离开继续往前走。 他又道,如果小将军是往恶狼谷去的,不妨带上我们几个,一来我们人多,可以充当护卫,二来我也想再回一次恶狼谷,这回非得将恶狼揪出来不可。 换做往常有这种好事,柴筝一定要扯面旗子走在最前头,可惜眼前情况复杂,不只有自己,有小阮,还有孙启府那帮人。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8 0 8 0 t x t . c o m 恶狼谷里面肯定会发生大事,宽圆他们逍遥快活惯了,在两江之地也没什么抢劫杀人、绑架勒索的不良记录,实在不该牵扯进来,莫名其妙丧了性命。 谁知柴筝尚未摇头拒绝,宽圆却先道,小将军,我知道你有顾虑,但我看得出,那些与你同路的人大部分都心怀鬼胎,您想要自保实在太难了,还不如答应了我的要求,是生是死,让我们这些人自己决定。 柴筝沉默了一阵,不好,你们若是继续往北走,去往凉州参了军,能派上更大的用场,多年后若有幸,还能载入书册,编个传奇。若跟着我回头,兴许还未能成就大事,就要埋骨于此,你们千里迢迢就是求这个吗? 第94章 第 94 章 宽圆他们原本在两江之地呆的挺好, 自阮玉璋回到京城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印后,就开始大力整顿两江贪腐的官场,到现在为止, 虽不说已经海晏河清, 也至少让百姓安居乐业,没了劫富济贫、劫官济农的需求, 宽圆他们这日子也越过越紧巴。 最后所有头领聚在一起商量,愿意回家的, 一个人领十两银子自行下山, 无家可归的, 就跟着大当家去从军。 他们跟当官的作对半辈子, 当然不愿意被当成匪类受官府招降, 正好那时候又听闻漠北十六州在征兵, 虽有千里之遥, 但拿上所有的家当咬一咬牙也就背井离乡走过来了。 我们这些当过土匪的人名声已经坏了,宽圆道, 只求这辈子活得潇洒有意义, 至于往后的故事里怎么流传,并不是很在意小将军,你跟柴国公对我们来说,不仅是救家乡父老于水火的恩人,也及时拉我们回头, 没有做一辈子的山匪。 宽圆说着,忽然双腿一曲,半跪在了地上拱手道,求小将军让我们跟着。 求小将军让我们跟着!刹那间跪了一地。 柴筝嘘嘘嘘阻止都来不及,他们这气势惊天动地, 像是生怕外面的人听不到。 让他们跟着也行,是阮临霜说话了,不过要提前约法三章。 宽圆方才就觉得阮临霜也很眼熟,但跟柴筝不同,他就是想不到在哪里见过这小姑娘。 阮临霜在两江之地没有留下任何逼真的画像,不过十岁小军师的名号倒是跟着长公主一起流传甚广,不看书也不识字的人听了还以为当今长公主才十岁,直接捶胸顿足,骂那老死的先帝是个畜生。 若不是个畜生,一大把年纪,又死了好些年,女儿才十岁? 宽圆虽然也不清楚其中曲直,但他又不瞎,当然看得出小将军与这姑娘交情深厚,这姑娘说话很有分量,她让自己跟着,这事儿便十之八/九能成。 无论姑娘提出什么条件,我们都会遵守!不管三七二十一,宽圆先将话给放出去。 当土匪这些年,宽圆那些酸秀才的习性确实去除了不少,但添了嘴快的毛病,周围一大圈的人就看着自家老大往陷阱里下饺子。 柴筝,你现在管不了他们,又不能将这二十几人的腿全部打断了。若是他们真的要跟,会有很多办法,但不管是光明正大还是偷偷摸摸都存在更大的风险。 阮临霜虽有决定的权利,却还是有理有据地解释,希望得到柴筝的支持,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不如从现在开始就降低这些风险。 宽圆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谁的保护,更何况是两半大的姑娘,他刚想反驳,阮临霜的眼神就忽然扫过来宽圆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几个字,变成了哼哼唧唧的:求保护。 第77章 他的土匪兄弟们满脸问号。 柴筝对阮临霜原本就有些盲目信任,既然是小阮开了口,柴筝就从坚决反对,变成了温和反对,并准备听听阮临霜想要如何的约法三章。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停留在了阮临霜身上,阮临霜缓缓开口道,有纸笔吗? 虽然宽圆是个秀才,但随身带着纸笔这种事也做不出来,最后还是打赏了一两银子,让店小二送上来的。 阮临霜抬起手腕在上面写,第一条,距离不能太近。 宽圆赶紧跟在后面问,多远算近? 让柴筝看见了就算近,阮临霜只要一开口,宽圆那满腹的胡搅蛮缠就赶紧收敛,甚至能拿出几分长辈的文雅端庄,就连那口口声声嚷嚷着读书人事儿真多的老三也很规矩,殷勤的想帮忙研墨,奈何手劲太大,上来就将砚台怼出裂痕,最后还是柴筝忙不迭救了场。 阮临霜继续:第二条,前头不管发生何事,柴筝不喊救命,不许出现。 可是宽圆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阮临霜在这一条的下面画了重点,赶紧自己咬断了话音。 他再怎么没头脑,也知道这会儿全靠阮姑娘出面,小将军才没有坚决反对自己的主意,因此得罪谁都行,就是不能得罪阮姑娘。 至于这第三条,阮临霜将笔放下,暂时还没想到,等想到了再加上去。 话音一顿,阮临霜又道,江湖人最重承诺,请各位在纸上签字画押,我会妥善保存,若是谁有所违背,到了长安城,我必定找上十七八个说书的,将此事传得天下皆知。 宽圆那张富态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刚刚他还以为这仅仅是个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转眼却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在上头签字画押。 阮临霜将这一张记满英雄豪杰屈辱史的纸张叠了叠,放入自己的袖子当中,那这一路就有劳各位了。 一屋子的大老爷们儿恭恭敬敬将小姑娘们送了出来,这会儿他们除了敬柴筝是个英雄,也开始敬阮临霜是条汉子了。 孙启府现在的精力大部分都在戴悬的身上,戴悬的脸色也很不好,两人也不知道关起房门来说了些什么,反正孙启府连找柴筝麻烦都少了,只静静站在马车旁边,眼睛似乎是看着张凡将各种必需品装车,其实根本没有焦点,孙启府在出神,为了戴悬的事情。 昨天夜里,他将戴悬揪到屋中其实没有说上什么,因为戴悬始终低头看着手,这姿势孙启府太过熟悉,因为他本身不像其它武林人士,还有兵器之类,孙启府杀人全靠这双手,因此杀人之前杀人之后,他都会过度关注自己这双杀人的利器。 此时戴悬看着手可不是一件好事,他不一定是想杀人,也有可能是要掏暗器,戴悬丧心病狂的事干得不少,招人恨的程度整个大靖除了老百姓身上刮油的一介父母官之外就属他最强,能活到这把岁数,可见戴悬确实有一点本事。 戴家的机关术孙启府丝毫不想领教。 害怕吗?戴悬很少开口说话,他才四十出头,但这副嗓音却异常苍老,听起来得有七八十岁,元巳都发不出这种破风箱般的声音。 孙启府将房门关起来后,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同样不讨人喜欢的疯子,戴悬没什么朋友,孙启府也是,他们本该相互引为知己,可惜彼此就像饥饿过度的老鼠,想让对方成为自己腹中之食。 戴悬又道,你是个高手,而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要杀我都不需费力,但你不敢吧,孙大人。 说着,他两只手都伸出袖子,摊平在孙启府的眼睛底下,即便我承诺不使用任何暗器,你也不敢,因为你知道,皇帝陛下给了我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重要到你一无所知。你不过是陛下养的一条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岂敢杀我。 孙启府的手指并成一线架在戴悬的脖子上,尖端锋利无比,可以轻易切断任何人的喉管。 动手啊。戴悬根本不在意,他忽然将脖子向前一凑,若不是孙启府躲得快,这一下已经能够要了戴悬的命。 孙启府看着指尖一层血迹,低声喝道,你疯了! 我疯没疯你心里不清楚吗?戴悬冷笑,我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该管,需要你知道的我自然会告诉你。孙大人,你的品级不在我之上,我也不必听你的,以后这种关起门来质问的情况,不要再发生了。 戴悬十九岁,已经是灭人满门不留活口的奸佞小人,相较之下孙启府十九岁,不过是个打断人腿的乖巧少年,倘若恶人之间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那孙启府与戴悬之间隔着至少半个殷岁,因此孙启府的质问并不成功,连累挂在外面偷听的阮临霜沾了露水却收获甚少。 因此这会儿天虽然大亮,却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孙启府看起来比以往更加阴沉,他那双眼睛倏地收缩了一下,像是恍然间想起了什么,以至于精神忽然振奋起来,甚至还有闲心冲戴悬笑了笑。 戴悬不是很想搭理他,直接回身进了客栈。 气氛有些奇怪,张凡本就心眼多,他虽然一心扑在清点物资上,但刻在骨子里的小心谨慎几乎让他瞬间察觉到今日过于安静,竟连一点早上好,吃了吗这种客套话都没说。 柴筝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时正将窗户大开着,半边身子撑在外头,本来她们这间房半个时辰前就该退了,奈何给的太多,掌柜根本不急。 在这高处,所有人的小动作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柴筝脸上挂着笑容,但这笑容浮于表面,她的眼睛懒散且狡黠,半晌之后才回过头,对身后的阮临霜道,戴悬恐怕不只是来找铁矿山的至少不是找外面显而易见的那座,否则我们这场胜仗打得正是时候,铁矿落入我军手中,他完成任务后,不该这么阴郁刻薄,至少不该得罪孙启府。 论心狠手辣的程度,就算是殷岁在戴悬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孙启府就更不必说了,但孙启府有他自己的手段,否则也不会短短几年时间就爬上心腹的位置,成为一代酷吏宠臣。 只要这把火不烧到自己身上,柴筝倒是挺愿意坐山观虎斗的。 北厥一心蚕食大靖,必然时时关注大靖的动态,自先帝末年至而今,年年不消停,阮临霜叠衣服的手一停,随后全部推到了夭夭的面前,她自己则走到柴筝身边,跟着一起往下眺望,我朝之事,北厥知之甚多,而戴家自大炮设计图开始,到长安城中机关楼建成,其间出尽风头,北厥不可能毫无留意。 夭夭抱着一堆的行李,想就地扎两个小人。 她十分怀疑这两顶着张严肃认真的脸,不是忧国忧民忧出来的,而是纯粹想扯开话题,好逃避收拾。 幸而三个小姑娘的东西并不太多,总算在孙启府吆喝出发之前,全部堆到了马车上。 柴筝手里拿着马鞭,背抵车框,长寿这匹马实在有灵性,就算柴筝不驱赶,它也跟的很紧,于是空出了时间,让柴筝好好消化早些时候小阮说得那些话。 北厥萧氏掌握兵权,其情报网并不在拓跋恒之下,他们若是清楚戴朝仇是谁而特意招募,必定有所用心,除了看中他的能力,恐怕还有更深一层的利用关系。 若果真如此,戴悬此次前来北厥恐怕除了铁矿,还为了与他这本家的叔叔接头。 车辙碾过一颗藏在平坦沙粒中的石子,自上而下地颠了颠,柴筝差点咬到自己舌尖的同时,脑海里豁然开朗 赵谦这步棋走得不错,他想两头下注,京中留下的使者代表着拓跋恒的势力,但与此同时,他也遣人跟萧氏接触,谁的实力更强,谁更有机会守住北厥可汗之位,赵谦就准备倒戈向谁。 如此一来,北厥倘若陷入长久的内战,大靖是既得利者,就算真的速战速决,平定了可汗之争,大靖也可站在胜利的一方。 只是柴筝想不通,这种墙头草的行为算是正常操作,大靖人四海皆知的狡猾,没什么必要对北厥任何一方保持忠诚,但赵谦舍弃漠北十六州是为了什么,国库竟已空虚到了这种程度,以至于偏远地区已经成了拖累躯体的腐肉,不割不行了? 还是为了在这以江山为赌注的称上加一枚砣,漠北十六州不过是个表立场的赌注,不管哪一方赢了,漠北十六州双手奉上换百年相安无事。 柴筝是少年将军,在她的认知中,若遭进犯,那就以牙还牙,太平是威慑也是强对弱的仁慈,还没到最后一步,就拿自己的土地和人民去换一时太平,猪都做不出来。 但在赵谦与长安城满朝文武的眼中,漠北不过是鸡肋,是棋盘上的卒,有也可,无也可,打仗是需要人力物力和财力的,这么下去肥了柴家,朝廷却没落得一样好,还不如另寻道路及时止损。 求和,能求出百年休养生息的机会,对国家对百姓都好,难不成老百姓们还希望连年征兵,连年生离死别?打了这么多年,早已民不聊生,若是漠北落入北厥手中,成为北厥的领地,说不定双方就能彼此包容,将蛮夷教化,到时候也是千古功德一件。 好地方过着好日子,只就上不就下形成的理想主义者只谋眼前而无法谋长远,常常蠢得无可救药。 此时大靖还有余力跟北厥一争就想着放弃,他日大靖式微,北厥难不成会看在漠北十六州的面子上,按兵不动?还是认为北厥善良仁慈,真会善待漠北十六州被故国抛弃无依无靠的俘虏与奴隶? 一路向南,耽搁这半天的功夫想弥补回来,只能加快脚步,孙启府几乎一天都没说话,剩下的人蒙头盖脸,阻挡风沙侵袭的同时也收敛了心眼,人人都有捉摸不透的想法除了夭夭 巫衡吃饱了睡,睡饱了发呆。 夭夭也曾尝试再还原一下柴筝死前的场景,奈何她身上横七竖八一堆禁制,这双眼睛能否开启全看运气,连夭夭自己都没办法确定。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容器,只是跟平安这种装死人眼睛的不同,她装得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在马车中的几个时辰里,阮临霜已经将预言中的细节都问清楚了,包括天气是阴是晴,柴筝穿了什么衣服、扎了什么头发、有没有外伤、有没有出血 夭夭虽然没办法再看一次,但那场面却刻在脑海里,被她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是天上飞过一只苍鹰夭夭都还留有印象,那苍鹰一共叫了两声,嘹亮悲怆。 距离恶狼谷还有一天的路程,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岖,已经开始有山与裂谷的影子,马车走这样的道路并不容易,幸好只这两天艰难一点,也没有笔直料峭的地形,马又走得稳当,除了长寿,就连那旁边配合的也是百里挑一,一般情况下没有翻车的危险。 这也是孙启府选择走恶狼谷的原因,漠北这一段山区只有恶狼谷的地形勉强算是平坦,还能走马走车,其它地方更为古怪,单个的人还好,有索道和木桥可以通行,如果大批援军想要进入漠北,都要在恶狼谷和绕上一大圈之间做选择。 漠北地区多猛禽,尤其是山中,邻近黄昏,夭夭已经听到了好几声鹰唳,平常她对这种声音毫无感情,但自从预言显现,夭夭就跟着提心吊胆,恨不得让周围所有能叫的鹰都闭嘴。 柴筝嘲笑巫衡这是蛮不讲理,但夭夭却将蛮不讲理进行到底,她用棉花将自己的耳朵堵住,以此达到鹰都哑巴了的效果,柴筝目瞪口呆的同时拉着小阮往外坐了坐,咱不跟傻子做朋友。 这条路上除了他们这一队人,数十米外宽圆还在兢兢业业地跟着,再往后,元巳带着佩年年雇了辆马车,佩年年做男子打扮,带着一顶巨大的斗笠慢悠悠地赶着马,元巳在车里面拉二胡,老手艺人了,拉得催人尿下不说,还莫名有种自信,时不时催佩年年跟着唱两声。 他两一直是爷爷和孙女,江湖卖唱的身份,奈何一个不会拉琴,一个不会唱歌,街头讨饭都比卖唱来的钱多。 佩年年知道前面那伙人的目的地,因此不急,唱了两声之后,老三带着银子来找,这位小兄弟,求你别唱了这是我们的买命钱,求求你收下。 由于佩年年遮了大半张脸,身形不高,男装打扮,看起来像是十几岁还未变声的少年,因此嗓音尖细略微似个姑娘也没人发觉。 一来二去彼此之间混熟了,佩年年和她爷爷就正式加入了土匪的队伍,一起往长安城挪动。 第78章 孙启府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客栈出来之后就忽然苛刻无比,晚上扎帐篷休息也只有四个时辰,真正的睡觉时间压缩在三个时辰以内,连吃饭都是在马上泡水吞馒头或馍馍,若不是这群人各个受过颠沛流离的苦,已经趋近于习惯,否则两天下来,身子骨得散架。 柴筝要跟阮临霜说话并不难,她们之间仅仅隔着一块帘子,前后虽然有目光在监视,却也听不见什么具体内容,何况柴筝还将声音压得非常低。 照这个速度,到达恶狼谷的时间会比想象中更快,柴筝道,小阮,最多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到恶狼谷中心腹地了,到时候所有的平静都会被打破,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阮临霜就坐在帘子后面,手一伸就能看见柴筝,但她此时正低着眼睛在削竹篾,用的刀就是柴远道买给她的簪刀,刀锋异常锋利,因为马车时不时的颠簸以及阮临霜的不擅长,她的手指有多处划伤。 伤口细密但幸而都不深,夭夭几次想出声告诉柴筝,都被阮临霜给拦下,她的那双眼睛平稳镇静,眼皮中间的褶皱并不宽,全部睁开时含在当中的缱绻温柔就磨平了,只剩下刀锋一样的冷淡,就算夭夭这许多年来,见过诸多冷血无情之人,此刻的阮临霜也是当中翘楚。 阮临霜不必说话,夭夭已经先畏了她七分,规规矩矩的坐在一旁给阮临霜递竹篾子,再也不敢说告诉柴筝了。 这些竹篾子是从斗笠上抽下来的,阮临霜足足削了十余根,每一根都能轻易地划开皮肤,这几根你拿着,阮临霜抽出一半交给夭夭,衣服穿不透,用的时候对准脖子、眼睛、太阳穴这些地方。 夭夭犹豫了一下没敢接,她长这么大别说杀人,连打架都不怎么参与,最厉害也就是被佩年年推个大跟头那次,这会儿要她拿着削好的竹篾子对准各种要害,夭夭难免手抖。 拿着,阮临霜又道,一旦动起手来,我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柴筝的身上,而她也难以分神,你除了躲,必须有自保的能力。夭夭,乐清已经死了,你虽然年纪还小,却也到了不能再逃避的时候。 我们这些人终究是要与你分离的,你不是大靖人,又与木桑断了牵连,就要想好自己的立场,找到你真正想做的事哪怕在赊仇县做一辈子的算命先生也是有危险的,夭夭,你还要学会保护自己。 十二岁的年纪,夭夭一直觉得自己还小,没有长大,她在凉州城的时候也不需要保护自己,贤夷势力庞大,他哪怕躲在暗处不肯表露身份,却也一直看护着巫衡罗的后人,何况还有柴筝。 夭夭是柴筝的一个承诺,为了救她,柴筝可以向任何人低头。 第95章 第 95 章 这些都是夭夭的仰仗, 但夭夭也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是笼中鸟,她也不想让别人再为自己牺牲爹娘之恩,已经无以为报。 早在赊仇县的时候, 夭夭就每隔几个月向外走走, 贤夷会安排人跟着她,夭夭有一次甚至走出漠北, 去过山水隽秀的中部地区。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领教了天空的广阔, 地脉的博大, 万顷瀑布奔涌, 无数涓流徘徊夭夭还将这些都画成了拙劣的图册, 偶尔便拿出来看一看。 有一个不成形的想法在夭夭心中酝酿, 她想以后丈量过这天底下所有的土地, 领略无数风景, 从木桑到大靖再到北厥,甚至是更远更远的四海之外, 她还想将游历过的地方全部绘成图册, 她想知道天下之大,万物如何生如何死。 这些梦想忽然充斥了夭夭的脑海,从未如此清晰过,她咬着牙从阮临霜手中将竹签接过来,那万一我失手了呢? 那你就得承担失手的后果。 张凡一直觉得柴小将军是揠苗助长的好手, 若是他此时见过阮临霜逼着十二岁小姑娘自保的场面,估计会感慨自家小将军是尊活菩萨。 阮临霜又道:袖子中要藏一根,随时都能掏出来,剩下的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两根手指夹起竹签划入袖中,手指随后呈半曲的状态, 可以刹那之间让这致命的东西派上用场,但竹签锋利的部分也在她的手指尖留下更加明显的伤口。 十指连心,夭夭光是看着都觉得疼,她不知道阮临霜是怎么面不改色做到如此灵巧的,阮临霜并不会武功,也是乐清鉴定的毫无根骨,但方才她从袖中将竹签抽出来时,夭夭都没看清楚轨迹太快太娴熟了,简直是暗中练了无数次的成果。 你是第一次,吃不准能否一击得手的情况下,要尽量撒泼耍赖。阮临霜笑了笑,她先将夭夭吓得半死,又开口安慰道,放心吧,这次我们的敌人不多而帮手不少,你又只是个小丫鬟,应该能够全身而退就算遇到什么危机,也有反击的能力。 夭夭觉得这个结论有点草率。 一个时辰前她确实挺放松的,但这会儿手里捧着一把签子,夭夭就莫名紧张起来,仿佛还没开始,她就已经置身于毛骨悚然的战局中。 马车继续往前走,天很快就黑了,此处的荒漠开始向岩石过渡,空气也逐渐湿润起来,极目远望能看见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更大的差异是那些细弱的青苔岩石背光贴地的一面长有少量的青苔。 前面的路很明显是在往下走,再有五六个时辰就会进入平坦的谷底,恶狼谷的范围很大,真正要走出来需要足足两天,也就是说必须有一晚要在谷底度过。 孙启府还没有下令就地整歇,他一言不发地驱着马,戴悬追在他的后面,脸色十分不好看,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要随时打起来 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戴悬又不是傻的,跟孙启府干些什么不好,非要跟他动手? 又走了一个时辰,就连队伍后头的也有些忍不住了,殷岁驱马绕到孙启府身边,孙大人,今日是赶不到恶狼谷了,何况太子妃殿下也需要休息,不如就地扎营。 这支队伍里孙启府不想得罪的人很多,但得罪不起也不愿得罪的就只有殷岁和阮临霜,既然殷岁开了这张口,孙启府也不好为了逞一时之气,驳这位江湖老前辈的面子。 队伍总算停了下来,准备就地休息一晚,明天进入恶狼谷。 三个小姑娘被围在中间,当柴筝从车上将阮临霜接下来时,指尖甫一接触,柴筝就察觉到了那些刚刚干涸的血痂,她微一蹙眉想要问些什么,便听阮临霜小声道,这是我们在漠北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柴筝的担心和满腔气愤瞬间就被这句话揉碎了,她低着眼睛笑起来,小阮,你学我。 阮临霜眨着无辜的眼睛,学你什么了? 每次我自作主张做了惹你生气的事,就先示弱,你总是能够原谅我。柴筝拉着阮临霜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些伤口,小阮,我知道这是你为了保护自己,才弄出来的伤谢谢你肯为了我努力活得长久。 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从车上蹦下来。夭夭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柴筝搭把手,于是蹬着小短腿自给自足,一个没站住差点崴瘸了。 柴筝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按着夭夭的头顶,将小姑娘的脸转了过去,示意她,我跟你阮姐姐有话要说,搭帐篷的事就交给你了不用担心,待会儿张凡和王碗会过来帮忙。 夭夭后悔前天在镇子上没买全扎小人的材料。 夜已经深了,半圆的月亮悬于天空,高的有些不可企及,银白色的光芒落在远处的沙地上,像一片茫茫的海,让柴筝想起几年前在两江之地,竹竿飘在水面上,她与小阮就眠于漫无边际的海。 柴筝拉着阮临霜爬到了更高处,离她们驻扎的营地不算远,因为要确保孙启府一抬眼就能够监视到,否则以这位孙大人的疯狂程度,柴小将军带着太子妃私奔,他能追在后面将所有路过的城镇都血洗了。 何况孙启府还有殷岁的帮忙。 这里的风虽然不如江南的湿润,但已经有了些山中积累的水汽,不像之前从旷野上吹来的风,如同有人拿着丝瓜球在脸上蹭。 刚来漠北那半年,阮临霜根本适应不了,常常与柴筝说着话就开始流鼻血,两姑娘虽然灵魂已经一大把年纪,但头次经历这种事,还以为身体出了问题,阮临霜因此留下了遗书,而柴筝则抱着大夫大腿求人家行行好,尽尽力。 而今回想来,只觉得丢脸和有趣。 马上就要回长安了,阮临霜道,如果我们能成功让这支小队全军覆没,你要在赵谦面前如何演这场悲痛欲绝的戏? 柴筝想了想,不用演,赵谦不会信的,还不如表现的寻常点,就说西北山匪猖獗,为防再有偷袭朝廷命官的事情发生,不如陛下下令剿匪,臣愿意带兵打头阵,再诓他百十来人的队伍。 这谎赵谦确实不会信,当初柴筝编山匪劫财劫色这套说辞,是没想到殷岁也在这支队伍中,殷岁是个高手,想要让他也束手无策,这山寨的规模就得往大了撒,少说也得上百人,搞不好数千人,这种气候的土匪肯定会有名号,朝廷也会动招降的心思,不可能一无所知。 都是千年的狐狸,赵谦就算识破了也没什么办法,只要尸体处理的干净,不留下任何证据,柴筝就是安全的。 况且,赵谦也知道孙启府这帮人的脾气以及得罪过的仇家,万一是仇家下手不关柴筝的事,柴筝作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又为大靖鞠躬尽瘁,难不成还得受连坐之罪? 小阮,我知道朝廷里的事你懂得比我多,柴筝就地躺了下来,月光柔柔地落在她身上,但我却了解赵谦比你多你别忘了,他可是我的亲舅舅,诛三族的时候,也该带上他才对。 进了长安城,才是真正的战场,比漠北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刀来剑往更为凶险,柴筝知道小阮在忧虑些什么,但这种忧虑是无法排解的,永远一层盖过一层,不是落在眼前,就是落在不久的将来。 阮临霜半曲着一条腿就坐在柴筝的身边,头顶万千星子,穹庐仿佛随时变换,在眼中留下金色的轨迹。 这一世柴国公还活着,赵谦动手的时机必定受到影响,很可能会提前,而你在长安城就是最好的质子,除了能碍柴远道的手,漠北十六州与你有关的将领也会多加迟疑。阮临霜叹了口气,进长安难,出长安会更难。 但只要出了长安柴筝伸手,苍穹、星子与皓月都落入一掌之中,这天下大势就要定了。 阮临霜低下头来看着柴筝,她的眼睛里有些细微的笑意,柴筝,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啊?柴筝举起来的手顺势落在阮临霜脸上,将她双鬓垂落的长发撩到耳后,好看清自家小阮那张温柔到糊弄天下人的脸,你都没有说过喜欢我。 柴筝笑着挪揄。 这张嘴从小到大就只知道毁气氛,阮临霜竖起食指压在柴筝唇上,阻止她再冒出些找打的话。 柴筝,我喜欢你意气飞扬、豪情万丈,我喜欢你在漠北黄沙里翻腾,交天南海北的朋友,但我也喜欢长安城的你,褪去耀眼的光芒,成一轮温润内敛的明月柴筝,我喜欢你。 阮临霜隔着手指轻轻吻在柴筝的唇上,又低低重复了一声,我喜欢你,喜欢了好多好多年。 喜欢了无数寒暑春秋,朝来暮往,喜欢了整整整整前世今生。 向来都是柴筝胡搅蛮缠,她知道小阮的脾性,因此总是将爱意挂在嘴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落得上辈子互相憋死的下场,这还是小阮第一次主动。 柴筝的唇上残留着温暖的气息,她忽然鲤鱼打挺坐起来,小阮,你刚刚说得话都写下来按个手印呗,我给裱起来。 阮临霜深吸一口气,看在今夜月色正好,山河平静的份上,没有挖个坑将柴筝埋了。 已经过了午夜,山丘下的炊烟升起,帐篷也已经搭好了,王碗在下面挥手招呼吃饭,柴筝这才拉着阮临霜往回走。 刚走了两步,柴筝却忽然停下来,转身面对着阮临霜,今天是我的生辰,小阮我十五岁及笄了。 第79章 离得那么近,呼吸间交缠着,柴筝又道,我要娶你,山河为证,我要娶你,小阮,抱歉这么草率,但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瞬间,周围空旷而安静,有风轻轻从头顶吹过,阮临霜眨了下眼睛,柴筝,我刚刚才说了,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很多年,我为何要挑在今天告诉你呢? 我不管,柴筝笑了,我不要这样暧昧的字眼,小阮,你明确的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阮临霜低下了目光,山河为证,我愿意。 承此一诺,小阮,天下安稳之后,我要八抬大轿凤冠霞帔,你嫁给我,我嫁给你。柴筝吻了吻小阮的额头,你是我的妻子了,不要嫁给别人。 第96章 第 96 章 山丘上的承诺只有明月与风代为铭记, 回到人群中时,孙启府那双阴沉的眼睛落在柴筝身上,若不是他们当中除了柴小将军就没有赶车的好手了, 柴筝哪有这么好的待遇。 按孙启府这样不顾一切的行进方式, 柴筝的三颗解药在进恶狼谷前还能余下一颗来,到达长安的时间也大大缩短, 柴筝能清晰的感觉到孙启府这么做是有目的的,像是急着回京禀报什么, 但孙启府知道的实在太多, 决不能让他活着到达京城。 天还没有亮, 孙启府就将人一个个薅起来, 收拾行李继续赶路, 两天时间才能走出的恶狼谷, 孙启府想将时间缩短在一天半。 不知道是因为四周地势太高还是因为天气阴, 走了两个时辰也没见到太阳,按理说昨夜月朗星稀, 今日必然是个艳阳天, 奈何漠北气候无常,不仅没见着太阳,甚至还有点冷。 阮临霜给柴筝加了件衣服,又让夭夭做个了暖手壶,让柴筝揣着。 长忧的解药虽然还在吃, 但这一个月里,柴筝的体质始终不如以往,阮临霜总是提前想一步,知冷知热的,夭夭都有点看不下去, 成天趴在马车窗户上叹有完没完。 恶狼谷底确实像夭夭看到的那样,遍地都是骨骸,各种牲畜牛马以及过往客商,还有马车陷在泥地里长久没人管束,周围的淤泥早已干涸,车轮有一半封在其中,车身倾斜着,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大部分的木头已经腐朽,散发着湿漉漉的木屑味。 恶狼谷非常的大,就算几拨人都走恶狼谷的近道,也有可能看见的并非同一段风景,譬如在宽圆他们的回忆当中,就没有这支陷落在恶狼谷的商队。 柴筝静静地驾着马车往前走,路过这些尸体时数了数,商队大概有十三四人,其中有五到六个人应该是雇来的镖师,白骨边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而褴褛的衣服也像是短打形制,方便动手。 五六个镖师,就算不是高手,敢收钱走恶狼谷,也肯定是对自己有信心,总不至于是想不开收钱自杀来的就这样还是没能摆脱全军覆没的下场,并且柴筝还留心了一下,这批人死得非常集中,应该是被驱赶到马车附近,然后一举歼灭的。 柴筝多年的带兵经验让她飞快看出了条理,而殷岁则是个□□湖,弱者想要撕咬强者,就得团结周遭一切力量将强者逼到穷途末路殷岁经历过被群蚁撕咬到奄奄一息的过往,因此他也心知肚明。 但孙启府太高傲了,他这辈子若是要毁也是毁在这份高傲上。 天气越来越阴,渐渐有下雨的兆头,远方的山上传来狼嚎,紧接着四面狼嚎随之而起,整个恶狼谷仿佛一个包围圈,无数的猎食者开始附和,有乌鸦停在马车车顶上,阮临霜甚至闻到了这些鸟类常年食腐肉而散发出来的腥臭味。 宽圆他们追在后头,距离非常远,就算骑马追赶,也得跑上小半个时辰,但山谷里的狼嚎声宽圆还是清楚听见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纯属运气好,第一次穿过恶狼谷竟然平安无事,没有遇到传说中的狼群。 但宽圆不知道的是,柴筝她们之所以落入这般境地,并非倒霉,而是有人刻意引导甚至于刻意引导的并非一个人。 阮临霜是其中之一,她们要杀孙启府,就得保证周围的环境对自己有利,这些饿狼会将尸体啃得面无全非,但阮临霜挑中的路据此有好几里,猎食者的数目能削减至少一半,却不知是谁走动过程中特意将马头偏离,几个时辰下来,原先的少量偏移已经放大了无数倍,落入另一个口袋。 布局的人总会有一定的控制欲,阮临霜喜欢让对手一点一点掉进自己设计的陷阱中,但她也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很多计划都有夭折的风险,有时候追在别人的陷阱里头求生机,也是件颇有意思的事。 何况阮临霜还看出了这暗中做手脚的人是谁。 孙启府一勒马头,示意整个队伍先停下来。 他骑着的马是好品种,柴远道特意给他们挑得,上过战场,又正值壮年,脚程快不易受惊,但此时也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这山谷中埋伏着的东西都是它们的天敌,还能站在原地,克服拔腿就跑的天性已经算是难得。 草伴白骨而生,山谷聚湿气,又有尸体的蕴养,虽受地貌影响不能疯长到半人高,但也有个好几寸,马匹往后退了几步,孙启府看到草丛被分开,从中露出半个矫健的狼背,黑灰色的皮毛随风向后顺直,继而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这是孙启府第一次亲眼看见一匹成年野狼,养得膘肥体壮,牙与四爪像是常年撕咬生肉,里面隐隐透出点绯红色,孙启府心里有种感觉,自己若是转身逃跑,会在瞬间被赶上甚至超过,继而沦为一顿丰盛的晚餐。 这匹野狼身上有多处伤口,头与背部最甚,但胸口却被保护的很好,柴筝的目光越过孙启府落在狼身上打量了一番,这应该是只头狼,身躯庞大,是长安猎场里养的那些两倍可能还有余,一口下来别说是肉,骨头都能给咬碎了。 头狼一出现,片刻之后整个草丛都在晃动,一只又一只的狼冒了出来,可以看出这些狼原本只是一帮老弱病残,但近些年也吃的非常好,体格健壮,许多以往的伤都愈合了,在身体的各部位留下狰狞疤痕。 这些狼非常有攻击性,显然是磨砺出来的,柴筝见它们就像是见凉州城里的那帮老战友,曾经也是天南海北无忧虑的男儿郎,战场上磋磨一遭,就出来了不肯弯折的傲骨十分难对付。 柴筝将暖手壶放在车缘上往里推了推,随后又曲起手指在边上敲道,有十几只。 这十几只还是已经冒头的,谁知这山谷周围还有没有埋伏着等待攻其不备的,这么个地方,能将自己养得这么好,就算是狼也得有脑子,毕竟敢走恶狼谷的从来都不是善茬除了狼,这山中的乌鸦、秃鹫甚至是其它小型野兽都是帮手,它们吃的不多,捡剩下的也能活好几个月。 为了生存,种族与种族之间可以相互攻击,也可以彼此帮助。 柴筝握紧了腰侧的短剑,她的手指离了汤婆子立马发寒,不到一刻间已经同钢铁差不多的温度,那头狼还在跟孙启府僵持,它显然能辨认出这几个过路人不好惹,一旦冲上去就是生死之争,所以要谨慎又谨慎。 但接下来,狼的直觉又让这畜生微微撇了撇头,它发现这种情况下,人类身上的杀气却不是冲自己而来至少这支队伍里有一半杀气不是冲自己而来。 人类不像狼,不会因为一个号令集体撕咬同一个目标,越是强大的人类越是心不齐,这头狼的吼声如同雷霆般收缩在嗓子中,它已经找到了这群人类的缺点。 下一秒,狼群分为两个部分,前一部分由头狼带领着忽然跃起,快速扑向孙启府和戴悬狼的嗅觉十分灵敏,它们已经闻到了戴悬身上烈性的□□味,一时不会压迫性的进攻,而是先团团围住,让戴悬援救不了孙启府。 野兽直觉戴悬很危险,却难以界定这个危险,就算它们不耗这个力气看着戴悬,戴悬见孙启府这么狼狈,也只会双手一插在旁边偷笑。 随后柴筝就看见另一队的狼冲着自己而来想不到畜生与人也差不多,惯会以外貌判定能力。 柴筝将短剑拔在了手中,所有马中只有长寿是真的冷静,连带着另一匹套在车上的马也不敢轻举妄动,柴筝割了缰绳,在长寿屁股上拍了一把,逃吧,能逃到哪儿就去哪儿,这片草原归你了。 长寿像是能听懂人话,竖起前蹄长嘶一声迎风而去,黑色的鬃毛似刀锋,破开草丛往更远处疾驰而去,它身边那匹马原本就生性懦弱,看见同类跑自己也跟着跑幸而懦弱并不影响脚力,两匹马都跑得飞快,原本有狼跟在后面追,很快就被甩下。 这些狼不甘心的又回到了马车旁,没了马,马车自行搁置,上面的人成了孤岛,跑是跑不掉了。 吃不到马肉,人肉也可代之。 柴筝分神看了一眼前边和后边,就这短短的时间里孙启府已经跟头狼干了起来,而殷岁和顾恨生也很奇怪,这两人原本应该在后头策应柴筝,这会儿却绕到了队伍的中前方,柴筝和太子妃一并不重要了,倒像是多年交情忽然派上用场,准备替戴悬分散压力。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孙启府都快被咬死了,怎么不见这两位大人发发善心。 柴筝眯着眼睛,她忽然想起恶狼谷里还有个小破村庄的时候,村庄之外的坟岭上到处都是石碑,是同一年葬下去的石碑,这些石碑有着一样的姓氏顾那村庄叫做顾家庄。 狼的耐心终究是磨灭干净,它们弓起身子,以三个为单位扑向柴筝,柴筝挡在马车门口反手握着短剑,她知道要摆脱这些狼,只有从一开始就给对方迎头痛击,畜生被打怕了,才会短暂退却,给她们喘息的机会。 这种时候短剑用起来确实没有长剑顺手,柴筝的心思刚动,从马车里就扔出一把用布包裹的青竹剑! 柴筝短剑使了一招她从雀玲珑中悟出来的小还山,同时左手接住长剑一抖,抖落了上头灰黑色的麻布与剑鞘,潋滟清光迸溅而出,随后接了一招元巳书中所写的恨别。 小还山是近距离的博弈,精妙绝伦但缺乏杀伤力,恨别是元巳在痛失至亲后悲愤所创,大有同归于尽之意,力拔千钧但无从转圜,两相结合之下,三头狼两死一伤,柴筝只破了最外层的斗篷。 血腥气在不断漫延,柴筝这一招用的过于恰到好处,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危机关头能有这样的爆发力,后面的几匹狼一时全都犯了怂,呜咽着后退了几步。 等外头的动静暂且消停,阮临霜才掀起窗帘的一个角四面看了看。 柴筝这里没有头狼的带领还能应付,孙启府那边却是一场恶战,那头狼明显是跟武林高手有过你来我往的经验,即便对手是孙启府它也能不落下风,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孙启府水平太差,还是这只狼过于骁勇。 戴悬方才还有闲心站在群狼的包围圈中看戏,但随着顾恨生与殷岁的靠近,他的精神也随之紧绷了起来,他不清楚这两位同僚究竟想干什么,竟悄无声息中距离自己只有几米远。 戴悬敢混在护卫队中不过两件仰仗之物,一是赵谦给他的任务,这件任务目前已经失败,戴悬回到京城,得想好如何交代此时这件仰仗只能吓唬不知内情的人,而对戴悬自己而言,已经成了架在脖子上的一把刀。 二是他身上带着的这件火器,火器名为凤凰,共由五个部分组成,相互依存又相互独立,即便是拆开同样威力无匹。 江湖人从没见过这样宝贝,就连传言都很少戴家人非常聪明,当他们还受帝王庇护时,就将这件宝贝拆解,并在最艰难的时候,将五个部位分别变卖,他们无力保护的东西,计划让武林世家代为储存。 等戴悬这一辈重享荣宠,再将五个部位分别取回组装 先人煞费苦心,使得这样东西的存在能够瞒过居上位者的耳目,但这种保存方法也就意味着所有经手之人必须死,戴悬动辄灭人全家,自己嗜杀是一方面,强制性保守秘密是另一方面。 但凤凰也是戴悬最后的底牌,一旦亮出来,他就得确保所有目击者无一幸存,否则传到赵谦的耳中,他们戴家可就不是潦倒能够形容,现今这位圣上可比先帝手段狠辣多了。 若非如此,这小小一支从京城往漠北去接太子妃的队伍,何至于什么丧心病狂的人都有。 恶狼谷呆久了,戴悬心里这种不详的预感就越来越重,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里,这个陷阱甚至跟柴筝这个纯粹的外人无关。 柴筝这个外人正在盯着时局变化,她原本以为今天会很累,谁知这会儿就她清闲下来,只要那帮怯懦的狼崽子一时不上前,柴筝就无事可做。 第80章 柴筝,阮临霜在车里出声,顾恨生与殷岁是不是要向戴悬动手? 柴筝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发现小阮视野受限,此时根本看不见自己,于是出声道,十之八/九。 他们之间的恩怨我们先不要插手,但戴悬是朝廷命官,如果真让那两位得手,恐怕会在之后将我们也杀了灭口。阮临霜隔着帘子,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最好当然是两败俱伤我们往后退,不要牵扯其中。 明白。柴筝刚要勒缰绳往后撤,恍然想起两匹马都跑远了,小阮,你跟夭夭可能要下来走一走了。 话音刚落,柴筝就听见身后有马嘶鸣 当然不是长寿回来了,长寿的脑子够用,这狼还在满地蹦跶,它回来除了喂口吃的,卵用没有。 何况这些马都是劣等马,十两银子能买四五匹,脚程慢胆子也小,走到柴筝这里就死活不愿意再向前一步了,而马背上一共三个人:宽圆、佩年年和元巳。 宽圆一人就独占了一匹马,元巳跟佩年年同乘了另一匹,元巳的身上有种浑然而成的刀气,平素装成个没用的老人家时,这份刀气自然收敛,但此刻他就是为了杀人而来,刀气沛然,却又不过分凌厉,那些狼也是有眼力劲的,又往后退了几步,都快退出战圈了。 他们在干什么?元巳紧盯着戴悬,那是我的猎物。 看样子戴悬得罪的人太多,不只您老人家在惦记,柴筝刚叹完戴悬的好人缘,面色随即一凛,指着宽圆直接命令道,让你的人立刻往后撤,再撤出至少一里地,我们会随后前来汇合。 再撤出一里地?宽圆的不可置信都写在了脸上,他指着远处几个黑色点,现在已经离得很远了? 我知道,但劳烦再撤出一里地,在这件事上,柴筝的语气不容转圜,她又道,张凡、王碗! 两少年人骑着马一直徘徊在不远处。 像这样的狼群凉州城也有,张凡平素显得胆小怕死,这会儿却冷静的很,至于王碗他虽然没见过这样成规模的野兽聚集,但此人富有冒险精神,何况柴小将军带的好,揠苗助长揠出了成效,多年平庸的人一朝有野蛮生长的机会,竟敢拿着红缨枪与壮硕的成年狼对峙。 柴筝甫一出声,两位少年就下意识应了声,属下在。 柴筝又道,带着夭夭离开这里此处不是战场是江湖恩怨,你们不要搀和进来。 可是张凡刚要说些什么,却被王碗制止了,王碗抱枪一拱手,得令。 将军,王碗紧接着道,我与张凡都是您的兵,请您平安归来。 张凡老早觉得王碗有点疯,什么危险都喜欢凑上去拿命赌一赌,但此时这种令行禁止的自控力,却又彰显了王碗的另一面,使周遭的人都受了影响,别说是自己,就连那土匪头子都接受了此番安排,准备再往后退一里,彻底退出这是非之地。 那阮姑娘呢? 宽圆点了点人头,他现在已经知道元巳与佩年年都是高手,自己与他两是云泥之别,操心不来,但阮临霜他还是知道的,重一点的茶壶都提不动,柴小将军看起来也不是想拉阮姑娘同归于尽。 小阮留下跟我一起,阮临霜凭风落在柴筝视野中,招惹小将军微微笑了笑,放心吧,小阮溜起来比马还快上不少。 宽圆将信将疑的拖家带口,把不应该参与进去的人都一车拉走了,就在这段时间里,围剿孙启府的狼群也受到了重创,那头狼再勇猛也不是孙启府的对手,何况戴悬在感觉到危机的瞬间,准备抱这群人中唯一可能偏向自己的大腿,因此出手帮了一把。 头狼的后背上扎着一枚随身□□射出来的短箭,幸而它皮糙肉硬,与戴悬离得远,短箭造成的创口狰狞却不深,但孙启府能抓住这一闪即逝的机会,瞬间摆脱了头狼,还在头狼的前腿上留下两道手指抠出来血洞。 柴筝还指望这帮畜生给自己处理尸体呢,方才头狼占上风的时候,她一旁看戏,见头狼受伤孙启府即将补刀时,柴筝手中的短剑却忽然掷出,在孙启府的虎口上划过,逼得孙启府不得不停下斩尽杀绝的动作。 第97章 第 97 章 柴筝!孙启府勃然大怒, 他的肩头有几道抓痕,明显是头狼留下的,孙启府还没有在畜生手底下吃过亏, 一时杀性暴涨, 你什么意思,是想造反吗?! 那头狼跛着一条腿, 惊疑不定地望着柴筝,柴筝大大方方将背留给群狼, 面朝着孙启府道, 孙大人, 您才看出来吗? 孙启府没有料到柴筝竟然众目睽睽之下承认了。 他一时语塞, 方才的冲动却骤然到顶并随即冷静了下来, 柴筝竟然敢臭不要脸地承认, 就意味着她并不怕要造反这句话传到圣上的耳中, 孙启府可太清楚如何让人永远闭上嘴巴了。 柴筝的眼皮子掀开,目光落在孙启府的身上, 但接下来的话却是向那头狼说得, 损失如此惨痛还不快跑,跟着你的是整队狼群,难不成你一个畜生,也要逞一时意气,让你的部族全都死在这里? 那头狼龇牙嚎叫了一声, 遍布车队的狼群流水般开始向它汇集,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了草丛与白骨之中,这杂乱的战场只剩下一群各怀鬼胎的人。 孙启府这会儿的脸色相当精彩,但柴筝却打算让孙大人接下来的时间里过得更加煎熬。 她又道,我之前在朝中, 从未听过顾恨生此人,就连小阮朝中上上下下犄角旮旯里的文书官,她都认识,却也不记得有顾恨生顾大人,要么这名字是后来改过,要么您就是赵谦临时找来,专门针对戴家的。顾大人,我说得对不对? 顾恨生没有说话,倒是戴悬缓缓撇过了头,你说什么?圣上为何要针对我戴家? 你当真以为一些小动作,就能彻底瞒过赵谦的耳目?他是大靖的天子,普天之下没有他调查不到的事。柴筝道,越是隐瞒,越是起疑,你们早就已经是眼中钉肉中刺,只是找不到借口根除,又畏惧你戴家的火器,所以千里迢迢派你来漠北 柴筝忽然停了一下,折腾了这么久,她还中着毒,难免气力不济,早知道如此就该让小阮先开口,戳穿这个阴谋,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自己忽然往后缩,多少显得没有气势。 因此柴筝缓一缓,又道:不出所料的话,你身上应该有一个任务,一个与北厥萧氏互通有无的任务,此任务成功,你还有利用价值,若任务失败,你,就要与你戴家机关术一起,葬身于茫茫荒漠当中。 戴悬是戴家这一代的掌门人,否则当年也轮不到他出面,将拆解并高价卖出的火器全部回收,戴悬如果死了,整个戴家元气大伤甚至有可能分崩离析,至于凤凰的秘密,知之者甚少,的确很有可能跟着戴悬长眠于此。 赵谦太了解戴悬这种人了,疑心重,所有的权力都要一分不差的握在手中,自以为可以长久,其实薄纱一层,根本经不起风雨 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阮临霜自然能够看出柴筝的疲累,然而这种时候,是柴小将军憋屈一路,终于能够吐尽胸中豪气的时候,只要柴筝想,阮临霜就会站在背光处,彼此之间拉着手,永远相互支撑,何况阮临霜心里清清楚楚柴筝离倒下还早着呢。 顾大人,另外有一事我想单独问你,说是单独,这恶狼谷中尽是旷野,没有四面墙一个屋顶将柴筝与顾恨生兜进去,让他们面对面小声说话,因此柴筝只是转过面向,越过孙启府对他道,顾家庄当年也收了一件火器? 戴悬这辈子杀了太多人,他喜欢斩草除根,因此不需要拿个册子一一记载,当年为夺火器,他杀得人只是后来十几年里的垫脚石,早就忘得七七八八,难对付些的可能还残留些许记忆,而这顾家庄即便柴筝此时提起,戴悬也不大能想起是哪一户姓顾的人家,即便姓顾的本来就不多。 是。顾恨生没有否认。 柴筝都开始口口声声喊当今圣上为赵谦了,看样子今天这山谷里的人没一个善茬,都打算将对方和秘密永远埋葬此处,因此,顾恨生也不打算假惺惺地绕弯子。 顾家庄原本只是一个小山庄,戴家的火器原本并非我们所持有,但买它的主人已死,辗转流落到了这里。顾恨生很平静,一点不像为了复仇几近疯狂的样子,他又道,那时我的年纪还小,不过七八岁,只见过那火器一次,后来那火器无意中伤了人,就被锁在了祠堂里,一锁就是好多年。 戴悬的脸色有些微妙。 他之所以每次都斩草除根,既是为了绝别人的复仇之路,也是不想将火器的外貌特征泄露出去这些花大价钱买下来的武林世家,都会郑重保存戴家出产的火器,当初买卖双方也会说好,未免手艺泄露,看过的人越少越好。 戴悬到现在才想起这个顾家庄来他平常杀一户人家,把火器拿到手也就行了,但这顾家庄都是些山野莽汉,根本不懂火器的重要性,谁都见过,甚至还能说出这东西几年前是怎么杀得人,戴悬只能将一村庄的人全部除掉。 一户人家少有漏网之鱼,一整个村庄就难免出顾恨生这样的后人。 柴筝在等,等顾恨生口中关于那件火器的形容。 果不其然,顾恨生的下一句话就是,藏在祠堂中的那件火器通体呈金红色,虽是金属所制,却坚韧有流动性,外形似一枚光彩夺目的凤凰尾羽。 顾恨生五根手指捏成孔雀形,又用另一只手在当中点了眼睛,羽有孔雀眼,栩栩如生。 孔雀眼三个字重重砸在柴筝与阮临霜的耳中,她两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想起木桑国传世之宝雀玲珑,凤凰化形于孔雀,其中尾羽更是极为相似,他戴家最具杀伤力的火器竟然采用凤凰外形,究竟是巧合还是当中有些许瓜葛? 柴筝尚未开口,阮临霜便问,你见过那件火器杀人?是如何杀人的? 顾恨生并不是很喜欢这样追根究底的问题,这些问题毕竟涉及到他的过往,全村被灭的情况下就等于掀开疮疤,但顾恨生性情温和,又对戴悬恨之入骨,能将戴家拼死守护的秘密撕开于阳光之下,也难免痛快。 顾恨生道,那枚羽毛不知为何光芒万丈,上面所有的刻纹倏然变成了流淌的炎火,那是一个阳光尚好的中午,光点子如同溅落的岩浆,顷刻之间离它最近的四五个人就被烧成了枯骨。 这不是常规火器的操作,常规火器再厉害,也该像那门刚打造出来的巨型炮铳,没有这些个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炮下去要么被砸死,要么被炸死。 柴筝想了想,这倒像是雀玲珑的操作,能将风霜雨露连同阳光,都化为伤人的利器。 但显然雀玲珑心怀慈悲,意在困而不在杀,但这样东西从一开始,就为了夺取苍生性命而存在。 是木桑禁术。阮临霜在柴筝耳边轻声道。 柴筝见过这样的禁术,木桑主舰用以关押犯人的船舱大门上,就有类似的巨兽出现。 只是那两只巨兽并非完整的禁术,柴筝也是讨了个便宜,没有真正交手,而此时在顾恨生的口中,那件火器只是一个部分就有这样的威力,若是拼合而成,会是怎样的骇人听闻? 况且,柴筝并不相信以戴家人的高傲程度,制作传世的火器会完全仰赖不属于自己的禁术,如果在禁术的基础上辅助以戴家机关柴筝想通知宽圆他们再往后退上三里。 戴悬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戾气,他守口如瓶,打算藏在腹中一辈子的秘密就这样赤/裸/裸摆放在众人面前,而顾恨生知道,赵谦也必然知道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心思叵测,戴悬自以为做事谨慎,却还是招来了杀身之祸。 赵谦足够狠,他针对戴悬,不仅要知道戴悬的秘密,还要找一个与他有血海深仇的人,让戴悬与其共事,被此人惦记的毫无所查,等到了失去利用价值时,只要赵谦一声令下,此人就算拼了性命也会除掉戴悬。 第81章 这样的死士用起来极为顺手,甚至于还感激赵谦提供的机会。 顾恨生当然清楚自己只是一柄好用的刀,一柄专为戴悬定制的刀,但为了报仇,他心甘情愿。 柴筝因此将目光挪过来,看了一眼身后的元巳 她这位师父与戴悬之间的恩怨可不比顾恨生浅,幸而多年行踪飘忽不定,本事又太大,没人敢来做赵谦的说客,因此逃过一劫。 柴筝也多谢他老人家太倔太孤僻,没有成为赵谦完美的利用对象。 元巳被柴筝一眼看到汗毛直竖太肉麻了。 既然都要杀我,那我又何必留情。戴悬那张总是死气沉沉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他从袖中抽出一只匣子,长有小半米,宽不过一寸,视觉上有些狭窄,通体金红色,富贵堂皇,匣子上面确实有一层浮雕,精致到仿佛迎风晃动的凤凰尾羽。 只是柴筝左看右看,都不觉得这东西能拆成五段,匣子浑然一体,没有丝毫粘合的缝隙。 至于怎么伤人,禁术的那部分好理解,机关的那部分难不成是个抛出去会自己回来的烧火棍?这么简单直接? 第98章 第 98 章 等等!阮临霜忽然开口打断了戴悬的准备时间, 戴悬显然也畏惧自家打造的这样东西,全神贯注中被吓了一跳,差点手一滑, 让匣子头朝下栽进草丛中。 不仅是戴悬紧张, 周围所有人都很紧张,顾恨生和殷岁的武功远在戴悬之上, 废了这么多话到现在还没动手,就是怕戴悬身上带着的火器有什么特殊启动方式, 万一戴家人的血往上面一洒, 这东西自动开启就关不上了, 要能一招杀了戴悬还好, 若是没死, 岂非得不偿失。 所有的目光齐齐幽怨地看向阮临霜, 想知道这小姑娘有什么话不能早点或者等一等再说。 我只有一个问题, 阮临霜并不在乎这些过于紧张的目光,她道, 当日我被人绑架, 你是否参与? 你被人绑架过?孙启府一直游离在整件事情之外,此时方才出声,但一时也不清楚自己是该站在要造反的太子妃这边,还是站在即将杀人灭口的戴悬那边。 阮临霜被绑架的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柴筝, 就是张凡,连后来出现的王碗都以为自家军师是放心不下小将军,自己跟出来的至于怎么跟出来,王碗没有细想,也没时间去细想。 孙启府倒是知道阮临霜消失了一段时间, 但太子妃是自由身,他也不好用绳索拴着,再说阮临霜隔三差五失踪几个时辰,并不奇怪。 后来王碗带着拆解完的炮筒回到凉州城内,柴远道组织反攻,这一仗打了个惊天动地,孙启府跟在后面焦头烂额,把阮临霜给忘了,等一切结束时,她又完好无缺地出现在军帐中,孙启府就算留了十一二个心眼在阮临霜身上,也没察觉中间发生过什么。 但仔细想来,那天自己去找太子妃,确实是戴悬中途打了个岔,随后太子妃就不见了。 可是戴悬绑架太子妃做什么,就算圣上要求戴悬与北厥萧氏部相勾结,也勾结不到太子妃的身上,说到底,阮临霜就是个装饰品,身份再高贵,也没什么实际性用途,北厥与大靖两方都不会为了一个小小太子妃做出任何让步。 但柴筝与阮临霜却清楚,阮临霜之所以被绑架,是因为萧氏听从了红眼祭司的建议,知道阮临霜对未来局势的发展有影响,但戴悬从中插手,就瞬间微妙了起来他可是赵谦的人,赵谦知道阮临霜的重要性吗?那柴筝呢? 戴悬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已经被赵谦出卖的彻彻底底,若今日能活,他便自己去报仇,但即便今日是死,他也要给赵谦找个长远的不痛快。 我的确参与了,孙启府就是我引开的。戴悬似乎是嫌今天在山谷里的这些人命太长,又补充一句,我去过北厥,在山洞里发现了戴朝仇的尸体,一招毙命,关在下面的祭司告诉我,是小公爷的手笔。 小公爷,木桑送给北厥一位红眼祭司,您猜,当年退败求和时,我们的圣上又得到了木桑哪些好处? 知道这些事的人少之又少,就连孙启府和殷岁都没听说过什么红眼祭司,不过木桑国巫衡的威名倒是尽人皆知,克勤王竟然如此大方,都开始批量赠送巫衡了? 而戴悬之所以清楚内情,一是因为戴朝仇与红眼祭司有接触,二是他戴家确实跟木桑国有关联,否则他手中这样火器也不会有木桑禁术的加持还是最厉害的那种。 今日之局,已经是不死不休。 柴筝的短剑已经为了阻止孙启府杀头狼给扔了出去,此时就插在身侧两丈远的草堆里,虽然要拔也方便,但勤俭节约的良好美德不适合现在发扬,因此她手上只有那把青竹剑。 柴筝长剑划下道来,看样子我们这些人或为了求生,或为了掩藏秘密,都必须将对方斩尽杀绝,柴筝不是长安城里客客气气的斯文人,她眯着眼睛笑了笑,就别再装着彼此之间还有交情了。 话音刚落,柴筝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孙启府全神贯注,他本以为柴筝的第一个目标肯定是自己,但见柴筝身形一拧,竟然针对的是戴悬。 戴悬甚至超过了殷岁,成为场中最具威胁的对象,而他手中却仍然握着毫无变化的匣子,看架势简直在等死。 柴筝一动手,顾恨生自然就跟着动手,这两人虽然没什么交情,却难得十分默契,戴悬全身都笼罩在剑网中,然而看着占尽上风的人却忽然道一声,不好! 戴悬身前一尺之地空气粘稠如逆流之水,柴筝剑上一沉,甚至能清晰得感觉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抵在了剑锋上,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流动,猩热扑面,甫一接触柴筝就收剑回撤。 她背后没长眼睛,然而此时的柴筝也已远非六年前的柴筝,冰冷刀气自背后透入,柴筝以剑鞘为屏障,跟暗中偷袭的殷岁打了个照面。 前辈,柴筝将这二字咬得极重,你这样做有失厚道吧? 柴筝优先杀戴悬还好理解,殷岁优先干掉柴筝就更奇怪了,孙启府一直觉得自己手中捏着一堆把柄,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会儿才忽然发觉自己着实太单纯,谁的秘密都比他多,还更加致命。 殷岁小瞧了柴筝,在他的眼里天底下绝大部分的高手都可以被小瞧,虽然单凭剑鞘能够拦下殷岁值得吹嘘,但也仅此而已,下一刻,柴筝的视线就被分割成了无数块,她恍然落进摧枯拉朽般的狂风中。 第一招、第二招至第五招肩上已经挂了彩,血透出衫,然而元巳还是没有动。 阮临霜就站在元巳身前不到半步距离,柴筝险象环生,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到了第六招 阮临霜忽然出声,老爷子,我知道你复仇心切,但戴悬一时半刻是逃不出恶狼谷的,而您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就是柴筝,失去的不再来,眼前的不可再失去啊。 元巳自从收柴筝为徒,半点本事都还没教给这孩子,所谓养老送终听起来也是戏言多于承诺,但在阮临霜的口中却不知为何忽然情深意重起来。 元巳的目光颇为不情愿地挪到柴筝身上,随即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殷岁强悍霸道层层叠叠的刀影依然盖不住当中无比清冽的剑光,柴筝的确落于下风,最多第七招,她就会溃败重伤,但柴筝却不见任何颓势,硬生生在强她数倍的对手面前作风浪中一叶扁舟,兀自航行不肯停泊。 年老至此,做很多事都力不从心,元巳这一辈的武林高手也早已日薄西山,小他好几轮如殷岁已经开始榜上有名,时代终究会落幕,元巳无敌了大半辈子也无力阻止。 但他此时却忽然而来一种自豪感,他的故事尚未终结,会在柴筝身上续写他唯一的徒弟总有一天会越过江湖中的崇山峻岭,让一个垂暮甚至归土的老人再辉煌百年。 元巳的刀出了鞘,在殷岁出第十招时截住了这以大欺小不要脸的前辈,殷岁,我徒弟才十几岁,你偷袭之后连出九招都拿她不下,我若是你,就剁了这双无能的手。 殷岁以为柴筝接不下三招,元巳以为柴筝五招必败,但至第十招时,柴筝身上仍然只有一道肩伤,她的脸色苍白,却不知死地笑了起来,殷大人,今日我不在状态,至于为何,你心知肚明可惜以后没有交手的机会,否则十招之内,我绝不会落于下风。 殷岁的刀刃被元巳紧紧压着,他一时抽脱不出,只有一双眼睛死活盯着柴筝,这总是高高在上,轻描淡写间就能夺人性命的煞星此刻竟有几分怨毒,殷岁方才与柴筝动手,是因为任务,也是怕赵谦的秘密泄露,但此刻他却是打心眼里想掐断这根嫩苗柴筝不能留。 若是任由这小丫头片子长大,再有十年,自己就绝对不是柴筝的对手,这对殷岁来说是致命的,他高傲了一辈子,与同龄之人齐名都令他全身不痛快,而此时竟有一个柴筝忽然出现,在他的坦途上立起了可以预见的失败。 与我交手还敢分神?元巳刀柄一转,削向殷岁的手指,是嫌我年纪太大,配不上你这样年轻人了? 元巳年轻时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刀法更是横冲直撞,十分霸道,殷岁只是略一走神,元巳已经杀到了跟前,眼看真要将他这双手给剁下来,幸亏殷岁是年轻几岁,论本事也只稍逊一筹,牺牲了指甲盖和最外层的袖子,终于救自己于虎口。 柴筝捂着肩膀退出战圈,刚刚站定,从身后抛来一个瓷瓶,佩年年道,千金难求的金疮药,还你那晚的人情。 佩年年还的是平垣县那一晚的人情,若不是柴筝当机立断,又随身带着金疮药,恐怕佩庸早就已经没了。 江湖人,有恩必报。 柴筝道了声谢,随后落在阮临霜身边,小阮,帮个忙? 殷岁造成的伤口不算深,柴筝意识到这一招躲不过去时,已经提前做了缓冲,因此出血量并不大,柔嫩的血块与衣服黏连在一起,要上药就得狠心撕开,阮临霜冷着脸,忍着点。话音刚落,柴筝还没个反应,肩上一凉,血痂揭开药也倒了上去。 千金一瓶好似不值钱,柴筝方才还气定神闲地纵观全局,这会儿嘶了一声,委屈道,疼 第99章 第 99 章 殷岁此时被元巳绊住, 威胁去其一,顾恨生的重点还是落在戴悬的身上,柴筝方才立于战局之外, 自旁观者的角度看去, 戴悬手中的匣子虽然还是浑然一体,却也有些不明显的变化。 匣子上头原本是浮雕一枚凤凰尾羽, 但此时的某些角度这枚尾羽竟似重叠的两枚,而透过戴悬周遭的光线也受到了扭曲, 柴筝方才那种有东西爬上剑锋的森冷感并非错觉, 戴悬的周围确实存在着一些看不见的障碍。 药虽然上好, 但找不到东西包扎, 阮临霜直接撕了一截自己的衣服给柴筝绑上。 小阮, 我们当中你最清楚木桑禁术, 可有破解的办法?柴筝问。 她的目光只在戴悬身上逗留了一瞬间, 又转向孙启府,我想让佩年年去对付孙启府。 佩年年距离她们很近, 自然也能听见柴筝的话音, 她心里嘀咕着我好歹长你几岁,叫声姐姐也是应该吧,边打量了一番孙启府。 佩年年从来不服管,就算贤夷是她的衣食父母,佩年年偶尔也会将他的话当成耳旁风, 但此时柴筝只略微一提,佩年年就下意识咬紧了孙启府,倘若柴筝想要此人死,佩年年也会毫不犹豫。 元巳跟戴悬有仇,却跟殷岁纠缠不清, 而佩年年明明是想来讨她兄长的债,却甘心给柴筝做了把随时可用的刀。 佩年年不是孙启府的对手阮临霜略微一顿,但她可以去,你八招之内没有败于殷岁,佩年年也不会输在孙启府手上。我可以相信你吗,佩姐姐? 当然。佩年年舔了舔干涩的唇,她自小就被评价为天纵奇才,从不就弱,只跟强于她的对手论输赢。 孙启府对于佩年年来说是个很好的对手,他虽比不了殷岁和顾恨生,但在江湖中也数得上号,佩年年没有兄长保护,正好与这心狠手辣的主过几招,多长点江湖险恶的教训。 只是在佩年年的心中,阮临霜比江湖可险恶多了。 第82章 孙启府方才还全神贯注地盯着柴筝,忽然见一朵轻盈的云彩往自己头上飘,几乎条件反射性地护住了面门,他原以为是柴筝,一抬头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小姑娘这年头的小姑娘都这么凶吗? 所有干扰都被排除,就只剩下顾恨生、戴悬和戴悬手里的黄金匣子了。 柴筝基本可以确定自己中的毒是顾恨生所下,顾恨生因为戴悬,甘愿沦为朝廷爪牙,而柴筝与他原本也没有交情,别说下个毒,就算直接弄死,顾恨生也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此人确实温和,彬彬有礼,赊仇县里见个穷苦的花子,也会掏腰包请人家吃两块馒头,但仇恨面前,善意却只能绕道。 柴筝第一次感到疲累,是在平垣县的那个晚上,她平常蹦上蹿下好几天不睡觉都没关系,偏偏那天回来倏然全身疼,需要阮临霜给捏捏,而在那一天之前,她刚好与顾恨生动了手,随身的短剑碎了。 阮临霜后来去军备库证实过,就在柴筝剑断后的半个时辰里,顾恨生来过这地方 他兴许一开始是想趁动手的时机给柴筝下毒,谁知自己竟然落了下风没能得手,便趁柴筝剑断急需替代品的时候,给柴筝下了一个套。 但顾恨生虽然与柴筝没有交情,但同样的也没有仇怨,长忧这种毒磨人至极,而且很难得,解药更是百两黄金才能配置一颗,还得有专门的顺序和药引子,除非恨到骨子里或是对方极有利用价值,否则都配不上用这种毒。 顾恨生对柴筝下手,肯定是受了旁人指使,而现下看来,只有赵谦有指使他的能耐。 赵谦要动柴家,这是上辈子就知道的事,但这种手段未免过于拐弯抹角,就算想毒死柴筝,孔雀胆、鹤顶红再不济还有砒霜是嫌这些药太廉价,害人显不出他赵谦身份高贵吗? 还有解药下毒在前又让顾恨生硬给柴筝塞解药是什么意思,怕柴筝不知道抢?在赵谦心里,柴筝竟是个如此老实的孩子? 柴筝自己都不信,除非 阮临霜道:赵谦以顾恨生来杀戴悬,又以我们来杀顾恨生最终谁都牵扯在内,无从幸免,就连看似抽身在外的殷岁和孙启府也要被灭口,他们这些年为赵谦杀了多少人,从中又知道了多少秘密?连莫掌柜那样的经手人都没放过,殷岁与孙启府又凭什么例外? 天下高手殷岁行四,我与顾恨生也交过手,单这两人,就算我有支数十人的小队护送,也根本应付不了,若今天没有师父在场,我们被灭口才是结局。 柴筝虽然在跟阮临霜说话,目光却由始至终落在那支金红色的匣子上,况且还有个充满未知的戴悬。 我们这些人能够同归于尽当然好,最差也就是殷岁和孙启府能够活着回去你我死后,柴国公与长公主再痛心,双方斗殴而死,我们还有谋害钦差的嫌疑,怪也怪不到赵谦的头上,可是柴筝,你别忘了,赵谦身边也有红眼祭司。 在跟平安打交道的过程中,阮临霜大概能知道挖了死人的眼睛装在活人身上,能预测多远的未来,有多大范围的成效。 她接着道,赵谦在试,试你我的能耐和价值,而山谷里的这些人,就是他试刀的工具。 阮临霜与柴筝站在稍稍高起的地方,目光落下就能够纵观全局,从荒漠与深山中各吹来一阵风,在这里纠缠又消散,看不见叶芒动,却让置身此间的人分外心凉。 柴筝只沉默了一瞬又道,既然赵谦已经起了疑心,我们也不必如此藏藏掖掖,在赵谦眼里,我们只要利用价值仍大于威胁程度,就不到斩草除根的时候。 一味示弱,并不是求生之道。 这场群狼撕咬的战局结果已经注定,柴筝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肩膀,小阮,我们必须赢,只有赢了,我们才有对等的资格让赵谦入眼,否则长安城中,没有你我立足之地。 离开长安城太久的人想要一步登天,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居上位者另眼相待,之后所有的谋划才能直接掀起根基。 赵谦自以为天下人皆是他掌中棋子,远如江湖亦不可免,但他自己又何尝在这棋局之外。 柴筝,阮临霜伸手勾住了柴筝的袖口,我会让元老爷子跟佩年年将对手往外引,以他们的脚程,半晌之间百米不成问题,而我也不会继续留在这里观战戴悬周遭会清理得空空荡荡,只剩你与顾恨生。 这个,你拿着,阮临霜说着,从衣襟内将雀玲珑掏了出来,夭夭临走时我特意要过来的。木桑所有禁术都脱胎自雀玲珑,你与它却十分有缘,至而今有一半的本事都有雀玲珑相辅,也算是它的徒弟。我不清楚禁术如何破解,但我知道雀玲珑会帮你。 阮临霜眨了下眼睛,她心里知道柴筝这一去恐怕很难平安回来,就算柴筝不恋战跑得飞快,又有雀玲珑在手边,但戴家火器至今尚无杀伤范围的记载,更无幸存者之说 而柴筝所谓的赢保柴家安稳,给小阮铺一条向上的坦途就是赢。 阮临霜没有办法开口阻止柴筝,她的小将军这一去,背负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既要为师父报仇,又要向赵谦证明柴家以及阮临霜的价值,往长远看,甚至关系到江山归属,民心所向,此时要退已经万万不可能。 这是柴筝选的路,她此生要死,若不归于千万人往来的战场,也得与这天底下一等一的东西论个高低。 阮临霜拉过柴筝,左手捂住小将军的眼睛,随后在她唇上落下长久的一吻,柴筝,你已经娶了我,不要再让我等上十几年,否则我会恨你。 我若恨一个人,便与她生生世世不再见了。 等柴筝恢复视觉,阮临霜已经从她身边消失,柴筝苦笑了一声,将雀玲珑挂在脖子上,随后振一振青竹剑,剑逢知己,啸出龙吟,同柴筝一起化作剑芒,直冲谷底岿然不动的戴悬而去。 顾恨生是个高手,可以确定在孙启府之上,兴许能达到佩庸那个水准,但他这些年一直为仇恨潜伏,兴许还改过名字,因此江湖上没有流传。 顾恨生的兵器是一对短刀,刀型不宽,却比柴筝常用的剑还要长一点,比较古怪但极具杀伤力,远处看来,他一直跟戴悬保持距离,那层看不见的东西始终妨碍着顾恨生,使他的刀尖就算再锋利,也难以真正伤到戴悬,然而柴筝甫一靠近,才发现顾恨生这上蹿下跳乱折腾的架势,也非全无成效。 黏腻的空气感觉松散了很多,而那肉眼难以捕捉,活跃度却异常高的东西,也似受了伤,短暂的消停下来。 戴悬身前被扭曲的光线出现了无数裂痕,最危险的一次,顾恨生的刀尖差点就到了他的胸口。 第100章 第 100 章 顾恨生对于柴筝的出现很讶异, 小姑娘中着毒,就算事前服下解药,也难与巅峰时期相提并论, 何况柴筝与戴悬并无深仇大恨, 实在没必要在明知火器危险的情况下,还折返助自己一臂之力。 柴筝却像是知道他的想法, 没办法,我师父也就是元巳元老前辈与戴悬有血海深仇, 但他老人家愿意为了我这便宜徒弟暂且放下恩怨, 先解决殷岁, 我总不能让他失望。 除此之外, 柴筝见过上辈子的元巳, 她的师父虽号称一声天下第一, 对付戴家这机关与禁术并重的东西却毫无经验, 而柴筝则与其打交道数年,不说有把握, 至少能够试一试。 沉默了一阵, 顾恨生吐出两个字,佩服。 围绕在戴悬周遭的防御已经是强弩之末,加上一个柴筝,转眼已经到了要溃散的边缘,柴筝等得就是光线恢复正常的一瞬间, 她猛地拽住顾恨生往后退,足足两丈距离方才停下。 金红色的匣子当中裂开了一道口,缝隙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凤凰尾羽炽烈的几乎燃烧起来,戴悬右手三根手指刹那间化为白骨, 而他却浑然感觉不到疼,目光畏惧而多情的看着金匣子。 顾恨生问,又是什么花样? 木桑禁术听说过吗?柴筝立剑于胸前严阵以待,他手上的东西与木桑有关。 身在宫廷,少说也有几年时光,这几年里,木桑使者借进贡之名,时常往来,顾恨生不是个喜欢多听多看的,也逐渐对木桑国各种风俗文化有所涉猎。 木桑禁术有如中原武学,浩如烟海各有修行,其中高手多集中于祭司院,而历代巫衡就是其中翘楚只是武学一途有走火入魔之说,修习强大的禁术也有反噬的风险。 顾恨生倒是见过木桑来的使者做花样表演禁术,多半图个有趣热闹,谁知那花哨多于实用性的东西,也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 自戴悬的脚下盘绕出几支巨大的火舌,火舌形如凤凰尾羽,柴筝飞快数了一下,共九支,每支都有六米开外的长度。 幸而戴悬还未失去全部理智,匣子在手也用得万分谨慎,仅仅三根手指一条缝,已经热浪扑面,满目赤红,若以他整个人为祭,将匣子全部打开,周遭该是个怎样的光景? 顾恨生的脸色刹那间严峻起来,他向前一步,挡在柴筝身前,你师父的仇,我会一并报了,这件事与你本就无关,对你下毒,让你牵扯其中,我已经心存愧疚,现在你快跟他们一起早点离开。 顾大侠,柴筝手挽剑花,你不会忘了我若不是剑断,能胜你一招吧,况且,没有我,你报不了仇。 红色的凤凰尾羽璀璨夺目,周遭流火四溅,又仿佛是冷的,滚落叶芒时甚至蒸发不了上面一颗细小的露珠,白骨与草受尽怜悯,纹丝不动,但柴筝却清楚这火焰对人可没有这样的同情心,只要挨着了,恐怕会去跟戴悬消失的三根手指作伴。 危急关头,柴筝竟将剑插回了剑鞘中元巳这剑是宝剑,柴筝都折腾不碎,剑鞘却普通无比,半锭银子也不值,就是竹林中随手一砍,觉得刚好能插进去,就这么用了许多年,等到差不多里外都破损的时候,再去竹林里砍一根。 流火直冲顾恨生的面门而来,他以短刀相迎,短刀瞬间如旱地逢甘霖,雪白的刀身被直接穿透,形成一个个里外通透的洞,蜂巢似得,他这对身经百战的兵刃差一点寿终正寝 幸而柴筝将竹剑带鞘压在顾恨生的兵刃上,并从地上薅起两根最长最硬的草叶子塞给顾恨生,道,用这个。 凤凰匣果然像雀玲珑,天工造物如风霜雨雪都是它的帮手,它不是在单纯地置对方于死地,更像是一种等价交换以及寻找乐趣,一种棋逢对手的乐趣。 柴筝还远远不是雀玲珑的对手,但雀玲珑愿意迁就,它知道柴筝年幼,可以教导与等待,并不急着证明自己的强大与柴筝的渺小,而这凤凰匣似乎也一样只是它受制于人,远不如雀玲珑自由。 火焰可以轻易洞穿钢铁打造得刀身,却在竹制的剑鞘上和风化雨般散去。 戴悬的脸色十分难看这也是他第一次打开凤凰匣,之前多是拆开使用,即便遇到高手,最基础的防御机制也足够戴悬保命了。 关于凤凰匣,他们这些未曾参与制作的后人鲜少知道后果,不过戴家祠堂里倒是画着一幅关于凤凰匣的画,画中是一具端坐的白骨,凤凰匣就放在这具白骨的膝盖上。 两样主体都画得十分精细,凤凰匣甚至是等比例的缩小,相较之下背景就显得粗制滥造几乎没什么背景,只是遍地飘落的红色羽毛。 戴悬之前一直没能明白这幅画的意思,还以为是自家祖上有个文化人,喜欢搞点古怪的艺术品来欣赏,但此时他凤凰匣在手,却忽然间明白了自己要付出的代价。 外人看来,他是掌控凤凰匣的人,但实际上戴悬已经完全被凤凰匣裹挟,这裂开的缝在窃窃私语,怂恿着戴悬再打开点再打开点 凤凰尾羽在一片苍绿的草色之中灿烂无比,柴筝以青竹剑为引,两道夺目的光芒在空中相撞,继而抵消,但片刻之后,被抵消的火焰又重新聚集,并不至于就此化为乌有。 顾恨生方才还将柴筝当成个孩子,但此时却也猛然发现没有柴筝,自己根本破不了凤凰匣,葬送于此是绝对的,还会让戴悬逃脱。 顾恨生不怕死,但戴悬必须给自己陪葬! 与其继续跟柴筝纠缠,还不如跟在后头学些经验,柴筝确实对付这类东西驾轻就熟,肩上有伤的情况下,比顾恨生仍要游刃有余。 第83章 转眼之间九道凤羽去其八,空气中全是溅落的火星,最后一支凤羽却忽然放弃了进攻,转而绕上戴悬的指尖,戴悬就像是受其操纵的傀儡,整只手顷刻间化为了白骨,而小臂与手腕相接的地方一圈焦痕,皮肉迅速收缩,就连血都渗得极少 戴悬还能活很久,他这一身的血肉若是不被蚕食干净,恐怕想死都难。 不知为何顾恨生还挺享受这样的复仇过程,只要自己活得够久,戴悬就会被他自家的宝贝一片片活刮了,当初戴悬就是为了这样东西,灭了无数人的口,可惜天道好轮回,戴悬最终要以身殉。 一个时辰,柴筝看出了顾恨生的心思,只要我们一个时辰不败,凤凰匣就会吞噬到戴悬的心脏,只要戴悬一死,我们就马上离开! 柴筝的目的很简单,既要戴悬死,又要确保戴悬是凤凰匣的最后一届主人,赵谦的耳目实在分布太广,又有木桑祭司的协助,万一凤凰匣落在赵谦手里,可比今日还要难对付许多。 至于如何让凤凰匣不再易手,说来也不难,毁掉它,或者以凤凰匣为中心,形成无人能靠近的死亡领域。 这恶狼谷就是块风水宝地,鲜有人至,还自带了不能靠近的传说,正好可以给凤凰匣做个坟墓。 匣子又被打开了些许,里面的东西终于暴露出来,是一个黄色的卷轴,上下两边镶嵌金丝,轴心更是直接以黄金镶玉而成,最顶端刻着眼珠子大的双龙戏珠。 柴筝只来得及瞥上一眼,就不得不迅速退开,那只凤凰已经有了初步的形态,外层的火焰如晕开的水墨,勾勒出流畅的双翅,其模样之恢弘,就算是长安城中颇具声名的丹青妙手也画不出万分之一。 但柴筝此时却没有心思去欣赏这只模糊的凤凰有多璀璨,她满脑子都是,凤凰匣子里,为什么会放着传位诏书! 大靖的传位诏书与寻常圣旨有最本质的区别,通常传位诏书所用的规格最高,两侧主轴上共八条五爪金龙,所衔明珠为南海所产,每一颗直径半寸,四颗明珠一样大小,价值连城。 当年赵谦即位,并未拿出真正有效的传位诏书,只凭着当时入内帏的大太监口述,以及三位重臣的佐证当时先帝已经病了很久,这期间除赵谦之外的几位皇子又是死的死残的残,就算有传位诏书,上头写着的人也不一定能从棺材里站起来继承皇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赵谦最终还是得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 这么多年过去,赵谦外有柴远道,内有阮玉璋,除了民间偶有传言,朝堂中早已无人再提诏书之事,然而此时柴筝却在这里看到了货真价实的传位诏书! 这玩意儿连假冒都很难,太破财,何况除了传位诏书,也实在没什么配得上凤凰匣的贴身保护了。 有了形状的火凤凰更加暴虐,远不如刚刚好对付,火似牢笼将两个人困索其中,不仅如此,柴筝还被远远的跟顾恨生分开,未免他们再次联手合作。 柴筝跃在半空,拧身闪过冲她而来的翅缘,随后将手按在胸口,心道,宝贝儿啊宝贝儿,指望你救命呢,求求你给个回应。 被柴筝唤作宝贝儿的雀玲珑纹丝不动,持续性装死,要不是这东西挂在脖子上砸锁骨,柴筝都要忘光了。 火凤凰专门跟柴筝过不去,对付顾恨生还只是困,到了柴筝这里却跟捅了鸟窝似的,一直被追着打,好几次燎到柴筝的发尾。 这东西的存在已经完全超出了顾恨生的认知,碰不到也摸不着,只能它揍你,你的刀锋会直接从火焰上穿过去,甚至还有熔断的危险 若是跟殷岁或元巳这样的高手对阵,顾恨生即便落了下风,也知道对方不过是天赋高或是长自己年岁,是可以碰到的界限,但戴悬手里的凤凰匣却是人力不可及,几乎是天工造物。 顾恨生百忙之中抬眼看了看柴筝柴筝被撵得四处跑,但脸上却不见慌,似乎是被追惯了,偶尔还能回身调戏一下即将追上她的火焰。 柴筝逃不出去,一直跑是纯粹的消耗,但这火凤凰也奇怪,每次都是点到即止,两圈下来柴筝就察觉到自己是个饵,是个被保护的饵,凤凰匣子觊觎她身上的东西,而她身上的这件东西也在驱逐着要柴筝性命的禁术。 早知道就先让夭夭留下了,柴筝这时候懊悔,雀玲珑毕竟是小巫衡的东西,在她手里更能派上用场。 但不懂行的人也有不懂的做法,柴筝将雀玲珑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火舌卷席着涌向她,柴筝却全力一掷直接将雀玲珑扔到了火焰的中心,刹那间金红色的光芒与半寸青绿一较短长,雀玲珑悬浮空中,当中镶嵌的神木种竟忽然出根发芽,树枝刺穿了巨大的凤凰,所有的火焰吃痛回缩,转眼从上而下包裹住了戴悬。 戴悬自打开凤凰匣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自主能力,他虽然还有意识,却根本无法左右自己,就连失去整个手掌的剧痛也无法让戴悬调动脸部肌肉,露出些许表情,他早已在心里惨嚎呻/吟,唇边却还挂着笑意,似是因此而死反倒心满意足。 此时火焰反噬戴悬,将他一点一点的烧黑烧焦化为齑粉,戴悬动弹不得、躲避不得,几乎是熬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消耗殆尽,成了凤凰匣子开启后第一缕冤魂。 木桑所有的禁术都脱胎自雀玲珑,所有的木桑人也都对这东西恭敬有加,当年克勤王甚至假借雀玲珑丢失之名,在大靖黄海陈兵数万,但柴筝用它来砸凤凰匣倒是新奇事一桩,被木桑人看见是要蹲大牢的。 吞噬了自己的主人,凤凰匣就忽然安分下来落到了地上,匣子仍然开着,那卷黄帛就这么大模大样地暴露在外头。 柴筝要是不凑上去看两眼,都对不起现在这四下无人正适合做贼的氛围。 确实是传位诏书,上面盖了先帝的玉玺,不仅如此,连辅国大臣都给准备好了,但柴筝却万万没想到能在这上头看见自己亲娘的名字 饶是柴筝已经什么阵仗都经历过,也是根本不会料到她亲外公到最后竟是想将皇位传给赵琳琅他赵家上不挨着天,下不挨着地,十几岁就逃出三丈宫墙,在边关枕月眠沙的小公主。 柴筝一直以为先帝是不喜欢自己亲娘的,公主再矜贵,贵不过皇子,何况赵琳琅天生反骨,与先帝多有争吵不服。 随即,柴筝只觉得胸口发凉,她想,赵谦知道这件事吗?他是否见过这份传位诏书?诏书为什么会在凤凰匣中,这东西不是早在先帝驾崩之前就被拆解分散了吗? 难不成先帝就是为防有人图谋不轨,先将传位诏书写了,藏在凤凰匣中,然后以疏远戴家为借口,让戴家将金匣拆解,再卖与他人保管,只要时机成熟,戴家就能凭这一纸诏书,扶新帝登基? 这个阴谋柴筝是越想越心惊,后来兴许是戴家见赵谦皇位坐稳,于是倒戈,为了自身安全和家族繁盛,便将此事彻底掩藏,又或者先代家主也就是戴悬的亲生父亲死得太早,戴悬无从得知这个计划,最终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如此想来,戴悬的爹恐怕也不是暴病而亡。 柴筝还在出神时,忽然一根箭镞从深山之中袭来,速度极快,肉眼难以捕捉,即便顾恨生这样的高手就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手指尖也只来得及揪住尾羽这箭镞显然是借了带机关的弓弩射出,这么远的距离,力量却极大,直接划伤了顾恨生的手指,并贯穿了柴筝的右胸! 第101章 第 101 章 柴筝闷哼一声, 她的血喷涌而出,溅在诏书与凤凰匣子上,匣子吸饱了血气, 已经黯淡下去的凤凰尾羽重新焕发出金红色, 随后整个匣子微微一颤,竟重新闭合, 恢复成了未打开之前的样子。 凤凰匣的威力是被雀玲珑强行打断,恐怕至今所见不过十之一二, 现而今沾了柴筝的血竟像要背叛戴家跟着柴筝浪迹天涯。 柴筝的胸口血流如注, 尖锐的疼痛让她一时之间还清醒着, 但无力感也随之袭来, 顾恨生当机立断拽着柴筝就往马车底下滚 为方便走山路, 这辆定制马车的车轮要更大一点, 两个人容身其中还能抬头, 柴筝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诏书与凤凰匣都塞进了自己怀里。 辛苦一路,总得拿点什么, 至于剩下的小阮会操心, 柴筝昏昏沉沉地想着,我算是功成身退了,只是有点窝囊,差一点可以毫发无伤。 发自深山的箭镞还在继续,只是这东西虽然杀伤力巨大, 但不能连发,间隔大概在十个数之间,为了弥补这种缺陷,深山中至少有三架机关。 阮临霜离得很远,却时时刻刻关注着柴筝这里的状况, 她手里拿着一支古铜色的千里眼,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贤夷一共得了三支,原本只想赠与柴筝一支,但小将军见这玩意儿实在好用,死活给柴国公也磨了一支。 数百米的距离在这千里眼中缩成寸土,方才鹊起的金红色火焰已经熄灭,阮临霜刚想去跟柴筝汇合,便看见视野中有道暗芒一闪,柴筝瞬间血溅三尺! 这支箭像是直接刺在了阮临霜心口,她的手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但很快这种慌乱就被她不着痕迹地掩盖下去,阮临霜将千里眼收回,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山上有埋伏。 她此时正在大队人马之中,宽圆就坐在她身后的石头上,抻着脖子也跟着往前看,然而距离实在太远,就算宽圆是个练家子,也只能看见个风卷黄沙,空空荡荡。 阮临霜这句话没吓到宽圆,土匪头子做久了,这种山上搞伏击的对象算是同行,只是阮临霜的表情不大对劲,宽圆难免也跟着紧张起来。 一个时辰前,在阮临霜的示意下,打成两团的高手们往后撤,一直撤到宽圆的大部队附近。 土匪们从没想到自己能在这种距离下旁观天下有名的前辈们相互厮杀元巳这一组看得不是很懂,一会儿飞沙走石,一会儿两个人就慢得像是在相互瞪眼。 佩年年那一组就简单多了,小姑娘用的兵器比较奇怪,形状像是霸王枪,但只有三尺来长,寻常时候分为两节罩在衣服里,与人动手时□□,可双手持,也可上下一拧,拧成□□。 孙启府看似在兵刃上吃了亏,但他的手指在杀人时,会有一种轻微的变化,指骨笔直且拉长几分,修剪得当的指甲上套着两寸指套,指套是金刚打造,锋利且强硬,普通兵刃可以直接掰断。 他们的交手一者大开大阖,挟雷霆之势,一者却阴柔的像情人絮语,佩年年明显不是孙启府的对手狡猾不过也打不过。 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孙启府被抢尖洞穿了胸口,死死钉在山石上,血透背而出,在他身后形成环状的印记,孙启府还没有死,阮临霜估算过,大概还能苟延残喘半个时辰。 而佩年年只是脖子上受了点伤,四道抓出来的血痕使她脸色苍白,已经上了药,只要不感染,不会下去给孙启府陪葬。 孙启府若是一直将佩年年视为对手,不动歪心思,兴许不会落得这个下场,谁知他在完全压制佩年年的情况下,忽然去动阮临霜两根指套抓向阮临霜的肩膀,孙启府心里清楚,在这群人里起主导作用的无非是柴筝和阮临霜,抓住阮临霜,他就有逃脱的可能。 然而阮临霜像是提前知道他会有这一招,就在孙启府的手掌即将触到她肩膀时,阮临霜回头就是一根竹签,孙启府当然知道阮临霜拳脚太差,因此才动了劫持的心思,距离这么近,他防备着佩年年,完全没料到阮临霜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一招! 竹签锋利,阮临霜又精通人体之上血肉和骨骼的分布,竹签直接从骨缝中透出,只一招就废了孙启府一只手。 孙启府虽然胜过佩年年,但佩年年也不是省油的灯,废了一只手的情况下,孙启府完全落于下风,很快就成了现在这副德性。 至于殷岁与元巳元巳确实上了年纪,很多时候有迟暮之感,比不上年轻人,只是更多时候,这不过是谦虚之语,武学登峰造极者,能弥补体力的办法实在太多了。 这就像读书人做学问,年纪越大积累的知识越多,除非哪一日脑子出了毛病,否则年轻人只能尊称一句老师或先生。 他们结束的比佩年年还快,此时元巳阖眼盘腿,正坐着调息,手边放着那把陪他半生的长刀,而殷岁断了右手、毁了左眼,被宽圆结结实实绑成待蒸的螃蟹,横躺在地上,不出所料,也没什么新意。 阮临霜的呼吸声一乱,元巳就睁开了眼睛,询问般看了她一眼,阮临霜紧紧抿了下双唇,道,戴悬已经死了,凤凰匣子重新关上,前辈,柴筝为你报了仇,但她也受了伤。 第84章 一个多时辰里发生的事,就被阮临霜几句话带过,宽圆先是愣了愣,随后就想带着兄弟们抄家伙,去将伤了柴小将军的人全废了,但阮临霜却伸手一拦,敌在暗,我在明,你们现在出去不仅救不了柴筝,还会赔上自己的性命,先别冲动。 宽圆冲动的时候多了,就连舍弃两江之地的老巢,跑到这漠北鸟不拉屎的地方报效国家,都是一时冲动,然而这种时候,宽圆竟然真被阮临霜给拦了下来。 宽圆有一千种质问阮临霜为什么不去救小将军的理由,可当他抬眼看到小阮姑娘的脸色时,就瞬间打消了质问的念头,并小声道,阮姑娘你是不是有主意了?但凡用得着我宽圆的地方,我跟我这帮兄弟绝不推辞。 我们之中有伤员,需要人照顾,另外俘虏虽然没有意识,也不能掉以轻心。元老前辈和年年刚经过一场厮杀,各有损伤,暂时留下,一来照顾伤员,二来稍作防范。 阮临霜担心柴筝,也没有弯弯绕绕客客气气,出口就是调理分明的安排事项,大头领,请你挑出一半以上的兄弟随我绕道山中,先将藏在暗中的人揪出来我们剩下的人缓慢向柴筝靠近,不要乱方寸,也不要急于求成,等我们成功的号令发出,再立刻救人。 元巳面上不显,心里却很感激阮临霜这样的安排,他与殷岁交手时虽全程无惊无险,但殷岁毕竟是个极好的对手,差元巳也不过毫末之间,一场恶战下来,元巳也受了伤,只是虚弱的不明显他好面子好了一辈子,也不能自己开口说要休息休息。 而阮临霜话音刚落,就已经将所有置办的药物都装在囊中包好,去救柴筝的人里,要有一个通晓些止血包扎的。她的目光从人群里扫过去,老三缓缓举起了手,我家曾住在药堂旁边,十几年前还给掌柜打过短工,复杂的不会,能分清药材和用法。 行,就你了阮临霜将布囊塞进老三怀里,柴筝的性命我可交托到你手中了。 我,我,还有我,张凡挤了挤,终于从人后挤到了阮临霜跟前,王碗擦炮筒的时候,我在给军医打下手,伤员中混了两个来月,我也可以。 由此可见只要参军参到了漠北,琴棋书画、斧钺刀叉,十八般武艺都得会。 宽圆对他这帮兄弟十分了解,很快就点出了一大半,加上他自己、阮临霜以及王碗,凑足了十七个人,张凡则跟老三一起留下,带着其它人借这满地白骨和草丛的掩护,向柴筝挪动。 张凡还揣着阮临霜的一句话:柴筝,我向来一诺千金,你要是真的胆子大到敢死在我前面,我就敢兑现诺言! 柴筝的身影被马车结结实实地挡住,阮临霜在千里眼中也看不到她的情况,此时只能咬着牙,放下这一腔牵挂,飞快从两侧包围深山中偷袭的队伍 阮临霜能够确认来的肯定不只一个人,就算这些黑色的短箭是由机括发射,一个人也无法同时操作两架,看这密集如蝗的箭雨,山中的机括可不少。 恶狼谷的密林占地很广,为防暗中之人警觉反攻,阮临霜将马拴在林子之外,剩下的路全靠脚走,幸好宽圆这些人也都是好手,轻功不能跟阮临霜相提并论,但也足够用了。 根据短箭射出的方位,很容易划定区域,但机括的威力能成倍扩大搜索范围,阮临霜清楚柴筝已经等不起了,但此时满目苍翠错落堆叠,别说藏一个人,就算藏十个人百个人,一时也找不到踪迹需要漫长的搜索这种认知让她一时气血翻涌,喉咙里都是腥甜的味道。 阮临霜站在树梢上,扶着随风动的枝丫晃了晃,随即她就听到了熟悉的狼嚎。 那狼嚎似是有所指引,灌木丛被分开,从中走出那只跛脚的狼王,它腿上敷着和口水的草药,昂着头冲阮临霜又嚎了一声,随即转身往林子深处跑。 跟上它!阮临霜毫不犹豫。 狼王即便是脚受了伤,走得仍然很快,半盏茶的时间不到,阮临霜就看到了人的足迹,那狼王将他们领到这里,昂着脑袋冲阮临霜点了点头,又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森林之中。 它是来报恩的,报柴筝对它的救命之恩。 再往前走几步,就是架设好的□□,□□不大,但威力十分了得,就算射偏了擦过树干,速度也绝不减缓,反而是树皮被割裂,里头的木屑乱飞。 他们一共五个人,其中三个穿着木桑的衣服,另外两个是大靖人,全都带着白色的面具,这面具阮临霜见过,当年暗杀巫衡罗和贤夷太子的那位领头人脸上,就带着一样的面具。 这五个人都是祭酒处的但,他们是木桑祭酒处,还是大靖祭酒处的人? 阮临霜没什么闲工夫掰扯,上来就是揍,这些人应该是有本事的,但本事也一般,否则不至于躲在暗处行偷摸之事,譬如孙启府他们同属祭酒处,却都是在外面光明正大的杀人,因为他们的能耐更大,不怕暴露自己引仇家上门。 戴面具的五个人明显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被逮住,撤退的准备都做好了,结果被堵在原地惨遭痛殴,宽圆将令箭往天上一放,张凡就拽着老三飞跑向马车,速度之快,老三一度觉得自己在飘。 顾恨生是□□湖,江湖人难免隔三差五受外伤,当然也知道怎么处理,他手边没有能止血的东西,因此柴筝胸口的短箭还没□□,箭身堵着伤口,多少减缓了失血的速度。 柴筝还活着,只是脉搏越来越弱,随着时间流逝已近黄昏,顾恨生将自己带着的最后一颗解药也喂给了柴筝,防止她毒发之后伤上加伤。 但他离开京城时,赵谦就只给了二十几颗解药,远远不到三十天解毒的量。 顾恨生当时并未在意,只当帝王算数不好,此时细想,才发觉赵谦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柴筝解毒! 顾恨生能做得相当有限,幸而张凡他们来的及时,随身的药囊里除了佩年年给的那种金疮药,还有许多孙启府置办的其它药材,治什么的都有,毕竟路途遥远,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能自己解决。 老三示意将柴筝放平,这马车下架出来的空间很大,加上箭雨已经停了下来,不必如此憋屈。 一群人团团围着柴筝,柴筝胸口的箭约有小指粗细,纯钢打造,穿透身体之前被顾恨生挡了一下,所见成效也非常有限,箭尾堪堪停留在胸前,这种短箭的箭尾打造成十字形,中间有很明显的血槽,要是连这部分都扎进柴筝胸口,那她现在该发凉了。 但这种箭的箭身笔直流畅,与寻常□□上所用的箭有本质不同,没有外接的倒钩形箭头,从头到尾都是钢铁浇筑在模子里而成,因而不需要将箭头部分锯掉。 我拔箭了,你们做好准备。张凡有些紧张,他活动了一下手指,用布条缠住箭尾,随后速度极快的将短箭给抽了出来! 柴筝闷哼,大量的血喷溅而出,老三眼疾手快的往上撒药粉,他们事前就将止血的药草全部捣碎了,涂抹在纱布上,药粉是很容易被血气冲散的,在伤口处维持不了多少时间,只能临时应急,血流量一旦缓和,就将纱布往柴筝胸口裹 男女授受不清,幸而柴筝伤的部位并非当胸,而是向上一点,在靠近肩部的位置,这帮江湖人又不是墨守成规的老迂腐,救人性命要紧。 造价高昂的药物到底有贵的道理,短短时间柴筝的出血量已经被控制住了,然而情况还是很糟,看起来柴筝就像是凭一口气吊着,张凡想了想,忽然俯身在小将军的耳边将阮姑娘的话重复了一遍。 柴筝已经摊平的手指忽然间抽动起来,她这会儿还昏迷着,一线意识沉在无边黑暗中,疯狂嚷嚷着,救我!快救我!我还能活! 第102章 第 102 章 阮临霜将善后的任务全部交给了宽圆, 宽圆作为合格的土匪,当然知道怎么毁尸灭迹,捆绑俘虏以及将好东西都打包回家而阮临霜自己则奔向了柴筝。 柴筝能保住这条命并非巧合, 她胸口的重要部位有东西护着就是那件他爹买的护腕, 自夭夭看见柴筝出事,阮临霜就将这东西展平了垫在她衣服里, 顾恨生拦截的那一下,加上箭头撞在精铁护腕上转而偏离, 这才擦着要害贯穿了柴筝。 阮临霜到她跟前时, 柴筝已经包扎好了, 嘴里一直嘀嘀咕咕着什么, 因为虚弱, 声音太低根本听不清, 顾恨生跟老三正在拆马车, 试图就地打造个抬人的工具,阮临霜接过柴筝, 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怀里。 柴筝的手指有些凉, 失血过多的结局就是整个人显得异常苍白脆弱,阮临霜明知道自己碰不坏柴筝,却还是动也不敢动。 这么多年来,阮临霜也算见过柴筝无数次死里逃生,她是大靖的小将军, 是刀锋上打滚的人物,活得安逸才更加奇怪,但柴筝也总是能化解危机譬如这次,阮临霜总以为柴筝会伤在凤凰匣子下,但柴筝没有, 若不是这些暗中偷袭之人,柴筝甚至能平安回到她身边。 阮临霜很久之前,总是担心柴筝会半夜断气,并因此莫名其妙的紧张,柴筝从不开口宽慰什么,但随后几年光景里,柴筝向安全感缺乏的小阮证明了就算天塌下来,她也能撑一撑,那种攫取阮临霜心脏的害怕与担忧才日益缓解 阮临霜曲起食指,抹了一把柴筝的鼻子,骗我你能耐再大,也是会受伤会死的,以后不许逞强了知不知道? 柴筝没动弹,只是将嘴微微撅了起来,阮临霜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唇,羽毛般拂了过去,阮临霜低下目光,盯着柴筝看了好一会儿 她已经冷静了很多很多年,心里像有一层冰封住了所有会导致冲动的感情,但此时这层冰却倏然化开,潮水般向上涌,阮临霜的眼睛一时发红,酸涩的不知所措。 恍然间回想,这么多年里,都是柴筝给自己擦眼泪的,都已经形成了习惯。 上辈子就算没有柴筝,阮临霜依然能够活着,活得不好却长久,心被撕裂了一半,但不影响她继续向前走,那这辈子柴筝已经融进了方方面面点点滴滴中,没有柴筝,她活不好也活不久。 柴筝的双唇很柔软,阮临霜又按了一下,我看你就是个阴谋家,比我可坏多了。 张凡曾经抬过两个月的伤员,做起担架来也手脚麻利,转眼就用附近的材料给柴筝堆了个窝,前后两土匪抬着,走路又快又稳只是担架两边没有合适的竹竿和木头,用了大型动物的白骨,怪渗人的。 柴筝有些发烧,她这样的伤口想单靠外用的药物治疗基本不可能,幸而当时处理的干净且快速,柴筝烧得不是特别厉害,不至于人救回来的时候脑子坏掉了。 汇合的地点还是在原处,因为要兼顾柴筝的伤势,阮临霜他们回来的还稍晚一点,宽圆已经开始从马背上往下卸货了。 最终只抓到了一个俘虏,是木桑人,除此之外还有些□□残骸这些人在被发现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反抗或逃跑,而是反手将这些机括全部捣毁。 他们的动作快,宽圆的动作也不慢,零零散散的部位捡起来,还能拼凑出一两个完整的。 除此之外,阮临霜离开时,这五个人还生龙活虎,随后见大势已去,三个木桑人抡起刀就把另外两个给灭了口,宽圆为了阻止他们又干掉两个,唯一剩下的这个但凡逮到点机会就要自杀,不得已直接给打晕。 可怜的木桑人还头朝下挂在马背上,宽圆卸货卸到一半看见柴筝被抬了回来,瞬间管也不管这脸色涨红的木桑人,贴到阮临霜身边就问,小将军伤得怎么样?要不要紧,有没有的救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还有呼吸吗? 宽圆每问一句,阮临霜的脸色就黑上一分,为防大当家的再说下去小命不保,老三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你没长脑子啊,衣服上头全是血,非得明说快死了,你才能知道是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感情土匪窝里尽出这种心直口快且容易命短的莽撞汉子。 阮临霜一直搭着柴筝的手,微弱的脉搏在她两指之中跳动,时不时就断一下,阮临霜便跟着心慌,她向来是沉稳的,这会儿手指尖也有些哆嗦,确实如老三所说,柴筝受伤严重,必须延医诊治,而他们这些半吊子根本保不住柴筝的性命。 柴筝伤成这样不能耽搁,我先带着她去最近的镇子上找大夫,你们随后出发这木桑人要是不老实,可以交给夭夭看管。顾大人,我不会武功,路上需要人保护。 阮临霜说着,刚想从这群劣等马里挑一个差不多得了的,忽然崖壁上传来嘶鸣声,长寿抖着一身黑色鬃毛劈风斩棘般冲阮临霜跑过来,身后还跟着那匹胆子小但品相不差的成年马。 第85章 长寿对它上一位主人都没这么衷心过,那主人并未驯服它,长寿不过是尽了自己的职责,将对方送到目的地,但柴筝却是它心里认定的主人,长寿这样的战马永远不会临阵脱逃。 几十米的距离在长寿的蹄子之下不过转瞬,它先亲昵地蹭了蹭阮临霜,随后低着眼睛看向旁边躺着的柴筝,长寿想去给柴筝舔舔肩头的伤,它的小主人一直是意气飞扬的模样,这会儿死气沉沉的倒让长寿有些害怕 阮临霜伸手挡住了长寿卷过来的舌头,开腔道,柴筝受了伤,急需看大夫,我需要你。 长寿像是听得懂人话,又嘶鸣了一声,扭着脖子示意她们赶紧上来。 一前一后两匹马飞快地蹿出山谷,从前都是柴筝带着阮临霜,但此刻阮临霜环抱着柴筝,才发现顶天立地的将军也不过是瘦弱身板,透着点尚未长成的稚嫩,脊背跟所有人一样,也是一截一截的,会弯会断,也需要依靠。 柴筝的伤口又重新清洗包扎过,长寿也跑得很稳,没什么一惊一乍地颠簸,甚至于走到半路,有狼群在前面开道,山谷中的蛇虫鼠蚁都躲在暗处瑟瑟发抖不敢冒头。 一夜之间毫无阻拦行了百里,已经到了最近的县城。 这县城阮临霜无比熟悉,就在薄来县的后面,也是漠北十六州与中原的交界,繁华程度可以跟赊仇县相提并论,但没有赊仇的鱼龙混杂,地方上有作为,杀人越货都是要坐牢的。 阮临霜进城后就直接骑马闯了县衙,三班衙役哪怕正在吃饭休息的都被她给吓了出来,幸好顾恨生带着京里的令牌,没闹出大事还见到了县太爷。 若是带着柴筝去找医馆,既不能保证找到的大夫就是最好的,里头浪费的时间还得柴筝跟着受罪,但县衙人多势众对城里哪位大夫最有本事又清清楚楚,有县太爷的帮忙,一位四十开外挎着药箱的男子很快就被接了过来。 县太爷名叫郭衍,看起来比大夫还要紧张,这县令不过而立之年,进士出身外放的县令,尊称阮玉璋一声恩师,他当县令的四年间政绩显著,再有半年就会调回京城升两品入弘文馆,再一年为四品弘文馆学士,阮玉璋死后他入吏部成为吏部侍郎,一生仕途至吏部尚书止,日后为柴家老小叫屈的人中就有他。 阮姑娘是恩师之女,怎么会落得如此狼狈?郭衍跟阮临霜一起趴在门缝里往里看,嘴里虽然关照着是恩师之女,却也没想起嘱咐人烧盆热水给阮临霜沐浴更衣。 他又道,阮小姐放心,王大夫是我们县里最好的大夫,曾得到京城神医的指点,虽不至于起死回生,但治病救人应该不成问题柴家的小将军怎么伤成这样了,难不成北厥都打到我家门外了? 阮临霜比他矮,趴得地方也不高,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大夫,口中却流畅地接道,我们是奉诏回京,路上遭土匪打劫,护卫死得差不多了,柴筝也是为了保护我而受伤。 哪里的土匪竟如此猖獗!郭衍猛地站直了,小姐稍等,我现在就组织衙役们去剿匪。 不必了,我方损失惨重,但匪首已经就戮,其它作鸦雀散,你现在去抓,也抓不到了。阮临霜收回目光,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没有眨动,甫一动就有些发红,眼泪绕了一圈又收了回去。 没有柴筝,阮临霜也没有了哭的勇气。 那我也该做点什么吧,郭衍显得很不安,这是我的辖区,万一这帮土匪卷土重来,那倒霉遭殃的就是我县百姓 郭衍为人还可以,就是太爱操心也太絮叨,阮临霜的声音一沉,压下了郭衍的不安,你放心,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 郭衍被她语气中的森冷吓到了。 第103章 第 103 章 阮临霜天生有一种让人冷静的能力, 郭衍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喉结上下滚动着,最终什么话也没问。 大夫只留了自家的药童在房间里呆了好一会儿, 出来时额头上都是汗, 脸色还很沉重。 郭衍赶紧上去问,怎么样, 人还好吗? 大夫良久摇了摇头,她身上有多处外伤, 最重的那处差一点波及内腑脏器, 不过处理手法很好, 愈合后除了伤疤, 不会留下太多后遗症, 但除此之外, 这小姑娘还中了毒, 这种毒毒性蹊跷,我无能为力她失血过多, 身体虚弱, 这种毒会借机成长,她应该服用过解药,但我怀疑就算有解药,她也活不了多久。 你说什么?阮临霜咬着字。 我看她的样子不过十来岁,稚气未脱, 又是个女孩子,怎么会弄得这一身伤?大夫十分痛心,这父母是怎么当得哟?! 沉默了好一阵,还是郭衍先开口道,王大夫, 那位是柴小将军,柴国公家的女儿。 那大夫猛然闭嘴,不再说话了。 大夫,阮临霜低着眼睛,可还有其它办法,无论什么办法我都想试一试。 王大夫先是叹了口气,随后这口气忽然卡在了嗓子里,没能全部叹出去,他咳嗽了好几声,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兴许有一个人能救这小姑娘。 谁?阮临霜接着问。 他姓章,章行钟,虽然自称是游方的赤脚郎中,但我有幸与他论交,短短几天时间里就收获颇丰,如果能找到他,兴许能为小将军续命,但王大夫有点为难,他半月前就启程回长安了,长安城很大,我并不清楚他的落脚地。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阮临霜当机立断,郭大人,请您为我备一辆马车,不需要太大,轻便舒适颠簸幅度小即可,王大夫,请您尽可能为柴筝医治,能拖哪怕十天二十天也好 只要赶回长安城找到章行钟的那座小药堂,柴筝就有救了! 郭衍点了点头,赶紧去准备,他的辖地虽然不大,不过南来北往的什么珍奇都有,阮临霜想要的马车很快备好,而王大夫已经给柴筝开好了药方,又嘱咐,这药都是名贵的吊命药,每天都得灌下去近百两的银子,除此以外解药还是要按时吃,没有解药,会直接毒气攻心。 王大夫犹豫了一下又道,但小将军年纪轻轻,却功力深厚,兴许能够吉人天相。 他这是一句安慰的话,通常人要入土,已经力不能及时,大夫们都会说上句类似听天命的话,家属听见了就开始抱头痛哭,这几乎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人救不活了也不能明说,但此时却换来阮临霜过于平静的一个眼神。 王大夫感觉自己反而是被安慰的那一方。 床上躺着的人已经灌过了一轮药,这药苦涩无比,第一副王大夫没收钱,他说得是,小将军每天在边关为我们这些人抛头颅洒热血,若没有柴国公和小公爷,我这药堂也不至于开得如此太平,所以银子我不好收。 不过此去路途遥远,姑娘最好提前备好所有药材这些药材十分贵重,我一家难以供应,若从旁人家买,还是需要出银子的。 保家卫国是柴筝的责任,你不曾欠她什么,也不需要报恩,药钱我会论价给,阮临霜笑了笑,您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若是为了柴筝,害得一位好大夫倾家荡产,于我来说也有责任。 最后双方推托,王大夫再长十张嘴也是说不过阮临霜的,最后阮临霜还是给了大部分的钱。 大概是听见自家的银票子响,柴筝哼哼唧唧开始有些醒转的痕迹,她的眼皮子动了动,沙哑着嗓子先喊了声,小阮!我还活着! 给她激动的有些劈。 只要自己还活着,小阮之前的话就不作数,那以后生生世世都能纠缠着,小阮是摆脱不了自己了。 柴筝一醒,所有人都跟着紧张起来,就连王大夫都没想到柴筝会一帖药下去立马见效,说真的,一个人伤成这样还能醒过来,他都觉得是个奇迹。 阮临霜给她倒了水,一点一点的让柴筝吞咽,柴筝不大能动,她胸口至肩膀的伤连成一道,王大夫手艺好,先给她缝了一道又尽量包得不渗血,但要是动作大了,还是有可能扯裂。 偏偏柴筝这伤,又是不能被扯裂的,她此刻体虚,极容易感染。 喝饱了水,嗓子也开了,没有刚刚的沙哑,只是柴筝没什么力气,说两句话就觉得有些累,她在床上撇着头,醒了就看身边的人忙忙碌碌,续不上力就再睡会儿,要不是全身的老骨头吱吱嘎嘎的响,柴筝觉得这日子过得还挺不错。 只是她原本以为醒过来就能跟小阮多说两句话,毕竟曲里唱的,书里写的,都是英雄得死在美人身边,还得絮絮叨叨说上一连串的遗言,最好方方面面都交代到了,连美人以后嫁给谁都得跟着操心。 但阮临霜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喂完水,给柴筝掖了掖被子,说有事要忙,就将满腔废话想唠叨的英雄给抛下,这要是平常的柴筝,肯定能想到小阮是去置办草药还有些路上要用的东西,急着带她回长安。 但这会儿不行这会儿柴筝脑子缺血,光觉得自己遗言没人听了。 郭衍是真不知道柴小将军乃当代文豪,昏昏沉沉中还能长篇大论一番,只是越说越低,到最后像是猪哼哼。 等阮姑娘回来,他赶紧将小将军移交过去,感叹着,这朝廷真是要命啊,小将军年纪不大操心的也太多了圣人成书得十年,小将军半个时辰的遗言就有两部多。 阮临霜已经很久不见笑脸,经郭衍这么一传达,倒是能想象到柴筝不停折腾得两片嘴皮子,脸上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难为郭大人了。 柴筝竖起了耳朵听周边的动静,她刚刚又睡了一会儿,算是有精神,见小阮进来了正在跟郭衍说话,就使劲睁着眼睛求关注。 如果不是受伤过重导致她全身脱力,柴筝估计能直接蹦起来挂到阮临霜的身上。 怎么又醒了?阮临霜是从街上回来的,大半个县城里的昂贵药材都被她给买了,回来时惦记着柴筝要一路喝药,嘴里估计都是苦的,又买了蜜饯和糖霜山楂各一包,此时正取了一颗山楂出来,送到柴筝嘴边。 柴筝也不客气,一口下去差点咬到阮临霜的手指。 看不见你,睡不着。柴筝舌头被偌大山楂抵住了,说话含糊不清。 当然,她说得也不尽是实话。 柴筝的伤分成了两部分,外伤能看得见,包扎后也没那么狰狞了,但内伤只有柴筝自己知道。 除了身上的毒,她的内力也十分涣散,在筋脉中流窜的速度异常快,像是为了保护柴筝这条性命,在跟长忧纠缠不清。 但寻常人练武,内力都在丹田中,只有出手时才会流向四肢百骸,柴筝现在的情况有些像不由自主的被迫勤奋,躺着练功好是好,可惜稍微有些差错就会走火入魔所以柴筝根本不敢睡熟,怕脑子一松懈,就自己送自己上西天了。 阮临霜的目光在她脸上逗留片刻,相互之间这么了解,稍微撒点谎柴筝都怕小阮看出来,唯独生死之际柴筝坦坦荡荡,能够糊弄小阮的十七八颗心眼。 柴筝又道,山楂好酸小阮,你是不是刻意报复我? 是啊,阮临霜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都说书生寡情薄幸,我看你也差不多,否则怎么会送死之前娶了青梅竹马? 柴筝有点急,我 山楂酸的舌尖与两颊一并不受控制,她刚说了一个字,就看见阮临霜先笑了,这几天小阮又苍白消减了不少,但此时一笑,双眼里满是灼灼桃花,柴筝有点反应迟钝地想,小阮可真好看啊,何其有幸娶她为妻。 柴筝,阮临霜笑完了,轻轻俯下身来,与柴筝抵着额头,你要好好活着,这辈子我若没有你,会伤心而死的。 阮临霜的头发垂在柴筝脖子里,微微有些痒,柴筝嗯了一声,小阮,我在努力。 第86章 柴筝岂止是努力,她感觉自己都快竭尽全力了,上辈子要是有这个劲头,柴筝怀疑自己能将砍下来的脑袋再接回去。 要置办的东西在衙役们的帮忙下,半天时间基本已经齐备,郭衍还派班头提前挨家挨户的通知,说是柴小将军受了伤,急需回长安医治,大家能避让的尽量避让,这两天不要占道拥堵。 关于柴筝受伤的消息,是阮临霜要求散播出去的,不仅要散播,还要敲锣打鼓弄得人尽皆知,最好是她们尚未到达长安,就先一步传到赵谦的耳朵里,这样才有利于下一步的计划。 第104章 第 104 章 柴筝被安置在马车中, 这马车比孙启府置办的要小上不少,但造价却并不便宜,人坐在里面非常安稳, 并且车身轻便, 车轮子上都抹了油,只要有一匹马就能拖动, 而顾恨生则骑了另一匹马。 郭衍原本想给她们配几个衙役随行,都被阮临霜给拒绝了, 人数太多扎眼, 何况一个顾恨生已经能抵二三十个衙役。 不过阮临霜也没让郭衍闲着, 难得有这么积极向上的利用对象, 县令又算是一方地头蛇, 能做的事可多了去了 阮临霜叮嘱郭衍把守各个路口, 要是看到宽圆这一行人, 替自己传一句话,长安城郊汇合, 我不来不要进城。 郭衍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 但时局变动,他在这偏远之地能守住一方太平已经不易,往长安城去的人可不只背负一方之地,所行所动必有深意,他将这句话带到就是。 末了, 郭衍还感叹一句,不愧是恩师的女儿,我等庸常只能望其项背。 这句话可是太过谦了,他还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当个二品大员。 长寿作为一匹精力过剩的千里马,即便是拉着车, 速度仍然很快,柴筝在马车里吃饭睡觉都有人照顾,就是每天都得喝药,时间不长连舌根都发苦,柴筝刚开始还喜欢往里拱,也不是怕喝药,单纯喜欢小阮温言细语的哄一哄自己,其乐无穷,后来喝药却干脆起来,基本一到时间柴筝就豪迈地一干而净。 倒不是七年之痒这么快就到了,随着时间流逝,柴筝越发觉得虚弱,清醒的时候也更少,她体内的剑气几次压制不住,将盖在身上的被子都扯坏了,阮临霜像是看出了什么,脸色越发严峻,柴筝数着日子,思量着小阮已经好几天没笑过了。 她们攒下来的解药约有二十几颗,刚开始一天一颗还有成效,后来加到一天两颗,阮临霜不敢再往上加,这点药量即便脚程很快,也很难保证耗光之前能到达长安城外。 柴筝清醒的时候会裹着衣服坐起来,她越发畏寒,往中原去已经开始不冷了,柴筝还是会冻得发抖,她手里揣着汤婆子,笑着道,小阮,没事的,我命很硬,一定活得长长久久,活成了祸害小阮我还要祸害你呢。 她说话有气无力的,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和煦,阳光安安静静落在柴筝身上,她比多年前成长了许多,眉目中的幼稚被时光抹成了姑娘家的柔和,她有战场上磨砺出来的英朗,但这种英朗却并不突兀,熨帖的藏在柴筝骨子里,让她整个人透着些复杂的岁月痕迹。 柴筝遗传了长公主的相貌和柴国公的神韵,阮临霜有时候觉得她像一坛酒,本以为能烈的人呛出眼泪来,喝下去了,才发现这是一杯风雪之中敬给归人的酒,渗进四肢百骸的温柔宽厚。 而阮临霜自己才像一把过刚易折的刀,这些年若不是柴筝在身边,不管多极端血腥的手段,阮临霜都做得出来她会是一个殉道者,为了复仇以性命为筹码,能拉着赵谦遗臭万年。 柴筝说话时,阮临霜正拿着纸笔在给京城里写信,她有必要知会长公主和自家父亲一声,这两封信会从下一个驿站寄出,赵谦的人当然会查看,不过都是些家常话,报平安的,查也查不出来什么。 写了两个字,阮临霜的手就抖得无以为继,她叹了口气,将滴满墨汁的信揉成一团,扔到了角落中。 柴筝便捞了一张摊开来看,这写得不是挺好的吗? 阮临霜望了她一眼,哪里好,展开说说。 柴筝想了会儿,字好。 阮临霜的字确实不错,当年考进士,独这字,就合考官的眼缘,阮临霜是瞒着身份,从乡试、会试一直考到殿试,高中状元后,本该有个更广大的前程,可惜她身为女子,这字又被弘文馆大学士相中,留她做了个编书的。 不过编书也有好处,外头没有的或是散落的,这里都能翻阅,朝堂上那些纷扰波及不到她,但阮临霜却是旁观者清,见过了官与民斗、与官斗,甚至是与帝王较高下,这长安城里的人心就没个太平的时候。 见阮临霜有些出神,柴筝便又道,不如就写安好,勿念,正于途中,半月可归,简单点,省的写多了看出破绽来。 阮玉璋柴筝不大清楚,自家的娘可是小狐狸的亲娘,只言片语就能知道柴筝是否活蹦乱跳,万一这破绽大了,她老人家说不定出城相迎。 想起家中的娘,柴筝就紧接着想到那卷传位诏书和凤凰匣,这两样东西都是能要人命的,幸好顾恨生也不傻,那天柴筝昏迷后就将东西给藏了起来,后来又直接给了阮临霜,没有第四个人经手。 顾恨生此时已经报了仇,余生没有牵挂,他对朝堂风云又根本不感兴趣,唯一上心的就是自己暗害柴筝在前,柴筝帮自己复仇于后,良心上过不去,又欠情又欠恩,所以阮临霜的差遣他也没有推却。 柴筝将纸揉了揉,又重新扔到了原处,她裹紧被子又道,小阮,诏书你看了吗? 被柴筝这么一扯,阮临霜也没有心思继续写信了,她将笔撂在一边,看过了有多少人知道这份诏书的存在? 我知你知,顾恨生大概也知道,戴悬就不一定了,否则他不会将凤凰匣当做单纯的杀人工具不过就算他知道也没什么用,柴筝揉了揉发痒的鼻子,人都死成灰了。 京城里呢,阮临霜道,京城里有多少人知道这份诏书? 就算诏书是先帝亲手所写,上面盖有传国玉玺,也需要见证人才行,没有见证人,这诏书虽然有实际效力,也没人愿意扶持赵琳琅上位帝王不只是一个称呼和位置,也是一种实力的象征,先帝一定要留下些东西,确保赵琳琅在登基之前,不会被人篡位。 况且,大靖从未有传位女子的先例,要平定朝堂、建立威信,除了赵琳琅本身的能力之外,就是强有力的后盾,先帝浸淫权术多年,老糊涂之前也算是英明神武,他敢写这份诏书,就一定留下了后手。 柴筝细想了一会儿,我到死都没看出这后手的影子该不会先帝将我娘托付给了另一个短命鬼,先帝刚死他就追随脚步,或者干脆投奔赵谦,得过且过,不操这骨肉相残的心了吧? 阮临霜给了柴筝一个少说话,多思考的眼神。 柴筝搂着被子靠在马车上,她垂下眼睛笑了笑又道,先帝那样的人,若是心甘情愿为谁铺路,就算赵谦也算计不上 先帝若诚心托孤,选的这个人必然样样都好,千般考察之下的信得过,他会扶持赵琳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除非不存在这个人 先帝写诏书时当然有人在场,但这些人只是做个见证,能做到守口如瓶就行,之后不管谁当皇帝继续辅国辅政。 先帝给赵琳琅留下的应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份权力,一份不管过了多久,经历怎样的变故,一旦启用,就能改变朝局的权力。 不过所有权力都要拿在人的手里才有作用,上辈子这个秘密被仔细隐瞒,连赵琳琅自己都不知道万人之上的位置原本就是她的。 柴筝想着又有点犯困,她微微闭着眼睛,呼吸逐渐放轻,变得绵长,下巴顶住被子的边缘,头一点一点的,也不往下栽,只是两颊挤出了点肉,不像几天前那么清减了。 阮临霜的眼中含着柔情,细细打量了柴筝一番,随后伸手将人耷拉下来的脑袋托在掌心中,又将被子打开一个豁口,将自己也裹了进去。 柴筝这两日虽然总是觉得冷,但体温却总是偏高,被窝里暖洋洋的,大概是感觉到阮临霜进来了,柴筝勉力挑起半边眼皮子,轻笑了声,挤。 那我出去?阮临霜拉着柴筝的手,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柴筝眼皮子掀不动了,干脆闭着又往阮临霜怀里拱了拱,算了,你亲我一下,我的被窝可以分你一半,人可以全部给你。 阮临霜亲了亲柴筝的鼻尖,在柴筝仰头将嘴撅起来时,她却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睡觉。 柴筝笑着骂,坏人。 这是近十天里,柴筝清醒时间最长的一天,断断续续说了有半个时辰的话,随后的几天里,柴筝又陷进了漫长的昏迷中,她的味觉已经完全丧失,不管药有多苦山楂有多酸,柴筝两口就能解决,然后继续睡。 阮临霜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心里竟然一片平静,柴筝清醒时,便与她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柴筝睡着时,她便看看医书,往家里写两封报平安的信,偶尔也把玩把玩凤凰匣与诏书。 凤凰匣是个死心眼,上一任主人被反噬,柴筝恰好在旁边,喂了它两口血,这东西就死皮赖脸的跟定了柴筝。 倘若这东西单纯是个暗器,柴筝倒是很乐意收下,可惜用起来代价太大了,柴筝还不想自己缺胳膊少腿的。 第105章 第 105 章 凤凰匣说到底是禁术和机关术集大成者, 能达到这种程度的禁术,也非得是木桑历代大祭司的水平。 而巫衡罗活了太久太久,他活跃的时期几乎能与先帝在位的时期完全重合, 木桑是大靖的重要邻国, 若说两国之间没有交流,阮临霜是不相信的。 先帝与巫衡罗都不蠢, 两个身居高位的人一定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这协议至关重要, 否则可请不动巫衡罗这样的人出手, 还让木桑最可怕的禁术之一流落在大靖朝内。 阮临霜时常想着想着思绪就断了, 她需要柴筝在身边不经意的撩拨, 但柴筝发出的动静越来越小, 这两天就连喝药时都无法清醒, 需要阮临霜一点一点地喂下去。 柴筝从未如此虚弱过, 有时候停车稍歇,顾恨生给马车里送吃得, 都怀疑柴筝其实已经死了,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消瘦,却又时不时地咳嗽上一声,至始至终吊着气。 顾恨生从没见过这么顽强的生命力,哪怕死亡会让现在的柴筝轻松一点,她也不想咽下这口气上辈子负了小阮, 让她一个人留在世间,受尽了无依无靠的苦,这辈子再负,可就太不是个东西了。 眼看着已经要到长安,后面跟着的尾巴也越来越多, 刚开始,阮临霜会让顾恨生不要在意,只要对方不动手,我们就按兵不动,甚至时不时还掀起马车帘,让那些尾巴看看只剩一口气的柴筝,后来这些尾巴就在自行减少,到长安近郊的那个晚上,已经只剩两个人了。 解药到这一天堪堪用完,柴筝吐血吐得很厉害,阮临霜擦都来不及,她紧紧抱着柴筝,马车一拐,径直行过田埂冲向了章大夫家的后门。 砰一声,加固的木板门也经不起长寿狠狠一踹,药堂多灾多难的木门再次寿终正寝,熟睡中的章行钟猛然惊醒,还在想这动静好熟悉的时候,顾恨生就抱着一个全身是血的姑娘冲了进来。 柴筝脸色惨白,血擦不干净,糊了半个下巴,整个人都疼得在抽搐,阮临霜立在马车下,手里紧紧拽着被血浸透的帕子,像是反应不过来般怔怔站着,章行钟叹了声造孽啊,随即将顾恨生给赶了出去,药堂的里门在阮临霜目光中关了起来。 阮临霜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一抹晃动的烛火,一个倒在床上,双手紧紧拽着胸口,蜷缩成一团的柴筝,随着关上的门,阮临霜感觉自己似乎短暂性的失明了,眼睛前面是一片白花花的空茫,有东西压在心上,倒也不疼不闷,就是觉得一切忽然失去了意义。 谋划的,算计的,希望的,触手可及的,忽然都没了意义 这一路走下来,阮临霜总觉得自己能够调整过来,她这次有漫长的机会与柴筝告别,将满腔爱意收拢,她不想失去柴筝,但若是这一天注定来临,她也能平和的接受,她上辈子强迫自己接受了很多事,现在又有何不可 阮临霜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做好了日后没有柴筝的准备,但此时阮临霜才发现,那些爱已经深入骨血中,柴筝这个人是刻在她生命里的目的地,她永远也做不好这个准备。 第87章 没有柴筝,她只想与这院子里的尘埃共老朽,雄心壮志不重要,万世太平也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阮姑娘,阮姑娘顾恨生喊了很多次,阮临霜还是不见动弹,甚至连眼睛都不眨,她的眼角缓缓变红,泪水毫无征兆的往下淌,但阮临霜却没什么表情,她的那些眼泪就像是一个人无法承受太多伤痛,为了保护自己因此无意识地宣泄着绝望。 顾恨生不得已,只能伸手推了推阮临霜,试图将她从出神的状态中拉回来。 阮临霜的目光猝然汇聚,刀锋般落在顾恨生的脸上,顾恨生明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并不会武功,却还是被激得杀气外扩,这就像顶级猎食者忽然成了猎物时的本能防卫。 顾恨生能感觉到嗓子里的干涩,他还是开口安慰道,也别太担心,我看小将军都撑了这一路,总不会在节骨眼上放弃何况章大夫刚刚问也没问,就将人接过去救命了,兴许真能救活。 他说这话没什么底气,但现在也只能这么说。 顾恨生其实最能体会阮临霜此刻的感受,当年他学艺归来,就是抱着同样的心情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废墟上,但两者之间也有所区别顾恨生并不知道,阮临霜已经失去过一次,她对柴筝是屡次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何况柴筝中毒这件事里,顾恨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当时也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敌我之间翻了个儿,他竟能与柴筝成为同路人。 章行钟已经不是当年那位穷酸小先生了,虽然长安城里还没什么名气,但天南地北都知道这么位游方郎中,除此之外他还收了位徒弟,十二三岁,是个挺热闹的小子,他的床在药堂里,刚开始有声音还没惊醒他,是章行钟手上沾着血,面目狰狞的举着蜡烛站在小徒弟身边,将他给生生摇醒的。 这小子手脚麻利,章行钟要什么通常还没开口,他就先领悟到了,做事快人一步,章行钟这么个抠门抠到家的会收他为徒也不奇怪。 章行钟没将柴筝的外伤看在眼里,不过也是王大夫的手艺好,缝了针,针脚细密,拆线也不难,十几天虽然没痊愈,但也恢复的不错,章行钟看上的,是柴筝身体里的毒。 长忧凶狠,中此毒者百里留一,而柴筝更是早该死了,她全身的真气不受控制般到处流窜,在长忧的侵扰之下几乎呈虎狼之势,柴筝年纪小,内力之类要靠时间积累的东西相较高手还有来去,但柴筝已经算是同龄翘楚,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寥寥无几。 然而她此时的身体就像成千上万个斗兽场,保命的内力与长忧的毒素一并困在狭小空间中,已经十几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今日就是决胜的最后时机。 不过长忧赢,柴筝将肺腑衰竭而亡,她一身的内力要是赢了,柴筝也会走火入魔,气血衰竭而亡。 章行钟还没见过这种全方位无死角,一心奔着弄死自己而去的解毒方式,柴筝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想活,身体却忙着自杀。 人啊,果然矛盾。小徒弟在旁边感叹。 去切两片千年参放在她舌头底下吊气,再将我的银针在酒里过一下所有银针,包括针刀。章行钟已经止住了柴筝的內腑出血,接下来却是更棘手的部分。 小徒弟应了声好嘞,从床底下拖出个严实的黑木箱,他一边开箱子一边道,师父,这山参可是你亲手摘的,还差点摔死,今天怎么舍得拿出来用啊?这姐姐是您的风流债那不能啊,您长得这么磕碜,这姐姐却是个半死不活的美人。 章行钟狠狠拍了下徒弟的后脑勺。 她身上这伤要吊命,每天得灌百两银子,我刚刚把脉就知道,至少吃了半个月的药,你算算得多少银子?章行钟活像个扒皮财主,这小姑娘要是救活了,你我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师父,您是大夫,治病救人不是本分嘛,哪有这么算计的?小徒弟嘴上虽然这么说,手起刀落,两片千年参有半寸厚。 章行钟心疼,他颤巍巍地指教小徒弟切薄点,是放在舌头底下的,这么厚舌头哪里抵得住,口中道,大夫不要吃饭吗?我干这一行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皮,我活着,才能救更多人,我要死了,还什么本分不本分的。 当年的小先生长了年纪,模样没有大变,留了胡子,却还是斯文清雅,他救柴筝当然也不光为了钱游方郎中连乞丐都救过,只是能救人命的同时还能赚钱,章行钟能乐坏了。 章行钟这些年救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差点被个柴筝累死这孩子不仅治起来麻烦,对大夫来说还有生命危险,柴筝无法收拢的内力只要察觉到银针的靠近,对着章行钟就是一抹剑气。 这年头大夫是真的不好当,胸口不带个护心镜,都不敢下针。 幸好柴筝这些强悍霸道的真气被长忧消解了大部分,现在就算能够伤人,也只是快刀在皮上轻微地割一下,章行钟去深山老林里采草药被树枝刮出来的伤,也就跟这差不多。 多年游学,从南到北,各种奇形怪状的病症章行钟都见识过,已经积累下了面不改色的经验,第一针就直接插在柴筝百汇穴上 此穴能要命,只要准头上出了一点差错,柴筝就能立马断气给他看,但章行钟却没给她这样的机会,位置与力道上拿捏的分毫不差。 多年后章行钟会是整个长安城中盛传的神医,而长安城中各行各业都聚集着翘楚,就是宫里有品级在身的太医也算入其中能在这样的长安城里拔头筹,章行钟当可载入史册了。 第106章 第 106 章 柴筝并不觉得自己昏迷了多久, 身体上的难受虽然是客观存在的,但意识不清楚的时候,这种痛苦也大打折扣, 真正能感知到的十分有限, 蜷缩与出冷汗全都是身体本能。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送到了药堂里,还在死撑着对自己说再活两个时辰, 等时间到了又讨价还价,两个时辰变成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又拖长到八个时辰, 每当柴筝累到挺不住的时候, 她脑海里总是会出现四岁小阮的脸, 也不说话, 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柴筝胆子小, 脑子里的视觉又直接连通了听觉, 配合着小阮的那张脸,柴筝能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相信我我保护你 我小时候竟是个如此信口雌黄的人吗? 柴筝昏沉中反思。 天很快亮了起来, 当小徒弟将门打开时, 外头候着的家属连姿势都没变,清晨露重,阮临霜看起来受了冻,整个人有些苍白。 这女子看着羸弱,身体里却有种不甘心的意志, 当小徒弟出来时,阮临霜只是抬起目光淡淡看着他,小徒弟便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师父说里头的那位姑娘暂时将命保下了,但 阮临霜直觉接下来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 那小徒弟又道,此毒伤到了她的根基,与她身体的一部分纠缠不清,师父原本是想废了她的武功,再将此毒驱逐出去,但那姑娘中途醒了一次,劝得师父改变了主意。 小徒弟将嘴一撅,人都要死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和口才。他继续道,里面的姑娘会暂时听不清也看不见,吃东西更没有味道师父还说,这种症状以后兴许会与毒素一并驱逐,但也有可能造成永久损伤,不过他会尽力的。 阮临霜沉默了一阵,道,现在能去看看她吗? 可以倒是可以,师父将她转到后面暖阁了,只是人不要多,会打扰到病人,小徒弟不愧是章行钟手把手教出来的,一脉相承的抠门,你们留个人结一下账,我师父正在前堂拨算盘,带足了银票跟我来。 顾恨生自告奋勇去跟大夫打交道,让阮临霜先去探望柴筝,阮临霜也未推辞,她此时整颗心还悬着,非要亲眼看一看柴筝,才能寻到落地之处。 暖阁是专门用来收容病人的,整修过两次,里面宽敞许多,共三张床用屏风隔开。 鉴于柴筝一直在发烧,此时烧尚未退,不宜受风,又不能闷到,因此安排在中间不过暖阁里除了柴筝也没别人。 阮临霜一推门,就闻到了刺鼻的草药和血腥味,偌大房间中放着一个高有半丈的澡盆,澡盆用盖子闷着,上面压着一张纸 家中一大一小都是男人,不方便,小姑娘发了汗,吐了血,这一身衣服要赶紧换了。 阮临霜往旁边看了一眼,干爽的新衣放在柴筝脚边,看样子是小徒弟的,柴筝要穿可能小一点。 心虽细,可是章行钟忘了这一行人看起来风尘仆仆,马车上怎么可能连个换洗衣物都不准备。 澡盆里装着的是药汤,就算章行钟已经料定对方是大户人家,这钱能够赚回来,能下这么大的手笔,用家里的草药给人泡澡,也是真舍得了。 阮临霜从行李中取了一件青素长裙出来,此时正双手捧着衣裳,静静站在柴筝床头。 这会儿的柴筝是乖巧的,既不闹腾,也不可爱,面色平和的睡着,就算有什么动静也惊不到她。 柴筝这一生永远血里带风,阮临霜细细想了一遍,都想不出她睡过几次安稳觉,但柴筝从不说苦或累,她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豪情。 从前望她,只觉得意气飞扬,但就在方才,阮临霜忽然觉得柴筝骨子里有种韧而不屈的温柔。 说是要报仇,柴筝也没有趁赵谦不备直接杀了他,随后扔下一个混乱不堪的朝廷,去浪迹江湖或退隐田园,乃至她身为大靖边防,不忍百姓国破家亡,大靖寸土,都要争上一争。 柴筝对自己,虽也偶尔惹得不高兴,但也总是她先低头道歉,凡事先想几步,时时刻刻顾着自己的心情为此,柴筝甚至不敢瞑目。 阮临霜当然知道柴筝为什么不肯让章大夫废了武功在这长安城里,处处都是危险,柴筝要是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就算活下来也只会成为别人的负累。 现在即便是听不见看不见,柴筝能做的事仍然很多,比一个孱弱的废人多得多。 练武之人废了武功,相当于气海被捣毁,就算身体最终能痊愈,也会比寻常人更虚弱,甚至短命。 阮临霜并不喜欢柴筝擅自做的决定,却也无从怪她。 房间的门窗都关了,阮临霜将柴筝扒干净了塞进木桶中,这些日子柴筝轻了很多,即便阮临霜手无缚鸡之力,也能将她拉起来,柴筝迷迷糊糊中知道配合,自己还走了两步。 药桶中的水偏热,但洗澡刚刚好不伤人,柴筝被充满苦涩的水汽一熏,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 小徒弟说她听不清也看不清,却没说柴筝成了聋子和盲人,她瞪大了眼睛,朦朦胧胧中还能看见阮临霜的轮廓,于是轻轻笑了笑,小阮,我活下来了。 柴筝。阮临霜拉着柴筝的手,将她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决堤,为洗澡水添砖加瓦。 阮临霜低声道,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 小阮,你哭了吗?柴筝有些不知所措,我真是个混蛋,怎么又让你哭了? 柴筝想着要将眼泪擦干净,可惜她现在是大半个瞎子,手里没个准数,差点将阮临霜也抠成同命相连的瞎子。 阮临霜无奈,你别动,把手放进水里。 随即又想起现在的柴筝还是大半个聋子,能听到的声音也有限,只能亲力亲为,将柴筝的手从她眼睛上摘下来,浸入木桶中。 柴筝有些委屈,装着她的洗澡桶很高,柴筝往下缩了缩,让水淹到自己的下巴,眨巴着被水汽氤氲的眼睛,目光也没个落点,就这么茫然的望着前方。 以前她这副表情只有三分可怜,现在可是有七分了,柴筝别的不行,就是知道怎么能让小阮瞬间原谅自己。 阮临霜的手放在了柴筝的眼睛上,柴筝下意识的眨了眨,睫毛在阮临霜手心挠着,阮临霜问,疼吗? 第88章 柴筝隐约觉得小阮说了些什么,可惜捕捉不到更加精准的声音,紧接着,她感觉小阮捞起自己的手,在里面写了四个字,眼睛疼吗? 不疼,怎么会疼呢?柴筝解释,这就是一种后遗症,章大夫说能治就算不能治好,七八成还是可以的,也就是有点眼神不济加耳背,话说宫廷里的老大夫们都带着西洋的单片镜,改天我也弄个来试试。 阮临霜在她手心里又写,你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眼镜没有用。 没有用我就单纯装个样子嘛,柴筝解释,那东西是黄金镶得,特别值钱。 阮临霜趴在澡盆旁边,无语了一下。 柴筝开口继续道,小阮,这药桶是光泡着就行还是我得搓一搓?泡完了就直接穿衣服不用清水过一遍吗我闻这个味道,这药浴是黑棕色的吧? 她刚醒没多会儿,身体疲累的不行,随时有可能再睡过去,但该担心的不该担心的,一样没少。 阮临霜勉强算是精通药理,但在章行钟的面前还差得远,这一大缸的药材阮临霜都认识,也知道用途,但混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古怪,看似单纯的强身健体,但阮临霜对章大夫也算有点了解,为了给人强身健体,他才舍不得拿这么贵重的药出来呢 廉价且能代替的比比皆是。 泡着就好不用搓,待会儿我徒弟会将热水放在房门外,你出来拿,加水加五次,一共泡三盏茶的时间就够了,泡完之后擦干净直接去睡一觉,明天继续。 章行钟的声音从窗户底下传过来,他应该是听见了柴筝的疑问,但这些话却是说给阮临霜听得。 他又道,放心吧,这些药都是用来固本培元,尽快清除残余毒素的,泡两次就够了。 阮临霜知道隔着窗户与墙,章行钟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却还是向着窗外人影行了一礼,多谢章大夫救命之恩。 倒也不用谢,我有一件事要问你,章行钟继续道,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她身上有漠北军的铠甲,我为她换药时,也发现她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 寻常人家的女儿不会同时受刀伤、箭伤和毒伤,更不会有那么多的旧伤。 她小时候与先生也曾有一面之缘,只是先生可能忘了,阮临霜道,她姓柴,柴筝。 外面安静了好一阵,章行钟问,柴国公府小公爷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就是当朝相府千金,未来的太子妃殿下,阮临霜阮姑娘了? 长安城里早疯传柴筝与阮临霜的关系不一般,近两日可能要带着西北捷报返回京城,章行钟这是逮到活的了。 第107章 第 107 章 东南西北走得人, 难免对柴家驻军有点感情,现而今这大靖的江山兵权七分,两分在西北, 两分归海, 一分在京,剩下的由各级总督、城防瓜分。 而这总督、城防, 甚至是海军中,也有不少柴家故人, 若非战时, 这些部队会承担巡逻的任务, 普通人遇到了危险, 甚至可以直接去营地求助, 在百姓眼里很有威信, 柴远道因此声名远播, 隐隐有超过当今圣上的架势。 章行钟不是个当官的,没有功高盖主的敏感, 只是觉得柴国公人还不错, 自己当初在深山采药掉进猎人陷阱,也是托城防守军的福,捡回一条命没饿死在里面。 何况章行钟也记得多年前柴国公拆了自家门,后来又遣人修好了,还进行了加固, 看病的钱更是一分不少,甚至还多给了些若不是这一大笔银票,章行钟也不能离开长安,去各处闯荡闯荡还住得起客栈。 因果循环,章行钟要不是这些年的积累, 也救不回濒死的柴筝。 长安城中对柴家的谣言很多,大部分都不中听,章行钟在门外又提醒了一句,她的伤还需要再养一养,暂时不能被人为难。 章大夫放心,我会保护好她。阮临霜回过目光看着柴筝,也该轮到我保护她了。 柴筝已经睡着了,她将半边脑袋往木桶边缘一放,这会儿眼睛和耳朵都不顶用,避光又安静,正好安眠,之后阮临霜给她加了洗澡水,又将她擦干净塞进被窝里的事,柴筝是一点也不知道。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柴筝是被饿醒的,她这一病就病了好久,饿的感觉终究是比不上一碰就疼的躯体,除了药跟酸到脸抽的山楂,其它东西都吃得很少。 而此时正是恢复阶段,柴筝的胃口终于来了,难免又饿又馋,但阮临霜刚喂了她一口面条,柴筝的脸色立马哭丧下来 她的味觉也受到了影响,现在能吃的东西本来就很清淡,加上她退化的味觉,只能依稀感觉自己是吞了什么东西下去,滑还劲道,就是没有味。 怪恶心的。 柴筝本想发扬乐观主义精神,饭菜吃不出味道,喝药也能痛快很多,谁知那苦味却远比油盐酱醋来的刺激许多,柴筝偏偏就是能尝出来继而整个舌头都泡在苦汤里,简直欲哭无泪。 这是你自己选的,就自己受着,章大夫给柴筝复诊,监督她将药汤都喝完了,一滴不剩,随后又叮嘱,最近要戒油腻戒辣戒一切重口,鸡鸭鱼肉可以吃一点,补充体力。 这种正常声音的叙述柴筝是听不见的,章大夫全部交代给了阮临霜,又道,她这种情况还需要再养半个月,听觉和味觉可以恢复一半,眼睛慢一点,具体伤到什么程度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半个月后再来我这药堂一次。 那柴筝身上的毒?阮临霜捏了一把柴筝四处祸害的爪子 柴筝试图将空药碗一爪子拍到地上去,却未能得逞。 章行钟家里已经摔坏三只碗了,但他不急,反正阮临霜都会双倍赔偿,摔得越多他越开心。 神医端着张正儿八经的脸,将自己吃饭的银针过了火重新收起来,心里却鼓励小将军再摔两个这海碗药堂里多的是,摔不完的。 柴筝直觉小阮在跟大夫说话,但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能低着头,抓到什么就把玩什么。 又瞎又聋不一定影响正常生活,但一定使人心智倒退。 章行钟道,毒还没完全解,她中的是长忧不是砒霜,长忧的特性就是寄生和难缠。不过也不要紧,她是练武之人,内力与毒素拼命的过程中已经自建长城,身子养好了,最后留存的毒素就能吐血排出。 章行钟这是自谦的说法,长忧纵使难缠,现在柴筝要面对的不过是些许残留,大部分已经解了,若是换成别的大夫,早早就让柴筝等死去了,最多赚个倒卖棺材的钱。 另外,我希望你们尽快离开我这里,章行钟的脸色忽然有些严肃,这些天老是有人在我这药堂周围晃悠,看起来不怀好意 章大夫放心,我们今天就会启程,阮临霜心里有数,不仅如此,我希望您也随我们一同离开,近几日就住在柴国公府中,一方面可以继续诊治柴筝,另一方面您留在这儿会有生命危险。 赵谦的算计几乎摆上了台面,孙启府、戴悬这些人他尚且不想放过,章行钟不过是个乡野大夫,又与柴筝她们接触甚密,就算不杀,抓起来拷问也会伤筋动骨。 章行钟没有任何推却的意思,说真的,这小药堂虽然是他一个家,但怎么想都是保命更重要,何况阮临霜邀请他去的地方可是柴国公府瓦比头顶上的结实,砖比墙上砌得漂亮,院子都比外面杂草丛生的干净。 甚至于许多他没钱没门路搞到的医书,托柴国公的福,也有缘看上几眼。 更何况他人在这里,若是有不怀好意地冲进来一顿打砸抢,他这家也就没了,人若是离开,能活着不说,草药堂也能暂且保住。 章行钟手里拿着银针,声音都激动的有些轻微颤抖,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城郊的小药堂距离长安城已经很近了,章行钟需要什么东西,都是小徒弟去城里直接采买的,从阮临霜决定出发时起,到马车停在柴国公府门口,也就过了大半天的时间。 阮临霜原本是想让顾恨生先去通告一声,却又怕中途再出什么意外,柴筝这会儿又是个病号不宜动手,最后还是遣那劳碌命的小徒弟做了跑腿的。 柴国公府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让门口守卫进去通告了一声,小徒弟甚至见到了当今长公主。 赵琳琅前几天收到的信上,还是一切都好,正在路上这种报平安的,忽然得到个消息,自己宝贝般养大的女儿重伤濒死,都到长安了连自己家都不敢回。 赵琳琅差一点就抄家伙亲自去接了。 幸而马车与小徒弟只是前后脚,赵琳琅刚要抄家伙,外面就通传说小姐回来了,赵琳琅赶紧去接,就看见柴筝是被人扶下来的。 长安城里并不冷,昼夜温差也比不上黄沙滚地的漠北,别人都穿单衣的情况下,柴筝还裹着一件厚重的披风,她扶着车轴,等阮临霜先下了车,再伸手来接 赵琳琅的脸色越来越冷,却始终一言不发,在门口静静看着柴筝走进了家门。 柴筝没有看见她。 小阮,柴筝虽然眼睛没用,但骨子里还是透着警敏,她有些紧张地东张西望,我娘刚刚也在门那边等我? 阮临霜拉着她的手,在掌心里写了一个嗯。 我是不是没看见她?柴筝没等阮临霜回答,就自顾自叹道,肯定没看见我离家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弄成这样回来,娘一定要心疼死了,小阮,你待会儿帮我说点好话。 赵琳琅虽非传统意义上的慈母,她以教导而非宠爱为先,但也未曾苛待子女,柴筝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却还是习惯将别人家的小孩往前一推,之后就算长公主想骂她,看在小阮的面上也骂得轻点。 这大概是每一个为人子女者都精通的求生方案。 太久没回家,柴筝连自己的房间在哪儿都忘得七七八八,阮临霜虽然到柴国公府的机会不多,却比柴筝本人还要熟悉这些院落、走廊和树木。 柴国公府当年赏赐下来时,柴家在朝廷中还有自己一席之地,跟着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打出个功在万世,因此爵位、俸禄,甚至是这处宅子都有一定的规格,连着下人,里面住上近百口都没问题,但柴家家规,一向没有铺张浪费的先例,因此大部分都空置着。 阮临霜扶着柴筝往房间走时,恰好经过柴霁的房间,柴霁大概是听见动静,也推开门向外看了一眼,多年不见,柴霁已经认不出阮临霜了,但阮临霜还记得这位年轻的户部尚书。 上辈子,柴霁有些像是家中的顶梁柱,爹死了,唯一的妹妹又在偏远之地缺衣少粮,什么事都要他出面去求,因此年纪轻轻,总是有种沧桑的感觉,看着也比旁人沉稳,而眼前这个柴霁却与记忆中相差甚远,他的腰杆笔直,目光锐利,但骨子里却是竹下清风,温雅君子。 柴霁并不知道柴筝今天回来,因此在门口愣了会儿,柴筝还没习惯做个瞎子,走路磕磕绊绊的,阮临霜的脚步一停,柴筝就跟着踉跄了一下,茫然地抬着头问,怎么了,怎么了? 就算柴霁是天地下最糟糕的哥哥,也看得出柴筝有些不对劲,他稍微打量了一下自己多年不见,已经抽了个子逐渐长开,与记忆中不大一样的妹妹,又询问似得看向阮临霜。 是阮相家的阮姑娘吗?柴霁问。 他还记得当年柴筝就是带着阮临霜一起离开长安城,这些年两个小姑娘也一直没回过长安,此时能在柴筝身边巨细靡遗照顾的,除了阮家姑娘,柴霁想不到其他人,何况阮临霜的身上也有一种特质,让人看见了,便知道这是一位不凡的女子。 见阮临霜点头,柴霁又继续问,她这是怎么了? 受了点伤,眼睛和耳朵都受了影响,过几天兴许会好,也兴许阮临霜没继续往下说,她知道柴霁是个聪明人,有些话已经不必说尽。 第89章 柴霁沉默下来。 阮临霜便又道:我先送她回房间,让她把今天的药吃了再睡一会儿,柴筝现在的状况还不算好,需要休息。 好,柴霁虽然已经知道柴筝的耳朵有了毛病,是听不见的,却还是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我去前厅等你,柴筝需要什么也尽管与我说。 纵使多年不见,血肉亲情仍然刻在骨子里,何况小时候自己读书读到三餐尽忘,柴筝便忽然从书山后面探出脑袋,自己嘴里叼个桂花糕,再往桌子上放一碟的场景历历在目,柴霁虽然嘴上嫌弃柴筝的冲动、蛮横、没有脑子,却也知道自家妹妹是个出类拔萃的大将军,若不是她,柴家的威望早已不如今日了。 兴许是停在这里停的太久,柴筝意识到了什么,她忽然仰头,对着面前一片空气笑道,哥,我要吃桂花糕,你要给我买京城里最好的! 好。柴霁答应了一声,我给你买京城里最好的桂花糕。 哥,你嗓门这么低吗?柴筝对着空气吼,大声点,我听不见!! 刚有的几分心疼瞬间烟消云散。 柴霁被她气笑了。 第108章 第 108 章 柴筝的房间这么多年仍然保存的很完好, 一看就是常常打理的样子,甚至于床褥都是刚晒过的温暖气息,柴筝确实有点困了,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走路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 摸到床边, 柴筝就往上一倒,大有憋死自己的意思。 小阮, 你放心,柴筝滚了一周脸朝上, 我感觉自己好多了, 刚刚你停下跟我哥说话的时候, 我都能看见个黑影在我跟前晃悠, 嗡嗡嗡嗡了好久。 柴霁不放心, 一直跟在后头, 此时虽不方便进门, 但门大开着,柴霁也能清楚听见柴筝的安慰式发言。 这妹妹眼见着是不能要了, 嘴里没一句好听的话。 阮临霜回头看了一眼黑着脸的柴大人, 轻轻笑了笑,她抓起柴筝的手,写道,你先上床休息会儿,我去跟长公主说明情况。 柴筝点了点头, 又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阮临霜离她极近,两人的眼睛几乎靠在了一起,这个距离她可以轻易地吻上阮临霜的双唇,但柴筝却瞎着眼睛茫然无知, 你已经嫁给我的事也要告诉娘知道。 嗯,阮临霜继续写,我会说的。 她两之间的交流畅通无阻,但手心里写字这种方式并不适合所有瞎且聋的人,若不是柴筝对阮临霜足够了解,包括她的字形,否则会以为这是单纯的鬼画符。 阮临霜一诺千金,柴筝这才松了口气。 柴家的长公子在门外将这些话都听了个清清楚楚,直到阮临霜从房间中出来,并将身后的门关上阻隔了声音,柴霁才道,你不是与当今太子有婚约吗? 我与太子的婚约是圣上做主,太子与我都未曾同意。阮临霜简直大逆不道。 但她的表情却又理所当然,平静的像是在叙述一件应当如此的事,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阮临霜的眼中都不如自己同意。 寻常人自是要嘲讽阮临霜这般无来由的非圣贤之举,但柴霁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要是真的情愿与我家小筝在一起,怕是以后不能太穷,连桂花糕都要吃长安城里最好的,其它更不能亏待了。 到底是未来的户部尚书,柴霁跟章大夫一样,都掉进钱眼里了,这两人相遇,应当如知己相逢,有话要说。 跟着阮临霜来柴国公府的人已经全部安顿下来,章行钟带着小徒弟住在客院,顾恨生就在隔壁。 虽然是客院,但里面各有两到三个房间,出门就是山水造景,不仅漂亮,还令人心旷神怡,赵琳琅差人来请他们几位时,章行钟正拉着顾恨生鉴赏池塘里的几条鱼。 前厅门窗紧闭,赵琳琅面色凝重的坐在主位,柴远道不在时,不仅家中大小事,就连长安城里有哪位贵客上门,都是长公主接见,但如此严肃还是首次。 家里的下人们都感觉到了压力,端茶送水的手在微微颤抖。 阮临霜先进来的,然后是柴霁,柴霁扫了眼,嘱咐管家上完一轮水所有人都先撤了,这种情况下应该是不必再续。 等章行钟他们也到齐了,赵琳琅才问,怎么回事? 柴筝身上的毒是这位顾大人下的,不过顾大人也是受人指使。阮临霜言简意赅,当中关系曲折,解释起来会比较复杂,之后若有时间,可以直接问顾大人,但此时此刻我有一件事希望各位应承。 你说。赵琳琅是大风大浪里出来的,更能感受到阮临霜要说的这件事必然万分重要。 柴筝身上的毒并没有完全解开,我希望长公主能尽快去宫里一趟,求宫中御医来家中诊治。阮临霜又道,我的时间不多,很快就会有人登门,将我接回相府我现在的身份还是未来太子妃,兴许有机会,我还会跟太子殿下见上一面。 另外,这两日京郊会有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出现,伯母,他们目标大,容易招人注意,您想个办法,将他们分批接入长安城。阮临霜交代的很具体,这些人里也包括元巳元老前辈,以及木桑国巫衡夭夭。 赵琳琅虽然没有见过元巳,但混过江湖的人都知道惊鸿刀的声名,并与之神交,因此能见到元巳本人,赵琳琅甚至有些隐隐的激动,至于夭夭在黄海之畔,赵琳琅与这孩子也打过交道,不算陌生。 阮临霜的这种安排突如其来并且神神秘秘,但她是从漠北回来的,边关之地发生何事无人知晓,而她光看样子也不像是个胡闹的人,兴许每一种安排都有深意。 当年在黄海海滨,阮临霜与长公主曾有合作的机会,十岁的阮临霜就已经初露头角,赵琳琅肯全心全意的相信她。 我待会儿就去宫里找太医,赵琳琅停了停,应该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需不需要让我皇兄知道。 同长公主说话的确省事,阮临霜道:最好无意识惊动。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阮临霜当着赵琳琅和柴霁的面道,我已经嫁给柴筝为妻,不能再做这个太子妃了。 一时之间,整个房间除了柴霁之外,人人表情精彩,就连章行钟这个理当置身事外的人都有些合不拢嘴。 他自以为见识已经够多了,但柴小将军与阮姑娘都是女子此为其一;私定终身在前,通知父母在后为其二;当今圣上金口玉言点中的太子妃,理直气壮说已经嫁人为其三章行钟即便没有参与其中,也觉的心惊胆颤。 前厅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阮临霜身上,偏偏阮临霜自己面不改色。她在决定嫁给柴筝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准备,除非柴筝与她自己某一日爱意消耗殆尽,亦或不得不分开,否则刀山火海不能阻。 赵琳琅犹豫片刻,问阮临霜,所谓父母之言,不过是因为儿女小,怕他们自己做不了决定,因此婚姻大事,家中长辈才会帮着操心。而你与柴筝自小就能拿主意,既然决定配婚,我们做父母的绝不阻拦若玉璋那里有话说,我也能帮忙劝一劝。至于媒妁之言,江湖儿女天地为媒,不必墨守成规。 她当年与柴远道定情,是在漠北敌军腹地,几乎朝不保夕,当时也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柴远道忽然问了句,琳琅,看来这次你是要跟我死在一起了既然如此,你愿意嫁给我吗? 柴国公这话,还问得异常突兀,正常人都反应不过来。 赵琳琅却想也没想,我们不会死,柴远道,你现在是一军统帅,我会将你带出去,出去之后,你再问一遍,我才能答应你。 四面楚歌的情况下,柴远道就真的凭一点执念,杀出重围与守城大部队汇合,劫后余生的激动尚未散去,满身是伤,无比狼狈的柴国公就在炮火里又问了一遍两年之后,柴霁就出生了。 上一辈人自己都不怎么靠谱,借此苛责后辈实在缺德。 不过,赵琳琅的话音忽然一转,太子妃一事干系重大,并不是你想推辞就推辞,弄个不好柴国公府与阮相都会受牵连,你是否做好防范? 这件事章大夫他们不宜参与,我们可以书房叙话吗?阮临霜问。 阮临霜刚刚说得话已经趋近于大逆不道,前厅这些人里但凡有个信不过的,最好的办法还是先灭口再说此时她又提出要跟赵琳琅私下里叙话,可见这个叙话的内容光是拿耳朵听一下,就有杀身灭门之祸。 章行钟一点都不想掺和进来,他就想个努力当个能挣钱的大夫,这辈子养活自己不愁,能够小有钱财,医术上更近一步那就更好了,十几二十年前章行钟就是这么想得,现在依然这么想,也算初心不改。 好,去书房。 赵琳琅非常干脆,她又道,霁儿,你也来。 近些年朝廷里风起云涌,赵谦表面上虽然偏袒柴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柴国公就是圣上平定天下的工具,就连兵权也是陛下一大半京城、沿海、各方总督、巡防,三块虎符尽握其手,柴国公只捏着漠北那一帮动都动不了的守城之兵。 柴远道虽然不在京城呆着,得罪的人却不少,当年赵谦登皇位,先帝留下的谗臣奸佞数不胜数,扰乱朝纲,甚至想让脑子有病的宣王继承大统。 宣王当年才三岁,又是先帝晚年所生,胎里不全,让他当皇上,就是想拿捏一任傀儡。 当时整个朝廷惶惶不安,是柴远道带兵入城,肃清里外乱臣贼子,赵谦称帝总算有惊无险可是武将带兵直入紫禁城颇存争议,而当年柴远道手段雷霆,许多前朝元老,股肱之臣即便没有受到波及,也心中凄凄,从此对手握兵权的柴远道多有微词,而这些人多的是学生、子侄。 十几年间物是人非,柴远道离开权力中心太远太远了,赵琳琅到底是宫廷中长大的姑娘,她清楚知道柴家已经朝不保夕。 第109章 第 109 章 书房很宽大, 有一个独立的院子,柴远道不出征时,有个即将带兵守边关的旧部或朋友找上门想求教个退敌的方法, 柴远道就会在书房里跟他们长谈一两天。 此刻书房里有四个人, 而顾恨生则站在院子门口,连个想进去修剪花枝的仆人都驱逐出去。 赵琳琅虽然在江湖上没有听过顾恨生此人, 但高手之间惺惺相惜,赵琳琅看得出顾恨生极有本事, 能让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人心甘情愿给自己看家, 赵琳琅都有些出乎意料。 顾恨生欠了柴筝的人情很多很多人情。阮临霜道, 他要是想结清这份人情, 唯以死相报。 柴筝身上还扎着银针, 这些银针的根部泛着血光, 血光呈暗红色, 内含剧毒。 她刚睡了半个时辰,精神不错, 章大夫将她叫醒又给扎了几针, 说是住的近,不如以针辅药,柴筝会好的更快。醒都醒了,一时半刻也睡不着,她干脆也加入了这场密谋。 阮临霜拉着柴筝一只手, 谁说了什么话都写在她的掌心,柴筝即便看不清也听不清,依然不妨碍她占据计划的主要部分。 我与柴筝虽然已经私定终身,我也不可能再嫁与太子为妃,但当面驳斥圣上只会招来杀身之祸。即便知道赵琳琅是当今长公主, 赵谦是她同父同母唯一的兄长,阮临霜还是直言道,当今圣上多疑、阴狠、刚愎自用,不可犯他的忌讳。 天下人中,阮临霜爱柴筝,敬阮玉璋,却最为尊崇长公主,果不其然,赵琳琅并没有因为阮临霜的诋毁之词而生气,甚至于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加上一句,他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柴霁好歹是大靖朝一介文官,虽不至于一头热的冲上去维护启昭皇帝的英名,但站在这里就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娘,等阮临霜在柴筝手心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柴筝忽然开口道,娘,你是不是知道先帝之死与当今圣上有关?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90章 怎么,你也知道?赵琳琅坐直了身子,你知道了多少,又是怎么知道的? 整个书房因为母女两前前后后的四个问题瞬间安静了下来,柴筝打死不想第一个出声,于是继眼神不好耳朵还聋之后,她又变成了一个乖巧的哑巴。 基于柴筝原本就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她装这个哑巴装得成功而到位,赵琳琅虽然嘴上不提,但柴筝伤成这个样子也不同家里说一声,恐怕连柴远道都不一定知晓女儿长大之后,倒像是跟家里没有太大牵连,就算是指责她受伤的话临到嘴边,也只能再吞下去。 叹了口气,赵琳琅先道,前些日子母亲重病,我去宫中看了看,是她告诉我的。 这个时候?阮临霜觉得奇怪。 近些年,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近些日子又有加重的迹象,太医也说现在只是拖日子,恐怕年底就赵琳琅看起来平静且忧伤,她虽然从小不是长在亲生母亲身边,但脾气秉性甚至于长大后的一些选择,都离不开当今太后的支持,但此时离别近在眼前,怎么会不难过。 母亲告诉我,先帝确实是我皇兄所杀,不过那时先帝也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夜晚翻身都需要人帮忙,皇兄这么做既满足了他自己的野心,也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解脱了。 话虽这么说,但放在寻常人家也算杀人,赵谦这种可是直接弑君了,五马分尸也不为过。 柴霁往门口挪了两步,他忽然发现自家这书房里,都是些应该老死腹中的秘密。 关于这件事,赊仇县里有情报商愿意开价,阮临霜代替柴筝答道,不过,除我们之外的经手人已经全部被灭口,孙启府干的。 在京城之人多少听过孙启府的名字。 阮临霜继续道,但孙启府也已经死了,我们还得到了一样东西。 关于先帝遗诏,阮临霜与柴筝商量过,还是要让赵琳琅知道那是长公主人生的一部分,没有人可以替她做决定。 阮临霜说着,将先帝遗诏从袖子中取了出来,恭恭敬敬递给赵琳琅。 书房中保持沉默,但此时的沉默中透着一种严肃与紧张,柴霁没有见过先帝遗诏,但他读书多,也清楚本朝规制,心念一转,就猜出这黄绸之上肯定写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柴霁捞起柴筝的另一只手,在她掌心写道:你的伤与这卷黄轴有没有关系? 柴筝感觉到有个人在自己掌心里抓挠了半天,不知道抓挠个什么劲儿。 哥,你那字狗爬似得,你要说什么让小阮写给我。 柴霁: 状元郎的字也在功课之中,柴霁字形不一定比阮临霜漂亮,至少也在伯仲之间,柴筝之所以认不出来,纯粹是因为多年疏远。 算了,柴霁心想,应当是有关系,可惜小丫头嘴硬不愿说,不同她计较。 随着黄帛的展开,赵琳琅的脸色越发严肃,到最后血色褪尽,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中不再是长辈般的温和,而如利剑,缓缓刺进了阮临霜胸口,她道:这东西你们是从何得来,还有谁知道之前是否有动过的痕迹,我皇兄呢,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黄帛是柴筝意外得来,知道的人已经死了,中途顾恨生经了手,但他没有展开看过,至于当今圣上知不知道,阮临霜摇了摇头,遗诏没有动过的痕迹,但先帝死时只有圣上在身边,他知不知道很难说。 赵琳琅太了解她这位兄长了,要是遗诏上写得为真,那她甚至是整个柴家都躲不了被牵连的命运,皇权必须牢牢抓在赵谦的手里,别说是他一位妹妹,就算是当今太子未来的皇帝,赵谦也千防万防。 毕竟他自己就是杀父登基。 长公主打算如何处理这卷黄帛?阮临霜又道,毁了但可一劳永逸,不过圣上要是真知道此事,即便没有遗诏,他如芒在背,迟早要针对柴家;可若是留着,对圣上是威胁,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却也有其它风险。 赵琳琅沉吟半晌,将手中黄帛一收,留着。 这东西虽然会要自己与整个柴家的性命,甚至牵连成百上千人,却也是悬在赵谦头顶的一柄长剑,这一生相安无事便罢,若赵谦真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有它能抗衡救命,无它便只能束手就擒。 多年相依为命的亲情像是忽然间就冷了,赵琳琅叹了口气,生她养她的地方就是个无底洞,什么东西到了里面都不长久。 赵琳琅还有其他事要问,柴筝的耳朵却竖了起来,忽然道:有人来了。 赵琳琅悚然一惊,她方才虽然心思落在别处,没有丝毫警觉,但她也清楚自己的实力,无论什么人进入方圆三丈内,都逃不开赵琳琅的耳目,然而这次柴筝却察觉得更早,更甚者柴筝还是个聋子。 离家数年,柴筝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无从得知,但此时赵琳琅却清晰的感觉到自家女儿已经长大,远非当年教武场点红心时,口口声声说着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什么好丢脸的小姑娘了。 片刻之后,敲门声果然响了起来,顾恨生在门口道:阮姑娘,宫里来接你的人到了。 太子与太子妃尚未成婚,不好直接将人接到宫里,柴筝猜应该是让小阮先回相府呆着,等过两天还有一大堆的事需要提前处理,说不准宫里还会派一两个人来教阮临霜一些礼仪,中间的细节柴筝不是很清楚,不过阮临霜从相府出阁入太子府邸的这段时间里,哪儿都不能去这是肯定的。 宫里来接人,还会找两个武艺高强的看着相府大门,先让阮临霜提前感受一下笼中鸟的滋味儿。 不过柴筝不担心,她可以翻墙去找小阮,小阮房门口那棵树就是为她准备的。 既然已经回到了长安城,到底跟在漠北塞外不同,许多事不能随心所欲,阮临霜从柴筝身边站起来,告辞道,长公主,柴筝的伤不能耽搁,您要尽快去宫中请太医那侄女就先回去了。 走,我送送你。赵琳琅也站了起来,顺便看看来我府上请人是个什么架势。 柴国公府大门口停着一顶八人抬的堂皇大轿,前前后后共有十二名护卫,除此之外可以鸣锣开道,整条街上的买卖人家寻常百姓都伸着脖子往里看,想瞧瞧这阵势过来是接谁的。 阮临霜从柴国公府被送出来,她今天身上穿着件鹅黄色的衣服,白纱覆面,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自古美人光是一双眼睛就能勾人,而阮临霜的这双眼睛却端正温和如君子,不仅美,还惊心动魄。 自柴国公府外抬出的轿子进了相府,之后不久,又有另外一顶轿子从国公府出来,去了宫里。 柴国公离府之后这些年,这还是最热闹的一天,百姓之中揣测甚多,很快就有各式各样的谣言在长安城中传播发酵。 第110章 第 110 章 长公主要请太医来府上诊治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赵琳琅明明可以派人前往,不用亲自来回,但她全程偷偷摸摸, 就像此事见不得人。 不过天下事都瞒不过赵谦, 何况是小小长安城,半个时辰后赵谦就得到了消息, 不仅如此,他还往太医院递了句话, 不管长公主需要什么, 太医院上上下下都要尽量配合。 正在此时, 长安城郊有陆陆续续二十余人入住客栈, 随后这些人化整为零, 装成贩夫走卒以及参考的学子, 大部分混进了长安城中, 遍地散落。 没过多久,柴国公府又以家中有病人为借口, 新招募了花匠、丫头和厨子前两者是元巳和夭夭, 他两多少接触过手头这一行,而宽圆虽然不会做饭,奈何模样富态,看起来不是个财主,就是个厨子。 经过好一番折腾, 终于将所有人又聚集到了一处。 宫里来的太医给柴筝把脉时,夭夭就垂手乖乖站在一边,看着柴筝跟弱柳扶风似得,不是在咳嗽就是揉着太阳穴装头疼,还又聋又瞎可怜巴巴, 宫里的老太医很有些本事,奈何柴筝有章行钟帮忙,缺德缺的厉害,老太医把脉的时候频频摇头,总觉得小公爷就是一口气吊着,马上就要入土为安了。 反过来,老太医还要劝长公主节哀顺变,实在不行就把儿子捡起来,柴国公府不能断了传承。 赵琳琅哽咽地凄切又不过分,就像柴筝真要断气了似得,全家上下最不擅长撒谎的柴霁被藏在书房中,好几天都不见人,赵谦表示理解,还传口谕说爱卿乍逢变故,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 这戏做的太足,就连家里的下人都不明所以,之前受过小公爷恩情的简直以泪洗面,干活儿比以往还利索很多,生怕哪里不干净,饭菜不好吃,让小公爷剩下的日子过得不高兴。 只有夭夭这个贴身丫鬟才知道,柴筝白天虚弱的走路带喘,晚上却能跟元巳试招,上蹿下跳厉害的很,哪里像要死了,这体力还一天比一天好。 若不是柴筝的房间够大,这关门关窗不够空旷的地方都不够柴筝一个人造的。 三五日一晃而过,有章行钟在旁边亲自煎药扎针,柴筝的眼睛已经从人杵面前看不见轮廓,到现在一步开外瞧得出高矮胖瘦,已经算是进步了,但即便如此,元巳还是会将她的眼睛蒙起来,只要抽不死就往死里抽,章行钟作为大夫,在旁边一点仁心都没有,拍着手说,打死剩一口气我再给救回来。 什么仇什么怨。 但柴筝在这几天里也十分拼命,别说透骨的毒伤,就连肩上胸口的外伤都还是一扯就开线的情况下,竟然敢划下道来跟天下第一的惊鸿刀讨教,时不时就被元巳抽得遍地找牙。 柴筝这些惨嚎却坐实了她重病在身的惨状,院子外路过的人听见动静都一阵心疼。 期间太医来了四趟,最后一趟赵谦换了便衣,带着阮玉璋前来探望,末了拉着柴筝的手痛心道:小筝不愧是琳琅的孩子,近些年的捷报都与你有关,我听说是在军中谋了个先锋将军之职还只是挂名,想回长安述职时再从我这里谋个实缺。 这话说得可太虚伪了,柴筝耳朵恢复的比眼睛好,赵谦声音不小又在她耳边,零零碎碎听了个大概,柴筝若不是装死装得正酣不能抽手,否则非得拿块麻布塞赵谦嘴里,求他闭嘴。 又说了些是人才啊,像大哥,像爹,像娘,像大舅,像爷爷,可惜年纪轻轻,怎么就之类的囫囵话,还将赵琳琅与柴霁都安慰进去,随后话锋一转,问,我听说小筝刚回长安的时候,在城郊呆了两三天,就住在药堂里,那药堂里的大夫叫什么? 姓章,章大夫,赵琳琅面不改色,现下就住在府中帮忙煎药。 章行钟这些年行踪不定,在哪儿都呆不长久,因此留下的痕迹很少,除非真正有所交流的,否则谁也不知道章行钟此人。 赵谦似乎是想了想,又道,我能见见吗? 章行钟就在外面候着,直接叫进来被打量了一番章大夫虽然长相斯文,却是第一次面圣,紧张的很,生怕皇帝看上自己,给叫到宫里当太医,太医俸禄低还不自由,因此全程精神紧绷,手都在抖,简直不用装,就是个天生的庸医模样。 赵谦没看上他,倒是一高兴:难为你照顾小筝了,赏你一颗南海珠,以后更要尽心尽力。 章行钟立马给他跪下。 但赵谦也只来了这么一趟,之后连太医都不怎么往柴国公府跑了,只说柴筝需要什么药,哪怕是千年的人参万年的王八壳,都能去皇宫大内取,赵琳琅也不跟他客气,什么名贵拿什么,都送了章行钟,就当谢谢章大夫的救命之恩。 而这天稍晚时候,阮临霜在自家府邸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色衣服人,她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白布,还是个漂亮的女子。 夜深人静,阮临霜还没有睡,她坐在案台后面看书,看得书并不正经,是关于木桑的,而且都是些木桑的传说流言,无法考证。 第91章 那女人落地没有声音,她在窗户外静静站了许久,直到阮临霜从书页后面抬起头,才看见了她。 是木桑的红眼祭司吗?阮临霜并不惊讶。 女人点了点头,我叫木卿,是贤夷太子的姨母,也是祭司院一位普通的祭司,在来大靖之前,是负责测绘观星的。 她说着,将脸上的白色布条扯了下来,令阮临霜想不到的是,木卿只有一只眼睛是红色的,另一只则是她原本的眼睛,性质跟平安差不多。 这种情况下,红色眼睛的新鲜度能够保存更久时间,日后就算反噬,再将红眼睛取出来,不会剥夺全部视力只是终究不如双眼来的好用。 你看得那本书,是大靖编纂的?木卿问。 阮临霜点点头,是一本游记,只是记载了木桑的风土民情,当中有很多道听途说并不严谨,瞧个热闹罢了。 她说完,看着木卿又道,您这样的人来我家中,总不会是对我看得书有兴趣吧? 我是为了柴家那位来的,木卿也没有继续拐弯抹角,你与她相交多年,她要死了,你不伤心吗? 当初在凉州城外的山洞中,柴筝只靠着一句话,就让乌木丰泽的双眼失去了所有的预测能力,之后多久能恢复并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柴筝所作所为确实对红眼祭司有影响,而且影响巨大。 说一句我要死了尚且如此,如果真的往死里装,连夭夭都看不出真伪来。 当然伤心,但我知道有人不会让她死。阮临霜说着,甚至还微微笑了起来,否则你不会出现在这里。 木卿的表情短暂僵硬了一下,那你是否知道我来此处目的为何? 我想救柴筝,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阮临霜道,说吧,我要以什么来交换救柴筝的解药? 阮临霜会同意自己开出的条件,木卿一点也不惊讶,她只是没想到阮临霜能够做到如此干脆。 这件事并非我能决定,木卿道,我只是来接你去见我的主人。 那走吧。阮临霜轻飘飘翻过桌案和窗户,落在木卿的面前。 阮临霜的轻功是从乐清身上现剥的,但只有三分得其形,剩下的都是经年累月勤学苦练,半夜睡在海面上的事都做过,就算在漠北十六州没有条件,阮临霜也会在自己房间中拉条绳索,平素没事往绳索上一挂。 木卿显然是认出这轻功的来历,于是问,乐清是你什么人? 你认识乐清?问完,阮临霜先笑了笑,也难怪,乐清生前在木桑的时候也算名气大,你知道他不足为奇。不过迄今为止,没有几人看出我的轻功路数,你与乐清不仅仅是熟吧? 长安城虽然没有宵禁,但相府在内城,天色一暗,路上就空荡起来,木卿在前面飘着,跟游魂似得,而阮临霜手里挑着灯笼,紧紧跟在后头,彼此说话清清楚楚。 阮姑娘果然心思细腻,木卿道,我的轻功也是乐清所教我不只是木桑祭司,也是祭酒处的人。 难怪有这样的身手。 是木桑祭酒处,还是大靖祭酒处?阮临霜轻声道。 木卿笑了,有区别吗?不管是大靖还是木桑,我都只是一枚棋子。 阮临霜没再开口,偌大街道上甚至听不见脚步声,死寂如薄纱,笼罩着整条长街,木卿也只管在前面带路,七拐八弯间,将阮临霜引到了一座废弃的宅子前。 宅子不大,进门就是回廊,赵谦蒙着脸站在回廊尽头阮临霜四岁就见过他蒙面杀人的样子,就算年幼记忆不行,可当时血溅三尺,多少留下了心理阴影,只要赵谦穿上这身衣服,阮临霜就应激般的不舒服。 第111章 第 111 章 赵谦当然不知道他这样的伪装在阮临霜眼里就是遮羞布一件, 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甚至还特意藏身黑暗,与阮临霜之间隔着两丈距离, 中间由两人来回传声。 弄得如此复杂, 而阮临霜只想发笑。 在赵谦的谋划中,柴筝手里一共也只有二十几颗解药, 从漠北到长安,就算路上耽搁几天, 也够用了, 而顾恨生是生是死都无所谓, 他要杀戴悬, 就让他去杀, 至于他会死在戴悬或柴筝手里, 赵谦并不关心, 就算顾恨生还活着,也当为戴悬之事感恩戴德, 仍是自己手上一把锋利的刀。 顾恨生此时呆在柴国公府, 与柴筝关系不错,可见尚未暴露下毒者的身份,说不定这药还在一颗一颗的给,所以得就近与柴筝接触。 赵谦的计划有木桑国祭司帮忙,本应万无一失, 可惜途中多少变故难以预料,赵谦不会看错人性的卑劣,却往往忽略了其中伟大,因此也就看错了顾恨生。 传话人道,阮姑娘, 我也不想与你绕弯子,你想救柴筝其实很简单,让我在你身上动点手脚。 阁下到底是谁?为何要对柴筝动手她是国之栋梁,在漠北边关战功卓著,你趁此机会痛下毒手,是与北厥有所勾结?阮临霜装作不知前头的就是赵谦,先骂上两句,身在长安,不以国家大局为念,却品性低贱,暗害忠良,也就当今圣上有容人之量,天子脚下藏着尔等龌龊之人。 阮临霜是个读书人,就算在漠北呆了六年,也学不会军中的糙言糙语,这还算骂得文雅,若是让柴筝或者柳传来,能直接掀了对方祖上的棺材板。 不过这话也够阴阳怪气的,被骂得人得难受好一阵子。 安静了一会儿,那人也没有火气,又传声道,阮姑娘骂得再舒服,柴小公爷的解药也拿捏在我的手中,我清楚你们的关系,姑娘绝对不会放弃救她,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易不如干脆简单一点。 话音刚落,此人的脖子忽然被割开,猩红的血喷涌而出,他的尸体很快就被拖下去,重新替换上了一个新的人,他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次将干脆简单,纠正成了干脆。 看来这些传声之人必须做到一字不差,否则就是杀身之祸。 话音刚落,传话的人拿着一个白瓷瓶走到阮临霜面前,这白瓷瓶阮临霜见过,里面放的应该就是解药。 赵谦又道,希望阮姑娘也拿出同样的诚意。 此处是虎穴,而我只身前来,就算不想拿出诚意,各位也有办法强逼,所以何必将话说的如此客气。阮临霜丝毫不留情面,每一句都堵得赵谦哑口无言。 她又道:我见过木桑祭祀,这种人不是能随便请动的,既然遣她来为我引路,想必这件事里也用得着她木桑禁术中有一种傀儡术,只有祭祀才能掌握,施术之时需要对方应允。我想您废了这么大的功夫来算计我,算计柴筝,不会满足于我应允你一个条件,但将我变成你掌心傀儡,就能省很多事。 赵谦对阮临霜并不了解,阮临霜这辈子留在长安城的时间极其有限,就算回到相府,也多是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家门口卖馄饨的摊子都没见过相府小姐,更何况赵谦处深宫之中。 不过赵谦身边有红眼祭司,他的命运又与柴筝和阮临霜纠缠不清,所以多年来这两小姑娘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打探得清清楚楚,却直到今日才清晰的感觉到阮临霜与她的年纪不相称,冷静而聪慧,极具压迫感。 沉吟片刻,赵谦并未反驳,他只道,姑娘既然知道,那是否应允。 阮临霜的手心捏着白瓷药瓶轻微晃了晃,里头的解药比想像中多,约有十几粒,不过这东西柴筝已经用不到了,长忧的确是罕见的难解之毒,但柴筝的内力与之纠缠消耗,彼此都饱受折磨,加上章行钟的医术,只需时日长久,彻底解毒不是问题,不过这却是个引人上钩的机会。 赵谦在谋划些什么,现在还无人知晓,但阮临霜却明白,自己与柴筝因为红眼祭司到处出没的原因,已经成了各个朝廷间争夺的对象这里面一定有更深的阴谋。 混入赵谦身边,就能接触到核心,否则至始至终也只能游离在关键之外。 因此,阮临霜缓缓点了点头,开始吧。 话音刚落,阮临霜就闻见了空气中的咸腥味,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木卿忽然出手,剧痛自琵琶骨穿过,随后漫延至所有关节,阮临霜皮肤之下每一寸的骨肉都在疼,似烧红的铁块硬生生烫烙进去,时间因此变得十分难捱,一眨眼都似三载秋。 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时,那些疼又抽丝般的消停,木卿扶着她,轻声道,已经完成了,没有我的操纵,你与寻常时候无异,当我家主人需要你时,就会这样 木卿说着,身前张开五指,五指上各有一道伤口,血在空气中凝成极细的线渗入阮临霜体内,木卿微微动了动小指,阮临霜便不受控制的往前走了一步,甚至还转了个圈。 不过姑娘放心,傀儡术不会剥夺你的意识,你任何时候都会保持清醒,木卿笑了笑,并且傀儡术有针对性,如果我操纵你干了件极其违心的事,禁术就会自动解除。 阮临霜没有说话,她并不喜欢被人掌控的感觉,不过事已至此,保存意识还能清楚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并借此拼凑出更大的阴谋,远比单纯的傀儡来的好。 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阮临霜的虚弱感还没消失,当她推开木卿站直时微微踉跄了一下。 赵谦对此事的结果非常满意,至少凭天下人说你如何聪明,还不是在我手中任由揉捏。 木卿原本想送她出去,然而阮临霜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留步,她自己扶着走廊中的柱子,慢慢离开了这座废弃的宅院。 来时还算轻松的路现在忽然变得崎岖且漫长,阮临霜走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宅院远离视野,她顺势拐进一个巷子中,精疲力竭般刚要栽倒,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 柴筝跟了一路,却不敢靠得太近,彼此之间有十丈距离,就连阮临霜出了宅邸,柴筝也四处观察了一番,确定周遭没有别人,又离宅邸很远了,她才现身将小阮接住。 你受伤了?柴筝眯着眼睛靠得极近,试图用这双不聚光的眼睛看清小阮哪里受了伤,要不要紧。 只是有点累,没有受伤。为了让柴筝听清,阮临霜刻意在她耳边道:送我回家吧。 好,柴筝的手换了几个位置,有些为难地问,是抱是扛,还是背啊? 阮临霜看着柴筝手足无措且认真的样子,轻轻笑了起来,扶着就好,我们慢慢走回去。 长安城的路四通八达,来时随木卿走得是官道,四面凄清规整,一眼能望到头,回去时跟柴筝走得却是家门前小巷子,歪七扭八,还很狭窄,两个小姑娘并排刚好能塞下,若是有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就只能一人通行了。 但这巷子里却亮着灯,还很热闹,时不时听见孩童嬉闹或猫狗在叫,主人家偶尔翻个身,甚至有偷偷摸摸起来吃宵夜的,空气中弥漫着蒸馒头的香气。 这些人的家门口间或留一盏灯,那是给晚归的亲人预备的,防止夜深了忘归家,或摸错院子门。 柴筝扶着阮临霜,她自小是个混世魔王,刚会走就会跑,长安城里大街小巷成天的闲逛,各家门庭子都串的清清楚楚,而相府更是偷摸着常路过,即便是趁着黑闭着眼,她也能摸过去。 人间烟火气即便是消停下来,也藏在细枝末节中,阮临霜跟柴筝走得很慢,熟归熟,毕竟一个虚弱一个眼瞎,时不时就踩中些易滑倒的东西,偶尔累了还停下来歇一会儿。 阮临霜忽然开口,赵谦在我身上动了手脚。 他伤到你了?柴筝对于阮临霜我还好这样的话从来只信三分,她虽然说没有受伤,但没有受伤怎么会连站都站不稳了? 柴筝想了想,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先去砍了赵谦。 第92章 阮临霜将柴筝的手一拉,别闹。 小阮的手有些微凉,指尖尤甚,原本是搭在柴筝肩上的,刚刚一滑,落在了柴筝掌心中,柴筝瞧不见什么东西,自然也不知道阮临霜是否瘦了,只觉得掌心中的手指骨节分明,都摸不出几分肉来。 柴筝叹了口气,赵谦又做什么了? 禁术,傀儡禁术阮临霜道,夭夭与雀玲珑都曾给出预言,我将会在大婚之日与你刀剑相向。柴筝,现在看,我应当是身不由己。 柴筝倒是很肯定,正常情况下就算自己再烦人,小阮也绝对不会突发奇想捅自己一刀,要不是别人假冒的,就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你就心甘情愿让他动手了?柴筝有些不服气,听起来有些吃亏。 第112章 第 112 章 在柴筝的记忆中, 小阮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漠北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鹰比黄花瘦,阮临霜也能薅出个鸡毛掸子来, 怎么会轻易放过赵谦这只肥羊。 阮临霜道:我伤你时, 身穿凤冠霞帔,很有可能是在嫁给太子的路上赵谦如此利用你我, 我们不妨也利用一下他,让我们当今的太子好好看看他爹的真面目, 也让长公主与柴国公下定决心, 翻了这顶上乌云笼罩的天。 若父母真爱子, 就算为了天下之势, 赵延责任在身, 不得不娶一位陌生女子, 此生相敬如宾, 赵谦也不该单纯将这场婚事视作利用关系,甚至血溅当场, 阮临霜对赵谦来说兴许无所谓, 但赵延呢?如此闹剧,他该如何收场。 当今太子妃执剑当街刺死柴国公府小公爷,当中牵连甚广,赵延肯定受到波及,太子之位保不住, 甚至还会终身幽禁,倘若赵谦再缺德一点,将此事全部栽在赵延的身上,赵延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反正当今帝王也不只有一位子嗣,赵谦平生情感凉薄, 连父母亲妹尚可动手斩草除根,后宫十四位嫔妃,皆非赵谦真心所爱,除了赵延之外,他还有三子两女,都是些可以利用舍弃的棋子。 这笔生意算来不吃亏,只是得保证柴筝的安全。 可是小阮,解除傀儡术需要非常苛刻的条件,你若落在赵谦手里,他可以随时命令你去做任何事。柴筝还是觉得不划算,赵谦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所以我还随身带了样东西。阮临霜说着,从袖口将雀玲珑掏了出来。 雀玲珑上还沾着柴筝的血,这些时日都没来得及清洗,更没有机会将这东西送还给夭夭,柴筝昏迷后,一直由阮临霜代管。 阮临霜方才看见红眼祭司的一瞬间,借掩书的机会就将雀玲珑藏到了袖子中。 柴筝眼神不好,但雀玲珑正当中的红色宝石却有种穿透力,柴筝往哪儿看余光中都有个红色的点,不仅如此,还有无数血线在红宝石中漫延,雀玲珑就像是个纺织锤,绕满了裹缠阮临霜的傀儡丝。 方才木桑祭司在赵谦的面前测试过傀儡术,我被她操纵的同时发现傀儡丝看起来坚不可摧,其实只能起到半数功效,如果我尝试挣脱,应该能够成功。 阮临霜抱着柴筝,将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在她耳边道:但我不敢确定,所以柴筝,我们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不想失去你。 阮临霜的声音吹进柴筝耳朵里,逗留了片刻方才消散,柴筝虽然能够捕捉到精准的意思,但真正能听清的字眼不过十之七八。 她宽慰似得拍了拍阮临霜肩膀,凤凰匣这样的东西都没能杀了我,小阮,你手无缚鸡之力,打架又打不过我,让你捅一刀我也死不了。 说大话。阮临霜挠了一下柴筝后脑勺,我现在就能得手,因为你不会提防我。 柴筝因此笑起来,小阮,我送你回家吧,好久没见你了,很想,这里灯光不好,都看不清你。 阮临霜嗯了一声,回家。 相府永远安静,家里只有一位花匠、一个丫头,两名护院以及管家和厨娘,就连护院跟管家都是从柴国公府拨来的,自打两江之地总督府就跟着阮玉璋,听见家里有动静时,管家探头向外看了两眼,见是柴筝与小姐,便全当此夜无事发生,又回去睡觉了。 阮临霜点亮了房间里的灯,昏黄的光芒能覆盖的范围并不大,柴筝站在门口踢了两脚,摸索着跨过了门槛。 她两都是□□进来的,不敢惊动日理万机的阮玉璋,因此一进屋就赶紧关门关窗,阮临霜又多点了两根蜡烛,甚至于手上还捏着一根,就是为了在床上跟柴筝好好说话。 柴筝最近养的很好,毕竟柴国公府人人视她为掌上明珠,没什么伤筋动骨的事,虽然肉还没有长回来,至少脸色不再苍白憔悴,甚至还有些少年将军的锐利。 柴筝脱了鞋往床上一缩,手里还抱着新洗过的被子,整个人滚了两周半,然后才消停下来,双眼看不清人,却颇趋光的往蜡烛上面瞧。 阮临霜随后也坐到了她的身边,问,怎么想起今天来找我的? 耳朵好了不少,想跟你说说话。我准备□□的时候,正好闻见了木桑祭司身上那股阴沉死气,就一路跟着了。柴筝有些不满,要是我不跟着,你今天打算一个人走回来吗? 阮临霜没说话,她只是坐到柴筝身边,过了一会儿才问:知道你每次受伤,我是什么感受了? 典型的报复性为,却报复的柴筝无话可说。 那我以后注意就是了,柴筝嘟囔着,我现在已经很小心了,冲锋陷阵的时候都想着家里头有个等我的人,能不找死就不找死。 哦?阮临霜反问,你以前经常找死? 柴筝将自己往被子中一套,她有十张嘴也说不过小阮。 过一会儿,柴筝闷得很,将口鼻渐渐露出来,夭夭从那木桑俘虏的口中得知了一些事。 那木桑俘虏就是恶狼谷森林中放冷箭射伤柴筝的人之一。 据他所说,这次埋伏就是想要我的命,并且他们不是受赵谦差使,而是克勤王在背后操纵这一切。柴筝感叹,那人口风极严,但夭夭却是个宝贝,有她在,对方招得相当痛快彻底,甚至还倾向于将家里的情况都说清楚了。 木桑国人敬重巫衡更甚于帝王,夭夭让他背叛克勤王,他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的。 听从克勤王的命令?阮临霜奇怪,那为何会有大靖人混在队伍中。 我当时也很震惊,但夭夭告诉我,十几年前木桑战败之后,克勤王一边与大靖交好,一边遣人埋伏大靖国内,建立了数十个小衙门,称祭酒司,也是祭酒处的下辖衙门,通常由五个以内的木桑人,四个以内的大靖人共同组成,配备劲弓强弩以及其它机关,最擅长暗杀,一旦联合起来,就是一股令人胆颤心惊的势力。 柴筝哦了一声又道,当然,这些也都是那位木桑人交代的只是此人所知也有限,他虽然是祭酒司司长,但常年身处大靖,与木桑联系不多,除非有任务,他们平日也就是留意漠北动向。 竟然交代的这么齐全,阮临霜能够理解柴筝将木桑巫衡视为宝贝的心情了。 克勤王留有这一手赵谦知道吗?阮临霜摇了摇头,怕是不知道,否则以赵谦的品性,会闷声将这些小衙门都捣毁,然后弄个小船装尸体运回木桑,不动声色的让克勤王吃个哑巴亏。 柴筝表示赞同,她叹了口气,十几年前赵谦兴许能察觉,可惜木桑的红眼祭司呆在他身边太久,赵谦又对这些命理之说深信不疑,久而久之这明君是做不成了,自己是别人砧上一块肥肉都不知道,还一心算计我跟你,想坐稳这个皇位。 柴筝这句话落下,却半天听不到个响,她怀疑是自己耳聋的毛病又犯了,于是拎起耳朵尖凑到阮临霜身边,还是没有动静。 又过了半晌,阮临霜才缓缓开口,柴筝,我想驱虎吞狼。 木桑是野心勃勃的虎,大靖是日渐式微的狼。 不行!柴筝果断拒绝,你这不是驱虎吞狼,你这是与虎谋皮!克勤王能杀兄夺位,平定内外纷争,手段雷霆,连赵谦都敢算计,绝对不是个善茬,这种人一旦招惹上,想再摆脱就得去一层皮。 不仅如此,克勤王的野心路人皆知,他觊觎的可不是赵谦这个人,而是大靖幅员辽阔的疆土,只要给他一个长驱直入的机会,整个大靖版图就会被撕裂。 但是柴筝,你死后三年,大靖版图就已经被各方势力瓜分,阮临霜见过更为惨烈的战场,一个孱弱无力,只能送死没有丝毫还击之力的朝廷,我知道克勤王的品性,不过我们这边还有贤夷太子与夭夭。克勤王这位置十几年尚未坐稳,也是时候给他再松松土了。 小阮,你都想好了是不是?柴筝缓缓开口,你放心,就算以后真的乱起来,只要我还活着,大靖一个缺口都不会有。 烛光跳动在阮临霜的眼眸中,化成长虹一片,她听出了柴筝话外的意思若天下大乱,她会以身相殉。 轻柔的唇落在柴筝嘴角,柴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后阮临霜发狠似得用牙咬下去,柴筝的嘴里瞬间泛出血腥味,又被随后而至的舌尖抵住了创口。 过一会儿阮临霜才问她,疼吗?不等柴筝回答,她又道,你的每一句话,常常让我心里这么疼,我有时候真想缝上你这张嘴。 柴筝摸着嘴角的伤,低低笑了一阵,她手指尖摸索着抵在阮临霜心口,小阮,我得拉着你,我们谋得不只是赵谦和报仇,我们要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我的小阮不该因为一时仇恨蒙蔽了双眼,你不是顾恨生,你有天高海阔的胸襟,所以我爱你。 第113章 第 113 章 阮临霜常常觉得柴筝偶尔的示弱, 偶尔的说不过都是假装的,这人的口才明明举世无双,谁说得过她。 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阮临霜忽然将柴筝扯了起来, 预计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再跟我说说外面的情况。 柴筝本意只是想让自家小阮不要太钻牛角尖, 毕竟自己死后,小阮受了太多苦, 手段偶尔过于极端, 有跟赵谦靠拢的趋势, 但不是为了半夜风月正好, 还被咬了唇角的情况下, 忽然鲤鱼打挺被拽到桌案边, 讨论国家大事的。 还不能歇会儿了! 最后还是花了一个多时辰, 柴筝将宽圆、夭夭和元巳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兴之所至又在房间中给阮临霜表演了一段剑法, 只是柴筝对房间摆设不熟悉, 与其说是看她舞剑,不如说是看她撞桌角,嘶嘶嘶嘶声就没停过。 等折腾累了,话题又回到最初,其实柴筝也赞同驱虎吞狼的计划, 只是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一个不小心,这只老虎就会像凤凰匣一样,将其主人反咬得骨肉不剩。 柴筝重新□□回到国公府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各位大臣们都要备轿上朝,阮玉璋也不例外,他往自家院子里看了两眼,怎么昨晚风这么大,刮得自家房间和院子一片狼藉? 至于柴国公府柴筝能记得回来就不错了,全家人吃早饭的时候齐齐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就当眼前是个蚊子飞过,充耳不闻。 半天之后,被柴筝他们俘虏的木桑人又从长安城混了出去,他的目的地是克勤王安排在大靖内部的其它祭酒司,除此之外,他还拿到了一纸手信,手信是送给赊仇县桑先生的,至于上面写了什么他并不知情,毕竟巫衡一脸严肃的警告过,拆开看会烂眼睛。 这木桑人平素看着也不傻,还挺聪明的,遇到夭夭忽然弱智,巫衡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真的不敢拆开看。 柴筝到了白天就只能呆在自己房间中,幸而家里人多,时不时就来她这里闲逛一下,也不算太无聊,柴霁退朝之后往自家妹妹房间里又搬了几卷书,有用的没用的,有些都翻到起毛边了。 起因是柴筝开口问了句殿试日期,柴霁就觉得自家妹妹这是出息了,准备考个状元回来惊艳众人,于是填鸭似得给她搬书,倘若公务不繁忙,还亲自来辅导,柴筝原先还算高兴,毕竟上辈子的探花不能带下来,就算清楚题目却也要以防万一。 第93章 谁知柴霁对这件事热衷的有些过了头,就算子时末丑时初才忙完回家,也要强行将柴筝从床上薅起来,检查她的功课如何。 柴筝觉得自己命犯柴家的男人,上辈子是爹,这辈子是兄,没一个脑子正常的,她的膀子甚至都没好!眼睛还瞎着!人性呢?! 翻来覆去折腾了近半个月,期间赵延往相府去了一趟,明面上是跟阮相兼太傅讨教问题,暗地里就没什么暗地里。 赵延行得端坐得正,可惜长安城中人多眼杂,各种说法纷纭,就算当今太子也知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经此之后他再也不往相府跑了,全是阮玉璋去宫中找他。 至于这桩婚事,阮玉璋对赵延没什么意见,太子殿下是堂堂君子,读书人的楷模,就是脾气太倔身体又差了点,倘若自家女儿愿意,他这个当爹的倒也看得上眼,只是他也知道,自家女儿的心里有人,柴家那个小丫头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简直是某天从小阮面前路过了一下,自家女儿就跟着走了。 阮玉璋因为这事跟赵谦闹掰过,御书房里跪了好几个时辰,可是赵谦一诺千金,就铁了心要让儿子娶阮临霜,甚至下令让阮玉璋闭门三天思过,气得当今宰辅在家骂娘。 半个月后,宫里才有消息传出来,李端拿着圣旨来宣,说是一个月后夏茂之时,太子妃入宫完婚,到时举国欢庆,再搞个花灯来看看。 阮玉璋不大情愿接旨,还是阮临霜出面收下,李端原本以为大家这么熟了,多少有杯水喝,谁想到门都进不去,阮玉璋是将他堵在家门前跪下的,接旨之后又将门一关,李端被晾在风里,反思了良久自己是不是哪儿得罪相爷了? 按本朝的规矩,得先乡试、会试然后才能考殿试,不过也有举荐制,受举荐的考生可以直接参加殿试,最后成绩一样有效。 上辈子倒是无所谓,有的是时间去过日子,还抱着自尊心,非要一样一样的考下来,这辈子柴筝已经完全不要脸了,直接从亲娘那边拿到了举荐名额。 殿试策论考整整一天,柴筝在学子之中看见了阮临霜,两姑娘都是正儿八经的男装打扮,虽然还在长个子,但已经算是高挑,混在男人之中也不突兀,只是模样过于俊秀了些,惹得四周多有瞩目。 柴筝原本的长相就略显英气,只是寻常一直做女儿红妆,身手又利索,整齐地站在面前只有艳烈来形容,美得十分嚣张有进攻性,但换成男装就有种斯文雅致,她脸上还真架了单片镜,看起来不仅学富五车,还有种书生独有的纤弱。 而小阮在人群中更加扎眼,她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衣,束银冠,眉眼温润如玉,虽然看起来像女子,然而举手投足却坦坦荡荡,根本不像浑水摸鱼的,听见人群中有小声背书接不下去的情况,还会提点一两句,排队领牌这会儿功夫,已经忽悠的前后左右都将她当兄弟,还觉得够意思。 可惜考场整肃,不允许相互攀亲,之后更是连话都说不上,能远远看上一眼已经了不起,柴筝眼神还不怎么样,即便章行钟每天三顿喂她喝药,偶尔扎针扎得宛如河豚,柴筝的眼睛还是恢复的很慢,听力不影响日常生活的条件下,柴筝走路都会撞头 她带着的单片眼镜是纯粹装饰,专门找金匠打得,内敛温柔,将柴筝骨子里的锐气又掩盖了几分,可惜现在还不大顶用,按大夫的说法,柴筝的眼睛得恢复五成,这镜片才能辅助辅助。 不过书上的字怼到鼻子底下还是能看出个轮廓,只要字体不复杂,柴筝就不受影响,何况她还记得当年考殿试的题目。 文章写的洋洋洒洒,时至今日又比当年多了几分领悟,柴筝还故意错写了几个字,探花挺好的,没必要与寒门出身努力读书的榜眼挣高下。 一天策论柴筝只写了三个时辰就结束了,身体形成的本能,几乎没有通过脑子,闲来无事等墨干,柴筝心想,榜眼叫什么来着,姓吴,吴显还是吴贤 想着,柴筝趴在纸上睡了会儿,直到前头传来些动静,柴筝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应该是小阮将题纸交了,主考官有些不信,当场将试题扫了一遍,此时正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 柴筝想了想,小阮应该会在考场外等自己一会儿,于是抄起考题也要交,主考官看着她半个瞎子摸摸索索的背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怎么文曲星都一起投胎的吗? 阮临霜果不其然在门外等她,天色有些阴,小阮怀里抱着书,正侧着脸在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脚步声停在她身边,阮临霜知道是柴筝却迟迟不抬头,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武举是在七天后么? 柴筝嗯了一声,你会到场吗? 听出了她话音里的希冀,阮临霜这才抬起头,微笑着看向柴筝,去,我想看看你大病初愈后,长安城里还有几人是你的对手。 听说我娘是主考。柴筝忽然拉起阮临霜,沿着考场外的大路一直走,随后往巷子里一钻,这才停下好好说话 考场里外的巡查都很严,就算是考好的学子也不能长时间逗留,方才柴筝的余光中就看见差役往这边来,因此才匆匆离开。 柴筝继续道:如果不出所料,我娘也会出手试探今年的考生,毕竟都是些以后要入伍当将军的我跟我娘动手这样的好戏,小阮,你一定要看。 阮临霜觉得柴筝有点过于兴奋了。 我让你打造的东西带来了吗?阮临霜问,这是今日相会的重点,关系到柴筝的性命。 阮临霜要打造的东西是一个手镯,纯金制成,雕龙画凤,表面上看就是寻常女儿家的陪嫁品,也就是贵重了些,但龙口中衔一枚绿珠,只要将绿珠按下去,手镯内部就会伸出数十根牛毛细针扎进皮肤中! 这些针都是银造,由章行钟监制,每六根可以扎进腕子上一个大穴,确保任何人带上手镯,打开机关,整个手臂都会虚软无力,就算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办法对身前的人或物造成太大破坏,除此之外,手镯不会给使用者造成任何负担,牛毛细针出入皮肤畅通无阻,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元巳和柴筝都先后做了实验,以确保万无一失。 第114章 第 114 章 柴筝将手镯递给阮临霜时, 特意缩了一下手,这算是我给你的嫁妆吗? 阮临霜抿嘴,是聘礼。 小阮是越来越会撩了, 柴筝顶着张君子彬彬有礼的脸, 目光却鬼鬼祟祟四处张望,末了一拉阮临霜的腕子, 将人揽进了怀里。 阮临霜的身上有股凄清的冰雪香,但这件衣服兴许是她爹年轻时候的, 隐隐透着点松针味, 彼此之间十分协调, 柴筝忍不住又在她颈侧嗅了嗅。 你是狗吗?阮临霜忍不住去捏柴筝颈子后面的软肉, 想将人直接拎起来, 谁知柴筝却跟八爪鱼一样的扒拉着, 就差将脚也盘上来了。 过一会儿, 柴筝才道,好几天没见了, 你家门口一直有人堵着, 这两天还越堵人越多,我想□□都找不到落脚处。小阮,你是怎么出来的。 赵谦派来的这些人大多没有见过我,管家、丫鬟甚至是厨娘任我冒充。阮临霜道,这些人日日都要出入, 不容易被怀疑况且我怀疑考科举这件事有赵谦默认,否则单我两这名姓就报不上去。 小阮说的倒也是个办法,可惜柴筝在外面,很难跟相府之人通气,做不到掩人耳目, 因此冒充丫鬟、厨娘对于她来说并不可行。 殿试大考,考场周围先净街,随后通知家家闭门锁户,不允许发出声响,这巷子安静且隐秘,正适合温存。 柴筝在漠北的时候,天天跟小阮作伴,谁知来了这安稳的长安城,两人碰面的时机却越来越少,有时候好几天别说彼此看见,就是想打听一下对方的消息,都得费尽周折。 柴筝,我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多则一两日,少则几个时辰,就会被人发现不对劲,阮临霜也很想柴筝,但她对自己的处境更为了解,过一会儿拍了拍柴筝的肩膀道,我得回去了。 柴筝叹了口气,将自己费劲巴拉的从小阮身上扯下来扔到一边,她打着哈欠先离开这安静深幽的巷子,嘴里念叨着,走喽,干大事去喽。而阮临霜则在柴筝离开半柱香后,才拐了出来。 长安城里处处有眼睛,虽然不一定认得出柴筝和阮临霜,但要是传出个大考期间,两学子窄巷私会的谣言,也不好听。 柴筝关在家中每每无事可做,赵谦自从挑了阮临霜做太子妃,整个人也消停下来,连孙启府的去向也不再问,至于顾恨生一直留在柴府不愿回宫,赵谦倒是暗中派人问询过,顾恨生以大仇已报,只想闲云野鹤渡过下半生拒绝继续给赵谦卖命,现而今戴悬都死了,这种江湖人又不受管束,即便赵谦拥有整个天下最大的权柄,也无法请动顾恨生。 但赵谦想不明白的是,顾恨生已经完成了任务,也对柴筝下了毒,差一点害她命丧黄泉,怎么柴国公府他还呆的下去?是这么多年,琳琅的脾性已经温和到杀女之仇可以不报,还是顾恨生了无牵挂一心求死,所以赖着等送走? 柴国公府有自家的护卫把手,并且人人行事谨慎,赵谦实在镶不进钉子观察情况,因此以上种种纯属臆测,没什么依据,赵谦也曾打算自柴霁的口中打听出点情况,然而柴霁就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口风滴水不漏,只说,舍妹病情有所好转,正在恢复当中,只是耳朵与眼睛受到了些影响,一时半刻怕好不了。 这些说辞都是柴筝事前教的,柴霁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先帝遗诏他已经见过,即便此时看来仍然是那位恪尽职守的读书人,也已经生了不得不防之心,赵谦从他嘴里打听不出东西,刚开始还和颜悦色说大舅关心关心,后面就全成了公事公办。 大靖文武殿试名单都要经过帝王审阅,其中包括姓名、年纪、户籍以及乡试、会试名次,若是有人推荐,推荐人不得低于五品,与被推荐人何种关系都得写得明明白白,几天之前,赵谦打眼就看见上头有两个人 阮玉璋举荐自家侄儿阮大雪,赵琳琅举荐自家外甥柴小钟。 赵谦又不是个傻子,可以看出这两人的糊弄来。 阮玉璋没有侄儿,赵琳琅倒是有几个外甥,但不可能姓柴,这两家明显是要让女儿考科举,赵谦原本是想大笔一挥给否决了,然而木桑来的红眼祭司却抄着手在旁边摇了摇头,说是,此二人前缘已定,有功名利禄之命,如果就此腰斩,会引来更糟的后果。 赵谦虽然心有不甘,但木桑红眼祭司跟在他身边也有十几年,大小事情从无出错,就算是原本不信的人,现在也俸之若神明。 既然命中有功名避免不了,与其去堵还不如疏通,在朝堂之外这两个小姑娘还可以无拘无束,一旦官位在身,就难免陷入上传下达的困境,有很多事即便不甘愿,也不得不去做。 因此赵谦不仅允许入考,还要求那些眼力劲比较足的考官们若是认出来,全都一时充作睁眼瞎,别跟两位姑娘过不去。 末了,他又在武举的名册上看见柴小钟的名字,大靖文武兼修的并不多,大部分读书的跑两步都气喘吁吁,而将军们虽不至于大字不识,但要考科举就太为难了,最多能过乡试,再向上却不行。 文武之间也相互自觉,不抢饭吃,大靖百年,迄今为止能同时考两场并登科的,寥寥无几。 赵谦心里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当年在军中,众人只知柴远道而不知赵谦,即便他只是在幕后供给粮草,鲜有人提也正常,但嫉妒就是一种没来由的东西,哪怕柴远道只是比他多长了两根头发,赵谦都要斤斤计较。 至而今,柴远道一双子女,柴霁才高八斗,已经是青年才俊,长安城中每每提起,都不乏溢美之词,只有柴筝顽劣,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就算建功立业也只在塞外之地,何况她多年前还留下了绑架太子妃的恶名。 赵谦在柴筝的身上找到了一点优越感,至少他的几个女儿都性情温婉,在宫中读书识字也算聪慧,谁知柴筝这次回来竟然直接考文武两科,无形之中又让柴远道胜他一筹。 就在赵谦对着蜡烛思量自己九五之尊,竟然凡事都输给柴远道之时,李端忽然在门口禀报,皇上,太后那边的贴身丫头急匆匆的过来,说是出事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赵谦处理公务时,整个御书房除了木桑祭司,就连李端都不能进,倘若有大事,只能隔着门帘传达。 第94章 过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动静,李端又道,长公主已经到了。 赵谦手里的笔猝然落在纸上,将边缘沁出好大一片墨迹,他阴沉着声音,备轿! 当今太后亲生的孩子就这两位,自从赵谦登基之后,她就以潜心礼佛为借口,搬到了最角落的佛堂中,虽然赵谦每日晨昏定省,身边又有大嬷嬷以及数十位宫女太监的照料,但多少有点不方便。 先帝死后,这佛堂也没有修缮清理,赵谦原本想周全一点,至少将琉璃瓦补好,当今太后也推辞说是不必了,母子之间有些过于客气,甚至有些你进我退的意思,丝毫没有亲近之感。 倒是赵琳琅常常往太后身边跑,偶尔还带着柴霁,自从太后生病之后,她跑得更勤,旁人看来倒是没什么,但李端呆在宫闱中太多年,知道赵谦的脾性,帝王孤寡,别说是嫁出去的妹妹,就算是同床共枕的皇后,看着长大的嫡子,都收获不了他多少真心。 李端偶尔觉得皇位真可怕,权力在手,却要防着普天下人,偶尔觉得自己也可怜,一生战战兢兢不敢犯错,甚至不敢求大富大贵,只求莫要身首异处。 琳琅是一个人来的?赵谦在轿子上揉额角,他忽然开口,问得李端猝不及防。 长公主原本是一个人来的,据说太后想见外孙女,于是连夜又将小公爷接到了宫中。 李端表面上看来似乎八风不动,应对的十分得体,其实手脚一片冰凉。 方才忽略了这个细节,倘若赵谦不介意还好,此时他特意问起,自己再说,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哦。赵谦最终只是轻飘飘应了一声。 李端觉得自己要被吓得尿裤子。 抬轿子的是昆仑奴,身材健壮脚程很快,赵谦微微眯眼休憩了一小会儿,佛堂已经到了。 这地方原本是先帝年老后用来修生养性的,佛堂在西院,正院也是一间不小的寝宫,即便十几年风吹雨打,仍能依稀看出当时的富丽堂皇。 刚到大门口,赵谦就闻到了一股草药味,他的母亲已经病了很久,几乎天天都在喝药,太医院离此处又太远了点,于是赵谦特意拨了精通药理的人前来照顾,但这病仍然不见好,甚至一点点发展为沉疴,就算是最好的太医也已经无能为力。 除了这股草药味,赵谦还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面蹲着的柴筝。 第115章 第 115 章 柴筝躺在床上病怏怏快咽气的模样赵谦倒是见过, 当时并未好好留意,单纯觉得长大不少,眉眼之中脱了稚气, 轮廓有些随了柴远道, 但五官却偏向赵琳琅甚至有些像自己。 但此时的柴筝有些瞎,那副她专程打来架在鼻子上给小阮看的单片镜, 现下还在金匠铺加工,她的耳朵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虽不如以往几丈之外蚂蚁踮脚都能听见, 却也不耽误正常说话, 至少不必近距离在她耳边放大音量, 柴筝才能听清七七八八。 她的手里拎着一盏素色宫灯, 跟旁边的宫女蹲在院子里似乎在找东西, 旁边不远就是煎药的炉子, 有小太监正在火急火燎地催促,找到了吗?找到了吗? 皇上驾到!李端站在门口嚷嚷一句, 整个院子里的人齐刷刷跪了好几排, 他们全程没有抬头,宫里做事的人都知道,只要听见这句话,哪怕没有真的看到皇上,也得先跪下再说。 唯有柴筝下意识站了起来, 她抬起灯笼眯着眼睛,向外观察了一阵,直到真正瞧见了赵谦,这才跪了下去。 李端因此吓得全身冒冷汗,这些年他比谁都靠近当今圣上, 因此练就了绝技眼珠子平视,但余光却能捕捉赵谦哪怕一丁点的脸色变化。 就在刚刚,赵谦的嘴角微微拉紧,眼睑阖下一半,整张脸乌云密布,这是帝王隐含怒气的前兆,但过了会儿,赵谦又自己将怒火平息了,甚至还掰扯出几分和蔼可亲,眼角的皱纹都起了涟漪。 他道,都起来吧太后还病着,你们在院子里胡闹些什么? 大嬷嬷在寝殿里照顾太后,这院子里竟是些资历很短的小宫女,赵谦每一年都会彻底更换太后身边的人,就连大嬷嬷也是李端选出来让他挑,不过这个年纪还留在宫中的人不多,最长三年更换了一次。 大嬷嬷嘴巧懂事,小宫女口拙又害怕。 院子里谁也不敢开口,柴筝心里叹着气,出声道:启禀皇上,有一味药材叫蓬,虽是草根,却遇热而走,炉子忘了盖,给丢了此时去太医院再抓一味来不及,所以我带人正在找。 怎么回事?赵谦的目光猝然落在扇炉子的小太监身上。 小太监吓得双腿打颤,立马伏低了姿态,额头磕着坚硬的地面,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就算是在凉州城那种鸟不拉屎,动不动出强盗劫匪的地方,人命也不至于这么卑贱。 官府不能管,却有商先生这样的民间组织,即便大规模械斗也有规定不能伤着无辜之人,怎么这宫里却阴晴不定令人如此心惊胆颤。 丢了一味药并非什么该死的大事,太医也说了蓬能解阴湿之毒,少了却不影响药效,所以才让小太监一边煎药,柴筝提着灯笼一边找,找到更好,找不到也不耽搁喝药的时辰。 方才还好好的,赵谦一来瞬间跟要处刑似的,人人担心项上人头。 不得已,柴筝作为已经死过一次,并且注定要被赵谦记恨的前辈,又开口道,是我不懂事,刚煎药的时候因为好奇,将盖子打开的。 整个院子里忽然安静的针落可闻,只有炉子里的柴火在剥裂。 过了好一会儿,赵谦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既然是小筝一时好奇那就算了,以后你们可要好好看着,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那小太监的头已经磕破了,此时如逢大赦般趴伏在地上,哆嗦着声音道,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李端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宫中但凡有内侍犯了错误,最后都要归拢到他手上,倘若真让赵谦不痛快,他恐怕也免不了要受挂落。 小筝,草药让这些奴才们找,你跟我先进去。赵谦又道,他还颇为熟稔地一伸手,等着柴筝来牵。 口中又道,今年有十五了吗?是不是该许个婆家了? 柴筝心里想说,不了不了,我自愿开疆拓土,守卫边关,你将我的军师还回来就行。婆家之类就不必许了,说实话,这长安城里没有谁家的儿郎配得上我。 口中却道,多谢圣上关心,我的性子太野,谁要是娶了我,怕是举家不得安生,我爹娘都嫌弃我闹腾,就别祸害长安城这些俊俏公子哥了。 瞎说,小筝儿自幼聪慧,又是我的侄女儿,谁敢嫌你闹腾,赵谦不依不饶,莫不是这些年在凉州呆着,心上有人了?那地方荒凉无比,大概出不了英雄好汉,不如舅舅替你做主,天底下的青年才俊任你挑选。 这是打算强买强卖? 柴筝扯着嘴角听赵谦夸自己,多年未见,小筝出落的越□□亮,我看这长安城里少有谁家女儿比得上。然后又问,身体好些了吗?之前见你时奄奄一息,太医都说凶多吉少,现在这是要好了,可有后遗症? 多谢皇上关心,柴筝满脑子问这话您不违心吗?还得满脸温和地敷衍,大夫说眼睛、耳朵还有舌头都受到了影响,需要慢慢恢复,我现在就是半聋半瞎吃饭还没味儿的小可怜。 赵谦似乎被她逗笑了,过一会儿又问,是谁干的知道吗?舅舅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给你报仇。 原本以为只是过场寒暄,谁知道赵谦话锋一转,能扯到下毒之人的身上。 毒是顾恨生下得,赵谦当然心里有数,而此时顾恨生就在柴国公府里,柴筝要是说知道,不仅将顾恨生推了出来,甚至会暴露自己一直在装死。 毕竟,柴筝要是真的只剩一口气,下毒之人哪会如此快活,恐怕早就被迫以死谢罪了。 而说不知道,又难免招来赵谦的怀疑,赵琳琅和柴远道都是心细如发且护短的人,自家女儿受此重伤,肯定明里暗里的调查,也终归会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柴筝一凛,脑子里的那根弦瞬间绷紧了,她道,我一直怀疑是孙启府孙大人,我是遇到他之后才中毒的,而且他一直看我不顺眼,还试图伪造圣旨要夺兵权呢。 祸水东引,反正死人不会说话,随便柴筝怎么编造。 她又道,谁不知道当今皇上的圣旨很有特色,寻常人根本模仿不来,他弄得倒挺像,只是上面的言辞太犀利,而且您是我的舅舅,我娘的哥哥,我爹的挚友,怎么会平白无故派个朝廷中无名无姓的人来夺兵权? 马屁拍得不动声色,又将舅舅亲哥和挚友三座大山压下来,赵谦也只能脸上挂着笑容,将这笔糊涂账都推到了孙启府的身上。 只是赵谦一时吃不准柴筝是心思单纯,所以能说出这番话来,还是已经演练千百遍,所以开口就是密不透风。 不过再往里走就是老人家的暖阁,两人都不好再斗心眼,于是各自扯出一脸的笑容,除了过于僵硬,也没什么不对。 老太后躺在床上轻微的咳嗽,她已经病得连翻身都困难,而老人家这个年纪跟年轻气盛还习武的柴筝不同,当初章行钟预测柴筝至少要躺满两个月才能起身,结果她十来天就下地没有影响,章行钟一世英名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打断她的腿,让柴筝再躺上两天。 暖阁里有些燥热,赵琳琅正陪在太后身边,母女两个偶尔说说话,也多是赵琳琅说得多,好半天才听见老太后轻微应一声。 筝儿来了吗?半天,老太后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去漠北很久了,在我记忆中她才这么大 老太后伸手比划了一下,还是个会哇哇哭的孩子。 来了,在门外给您煎药呢,赵琳琅笑了笑,现而今她已经长大了,皮糙肉厚的很结实,漠北军中谋了一职,给远道搭把手。 这孩子的脾性是像你。老太后眼睛里有光,性子野,一辈子难以困在方寸之地,不同于我这样的人你也是,四五岁的时候就要学飞,从城墙上往下跳,差点摔死。 赵琳琅的笑意更深,娘,我要是给别人做女儿,摔断腿的那天就要被严加管教了,但您不同,您偏觉得我喜欢飞,与其时时看着怕危险,还不如找人来教,只要我吃得下苦,就真的可以飞出这重重宫墙。娘,幸好是你。 傻孩子,老太后拍了拍赵琳琅的手背,为人父母,总要为子女谋出路,我这辈子算是白过了,但你和赵谦都没有,你们就算以后终会各奔前程,却也终归得到过自己最想要的,娘很高兴。 说话间,赵谦拉着柴筝掀开暖阁的帘子,老太后第一眼就落在了柴筝的身上。 柴筝比记忆中大上太多,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模样,但老太后就是能一眼认出这小姑娘就是自己的宝贝外孙女。 是筝儿吗?她问,过来让外祖母看看。 柴筝答应了一声,坐到老太后的身边。 柴筝家里的情况太复杂,她上辈子一个劲的顾着惹是生非,十天半月就被关禁闭,柴远道与赵琳琅都怕她性子顽劣,在深宫那种地方惹出祸端来,因此记忆中就见了外祖母一眼,还是在老太后即将断气的时候,因此感情不深。 但此时,柴筝却陡然的紧张起来,她拉了拉衣服,将自己整理熨帖了,一双大眼睛落在老太后的身上,发自内心感叹了一句,外祖母,您真好看。 老太后已经上了年纪,长安城中又是花团锦簇,当然不能跟年轻的后生们比相貌,可是她的身上却有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和顺,水一样的女子,天下万物、是非对错她似乎都能包容,万千恶与善都流向她,令她从骨子里透出温柔来。 第95章 柴筝甚至怀疑自己的老祖母就是翻版的巫衡罗,这双眼睛已经见过太多的反目、背叛、阋墙明知道人性中藏了太多龌龊,却仍然能看到好的那部分。 人活一世,老来糊涂如先帝,也不能说这辈子全是错处,至少他年轻时还算英明,又生下了赵琳琅,护着大靖江山度过了风雨正盛的那几年。 乍闻柴筝的话,一室的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又笑起来,连那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嬷嬷都抿了抿嘴。 赵谦道,原以为风沙之地会将人养糙,谁知这嘴比浸在蜜罐里都甜,怪不得这京城里的人都说外孙女最得老人家喜欢。 是哦,筝儿嘴最甜了,老太后伸手撩起柴筝的额发,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得人心疼,外祖母恨不得捧在手心上但你的脸色怎会如此苍白,身上也没什么肉,是国公府里吃得不好? 怎么会,柴筝撒娇,是我刚从漠北回来,有点水土不服罢了,外祖母,我糙的很,养两天就好了。 老太后有些不相信,但仍是眼中含笑的没有戳穿,好,要是家里的饭食吃不惯就来宫里找外祖母,外祖母给你准备最好的。 嗯。柴筝鼻尖忽然一酸,眼眶倏地红了,外祖母,你真好,我该早点来宫里看你的。 老太后是在这一年的秋分时节走的,从今天开始,她的病会越来越重,清醒的日子也越来越少,到最后油尽灯枯。 柴筝有时候会怀疑,她的老祖母是知道自己死后,一双儿女都会不得善终,因此拖着沉疴病体一直不肯解脱太医说她这病叫骨痛之症,一旦病发,全身上下滚刀一样的疼,最好的大夫也无药可医。 活着,对她老人家而言是凌迟之刑。 傻孩子,你以后常常来宫里也不晚。老太后摸了一下柴筝的鼻子,又问了一个天下长辈常常关心的问题,我的小外孙女儿心上可有人了?若是有,老祖母帮你保这个媒,若是没有也不急,你娘嫁给你爹时年纪就不小了,有我护着,没人敢说什么。 柴筝心上有阮临霜,柴筝知道,赵谦也知道,因此后者的脸色微微变了。 有是有,柴筝笑着道,但外祖母放心,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能够为自己争取。 老太后点了点头,能说出这番话,的确是个小大人,不过你在我的眼里,永远只是个孩子,凡事不要逞强知不知道?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眼皮子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一直恭恭敬敬站在旁边的嬷嬷出声道,太后这是困了,她最近睡得越来越久。 但我看母后的精神还算不错,怎么忽然派人去我宫中传话,说她老人家突发病快不行了?赵谦阴测测地开口问。 这嬷嬷的胆子虽然比外面的小宫女们大,处事也更为圆滑周全,却也始终捉摸不透帝王脾性,此时慌忙跪下,早些时候太后确实发过病,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请太医来看过,说是无能为力,奴婢才派人去请圣上的谁知太后一看见长公主这病就好了很多。 赵谦这脾气简直来得莫名其妙,就算太后并未犯病,只是单纯想见自家日理万机的儿子,遣人去喊也没什么不对,可他来此处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接连迁怒旁人两次,柴筝都觉得赵谦这是纯粹的做戏,就是想让亲妹妹和侄女看看,这天下是他的,他可以随时随地取人性命。 柴筝觉得十分有病,并且不想搭理他。 上辈子的赵谦虽然也有些符合昏君的形迹,但多数是折腾大小官吏,像这样神经性的刁难比较少,柴筝甚至怀疑他的脑子是彻底坏掉了,举手投足都不受控制。 不管赵谦的目的是为了震慑还是纯粹炫耀,这嬷嬷终归是无辜的,柴筝刚想说话,床上躺着的老太后闭着眼睛忽然开口道,你别怪她,是我让她派人去请你的你虽然每天来请安,但我总是睡着,有两个月没见了,只能趁这次发病,将你跟琳琅都叫到身边来。 母后赵谦垂首而立,倒是显得很孝顺。 老太后又道,这兴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儿女同堂了,她叹了口气,我原本以为一儿一女总好过人家两个儿子的,争权夺利的时候恩仇算不清,现而今想,你们两个都比寻常男儿要优秀,总难免 柴筝听这话就是在钢丝索上左右横跳,似乎马上就要说出,琳琅啊,你想起兵就起兵吧这种意思。 幸好老太后及时将话音一收,也已经吓出了柴筝一身冷汗。 她倒是明白为何老太后会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 近些日子,有传言说先帝遗诏出世,入了柴国公府,只不过谁也不敢去确认,弄不好可就是诛九族的罪名,何况当年先帝有没有留下遗诏都得另说。 赵琳琅一直在床边上坐着,既不抬头看赵谦,也不搭话,柴筝看她就是一尊雕塑。 我这一身病是骨肉相残,疼在身上也疼在心里,只是我不管结果如何,我要你们兄妹答应我一件事。 老太后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她先是拉住了赵琳琅的手,又示意赵谦将手掌覆在上面,她最后将这两双手紧紧握着,娘已经活不久了,不要让我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母后,你说什么呢?赵谦将自己的手挣脱,拉了被子盖在老太后的身上,待会儿药煎好了赶紧喝,不要说胡话,还有你 赵谦的目光忽然落在嬷嬷的身上,方才太后为你求情你还能活,但现在你就只能死了,来人啊!拖出去割去舌头杖毙! 那嬷嬷简直是忽然而来的无妄之灾,但她倒是没有磕头喊皇上饶命,在这宫里呆久了才知道皇上是不会饶命的,当她听到老太后说这些话时,就已经必死无疑。 大嬷嬷很快被拖了下去,暖阁之中无人说话,这个时候谁也无法阻止赵谦,过一会儿还是赵谦先笑道,母后,你先休息,之后我会再安排人过来伺候,我跟琳琅有话要说,先告退。 柴筝将自己当成个甩不脱的摆件,片刻不离的跟在后头,以防自己亲娘忽然出手弑君或是赵谦抓一把毒粉舞过去 当今圣上和长公主虽不至于如此幼稚,但谁也说不好。 抬赵谦的轿子就停在院子外,但李端会看脸色,见圣上是与长公主一起出来的,于是摆了摆手,让抬轿子的后面跟着,离了有好几丈的距离,确保赵谦每一句话都听不见,除非原地大声吼。 李端承认这么做有风险,但也好过被拖下去割了舌头直接打死。 柴筝倒是靠得比较近,她该听的不该听的,甚至是该参与的不该参与的,都已经插上了一脚,何况此时的赵谦在她眼里,几乎被扒光只剩条底裤还能藏着他那些肮脏的秘密。 宫中是青石砖铺路,路广而深,四面分叉,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不过前面这两位都是自小长在这里的,就是墙上哪里有斑驳都记得清清楚楚,往御书房的路更不可能行差踏错。 大概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柴筝都在后面打哈欠了,她的两位长辈还低着头只顾往前走,跟急着去赶集似的,过一会儿,赵琳琅踩着一块青石砖忽然停了下来,这青石砖有些晃动,今天下过一场不大的雨,此时一踩,就有水溅了出来。 砖里头渍着的都是脏水,赵琳琅的衣服上瞬间沾了黑,她的脸上却没有懊恼,而是怀念,小时候但凡下了雨我就不安分,非得拉着你踩这些松动的青石砖,我躲得快,所以每次回去都是你一身泥水。 然后在先生那里领板子打手心,众多皇子一起听课,我因为你,是受罚最多的,赵谦的眼睛也温和起来,有一次你趴在窗户口看见了,非要冲进来给我出头,要不是我与三哥拉着你,先生的胡子与眉毛都要被你拔光了,也是不讲理。 顿了顿,赵谦又道,明日找匠人来将这些青石砖都修好吧,终究是坏了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放着也该换换了。 是啊,赵琳琅点了点头,众皇兄中,以三哥最为和顺,他出身高,是嫡子,却不想坐这高高在上之位,却还是十三岁坏了一只眼睛,二十六岁暴病而亡这青石砖是该换换了。 前后两句话听来似乎没有关系,但空气中却隐隐有冷肃的硝烟味,赵谦停下脚步,这是长安城,我是当今皇上,可以随时要你的命。 是吗?赵琳琅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皇兄,我自小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从来不存侥幸心理,但我一直想得是辅佐你纠正你,可这些年我就在长安城中,你与我几次交心?满朝文武谏言,要你改旧制立新政,你有几次肯听?治理天下靠得不是阴谋手段,皇兄,十几年了,你除了日日担心有人将你从这个位子上拽下来,可有过其它作为? 十几年,就算日日教一只狗说话,这只狗也该张口骂娘了,而赵谦这皇帝却是纯粹白做的,这么长时间下来,所有制度沿袭前朝,别说变更,连改进都没有,整个大靖都有种停滞不前,被周边发愤图强的小国赶超的趋势。 第116章 第 116 章 柴筝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 竟让事情忽然进行到自家亲娘当面挑衅赵谦,两人眼看着马上就要打起来,甚至于赵谦可以直接下旨以谋反罪处决柴家时, 赵琳琅又道, 皇兄,什么原因让你容我这么久? 赵谦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可以容你一辈子,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 你的身上有我许许多多的过往, 但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琳琅, 你为什么不肯安分一点? 他说着, 伸手撩起赵琳琅的长发, 赵琳琅的骨相与皮相都飒爽且雍容, 只是额角向上没进发丛中有一道陈年旧伤疤, 连柴筝都是第一次见。 这道疤是为了救我留下的,我原以为因为这道疤, 就算全天下的人我都可以辜负, 至少会留你安享晚年。赵谦明明权势在手,却似乎永远在叹气,他又道,延儿与小阮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北厥的使者也在我这里住着, 是该修书一封招远道回京了。 李端!赵谦忽然将手抽回,凌乱的碎发重新盖在赵琳琅额上,隔得老远,李端的耳朵一动,赶紧小步跑了上来。 李端, 你找两个侍卫送长公主回去,以后没有要事不要让长公主出门,就算有要事,也得先来禀报。赵谦回过头又对赵琳琅道,你就好好在府里呆着,等远道回来。 话虽然说得贴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软禁,于是李端小心翼翼地问,那小公爷呢,是否也要一起 赵谦微一思索,她倒不必,只是不许胡闹,在远道回府之前,所有跟她接触过的人都不许出长安城就是了。 这当然不是赵谦忽如其来的菩萨心肠或是小瞧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柴筝清楚知道赵谦就是需要自己乱跑,在大婚的那天最好跑去砸场子,才能被阮临霜一刀捅穿心窝。 李端调来的两个侍卫已经上了年纪,本事二流,在宫中也就勉强混个看大门的。 作为这宫里的大太监,李端清楚只要长公主想反抗,就算他挑出最厉害的十个人,也不一定就能看住,与其做无用功,还不如随便选两个长公主年幼时的故人,交情和面子就是牢笼,只要长公主还认这份情,就不好连累这些人跟那嬷嬷似的,死在无人知的角落中。 柴国公府距离皇宫并不远,赵琳琅与柴筝又不是坐轿而是骑马,来回不过半个时辰,虽然不久,却也足够沿途整理思绪柴筝也不清楚她娘在盘算什么,却莫名有一种感觉,拉她娘入伙是一桩天大的便宜。 只是,柴筝坐在马背上又想,自家外祖母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真以为自己还有拽住赵谦的能力,否则怎么能在寝宫中说出那番话。 宫外的凉风一吹,万家灯火迎面而来,柴筝的马略慢一步,撇头恰好能看见赵琳琅的半张脸 她在笑,半张脸上落满橘黄色的灯光,柴筝的明艳是像了长公主,但多年朝堂消磨,赵琳琅已经不能像少年时意气飞扬,但此刻柴筝却重新在她娘的身上看见了那种生命力。 老太后的那番话引起了赵谦的戒心,令他加快动作,却也彻底打消了赵琳琅的顾虑,倘若赵谦不提前露出獠牙,除非天下大乱那一天,否则赵琳琅永远会顾及亲缘。 第96章 当她们回府半天之后,赵谦兴许是不放心,又遣人将整个柴国公府团团围住,除了柴筝和仍然管着小半个户部,没有完成交接的柴霁,就只有日常负责采购的厨娘可以进出,而外人除了当今圣上,不管几品都会拦下来禁止拜访。 此时不过黎明时分,阮玉璋刚从床上爬起来还在家里穿朝服,忽然间收到这个消息,赶紧让备轿要去看看。 当他到时,整个柴国公府门前的一条街已经停了好几顶轿子,都是些朝廷重臣,除了轿子之外还有马匹,文官和武官的标志泾渭分明,但此时全都聚在一起,一个个揉着惺忪睡眼问 这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这朝廷里的事没有你不知道的呢。 戴将军,你怎么说话呢? 齐大人,不是你前些日子说我们带兵打仗的都是痞子吗?我这么说话有问题? 要不是同僚们伸手拦得快,能当街发生朝廷命官斗殴的流血事件也有可能是一方纯挨打。 快看,是丞相大人的轿子,有人赶忙打断彼此之间的抬杠,将注意力引到另外的事物上,去问问到底发生什么大事了,柴国公府怎么会有重兵把手?! 阮玉璋脚还没落地,周遭已经被包围的水泄不通,他在这儿看到的四品以上大员比在朝堂上看见的还多大靖武官除非有要事启禀商讨,否则不会上朝。 各位稍安勿躁,阮玉璋也是心急如焚,但他了解赵谦也了解柴国公府,他这些旧友的分歧日渐扩大,闹到今日这个地步不过是早晚,因此还算冷静,他又道,我先去问一问发生何事了? 门口的守卫领了皇令,一个个皆铁面无情,管你来的是当朝宰辅还是个讨饭花子,全都不拿正眼来看,阮玉璋要往里面走,他们就将刀一横,左边的那个道,没有令牌者,不可擅入。 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将军们气得想捞袖子,方才还急赤白脸的文官这会儿赶紧放下架子来拦事情原委虽然没有搞清楚,但这些侍卫都是宫里出来的,打了他们就是打了皇上的脸,可不敢随便动手。 外面闹腾腾好一会儿,柴筝手里拿着树杈子正在自家后院中舒筋活络,原本还沉得下气,继而逐渐心浮气躁,最后她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树杈子往地上一掷,瞬间入地三寸,树枝尾部震铄嗡嗡作响,元巳听见动静推开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对着地上的小树杈眯了眯眼睛。 就这会儿功夫,柴筝已经骑在自家墙肩上,这些侍卫不会为难她,因此全当没有看见,却是外头包围的人群抢先看见了小公爷柴筝离京太久,她这张脸没什么人能认出来,难得还有几位当初在黄海边上同甘共苦,或从漠北调回长安的叔叔伯伯喊了声,小公爷,快下来快下来。 这丫头自小就有能耐,这么喊当然不是怕她摔着,纯粹是逮到一个知内情的往死里薅罢了。 柴筝才不上当,她坐在高处撅起嘴,请各位都先回去吧,真要出了事,当今圣上早朝时候肯定会说,若是不提就是还不够大。各位留在这里难免招惹非议,到时候这宫里来的侍卫再多一圈,我家门口卖馄饨的都要搬走另寻生路了。 不知是年纪小才能说出这种戏言,还是小姑娘也不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众人原本还想围着再问,阮玉璋却忽然道,小公爷说得没错,我们都围在这里反而招人眼目,不如先回去上了早朝,看陛下是怎么说得。 就算一夜之间忽然派兵包围一位四品侍郎的府邸,都会引起朝野震动,诸多非议,而柴国公府的性质与这朝堂上随便一位文官武将还不同。 这宅子是太/祖皇帝的恩宠,就算当今圣上也不能擅闯,加上柴远道身兼三军统帅,远在漠北戍卫边关,拒北厥于凉州城外,而长公主曾经也是战功显赫,这些年虽然留在长安城中,但她爵位在身,又常常呆在校武场中,京武都与她有些交情,连那几位看柴国公府如毒疮,时时进谗言的都怕大街上遇到她。 何况还有柴筝和柴霁这都算是一溜的皇亲国戚了,忽然派兵包围上,不算天塌的大事,却也会影响整个朝局,赵谦必定要有所交代。 柴筝倒也想知道赵谦打算怎么解释。 之后几天倒是一直平安无事,柴筝出入通行不受拘束,不过要干什么去哪里都要提前交代,不交代清楚就有人寸步不离的跟着,柴筝尝试撒谎,结果满大街也都是眼线,根本瞒不过去。 直到殿试科考这一天,她穿着裙子上街,寻个无人之处换上了借柴霁的衣服,又束冠带帽,改变不了形貌就改变气质,守在家门口的那几位天天见她,已经眼熟,但散落在外的眼线也就是一两面之缘,达不到化成灰也能认出来的境界,才让她在考场外与阮临霜说了几句话。 她此时的处境自有宰辅大人告诉小阮,时间紧迫,柴筝只想与阮临霜耳鬓厮磨,可惜小阮也有一大堆烦人的事情亟待处理,于是巷子中匆匆说了两句话,便各自分开。 柴筝换回自己的衣服到家时,上上下下看着的人全都急疯了,以门口的侍卫统领最甚,看起来沧桑憔悴没洗脸也没刮胡子,看见柴筝就是一个跨步,将她堵住了问,小公爷,你这一整天都去哪儿了,我们找遍各处都找不到你的踪影! 大人,您还不知道吧,我之前中过毒还受了伤,差一点就死了,现在虽然恢复,却也时不时会晕倒,柴筝信口雌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将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可怜发挥到了极致,我一个人忽然眼前发黑,只能摸索到无人的地方都一天了,又饿又累,你们还没有找到我,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醒过来,心里害怕的不行 柴筝哭得说都说不下去了。 那侍卫统领还真就听说小公爷曾经重病在床的事,刚刚还怒火冲天,此时被柴筝哭得一点办法没有,只能道,小公爷快进去洗把脸,休息休息吧,以后凡有事,我派人跟着小公爷。 几天之后的武举就算有人跟着,柴筝也无所谓,反正赵谦通过了她的大名,考武举已经板上钉钉且名正言顺,况且柴筝明白,她没机会再与小阮私下相会,所以后面哪怕跟一个小队,也看不出柴筝有任何逾矩的动作。 至于主考官那是年初就定下的,赵谦还得维持表面太平,所以赵琳琅依然会出席,只是多了几双眼睛盯着而已。 多几道目光,又不伤筋又不动骨还能出门散心,顺便考核自家女儿的功课,赵琳琅求之不得。 武考向来不如文考精细,偶尔也做个把式,让文武百官们坐在远处看个热闹,赵谦在上首,他的前面就是赵琳琅以及另外五位考官,其中也包括柴筝曾经交过手的庄丽娘。 地点定在校武场中,并提前将整个校武场分成了十块,能进到这里的,已经是考生中剩下的翘楚,今年因为征兵,想要建功立业的已经去边关呆着,另外武考除了考拳脚、骑御与射箭,还得考琴棋书画甚至是之乎者也层层筛选,就算加上柴筝也才十二人。 这些人都是大靖朝以后调兵遣将的苗子,若是看不懂布防图,没读过几本兵法,就算留着,也只能做个宫中的侍卫混一官半职。 而最优之选除了以上几点出类拔萃,还要精通多国语言,像这样的人才要是大考中出了头,至少也是六品往上的运粮官。 柴筝是被举荐而来占名额的,她年纪小,虽然是男装打扮,却也看起来很瘦弱,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还带着单片镜作书生打扮,脸色略微苍白,气势上也不吓人,还笑眯眯地打招呼。 谁都知道这忽然窜出来的人物出生富贵之家,但不清楚是谁家儿郎,不过先瞧不起就是了,考场之上拳脚无眼,想借此飞黄腾达,就让这小子好好尝尝苦头。 既然是大考,当然有规矩,将十二个人分成两组进行先后抽签,抽中哪一种考法都是随机的,旁边会有考官公证并念出来,当然,考生与考官之间差距悬殊,所以规定时间为一炷香,一炷香之内只要完成一项考核要求就算通过。 这样的大考柴筝已经参加了不只一次,而她今天也不是冲着抽签来的,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当年未点的红心。 娘,柴筝站在几丈开外忽然扯着嗓子喊,您今年守哪一关? 守取子,你要闯,就做这第一个,我不会因为你是我女儿就手下留情,赵琳琅也毫不忌讳地回道,但你毕竟是我的女儿,为防不公允,其它考生可以围观。 每一年的考题虽然不变,但考官的行事作风却各有不同,因此一旦开考,排在后面的学子们都会被带离考场暂做修整他们都是有一定武学修养的高手,就算是考官们也不敢妄自托大,一旦围观过程中被看到破绽,对前面考试的人来说就不公平。 但赵琳琅与其它考官又不一样,她并不介意在数十只眼睛的注视下同人交手,除了元巳那样的高手,恐怕天下间再没有人能看一次,就找到她的破绽。 赵琳琅的名字在江湖中也赫赫有名,江湖中人,大多出生草莽或武学世家,能登峰造极者不是天赋极高,就是勤勉且有助力,但赵琳琅是当今长公主,皇亲贵胄娇生惯养,不会有奇遇,也不必太勤奋,然而她当年尚未嫁给柴远道时,就已经闯出了名堂。 连庄丽娘都是败在她手下之后,才自愿为朝廷效力的。 四面棋盘上没有站人也不必站人,今天的五位副考官中,有两位在十几年前就见过柴筝闯取子,不过那时的柴筝尚不满十岁,用的也不是铁剑而是树枝一根,但庄丽娘心中却清楚,她当时没有丝毫手下留情的意思,却还是让一个八岁的小姑娘险中得胜。 赵琳琅落在中间的旗杆上,手中捏一枚珠花,只要柴筝今天从她手里将珠花摘走就是赢了。 青竹剑剑身单薄,褪去剑鞘后边缘有隐隐清光,谁都看得出这是一柄好剑,只是看不出这柄剑何用之有 太薄了,虽然锋利但容易崩毁,交手之中最忌兵刃损折。 这根旗杆被称为三步登天,从上到下近两丈,上面一共三根可以立足的细圆柱,寻常人两只脚都是站不住的,并且这些落脚点内部有机关,只要感受到重量立即回缩,因此只能蜻蜓点水般借力。 柴筝一抖剑尖,整个人拔身而起,她手中剑做□□用,出手就是镇岳! 这一招威力极大,就算是精铁打造的霸王枪也很难控制精准,时有冲力太强导致偏歪的状况,但柴筝这一招却是平平递出,长剑刺过赵琳琅耳侧,虽被让开,罡风却随后倒卷,赵琳琅的头发落了一缕在剑尖上。 柴筝这一招非常冒险,不过她骨子里就是个小疯子,在这个高度上,她的目光能够扫过所有人群,阮临霜站在最外层,带着一顶黑斗笠,此时正仰面看向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柴筝还没来得及笑,阮临霜就先牙疼似的撇过了头 随后,柴筝的右肩被剑鞘砸中,赵琳琅用得是小挽风,剑鞘只是平平抛出,继而周遭剑影幢幢,柴筝根本躲不开,只能借力下沉,脚在最下面的圆柱子上点了一下才重新跃起。 方才那一下看起来云淡风轻没有用力,却撞在柴筝运气变招之时,直接撞得她后继无力,差点栽下去起不来。 柴筝打小就知道自家亲娘厉害,这是第一次正面体会到了这种厉害。 即便这一世元巳还活着,手把手教她将书上的内容融会贯通,但柴筝上辈子英年早逝,这辈子年纪也不大,而元巳那本书又写得如同鬼画符,重遇他老人家之前,柴筝研究来探究去,也只能看懂五六页可见许多武学失传跟后世没什么关系,是作者自己瞎糟践。 柴筝收敛心神,将剑花一挽,她这次用的是海上生明月,元巳刀法中比较精妙的一招,剑锋发出悲嚎,整个教武场中起了一阵风,卷遍地枯草落叶,生无边凄凉光景。 柴筝距离赵琳琅尚有半丈,寒冷的剑锋已经延伸至旗杆顶端,柴筝极聪明的将小挽风用在了剑尖半寸,看着是从珠花顶端错过去,但巨力吸附,珠花猝然晃动了两下,竟似要脱离掌控。 赵琳琅先是惊讶,随后笑了笑,直接将捏着珠花的手指松开,珠花被柴筝的剑气一扫上下翻舞,紧接着直坠而下! 校武场中一片安静,谁也不敢大声呼吸,生怕一眨眼的功夫就错过了什么,从她二人交手开始,至此已经过了三四招,但时间似乎只过去了一瞬,连娘、女儿这样的词汇都还在脑子里积攒着,没来得及消化。 第97章 场中凡有些身手的都绷直了肩背,考生中甚至有几个脸色憋得通红,眼睛瞪得有铜铃大,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上去试试。 就在珠花即将落地的瞬间,赵琳琅抄起一片刚刚卷起的枯叶自下而上一撞,柴筝便眼睁睁看着珠花从眼前擦过,又重新回到了赵琳琅的手中。 但方才赵琳琅为了将珠花重新取回,已经从旗杆的顶端下来,她的脚尖甚至在圆柱子上点了一下按规矩,考官是不允许下旗杆的,不过这两人摆明了不打算遵守规则。 赵琳琅不是白吃这个亏,她方才那一下,直接将三根柱子中最上面的一根给踹断了,柴筝的立足之地收缩的更小,稍不留意就会从柱子上摔下去。 这母女两也不知道在较什么劲,赵琳琅出乎意料的严苛,宁可下旗杆也要将珠花取回,柴筝也憋着一口气,她可以却偏偏不落地,至始至终的落脚点都在这根旗杆上。 转眼之间,柴筝又出了三招,这三招流畅无比,至第四招时却倏地缓慢下来,就算是场外的阮临霜都看出了柴筝的滞涩。 这一招还是乐清当年教给柴筝的雪落平谷,她在木桑战舰上用时存了必死之心,所以流畅无比威力巨大,但之后抽出来再用,只能加上柴筝的变化,想还原不大可能,但今日不知为何,就连柴筝自己加入的部分也被带偏,导致破绽过于明显,又被赵琳琅戳了一下腰窝。 就在柴筝抽剑用这一招之时,远在柴国公府的雀玲珑与夭夭似是受到了感应,小巫衡方才还在院子里逗金鱼,忽然眼前展开千万里图卷,水面波光粼粼,无数巨帆停在当中,而雀玲珑中的神木籽在玩儿命晃动 夭夭的目光一收,将手按在雀玲珑上,巫衡罗那张老脸忽的又从红色光晕中透了出来他已经死了很多年,却三不五时诈个尸,有时候还携家带口让夭夭见见自己那难产而死的母亲,跟还有舌头的父亲。 久而久之,夭夭已经锻炼出了一副敢白日见鬼的铁打肝胆。 她的死鬼爷爷盯着夭夭看了好一会儿,柴筝呢? 第117章 第 117 章 开口就问别人家孩子? 夭夭知道她这生前未曾谋面的爷爷搞了一大滩的事, 都等着后辈们一件件去弥补,因此不想多掰扯,直接道, 校武场, 在跟她娘打架。 哦老爷子恍然大悟般拖长了声调,我当年看见柴筝与大靖长公主打得你死我活, 还以为是大靖王朝终于全都反目了,原来只是切磋只是切磋为何要打得这么狠? 夭夭也不打断聒噪的老爷子, 等他自个儿絮叨完了才恍然想起自己诈尸还有重要之事, 于是道, 自柴筝与大靖长公主交手之后, 未来就要发生转折了, 夭夭, 必要的时候, 你要知道雀玲珑的用处将耳附过来。 夭夭纹丝不动,巫衡罗自讨没趣了一阵, 嘀咕着, 脾气可真像我。于是山不就他,他去就山,在夭夭耳边叮嘱了好一番。 彼时校武场内,柴筝短暂陷入了无我的状态中,她从旗杆高处往下落, 眼前飞过一只火红色的凤凰,凤凰尾羽炽烈辉煌,卷上她手中青竹剑,乐清站在一片青天碧海之上,穿着件白色打底的大靖长袍, 冲她微微颔首,随后踏浪而去 柴筝猛然睁眼,耳边一片惊呼声,她距黄土地面不过半尺距离,柴筝强行拧身,扯到了肩膀上还在长疤的伤口,虽疼的倒抽一口凉气,但她脸上却带着一种笑容,剑式已尽但她接上的仍旧是雪落平谷 磅礴刀气从剑尖溢出,透骨冰寒渗在夏初的阳光中,寂静温和地拥抱了赵琳琅,随后珠花散为齑粉,只剩了一根银簪坠落在地,赵琳琅的双指夹着柴筝的剑尖,龙吟尚未断,柴筝便笑着问她娘,算我赢了吗? 你赢了。 话音落下,满场兴之所至的酣畅感,就连方才还很紧张的考生们都被勾得跃跃欲试,当柴筝向外走时,他们纷纷拱手敬佩地喊一声小公爷至于柴筝的性别、年纪和相貌在这一瞬间忽然不重要了。 她的衣服上微微渗出点血迹,并不严重,只是将尚未长好的疤从中扯开了一条缝,柴筝此时也没什么闲情逸致跟别人寒暄,只是一心想找到远处的小阮,奈何左右一打岔,她落在平地上与阮临霜隔了太远距离,等挤到人群边缘时,阮临霜已经走了,只在校武场的树上孤零零挂着一顶斗笠。 柴筝之后,其他人的考试都有条不紊的进行,半天已经全部结束,今年参加殿试的考生是历代最少,但成绩出乎意料的好,赵琳琅私以为可以全部留下,不过最终决策权不在她的手中,她也不关心赵谦如何看待这场比试。 坐在高位上的赵谦一直等到太监来报,一十二名考生已经全部结束武考,其中仅有两位稍逊一筹。也没给出任何反应。 他就像是被钉在了座椅上,要不是眼睛还在眨,李端都要上去探鼻息了。 从前,不管是赵琳琅还是柴筝,赵谦都不必惧怕,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彼此之间是至亲,这两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但忽然间,他亲手将这份血缘纽带毫无情面的斩断了,才意识到自己的亲生妹妹,那位困在长安城中的长公主是大靖前锋将军,更是江湖中人,而柴筝才十几岁,已经从边关要塞与北厥多次交锋中活了下来,她不是京中娇养的女儿郎,她有鱼死网破的能力。 几天之前,宫墙林立,青石板路没入黑暗中看不到尽头,他还志得意满 只要将柴远道引回来,当阮玉璋家的小丫头杀了柴筝,整个柴国公府与相府以命相搏,他再浑水摸鱼,不管柴远道想不想起兵,都有一小支在暗中准备好的队伍打着柴家旗号,冲进长安,到时候他就能毫不费劲的将自己两位挚友送进监狱待斩,但就在刚刚,他这种自信烟消云散,只剩下心底里无尽的骇然。 而当年巫衡罗的话还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孤家寡人,不得善终。 赵谦此时虽然还没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却也已经深恩负尽,成了真正意味上的孤家寡人。 陛下,陛下李端原本不想开口喊醒赵谦,但这里毕竟众目睽睽,让当今皇上坐在高位出丑也不行,不得已只能提心吊胆的出声。 幸而赵谦很快回了神,他蹙着眉心道,今日比试非常精彩,脱颖而出者不少,须得与众卿商量过后定名次或再做考核,就先退下吧。 在场所有人一时面面相觑,但皇上都发话了,总不好赖在这里一定要今天给个结果,即便考生与考官全都意犹未尽,也只能心里骂着娘,乖乖跪着送陛下离开,并自觉主动的各回各家。 赵琳琅的身后还是跟着两个侍卫,美其名曰保护,但今日校武场上见过长公主身手的人都知道,十个这样的侍卫都不够长公主一个人打的,保护?是长公主劳心劳力的保护他两吧。 你什么时候带上的斗笠?赵琳琅与柴筝并肩走着,见自家姑娘的手里忽然多出样东西难免好奇,末了忽然想起要关心一下,又道,肩伤要不要紧?回家换药吧别告诉章大夫是我打得。 章大夫除了爱钱,还很喜欢对着病患唠叨,赵琳琅也有些受不了。 娘,这是小阮给我留下的,她来看我了。柴筝眉飞色舞。 看这得瑟的架势,别说只是肩上的小伤,就是将柴筝劈成两半,她估计也能傻呵呵乐半天。 这德行像谁来着,赵琳琅想了想,反正不像自己,这口锅可以直接扣给柴远道。 想起这一茬,思念便瓢泼而来,二十几余载夫妻,所有时间拼拼凑凑,在一起的不过几年,柴筝只是跟小阮分别两三天,就念得人耳朵起茧,赵琳琅为了膈应自家过于得意的女儿,忽然道,你爹快回来了,等尘埃落定,我想跟他消失一阵。 啊?柴筝的手里还拿着斗笠,激动起来有些不分敌我,差点拍到赵琳琅的鼻子,她急道,娘,先帝遗诏你也看到了,你跟爹一消失,这天下谁看着?难不成你是打算束手就擒,给赵谦让路? 赵琳琅的眼睛里有刀子,剜了剜柴筝,你娘跟爹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这江山不跟我们一起老朽,最终还是要交到年轻人的手里,我看你跟小阮就挺好。 若是赵谦赢,这江山仍是他的,我们一家人下面团聚,要是我就写个禅位诏书,柴筝,我是从宫中逃出来的,再也不会回去了。 赵琳琅这一路走得过于辛苦,见过父子、母子、夫妻、兄弟彼此相残,她的亲缘七零八落,就连这最后一点都要死在旧时代里,高高在上的皇位再好,不如三尺青锋行遍天下。 柴筝是她娘亲生的,倒是很快就体会到了这种心情,最终她捏着斗笠垂下了眼睛,这一路上也不知想些什么。 今日出去的都是柴国公府大人物,剩下的都是些皮毛,因此守卫都放松了。 作为一手将柴筝拉扯成武林高手的元巳本有打算去看看这一场比试,可惜临出门,柴国公府中飞进来一只杂毛的麻雀,那麻雀在夭夭头顶徘徊两圈落在她跟前,随即用嘴啄下一根羽毛。 这根羽毛上写着木桑文字,夹杂在棕灰色的羽毛中从外头根本看不出来,传达的消息是,贤夷已至长安。 原本佩年年想自告奋勇,但守在柴国公府周围的虽不是顶级高手,却也并非省油的灯,她尝试了一次,自己出入倒是不成问题,但要带个半点轻功不懂的贤夷太子,那基本就是羊入虎口,权衡了一下,最后还是让元巳去接。 等赵琳琅与柴筝回到府中时,贤夷太子已经安顿了下来,柴霁手里卷着一册书,正坐在外面的回廊上低着头微微出神,过一会儿,他似乎是听见了动静,转过身来淡淡地看了柴筝与赵琳琅一眼。 就算是上辈子,柴筝也是直到十五岁才意识到她哥还不错,骨子里是个好人,毕竟小时候他两经常吵架,连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肉的归属都要计较,即便柴国公府还不至于窘迫到肉都吃不起。 而这辈子两人更是疏远,黏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之后但凡分离就是好几年,也没有之后的相依为命柴筝在宫里眼睁睁看着她娘与她舅两三句话,就将彼此之间的关系掰扯干净,丝毫留恋也没有,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赵琳琅与赵谦之间,还有十几二十年的年少光景,她跟柴霁纯属陌路人,没有爹娘的牵绊瞬间就散了,逢年过节都不乐意送礼上门 最难过的是,柴霁看起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当年为了让自己开心,却硬生生放下书,做出了一手好菜,加上未来嫂子的糕点,那简直辞官不做,开家酒楼也能养活全家人。 柴筝悲叹着逐渐离自己远去的口福,柴霁却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在他的眼里,柴筝似乎一直是当年那个桃花树下舞刀弄剑,将自家院子砍得寸草不生,对外却谦和有礼,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的小姑娘,然而不知不觉中柴筝已经数次死里逃生,近几日家里比往常都要热闹,都是她结交的各方势力。 柴霁扪心自问,他在长安城中的朋友,都不及一半多。 元老前辈接回来的人就在房间中,柴筝,我有件事要问你,柴霁开口道,他是不是木桑人? 贤夷太子虽说与柴霁有同窗之谊,其实也就是同一批考生,大家坐一块儿考了殿试,于是统称主考官为恩师,而这一批学子则互为同窗,其实彼此之间并不认识,可能正面都没碰过。 但贤夷在漠北之地这么多年,还读了书,参加科举,当了县令,并无人看出他是纯粹的木桑血统。 只来了这么几个时辰,柴霁是怎么瞧出来的? 他们木桑人推门时喜欢将拇指扣在掌心里,柴霁十分寻常地解释道,你请来的朋友已经很注意,却终非日常习惯,不难看出来。 您说得这个不难可太难了。 柴霁的话音刚落,不等柴筝开口解释,贤夷的门里先有了动静,柴筝没有想到的是,贤夷并非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跟着平安。 平安的那只眼睛逐渐到了极限,周围的颜色有些灰败,即便柴筝医理并不精通,也能看出来平安的眼睛不能再用,里头连红色都隐去呈现一种死气沉沉的黑。 贤夷道,是元巳告诉我柴国公府中有位不错的大夫,我希望他能将平安的眼睛取出来另外,这孩子死活不愿意放弃这只眼睛,我知道阮姑娘口才不错,希望代为劝劝。 第98章 说完,他又看向柴霁道,公子猜的不错,我确实是木桑人。 平安就站在贤夷身后的阴影里,低着目光也不说话,柴筝打量了他一眼,回贤夷道,暂时见不到小阮了,但他这只眼睛是不是迫在眉睫,耽误不得? 是。贤夷果断回答。 那好!柴筝身形如鬼魅,刚刚还站在门口,陡然间已经绕过贤夷到了平安身后,她抬手劈在平安脑后,平安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晕倒在地。 柴筝拍了拍手,好了,拖到床上让章大夫来看吧。 贤夷当然也想过直接打晕拉倒了,但这孩子的脾气非常硬,凡事不能替他做主,否则他宁可死。 柴筝看贤夷的眼神仿佛看傻子,你知不知道平安为什么不肯舍弃这只眼睛? 他说是希望自己对我有价值,贤夷沉吟,然而这只眼睛留在他的身上,就是缓慢走向死亡,他对我而言早就没有价值了,我收留他,只是因为他像当年的我,可惜我遇到的商先生凡事讲利益,我是他的养子,却也是棋子不过商先生救我引导我,我依然很感激他,却希望平安不必像我。 柴筝左看右看,贤夷太子还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有了身为人父的自觉,这是将平安当成接班人来养的啊? 你既然如此重视他,为何又让他舍弃了一只眼睛?柴筝好奇。 贤夷苦笑,并非我愿意,是平安先斩后奏,把自己一只眼睛生生挖了出来,我担心他继续这样下去,另一只眼睛也会保不住。 柴筝颇为同情地拍了拍贤夷肩膀,等他醒了,你就直接跟他说想收个养子,以后你是要回木桑的,赊仇县偌大烂摊子就交给平安打理了,希望他不要辜负期望。相信我,平安一定立马从床上弹起来。 她说完了,眉毛一挑,我这儿有个年轻人叫王碗,你没事让平安多跟王碗相处相处。 以后王碗做了守城的大将军,整个赊仇县的势力都是他的后盾,那可太美了。 转瞬之间就离题万里,方才还是说贤夷是否木桑人,这会儿已经拐到了赊仇县的归属上。 柴霁不得不咳嗽一声,他问,我记得十几年前,柴筝曾被木桑巫衡绑架,随后巫衡罗离世,传闻与他同来大靖的贤夷太子还活着我观阁下气度不凡,又有一颗木桑巫衡的眼睛,是贤夷太子本人吗? 柴国公府从上到下全都不是省油的灯。 贤夷见规避不过去也不打算规避了,他道,我是。 听到这句肯定的回答,柴霁真是心好累,自家十几二十天前,还算满门忠烈,此时却住满了乱臣贼子,简直非要造反才能收场。 可是造反并不容易,国公府外戒备森严,柴家的兵力又大部分放在漠北,在长安城可谓势单力薄,反倒是赵谦大权在握,他随时都能找个借口将整个柴家剿灭。 哥,你别紧张,柴筝十分洒脱,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柴筝分明是在笑,但不知为何,柴霁和始终站在门口的赵琳琅却齐齐在她语气中听出了至死方休的承诺,末了,柴筝又道,家里已经有人消失好几天了,你们就没发现吗? 还真的没发现。 饶是柴霁能留意到贤夷太子推门的动作,却也没有时时去将客人们的院子都敲一遍的冲动,而这些客人中不乏怪胎,吃饭都送到门口,深居简出像是自闭。 但是娘,我也有一件事情需要拜托你。柴筝正色,我与小阮离开长安城太久了,这里很多情况都不由我们做主,一旦事无转圜,我会需要你的帮助兵权,甚至是满朝文武的支持。 这件事不仅关系到柴家和阮家的存亡,赵谦这几年铲除异己的举动已经越来越癫狂,否则也不会建立一个翻版的祭酒处,弄得人心惶惶,动辄就是灭门之祸,除此之外他还听信谗言,疏远贤臣,边关连年战祸他不管,江南之地洪水泛滥,民不聊生他也视而不见,这些年全仗着文有阮玉璋,武有柴远道撑着,否则偌大江山,早就四分五裂了。 大靖继续放在赵谦手里,迟早是要亡国的。 但即便这样,柴筝的要求仍然很困难,长安不同于漠北和两江,偏远之地老百姓长着眼睛,知道跟着谁才有饭吃,但长安城多得是读书人,撂一块砖,拍死的九个人里有八个半官职在身,这些人从小学的就是忠君爱国,是礼义仁孝,是君臣尊卑,让这些人支持一介高举反旗的女子可太难了。 况且赵琳琅手里并无实权,打都打不服。 我会尽力,赵琳琅还是答应了下来,她又道,柴筝,自从你这次回来,我就发现你似乎早就做好了造反的准备甚至早于你得到那卷先帝遗诏。 柴筝每一步都踏得奇准,赵谦即便有木桑祭司在身边,也知道柴筝与阮临霜是影响未来时局的重要人物,然而柴筝仍然隐藏的很好,她将自己当成一颗随时能够利用的棋子,却在暗中与阮临霜布置好了一切,推着赵琳琅甚至是整个柴家不断向前。 娘,柴筝笑道,你要知道,我与小阮永远不会害你们,何况我的娘亲这么聪明,总有一日会想清楚前因后果。 即便死而重生十分离奇,但柴筝相信自己瞒不了家中这几只大小狐狸。 赵琳琅半信半疑地看了柴筝一眼,随后伸个懒腰,倒也是,既然说了将时代交给你们,之后我就少操点心先回去睡一觉,有事没事你们都自己处理,只要不是家中着火尽量别来敲门。 她说着挥了挥手,给柴筝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柴筝是没想到她娘说抽身就抽身,干脆利索的恨不得现在就卷铺盖带着爹去行走江湖,将这堆烂摊子都丢给自己儿女,这毫无留恋的劲儿别说先帝一卷遗诏,就是诈尸回来亲自让位,满朝文武跪倒拥护,赵谦都恨不得抬她上皇位,赵琳琅也会连夜包马车逃走。 人各有志,互相之间都不能勉强。 于是院子里只剩下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贤夷太子看了眼还在地上躺着的平安,有些无奈道,请姑娘与公子稍等,我先将这里的事情处理好。 不必,柴筝道,这是我府上,你对此处不够了解,也不一定能找到章大夫我们谈正事,这些我哥会安排。 她说着,下巴一收,抬起眼睛看着柴霁眨呀眨,哥,帮帮忙呗。 前一句说得端正无比,就算是柴霁和贤夷都因严肃的语气而动容,后一句却急转直下,不仅放软了,还开始撒娇。 家里这些人要么常年不回来,要么就两手一摊诸事不管,柴霁早就习惯了名为少爷实则管家。 那就有劳柴公子了。贤夷礼数周全。 最终说话的地方还是定在了书房中,柴筝沿路将夭夭也喊上,它木桑国的事总得大祭司也在场才好说得明白。 夭夭不大对劲,她的手里一直紧紧握着雀玲珑,全程窝在太师椅中不发一言,就算柴筝偶尔说几句逗她的话,夭夭也不愿搭理,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一旦大靖开始乱起来,南北两地也会跟着蠢动,无将可防的情况下十之八九会长驱直入,那时候便是太子您夺回皇位的最好时机。 柴筝说着,从桌肚里翻出一张地图摊放于贤夷面前,这是一张木桑与大靖交界之处的地形图,柴筝并指点在一片海域上,近些年,克勤王也一直觊觎两江富硕之地,当年就是在这片海域被击退,倘若卷土再来,兵力布防上之上会再增一倍,不出所料的话,将领仍是骆河。 第118章 第 118 章 夭夭听见这句话才忽然抬头, 她的目光落在柴筝身上夭夭在水色倒影中,曾经遇见过海上局势,而方才柴筝的判断一分不差, 木桑虽然是个小国, 但克勤王这次下了血本,看样子不将整个南边从大靖版图上拆下来, 克勤王是不会甘心的。 目前克勤王基本已经稳定了国内形势,所差的不过是一个巫衡, 他这些年也尝试过再造一个, 用药物浸泡十年, 但不管选用的人有多少, 药物量加的有多大, 因此超过了人体负荷, 还死了几个孩子, 克勤王都没办法再造一个巫衡。 神谕只需要一个人来传达,夭夭还活着, 克勤王就永远无法如愿。 也因如此, 他能稳定朝局却始终得不到民心,到处传言克勤王就是因为天良丧尽,杀兄夺位,所以得不到神树庇佑,连巫衡都舍他而去。 克勤王平生最恨就是这些谣言, 而夭夭是导致这些谣言诞生的原因,所以也招了恨。 柴筝对战局预测虽然分毫不差,但夭夭却清楚,克勤王这次不仅是想要大靖南边所有肥沃的土地,更想要将巫衡给抓回去, 甚至有极大可能会要了自己的命,然后克勤王再培养一个能力一般但好控制的巫衡,至此皇权与神权就会全部落在克勤王手中。 夭夭清楚自己身上的责任,但她依然不想回到木桑,这么多年来,似乎每个人每个选择,都推着她往祭司院至高位上而去,却无人问起夭夭愿不愿意。 夭夭,柴筝停了下来,她目光温柔地看向小姑娘,从此以后你不会再是孤身一人,贤夷会跟你一同回去,他是君,你是巫衡,你们会相互扶持,就像之前无数位帝王与大祭司。 小姑娘捏着雀玲珑的手紧了紧,就不能不回去吗? 这个问题你心里早有答案,柴筝叹口气,将手放在夭夭头顶上,当你发现很多事情身不由已之时,就算是长大了不过我不是木桑人,我只当你是我师妹,是乐清留下的宝贝,你可以自己做选择,我不会插手,也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 但是夭夭,你的决定关系到很多东西,不能凭一时任性,你要认定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并且永远不要后悔。 夭夭的头顶干燥而温暖,小巫衡就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只是这轮太阳还过于年轻,她才十二岁,生日又晚,生在大雪漫天的冬季,更不像柴筝或阮临霜,顶着清白无辜的皮囊,里面的灵魂千疮百孔。 安静了一会儿,夭夭道,我想去见见阮姐姐。平常我遇到难事,都是你们在我身边,这一次就算告别,我也想好好告别。 整个相府固若金汤,外人出入并不比柴国公府容易,但柴筝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去见她。 书房中的第三个人就站在旁边始终不发一言,贤夷忽然觉得夭夭就像当年的自己,明明还没有丝毫准备,就忽然到了家国重任不得不为的时候,可而今身份调换,自己早已失去了一路上筹谋划策,甚至以生死为赌的巫衡罗,而夭夭也即将失去口头上嫌弃,却始终想方设法保护她的柴筝 贤夷的思绪尚未收回,眼前忽然递过来一根树枝。 这是当年你给我的,无论我求什么,只要在能力范围之内,你一定会做到。柴筝的脸映衬在树枝之后,现在我将木枝还给你,同时求你一件事尊重夭夭,若她愿意回木桑做大祭司,你不能欺负她年纪小,若她想凭双脚丈量天下之大,你也不能以家国大义束缚她。夭夭活到现在,未曾对你对木桑有半分亏欠,你为她做的也早已偿还。 贤夷将树枝拿在手中。 他曾想方设法要将这东西骗回来,当年赠出,只是少年意气,未曾顾虑后果,可惜柴筝与阮临霜都太聪明,即便是用上了手段,贤夷给出的东西也骗不回来。 但他没有想到,此时柴筝却为一个毫不利己的请求,将树枝归还,还补充道,君子一诺千金。 逼得贤夷只能苦笑一声,小公爷放心,我会竭力遵守。 另外,当年为了救夭夭,我也欠了你一桩情,需要帮你做一件事,为防我如你,陷入被动的境地,我与小阮特意商量过,柴筝的眼角宽而短,可此时一眯,还是眯出了狐狸的奸诈,她又道,我会帮你搅乱木桑的形式,甚至会让整个海上陈列的木桑部队成为你的拥护者,但我们的亏欠也就此结清。 第99章 柴筝说着,双手一摊,我完全可以袖手旁观,我大靖南海水军也并非乌合之众。 这桩生意强买强卖,不过柴筝说得没错,贤夷太子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只能叹口气,这一会儿功夫,我已经被小公爷接连算计了两次,看来以后木桑还是跟大靖交好才是,否则区区海岛,经不起风吹浪打。 虽不算是一句纯粹的玩笑话,但贤夷在赊仇县与柴筝还有阮临霜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少,每次都落了下风,这么多年没能翻出花来何不求个安安稳稳。 况且克勤王是行伍出身,成为一国之君后也没有收心的想法,国内局势未稳就转嫁矛盾攻打大靖,之后更是将周边各个微小国家侵略个遍,此时急需休养生息。 贤夷将目光重新落在地形图上,小公爷打算怎么做? 再过一两天,张凡就会从两江之地赶回,到时候我才能确定局势,柴筝说着,又看了夭夭一眼,至少你登位之前,小巫衡会帮忙。 夭夭轻微点了点头。 好。贤夷松了一口气。 既然太子愿意配合,那这件事就如此说定。千里迢迢,路上辛苦,您先回房休息,我带夭夭去看一眼小阮。柴筝自己也有些按耐不住。 这些天,柴筝实在太忙,她要是腾得出时间将丞相府东南西北都研究一遍,肯定还是能找到缺口潜进去的,而阮临霜周围虽没有柴国公府热闹,但她也没有闲过。 赵谦曾微服私访,在木卿兜头盖脸的陪伴下来看过她一次,彼时阮临霜正在绣花,绣得是一支血红的牡丹,牡丹绣得极好,就是周围光秃秃的,连一点多余的点缀都没有,赵谦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这朵花过于刺眼了。 是吗?阮临霜说着,拿起手边的剪刀,从中间将刺绣剪开,纹路尽断,就算是最好的裁缝也补不齐全了。 赵谦倒没想到阮临霜竟然如此决绝和大胆,静默了片刻他又道,我读过你那篇策论,写得很好,弘文馆的学士也说能拔头筹,三天后放榜,我想点你做个状元。 阮临霜觉得有些可笑,这些事只要帝王自己做主就行了,不必形同恩典般,还提前告知一声。 于是她淡淡开口,多谢陛下。 按木卿的说法,阮临霜和柴筝的存在像是阴阳两鱼,利用得当可以稳固自己的皇位,若是稍有偏差,直接坠入深渊。 赵谦在当中加入了自己的理解,首先明确了他不想一生受人摆布,所以两个能影响他命运的小姑娘必须死,其次,在她们还活着的阶段,要挑拨、拉拢和利用 以己度人,赵谦从来疑心最重,便觉得天下人同此心,更何况柴筝与阮临霜哪儿来的深厚感情,她们并非血缘至亲,小孩子最容易培养感情的六年时间,又一者在长安,一者在两江,之后就算同甘共苦多年,比得过自己与柴远道自小一起长大,比得过自己与琳琅宫中相依为命? 权势当前,很多感情也就淡了,因此他处处给阮临霜最好的太子妃,未来一国之母的位置以及当今状元,古往今来所有读书人求而不得的称号。 柴筝这孩子从小就像赵琳琅,好胜心重,平生不甘落于人后,赵谦坚信,即便柴筝此时还将阮临霜放在心上,一旦彼此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阮临霜被高位上带来的权欲迷了眼,而柴筝也逐渐开始嫉妒愤恨怨天不公,隔阂就会产生。 这种隔阂会在殿上选状元时达到顶峰,柴筝倘若直接给阮临霜甩了脸色,两人离分道扬镳也就不远了。 木桑的傀儡禁术并不复杂,杀伤力也十分有限,其中有一条就是需要宿主配合,倘若挣扎的过于厉害,虽不至于完全失效,但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偏差,只要攻破阮临霜的心理防线,那赵谦的计划就会更加顺利。 谁曾想,阮临霜对这件事似乎并不热衷,赵谦每句话都像扔在了深渊里,得不到任何期待中的回应。 过一会儿,阮临霜却主动开口道,柴筝考得如何? 赵谦没料到阮临霜会忽然问出这句话,他沉吟半晌道,有关系吗?声音发沉,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没有,阮临霜轻笑了一声,只是希望陛下秉承公道,不要因为一些小的举措反而造成最不想面对的结局。 赵谦原本就没安好心,他是来给阮临霜心中埋刺的,结果坑刚挖,还没来得及往里面填东西,就因为阮临霜一句话,自己始终放不下的芒刺反而被翻新了一遍,他的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 而一直安静站在角落中的女祭司闻言,微微抽动了嘴角,木卿的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比起巫衡罗或者夭夭,木卿其实更像个纯粹的世外高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跟在赵谦身边也并非真心,因此无论发生何事她都能冷眼旁观。 赵谦精于算计,被阮临霜挖开了疮疤也只是笑一笑掩饰过去了,他又道,我想让延儿尽快与你完婚,像小阮这么优秀的姑娘随时都会被人抢走。 我又不是物件,被抢来抢去并不值得高兴,阮临霜继续道,陛下朝令夕改,只要满朝文武没有意见,我也没有意见。 竟被堵得纹丝不漏。 大概是到最后赵谦也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完全没有意义,摇着手里的扇子又带着木卿离开,全程只有阮玉璋一个人紧张兮兮的蹲在自己书房中开半扇窗,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生怕出什么差池。 可惜,当年为了保护自家女儿的隐私,阮玉璋在每间房的朝向上都下了功夫,他这书房靠阮临霜最近,但即便打开所有窗户,也只能看见对面院子的墙肩,简直是无缘无故还帮不上忙的瞎紧张。 等赵谦离开后,阮玉璋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一大跳,阮临霜在外面轻声道,爹,我知道你在房中,女儿可以进来吗? 门没关,进来吧。阮玉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睛,坐到了桌案之后。 门是木头做的,虽然时常上油,难免发出点轻微声响,阮临霜手里端着一杯茶,恭恭敬敬放到了阮玉璋的面前。 虽说女儿是柴远道身边养大,阮玉璋并不担心她会行差踏错,然而这么多年不见,难免有些生疏,阮玉璋装模作样的拿起笔,在书上涂涂画画,看似标注重点,然而 爹,笔尖是干净的,您没有沾墨。阮临霜话音刚落,就看见他拿笔在干涸的砚台中戳来戳去,半晌之后阮玉璋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没研墨。 他叹了口气,只能搁下手里头用以伪装的东西。 阮临霜又道,爹,我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何事?阮玉璋想了想,你要是想连夜离开长安城,我现在就去为你备马,至于要去哪里也不必告知我,万一暴露了行踪,京里随时会派人将你抓回来。 阮临霜摇了摇头,爹,我不会离开,我要嫁给赵延。我同你说得是另一件事赵谦想在我的身上大做文章,不出所料的话,我成亲那一日,就是柴国公府与我相府遭剪除之时。 阮玉璋并不是什么一叶障目的蠢货,早在少年时他就发现赵谦性情多疑,善妒,即便万人之上,他也不会觉得人才选拔是为了大靖,为了他这个一国之君,相反,历年来凡行事有所成效,广受赞扬的官员都被罢黜的罢黜,贬谪的贬谪,京中多的是浑水摸鱼或没有实权之辈, 但阮临霜这番话也过于大逆不道,不仅开口直呼当今圣上的名讳,看样子赵谦要是真的痛下杀手,阮临霜还会反击。 这跟平常人家的寻仇可不一样,报复对象是当今圣上,除了造反毫无办法。 阮玉璋也算是瞬间反应过来,自家女儿要造反! 这是谁的意思?远道让你来做这个说客?阮玉璋的表情都变了,有种在朝堂上舌战群臣的气魄。 是我的意思,阮临霜说话的声音仍然很轻,她道,爹,为什么不造反呢,你在朝廷之中,比我看得更多,就该知道而今的朝廷已经日薄西山,继续下去,十几年间就会将祖宗基业挥霍干净。倘若您在乎的只是江山姓不姓赵,长公主也可以做这个皇帝,但我觉得,长公主还不一定稀罕 阮临霜!镇纸狠狠砸在桌子上,阮玉璋的手劲并不大,但这一下仍是将桌面那一层漆都磕掉了。 但阮临霜并没有停下来,她平静地看着阮玉璋,爹,我们是读书人,应当知道天下非一家之姓,而是百家之姓,也当明白君王失道每朝每代都必不可免,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困于忠。 简直大逆不道,阮玉璋虽然被此番言论气得不轻,却还是等阮临霜说完了才道,既然君王失道是必然,你又如何能确定,代替赵谦的人就一定会比他更好,更值得拥护? 因为那个人若不是长公主,便会是我,阮临霜并不退缩,爹,您告诉我,长公主与当今圣上相比,谁更适合当这天下之主? 阮临霜这一问,便将阮玉璋问了个哑口无言,若皇位继承不讲求血缘,不讲求名正言顺,那赵琳琅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赵谦他擅长玩弄帝王权术,但这并不代表赵谦会是个了不起的皇帝。 阮玉璋甚至很久之前就反思过,赵谦是不是比起治理天下,其实更喜欢与群臣斗智斗勇,当全天下人皆不如他时,赵谦才能感到满足。 沉默良久,阮玉璋忽然问出一个问题,为此你准备多久了? 至今十二年。阮临霜怕吓着她爹,没敢开口就说二十多年。 赵谦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从四岁开始你就想阮玉璋停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造反。 我跟柴筝被绑架的那一天,我曾亲眼看见赵谦杀人,一位艄公,无辜之人。这位艄公从来没有见过赵谦,也不会对赵谦产生任何影响,可能只是田埂上走过碰了一面,他就被杀了。阮临霜叹了口气,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在我们的陛下眼里,人命不过草芥,今日只是路上一位行人,他日会是谁? 阮玉璋没再开口,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儿阮临霜单薄的身体里似乎能容万顷波涛,看起来不动声色,其实当中辽阔深远,捉摸不透。 才短短六年而已,阮玉璋突兀地叹了口气,想起来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爹,我不强求您今天就给我一个答案,但也不能拖地太久,阮临霜的表情放松下来,甚至还轻微笑了笑,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她欠身又道,女儿暂且告辞,不耽搁爹爹做决定。 方才还咄咄逼人,这会儿又重新乖巧起来,阮玉璋目送着她出去,这才发现手边的茶还是温热的阮临霜算好了能进口的时间。 柴与阮家的几位长辈是阮临霜最没把握的部分,他们并未见过赵谦株连三族时的嘴脸,更没见过多年后天下江山残破凋零的悲剧,他们狠不下心来背叛赵谦,至少单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能也不肯背叛赵谦。 然而为将者,最怕疆土分崩离析;为臣者,畏惧百姓四下飘零,赵谦不只是一个人,更是这江山中的支柱,若被蛀虫啃咬,遭风雨侵蚀,腐朽不堪摇摇欲坠许多年,早已改了初心,那这支柱就不该留着。 阮临霜了解自己的父亲,所以开口并非以性命相要挟,她知道阮玉璋会想明白的,若她爹是个从头到脚糊涂的人,这朝堂早就大乱了,哪还等得到现在。 房间门是关上的,但阮临霜出去时夹在门缝中的一根头发却不见了,空气中隐约浮动着草药与山楂的味道,阮临霜眉眼稍弯,推开门的同时说了声,我回来了。 柴筝好久没有听到阮临霜的声音,刚刚还坐在书桌上晃腿,门口刚有点动静她就扑了上去,等阮临霜露面时,柴筝一把搂住脖子直接在阮临霜的颈间蹭了蹭。 夭夭一瞬间觉得她两就像表达亲昵的猫。 阮临霜伸手在柴筝背上拍了拍,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是夭夭吵着要来,柴筝还是同她靠得很近,过一会儿又道,我在外面绕了大半个时辰才找到破绽你放心,没让人发现。 第100章 柴筝这装可怜的功夫越发精湛,连夭夭都差点没听出这句话里面的破绽,可惜小巫衡旁观者清,就是知道柴筝这句话里有艺术加工的成分。 我可是在校武场见识过你的身手,阮临霜亲了亲柴筝的头顶,你现在若想绕开我家门口的那些耳目,不过举手之劳,我自然放心。 柴筝好不容易装次乖巧,还被当面戳穿,她嘀咕一声,你也别那么放心。 说完,柴筝又觉得不甘心,露出虎牙在阮临霜的唇边磨了会儿,最终却没舍得咬,只是轻微吻了吻,羽毛拂过一般,令人痒痒的。 阮临霜像是没有察觉到柴筝这些小动作,她抬起眼睛,打量了夭夭一番,见小巫衡的眼角还红红的,应当是哭过,便问,怎么了? 路上风沙大,被吹得。夭夭连鼻音都很重,可偏偏嘴上要逞强。 小巫衡,你这可是不打自招哦,柴筝手里搂着阮临霜,闻言转身看着夭夭,可没问你眼睛怎么了。 夭夭恼羞成怒,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我乐意说眼睛! 第119章 第 119 章 胡闹归胡闹, 阮临霜知道柴筝行事有分寸,这种时候若非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来见自己的。 而令柴筝万不得已的原因十之八/九与夭夭有关, 所以小巫衡才一脸刚刚哭过的表情。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 夭夭鼻子发酸,她怕自己开口就有哭腔, 于是半晌没有说话,反而是柴筝叹了一口气道, 夭夭不知道自己是该回木桑做自己的大祭司, 还是留下来过些安生日子。 夭夭虽然是木桑人, 但她自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长这么大, 一直在被克勤王追杀, 就连她仅剩的一点利用价值都不放过, 现在的这双眼睛夭夭都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东西,里面包含的花招可太多了, 倘若禁制有实体, 夭夭怀疑自己得全身写满文字。 她是一个流浪者,不管木桑还是大靖,都不是夭夭真正的家。 其实,关于这件事的答案,我已经想好了, 夭夭小声道,我要回木桑去,我只是要跟你们好好告个别。 真的要回木桑去?柴筝并不觉得惊讶,夭夭虽然任性刁蛮,护短还怂, 但这丫头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 夭夭所经历的感情与凡夫俗子的并不一样,也就使得小巫衡总是能做出更好的选择,柴筝只是要确定一遍在这种问题上,后悔要趁早,一旦踏上回木桑的路,夭夭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小巫衡再厉害,也就短短一世几十载,柴筝不希望她有所遗憾。 回去了,夭夭笑起来,她是有梨涡的,浅浅两个就在嘴角,木桑也是这天底下的一部分,等我将木桑走遍了,江山也安稳了,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再看看大靖,看看北厥,看看自西向东,从南到北无数风景。 阮姐姐,夭夭继续道,你要同柴筝好好的,乐清她还是没有习惯叫爹,只是觉得有些别扭,略微停了下,又道,乐清将你们留给我是神谕,只有在你们身边我才能真正的了解自己并长大。 这份礼物是双向的,乐清将天底下最厉害的巫衡交给两个小姑娘的同时,也将两位小姑娘交给了夭夭若是彼此未曾相逢,柴筝可能真的早就死了,阮临霜也会随之而去,至于夭夭,也不知是成了克勤王的傀儡,还是继续流浪。 夭夭的生命里,总得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才不会觉得这一辈子如此苦多。 小巫衡说着,拉起柴筝的手覆盖在阮临霜的掌心上,柴筝顺势一扣,便将小阮牵紧了。 随着柴筝这小小的动作,夭夭眼睛外层的一圈红色又隐隐显现,即便看了多次,柴筝还是觉得木桑大祭司独有的这种瞳色有些过于绚烂了,就像是燃烧生命才能成就的绝色。 在双眼的影响下,夭夭出神良久,随后红光落潮般散去,夭夭退后半步,手扶着桌案喘了好几口气。 她那双眼睛似琉璃制品,即便颜色恢复了正常,仍是给人一种目光与表情脱离的感觉夭夭显得很慌乱,但这双眼睛却冷静平和,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柴筝看小姑娘喘气喘得整个人从两颊开始苍白,赶紧伸手捂住了夭夭的口鼻,而阮临霜则倒了一杯水,片刻之后,夭夭的呼吸速度才缓下来。 她眨着眼睛将水杯接过,整个人还有些颤抖,杯中水因此泛着清浅的涟漪。 柴筝与阮临霜面面相觑,当初夭夭看见柴筝死了都没这么大的反应,刚才这一番是遭遇了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夭夭才算恢复了正常,她的眼神落在柴筝与阮临霜垂落的指尖上,片刻之后夭夭才道,我看到了什么并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一段未来中,你们会得偿所愿。 夭夭勉强笑了笑,至少我们当中有人能够得偿所愿。 小巫衡这话说得很不对劲,阮临霜的眉心一蹙,我们能够得偿所愿,你呢? 夭夭低着眼睛,命运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天平,我与你们不在同一端。 夭夭太了解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了,当事情发生时,将会同时导致无数个因果,不只是柴筝与阮临霜的命运,自己的命运,就连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因果中。 夭夭看见的未来有些可以更改,有些不能,无数因果延展而去却只生出了两种未来,她们三个人像是不能共存的水与火,天平上的砝码永远不能达到平衡的状态,总有一方失序。 也就是说,必须有人牺牲。 夭夭,柴筝刚屈指抵上夭夭的额头,小巫衡就下意识用手抱住了头,她被柴筝弹出了心理阴影,谁知柴筝只是轻笑着将手掌摊平,揉了揉夭夭的头发,我很多年前就告诉过你,既然我们是神谕中的意外,那就意味着所有因果都是可以被打破的,可能稍微难一点,但为了自己终归要竭尽全力。 夭夭是个巫衡,她拥有这双眼睛,就注定了没办法同寻常无忧的普通人一般,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所有一切都在命运之中,没有人能打破神谕,只能造就下一个神谕。 而方才她看到的,就是神谕的尽头不管是何种因果,只归类成了两条路,可以选,却也没得选。 因此夭夭觉得柴筝纯粹是井底之蛙没什么见识,所以能说出天地不惧的话。 试试也无妨不是吗?就在此刻,阮临霜开口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总要试过了,知道自己不行才会坦然接受。 夭夭觉得自己现在就挺坦然的,只是柴筝和阮临霜一副你不试试就躺平,我们会将你铲起来的架势,不得不口头敷衍一下,行行行,我尽量,我努力。 说完反而心中跟着一松,转而开阔起来,夭夭感叹一声,果然来找阮姐姐是对的。 柴筝瞬间有些不服气,首先小阮是我的,其次我就在你身边好好跟着,是嫌我不够好喽? 夭夭难得没有嘴硬,她纵身扑上去,揽住了柴筝与阮临霜的脖子,都好都好!今天尤其的好。 柴筝生怕夭夭这点体重压坏了阮临霜,没多会儿就将小姑娘剥了下去,正在闹腾之时,管家忽然在院子口朗声道,小姐,宫里来人宣榜。 柴筝的脸色瞬间一凛,道这么快? 大靖朝殿试从考完到放榜一般是九天,最长不会超过十五天,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低于九天就放榜的先例,赵谦这是急到何种地步,祖宗留下的规矩但凡能打破的,都给践踏了一遍。 柴筝,你先带着夭夭回去,我这儿有一道的话,柴国公府说不定也有一道从窗户走,小心点,别被发现。阮临霜先低声交代,随后又对门外的人道,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来。 柴筝也很利索,卷起夭夭就开窗往外跳,放榜的时候自己若是不出面,牵扯出来又是一堆的麻烦。 来宣榜的是个稚气满脸的太监,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有些拘谨,坐在阮玉璋下首,连手边的茶都没端起来喝。 本来宣榜的都是说喜事,主人家或考生本人得给红包,但一来这是相府,阮临霜又是未来的太子妃,二来太监宣榜,宣得都是头甲前三名,就算阮临霜只是个穷酸秀才,宣榜面圣点一二三名之后,也会飞黄腾达,不是他一个小太监能青白眼的。 阮临霜很快就来了,那太监赶紧起身将要跪的太子妃扶了起来,道,小姐不必跪,这不是宣旨,就是来告诉您一桩喜事,今年殿试,您是头甲,但具体是点状元、榜眼还是探花,还需要君前奏对,明日辰时初会有轿子来接您。 多谢公公。阮临霜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红包正准备给,却被小太监给推了回来,刚刚相爷已经给过了。 都收下吧,如此大的好消息,您若是去别人家宣榜,红包拿得更多。阮临霜倒是说得实话。 小太监刚刚就觉得奇怪,阮大人听到自己家女儿点了头甲前三不是应该激动一点吗?就算丞相大人已经混迹朝堂多年,喜怒不形于色,阮姑娘作为寒窗十载一朝梦圆的读书人,也该激动到手抖才是吧 然而他的这些幻想一个都没实现,也搞得他不像是来宣榜的,而是送了根萝卜,换了两红包。 实际上,阮玉璋刚听闻这个消息时确实很激动,但时间一长就感情复杂了起来,倘若阮临霜不往宫廷里嫁,或是还没起造反的心思,那头甲前三倒也值得庆贺一番,可现在自家小阮已经是大逆不道的典范,无可转圜刹那间激动不起来。 小太监是被管家送出去的,临走还不忘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喊,明天辰时,不要忘了。 待客的大厅中只剩下父女二人,阮临霜在心里算了算时间,自她向阮玉璋提出造反的建议后不过三四个时辰,而且都还是晚上,若是她爹心大睡得着,真正考虑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如此重要的抉择之前,实在不够。 于是阮临霜行了一礼,轻声道,爹,女儿先回去休息了。 她这一晚过得充实却也会累,这会儿困意席卷,阮临霜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谁知阮玉璋却出声道,等等。 只这一瞬间,阮临霜的目光就重新凌厉了起来,她静静站在原地,等着自己亲爹的下一句话。 我有两个问题,阮玉璋觉得头疼,却又说不出自己偌大一个头到底是哪里疼,第一,你有多大的把握,自古以来造反失败都会牵连很多人,你若把握不大,最好还是不要冒险;第二,若是成功了,你打算如何安排赵谦是杀是囚还是贬到偏远之地,永远不得回中原? 爹,第一,我的确很早就开始谋划造反,但而今也不过十六岁,若全程按我的计划走,兴许还得再等三、四年。我决定这时候动手不是冒险,是被赵谦逼到不得不为,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阮临霜语气平和,至于第二条,我虽然想让赵谦死,但他为了手中权势众叛亲离后,再剥夺他仅有的东西,让他也尝尝锥心刻骨之痛我不必动手,何苦让天下人骂我弑君。我会对他以礼相待,无比迁就,让他听听外面山呼万岁,再听听多少人骂他昏君,祝他不得好死。 阮临霜轻轻一笑,何须我动手,赵谦自会杀了他自己。 阳光透过门缝落了一缕在阮临霜脸上,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字字句句令阮玉璋心惊。 小阮的模样与离开京城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稚气褪去,五官更加温婉也更加清晰,阮临霜其实长得很像阮玉璋,就连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都像弱不禁风的读书人,能击长空的冷傲骨。 但也有什么悄无声息的变了,阮玉璋甚至有些认不出眼前的小姑娘阮临霜这一副冰冷心肠是从何而来? 第101章 我仔细想了想,而今的大靖确实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再有十年就只有亡国或改朝换代两种选择,既然如此还不如便宜了自家人,他苦笑一声,小阮,你不必因为我畏手畏脚。 笑了笑,阮玉璋又道,苛政之下百姓亦苦,大不了这天下就乱它十年又如何,总能挣出个海晏河清。 只要有海晏河清的那一天,就不亏。 阮临霜微微怔住,她原本以为至少一两天的时间她爹这个脑子能拐过弯来,都算是厉害的,结果一个晚上就有了结果还是在自己发表了一番过于吓人的言论之后。 阮玉璋似乎也看出了她的迟疑,又笑着道,你十岁的时候我就说过会信任你,你是我的女儿,我养育你,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所作所为必有原因,所以我不评价,也不阻止。我站在你这一边,是愿意与你共生死,小阮,我的女儿,你既然决定去做,就一定要做到,若是输了,我府上也就两条命,还丢得起。 爹,阮临霜终于有了笑意,谢谢你。 从宫中出发,柴国公府比相府要远一点,所以柴筝到家的时候宣榜太监还没等多久,她也装模作样学小阮说要换件衣服,上下打理了一下,将沾染的露水擦干净,这才到了外厅。 赵琳琅和柴霁都在。 说实话,柴筝这次去考科举,家里人虽然知道,却没抱什么希望,柴筝哪还有什么时间看书,漠北那种地方,连造纸的草都不长,她回来的时候又重伤,到现在还天天喝药,考科举考个全家清静了不得了,竟然还有宣榜的太监上门? 柴霁再三确认有没有走错门他甚至一本正经指着旁边狗窝道,这里还有户人家,是不是因为挨得太近,所以没看到? 宣榜太监到最后都给弄得开始怀疑自己。 柴筝进来时就看见他坐在自家椅子上挠头,嘴里还叨咕着陛下说得是柴国公府小公爷啊,难不成竟有好几个小公爷? 天下间,只有我这一个柴国公府小公爷,柴筝很自然的走向宣榜太监,说吧,什么时候君前奏对。 宣榜太监刚开口想说恭喜考中殿试前三被截了道,心里堵得慌,他满脑子的问号,怎么柴国公府的人都神神叨叨的。 柴筝却以为这太监耳背,于是凑上去又重复了一遍,请问,什么时候君前奏对? 小公爷,您轻点声,我不聋!那太监被柴筝吼得有些耳鸣,因此声音也不自主的提高了,前厅里两个人声嘶力竭的对吼,明天辰时会有轿子来接! 好,多谢告知。柴筝后退一步,不再继续戕害这太监的耳朵。 这是红包,柴霁再嫌弃自己妹妹这副不学无术的嘴脸,也还是充分发挥了管家翁的作用,已经支出两张银票装在红包中,多谢公公带来的喜气,小小意思还望笑纳。 柴霁给的红包可不小,每一张都是一百两,两张就是两百两,这太监是个人精,手一捻就知道是多大的票面,于是含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柴大人客气了。却也不见推拒,还是把银票收了。 其实每年宣榜都是撞运气,谁也不知道这榜上有名的书生们家里是个什么情况,至于谁去谁家也都是上头指定,虽有红包却不是个肥差,这太监一共宣榜四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子。 对了,看在银票的面子上,这太监当然愿意多说两句,前三甲除了小公爷,还有阮大人家的姑娘以及一位艄公的儿子,住在郊外,叫他当时只不过瞥了一眼,虽然看清了却没记得住。 叫郑清和。柴筝忽然道。 小公爷怎么会知道?自进入柴国公府,这太监就一直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当柴筝准确无误将这个名字说出来时,他脸色都变了,只想拔腿离开此处。 柴筝知道郑清和的名字当然不是掐指一算,她没有夭夭的本事,只不过当年老巫衡就说过无辜被杀的艄公有个儿子,他会成为大靖的榜眼,阮临霜去两江之地后,柴筝横竖是无聊,于是派人打听过,艄公确实有个儿子就叫郑清和。 只是自艄公死后,郑清和就一心要找到凶手,以至于性情逐渐偏执,有些是非不分。章大夫跟他同村,曾提到过两次,据说郑清和处事极端,考上秀才后当过几年师爷,替县令梳理案件时,常常是偷窃者死、造谣者死,自家门口骂街也是死犯罪无大小,一律判死。 县太爷实在受不了将他辞退,但郑清和背后似乎有位贵人,一直资助他读书,所以丢了饭碗,郑清和又不擅耕作,还是有闲钱继续请先生教书。 柴筝上辈子与这位榜眼只有一面之缘,点了榜眼之后似乎是外放到两江了,两江之地皆是重镇,当年阮玉璋就是从总督提为宰相,倘若不是后来大靖四分五裂,郑清和的前程恐怕比阮临霜都要平坦。 出神半晌,那宣榜太监已经离开,家中老少四条视线齐齐落在柴筝的身上,赵琳琅先开口,我家筝儿竟然是个神童。 不敢不敢,柴筝心虚,她赶紧将锅都扣到自己尚未回转的亲爹身上,我在漠北的时候,爹对我的要求极高,所以边打仗边读书,娘,你不知道,我眼睛都快看书看坏了。 赵琳琅虽然嘴上说不是护短的娘,闻言却将脸一拉,他自己也就考了个举人回来,怎么好意思让女儿文武双全。 几百里外,还在往京城匆匆赶的柴远道莫名打了两个喷嚏,他寻思着不妙,准是柴筝那丫头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头甲三名的名次虽然还没定下来,但已经传得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阮临霜与柴筝离开这里太久,除了老臣,就连一些新上任的官吏都未曾听闻,只是觉得这姓微妙,仔细一打听,才知道确实是那两家的孩子,还是女孩子。 才高引人妒,扬名天下的同时也诞生了不少风言风语,甚至还有将多年前柴筝违抗军令,将未来太子妃私自带出京城多年不归这种陈年旧账翻出来说的,声嘶力竭着要给小公爷与太子妃捏造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这些人心里知道这些都是莫须有,只是想信口雌黄先毁了对方的名声,可惜柴筝跟阮临霜是真心实意的欺君罔上,就差往自家门口插块招牌,写着赵谦与狗不得入内了。 一日一夜间,整个长安城都在因为今年的前三甲人心浮动,而赵谦想要的正是这种结果,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柴筝与阮临霜成了靶子,流言是一种能毁人的东西,只要懂得添柴加薪。 第120章 第 120 章 不过每年都有这样的一个阶段, 大靖科举弊端就在于此,甚至先帝时期,还有头甲中选者被当街击杀的恶□□件, 闹腾几日就消停了, 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柴筝有本事,她八岁的时候在自家庭院中舞剑, 柴霁就知道这长安城中没有几人会是她的对手,但这些年柴霁混迹朝堂, 却也知道如何兵不血刃, 这世间有本事的人多了, 也没有几位得以善终。 天边方有些泛白, 柴霁就在门口等着, 宫里来接柴筝的轿子到得更早, 此时金红色的顶子上落了一层露水, 轿夫们也提不起精神,正在打哈欠。 表面上该做的功夫柴筝还是做齐了, 府上的丫鬟早一天就拿柴霁的衣服去改了改, 改得更加合身,赵琳琅亲手给她束冠,寒玉中空,穿过柴筝的头发,没有寻常大家闺秀那么长, 发尾也显得有些俏皮,在柴筝肩上扫来扫去。 进宫面圣,又是在紧要的场合,多少要梳洗一番,何况阮临霜也会到场, 柴筝都快忘了自家小阮在君前奏对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临走,就在门口撞见了守株待兔的柴霁。 柴霁也不说话,伸手递过来一本书,书很薄,看起来不过几张纸,拿在手上却沉甸甸的,什么东西?柴筝问。 家里本来就有,我几年前整理书架找到。说完,她哥直接转身走了,别说答疑解惑,就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柴筝怒了努嘴,勉强忍住了去薅柴霁头发的冲动。 直到上了轿子,柴筝才有时间安安静静地将书翻开,书上写得东西倒是常见,无非是些子曰和荀子曰,但柴筝的手指尖按在纸张上,就知道这东西非同寻常。 纸张很厚重,也没有墨香,虽仿制的毫无破绽,但纸是用铁丝缴金线制成,韧性比一般兵刃都要好,上面的字更是一笔一划雕刻上去。 书页灌注内力,可以轻而易举地扯下来安上去,并且这东西仿真度高,书页边缘极薄,用力大一点可以轻易破开皮肤,要不是自家亲哥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懂武功,柴筝都要怀疑他是什么收集诡异兵刃的江湖高手了。 却也难为柴霁废了这份心,宫廷之中除了侍卫任何人都不得配剑,若是被查出来,就是意图刺杀当今圣上的罪名,只是他从昨晚眼皮子就跳个不停,总觉得心中忐忑,柴筝这一去恐怕并不太平,才将此书赠出。 柴筝心想着,回去得问问他这本书是从何得来。 宫中派出的轿夫脚步轻盈,显然也是练家子,很快就到了地方。 柴筝到得最晚,去接阮临霜与郑清和的早已经回来了,昨天来宣榜的太监今天就是柴筝的引路人,他方才还有些急,这会儿看见小公爷瞬间变了脸,笑意盈盈地跑过来,小公爷快跟我来,别让皇上等久了。 君前奏对需要赵谦出题,另外还有弘文馆四位大学士以及当朝宰相、吏部尚书、侍郎在场,这是最小规格的场面,若往大了排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几十双眼睛盯着后生们表演,但凡承受能力差一点的,可能得当场吓得背过气去。 当柴筝进入大厅时才发现其它人都在,跟自己想象中的差不多,只差了阮玉璋,说是丞相大人主动避嫌,但上辈子阮临霜也中了头甲,却没见丞相大人有任何避嫌的意思。 柴筝甚至还记得,那时候阮玉璋的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上朝都是赐座的,不能久站,却还是拖着病体来看阮临霜字字句句将赵谦说到哑口无言。 不过彼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赵谦早已包藏祸心,最后点阮临霜为状元时,柴筝还觉得自己舅舅人不错,能听批评,也放得下面子。 往事在眼前一晃而过,柴筝的目光又落在了郑清和的身上,记忆中郑清和是个有些清贫的书生,当年穿着件青白布衫,却也利落干净,但眼下郑清和却打扮的如同世家公子,仍然是青白色 青色的缎子至少也要五两银子一尺,外罩白色纱衣,纱丝薄且细腻,比缎子更贵。 柴筝只是瞥他一眼就知道,这身行头没个百十两银子根本下不来,更何况郑清和的脚上还穿着云州的靴子,这东西是贡品,除了宫里,谁也穿不起。 哦?柴筝心想,看来郑清和背后那位大财主还是宫里的人啊。 岂止是宫里人,谁都能看得出,与郑清和有关的必然是当今圣上,否则谁敢赏赐贡品。 但有一件事柴筝并不清楚阮临霜与郑清和也有交情,还是不浅的交情。 郑清和与阮临霜曾经同朝为官,只是一个留在京城,一个去往苏州府,中间千山万水,不过外放的官员,特别是郑清和这种明显带着培养性质的,每个季度都会召回京中述职,一来二去总算认了个眼熟,偶尔路上遇见,还会停下来拱一拱手,问句,吃了吗? 而阮临霜真正与他相熟是在一次寿宴上,当时弘文馆的三品大学士算是两位的恩师,六十大寿不得不去,既然是同窗也难免安排在一个桌子上,动辄有人过来说一句年少有为,敬一杯。 阮临霜虽然长得并不凶悍,气质温婉柔和,长安城中提起她时也遗憾居多,道是如此美好的女儿家,说媒的也不少,却始终不愿嫁,白白给耽搁了,但这话到了阮临霜跟前就莫名不敢说了,这女子总是给人一种如深渊如旷野的高远感,连酒杯都不敢往阮临霜那儿送,就导致郑清和已经醉了,阮临霜滴酒未沾。 人醉之后难免说上几句真心的胡话,郑清和便将家中的情况一五一十的都交代了,还豪情万丈说什么自己入朝之后,一定是个好官清官,为国为民 最后还是阮临霜叫马车将他送回去的。 年龄相仿,郑清和又是那位艄公的儿子,自此之后常有往来,郑清和上辈子就有点偏执极端,他经手的案子判刑都会重一点,但也仅限于偷盗百两银往上刺字发配,尚未到一言不合秋后处决的架势。 第102章 后来阮临霜起兵,天下双分,郑清和也舍了腐朽不堪的朝廷来投阮临霜,那些年里,郑清和也算尽心尽力。 经历过风霜的人与刚刚踏上这条路的少年当然不同,此时的郑清和还很年轻,二十来岁,胸中有豪情,看见两位同窗也只是疏于礼貌的笑一笑。 柴筝拱拱手算是见过了,并在默不作声中两步一挪,从郑清和左侧挪到了小阮右侧,还不忘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挺起腰板,手指不经意的从唇边划过,惹来阮临霜一个含笑的眼神 柴筝嘴边被咬出来的伤虽然好的七七八八,但用心看还有点痕迹,阮临霜又岂止用心。 郑清和非常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被忽视了。 柴筝原本以为宣榜的太监那么急,赵谦至少已经坐在大殿上了,谁知她到时几位老学究还在交头接耳,又过了一会儿赵谦才露面,身边还跟着那位木桑的祭司。 当然,只有柴筝与阮临霜知道这蒙头盖脸,一点形貌都不外露的女子是木桑祭司,其它人只当这位是什么道姑,先帝晚年笃信这些,亲生的儿子也就难免。 这两人跟相互寄生似的,不管什么场合都不分开,就连上朝时赵谦也准备了一块金色的屏风,让木卿呆在后面旁听此举引起过朝中大部分人的不满,然而赵谦一意孤行,甚至有位姓许的言官因此遭杖责,腰部向下被打断,形同废人。 自此以后言官们怼天怼地的脾气都收敛不少,全都冷眼旁观,看着赵谦如何败家,就连开口,也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对此朝廷失望至极的则干脆辞官,到天高地远的山水间去骂皇帝老子不是东西了。 赵谦出得题并不难,有了前世的经验,柴筝与阮临霜的表现都算良好,当然也没刻意出头,吓坏大学士们总不好,反而是郑清和中间有两段磕绊,他额上渗出虚汗,整个人涨得有些红,柴筝的余光中还看见吏部的几位大人们摇了摇头。 柴筝的原意是保持上辈子的名次不要动,她取个探花就够长脸了,何况对郑清和有愧在先,不能打压其出人头地的机会。 但现在这种情况,郑清和君前奏对连流畅都算不上,全程言之无物,若不是只点了三个人,他连第三都够呛。 君前奏对需要当场点状元,而且以赵谦的意见为准,就算大学士们在下面吵得脸红脖子粗,也就是点蚊蚋的声音。 赵谦提笔,洋洋洒洒将金科状元、榜眼与探花的名字写上,由李端扯着嗓子宣读,点!柴国公府柴筝为金科状元! 点!长安平郊县郑氏长子郑清和为榜眼! 点!当朝宰辅阮玉璋之女阮临霜为探花! 李端宣到最后,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柴筝也一脸我是不是聋了,赵谦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唯有阮临霜风轻云淡面色不改,甚至还谢主隆恩。 赵谦去找她时,想的就是以状元之位来挑拨,自己这里行不通,不如另换个办法。 可惜,赵谦的眼界小了,他只畏惧柴远道的兵权,阮玉璋的民心,却不知道眼前这两位他视作棋子的小姑娘,才是惦记他皇权的罪魁祸首。 状元与探花上辈子已经有过了,何况这种仰仗别人得来的东西,并不值得稀罕。 因此也就显得赵谦这些阴谋手段十分小气。 柴筝也是刚开始有些惊讶,觉得赵谦脑子坏掉了,随后倒也坦然接受,还想着将状元那一身大红袍穿上,途中再拉一队人敲锣打鼓吹唢呐,一路招摇着晃到家门口,让十里八乡、四邻街访都瞧瞧,自己这可是考了个状元回来,胸口那朵大红花都值得裱起来。 柴筝笑得有些过于开心,眼角都眯了起来,阮临霜也没有接受不了要当场闹起来的意思,甚至还向柴筝看了看,也跟着有些开心 不管赵谦点了谁做状元,这个状元都会是她的。 这大殿上的氛围陡然间诡异起来,像这样点金科前三的场面,都是要记录下来的,有时候会特意安排记录官,有时候便由吏部侍郎兼任,但显然今日这名次大臣们之间有异议,所以迟迟落不下笔柴筝与阮临霜或可在一二位上难分伯仲,但郑清和却是明明白白的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结果他取了榜眼,阮临霜只得了探花? 科举考试非比寻常,那是国家选拔人才的根基,若是如此乱来,谁人知道几年后这朝堂中会有多少浑水摸鱼之辈。 这几位大学士中有认才不认人的倔脾气,捞起官袍就上前,陛下,我认为不妥。 有何不妥,赵谦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看今日三位都是青年才俊,各有各的过人之处。话锋一转又道,为国选拔人才说到底也得用得顺手才行,要是各个都如当年的许章友,这朝廷恐怕早已分崩离析。 许章友就是被杖刑打成废人的言官。 当今圣上这番话都说出来了,就算老头子今天不要命,也无法更改结果,因此不情不愿还是做了记载,随后会由吏部出榜文公告,状元爷先回家休息一日,第二日巡游全城,还有鸣锣开道和放鞭炮的,历年规矩都如此。 柴筝缩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倒也不是怂,就是觉得这会儿自己可怜弱小且无助 上辈子虽然知道赵谦利欲熏心喜怒无常,但因为柴筝常年浪迹漠北,回京的日子屈指可数,也不大上朝,没怎么见过赵谦在群臣面前阴森着脸,这哪是一国君主的做派,简直像个土匪,爱干嘛干嘛,旁边人说得特别在理也能忽略无视。 柴筝不禁想,那又何必设置这么多官位,朝廷中就你一个人足折腾不省功夫么怪不得当初爹要小阮去漠北给我做军师,小阮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这京里的官成天提心吊胆的,过得是日子吗? 赵谦显然是对这满堂死寂感到非常满意,他低着头,见高位之下跪了一片,人人都不敢抬眼正视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都退下,各做准备去吧。 经过这么一遭,就算已经走出了赵谦的视线范围,所有人依旧沉默,柴筝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阮临霜说话,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柴筝稍稍落后了一步,她能光明正大的看着阮临霜背影小阮似乎又瘦了,长安与漠北毕竟相隔千里,兴许有点水土不服,随后柴筝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阮临霜的发尖上。 读书人的头发就是不一样,同样做男儿打扮,阮临霜看起来还是要稳重许多,她的头发茂密且长,今日没有加冠,只用发带系了一束,熨帖的落在背上,那条发带是红色的,偏是柴筝最喜欢的颜色,她手痒痒的很想去拽,可惜四面八方都是眼睛,那顶抬她回家的轿子又近在咫尺。 柴筝心中憋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悄悄地吐出来,谁知前面走着的人忽然回身,发尖在在柴筝的眼前扫过,随后阮临霜无辜地笑了笑,抱歉,忘了接我的轿子是何模样,一时走过了。 说着,她便与柴筝擦肩而过,拢在衣袖下的手轻轻勾住了柴筝的指尖,似一个不为人知的吻。 但这份温存却异常短暂,柴筝坐在轿子中还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残留着雪山的气息,冰冷隽永,片刻之后,柴筝却目光一凛,坐直了身子。 她刚刚才发现轿子已经走出了老远,却不是朝着柴国公府的方向,转眼之间她周围所有的声响都消散了,柴筝被抬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那本金丝与铁线剿成的书成了柴筝此时唯一的武器,即便身经百战,她也难免忐忑,柴筝着实想不通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的仇家?爹娘的仇家?还是赵谦要放弃原本挑拨离间的计划,打算弄死一个算一个? 按理说自己这么通情达理且可爱的人,是不会有仇家的啊。 柴筝在一片静悄悄中又坐了一会儿,看情况对方也有的是时间跟她僵持,四周只能听见风穿树梢的沙沙声,而为柴筝抬轿子的四个轿夫也已经凭空消失 这种有组织有纪律的撤退行为必然是受人指使,寻常逃命早就哀嚎的哀嚎,踩脚的踩脚。 柴筝稍作判断,便认为自己还没有出宫,这应该是绕了一圈,又将自己绕回来了。 整个长安城,只有宫廷里的花草树木最多,一年四季都能闻淡淡的香气,是风雅也是掩盖不了的富贵这份富贵是宫廷里的独一份,柴筝再傻也知道自己被抬到了什么地方。 其实刚刚柴筝就有些奇怪,按理说赵谦与小阮达成交易的那个晚上,他蒙头盖脸的就是不想让小阮猜出自己的身份,今日却为何直接带着木卿?他觉得将木卿从头到脚裹严实就认不出来了? 是低估了小阮,还是一时犯蠢? 然而柴筝太了解赵谦,她的这位大舅舅兴许会有失误,却不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柴筝的脑子转得飞快,她忽然想起赵谦在恶狼谷的布局,除了杀人灭口之外,就是想考验自己与小阮。 考验来做什么? 小阮到时候一剑将自己杀了,已经能够造成柴国公府与相府反目,将相不合,朝野震荡,铲除异己的效果,除非赵谦还有其它盘算。 柴筝的思绪没有阮临霜集中,因此戛然而止,又跳到以殷岁的能耐,天下间已经没有几人是他的对手,若是赵谦灭口的阴谋被戳破,我又没能耐干掉殷岁,让他逃回长安城赵谦要如何保命? 赵谦当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他敢暗中起灭口的心思,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宫里恐怕还有一位高手,一位在殷岁之上的高手。 柴筝的汗毛都直直立起,她跟殷岁动过手,也曾被元巳用一根竹枝抽得满地找牙,这两位可都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能跟着一起论资排辈的柴筝捏了捏自己才十五岁的细胳膊细腿,决定还是以逃为先,打反正是打不过的。 柴筝手里抱着书从轿子里出来,抬眼一望,的确是深宫,她这儿是个死胡同,前面是条笔直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柴筝面不改色地将四方左右都打量了一番,心中却暗暗叫苦。 她来宫里的次数是真不多,就算有上辈子的基础,仍然少得可怜,一时竟然判断不出自己处于哪一宫哪一院,而这该死的地方竟连个过路的宫女和太监都没有,将柴筝问路的机会都直接堵死。 经年累月的呆在漠北让柴筝连骨子里流得血都是野性的,既然逃不过那就迎上去,原地放弃可不是小将军的作风。 唉,柴筝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何必出动前辈这样的高手前来试探? 没有人回答,四周仍是一片安静,倒显得柴筝像个神经病。 既然前辈不肯露面,那我就要先回家了。柴筝说着,还真往前走了两步。 风向倏然变了,三枚树叶精准无误地插进砖缝中,与柴筝脚尖不过半寸距离。 柴筝无奈,前辈,你死活藏着不露脸,又不肯放我回家,难不成是想将我活活饿死这种死法是不是太费时间了? 小姑娘伶牙俐齿。终于,柴筝听见了此人今日开口说得第一句话。 这位前辈的年纪肯定不小,兴许跟元巳差不多,又或许年轻个一两岁,光凭声音也听不出来,不过很奇怪的是,刚刚那句话很短,中间也没有转折,柴筝却听见了前后两种不同的语调。 小姑娘是一个男人发出来的,雄浑有力,还带着点蔑视,却并不低沉,伶牙俐齿则是这人忽然将嗓子一捏,假作女儿音,还哼哼嘿嘿的笑了好几声。 听得柴筝全身都不舒服。 她想起小阮曾说过天下间的高手,都涵盖在一首诗中,她娘居末尾,殷岁是第四,柴筝掰着手指怎么数,都觉得殷岁该是第五 四十年前,漠北惊鸿与江南夜雨并称第一,三十年前,侠盗晚来风一枝独秀,而他的师妹凌霄剑主则被招入宫闱,教导年幼的长公主,然后才是殷岁。 柴筝心念一动,忽然问,前辈可是凌霄剑主梅雪云? 倒是挺聪明,这么快就猜出我的身份了,那人又捏着嗓子笑起来,那你再猜猜,另一位是谁? 听闻前辈曾至江南一行,与当时的夜雨刀秋老前辈有过深情,敢问另一位可是秋夜雨,秋老前辈。柴筝头大如斗,只能瞎猜。 第103章 错了!那人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后就是一片唱大戏般的混乱,中间夹杂着几声女子的嘲笑,我与秋大侠原本就是两情相悦,你看看,这小姑娘都把你当成他了。 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错了错了,你给我闭嘴!,刹那之间,柴筝以为下一秒就会敲锣打鼓,从里面冒出一堆人开始搭戏台。 然而戏台子并没有搭起来,柴筝脑后生凉风,她身体本能的向前跳开,空中转身,正看见一个黑影落在了轿子顶上。 第121章 第 121 章 阳光绕过乌云与宫墙, 落在黑影的身上,将她从上自下镀上了颜色柴筝原以为这是个脑子有病的男人,谁曾想却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也有六十开外了, 仍是乌发如云, 脸上虽有皱纹,却掩盖不了的高贵优雅, 她其实并没有站在轿子顶上,更像是凭一缕风, 就这么悬空漂浮着光是这种轻功, 柴筝就确认自己逃不出去, 小丫头, 她还是声音低沉, 听起来像是个男人, 只是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悲凉, 又道,我不是秋夜雨, 我是陆晚风。 师兄, 女子的面目又忽然一变,温柔中透着疯狂,先道,你我这样永远都不会分开,你还是怕我挂念秋大哥吗?话锋突变, 师兄,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不替秋大哥去死呢? 这些老一辈的恩怨早就淹没在时间中,江湖人能达到他们这个高度的也少之又少,连流传下来的八卦都有限, 更多的只是胡乱臆测。 柴筝回忆了一番,自己听到的几个版本中,也没说过这是什么情况,江湖人漫无边际的乱猜,都没猜到这么诡异的发展。 柴筝只知道梅雪云口中的秋大哥秋夜雨并没有死,他金盆洗手已经退出江湖,至于归隐何处没有人知道,像他这样的高手,也烦一天到晚找上门的仇家和递拜帖想参观一下天下第一的神经病,所以江湖上也有他已经辞世的传说,不过普遍老死、病死,也没个准话。 柴筝刚刚之所以没有猜暗中说话的人是侠盗晚来风,是因为小阮告知过她侠盗已经死了,死在宫廷中,据说是为了偷一样东西,究竟发生过何事几乎无人知晓。 阮临霜也是上辈子流亡过程中,与内廷的一位老太监同路过几天,才知道先帝晚年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而乐清正是陆晚风唯一的徒弟,也因此他的刀法脱胎于剑形,柴筝学起来滞碍很小如此说来,侠盗陆晚风还算是柴筝的便宜师祖。 小姑娘,你是乐清的什么人? 柴筝已经能够通过一具躯体上展现出来的不同表情、说话方式以及举手投足来判断此时处于主导地位的是梅雪云还是陆晚风,譬如现在,说话的明显是陆晚风。 我称他一声师父。柴筝也不避讳。 乐清与她相处的日子并不长,其中柴筝大部分的时间还在跟雀玲珑斗智斗勇,但这一身轻功却得益于乐清,能逐风赶浪。 哦,难怪了。陆晚风微微有些出神。 一副躯体两个灵魂,梅雪云又冒了出来,怎么,怀念你那小徒弟了?养了十几年,从个娃娃养成个白眼狼,还不是扔下你就跑了。 陆晚风没理她,反而转向柴筝又问,乐清而今还好吗? 他已经离世了。柴筝在疯子面前老实的像根大头菜,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梅雪云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刺得柴筝耳朵疼,她叫道,死了?怎么死的? 回师祖,是自杀。柴筝倒也没有说错。 方才还一个人唱出一台戏的梅雪云忽然安静下来,借着说话的功夫,柴筝已经将她打量了好几遍,看样子梅雪云应该是走火入魔才将自己搞成了这副鬼样子,至于为何会疯到一人分饰两角,还自己跟自己吵起来可能高手走火入魔的方式跟平常人不太一样,天赋太高了,就容易给自己找麻烦。 死了也好,梅雪云忽然笑起来,死了能省很多麻烦,反正那孩子也是从小就不听话。 她的眼角猝然一眯,又盯着柴筝问,你这小姑娘听不听话呀?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把柴筝的头皮都吓飞了,就算混世魔王这会儿也得认怂,何况师祖面前装孙子,其实并不丢脸。 柴筝这套自我安慰的说辞要是让元巳听见了,能当场被她老师父大头朝下,种成萝卜菜平白给元巳降了一辈。 师祖,柴筝乖巧可爱,我可听话了,从小就让爹娘省心。 柴筝眨着眼睛说瞎话。 丫头别瞎叫,我师兄是你的师祖,我可不是。跟她的名字不同,梅雪云很喜欢笑,她笑起来也很美,皱纹恰到好处的在眼角点缀着,竟显得没那般老,让看着她的人也心生欢喜。 她又道,我可是领了任务,才来见你的。 柴筝并不惊讶,她跟阮临霜相处久了,也学会了危险面前装深不可测,因此这时不过微一摇头,前辈此言诧异,我听闻,您入宫廷就是为了教导当今长公主,而我年幼时的基础都是长公主打下前辈,我叫柴筝,是长公主的女儿,也是您的徒孙。 话音落下,柴筝适当的散发出几分剑气,虽说乐清和元巳都曾指导过她,但返璞归真之下,还是长公主对柴筝的影响更大。 充沛的剑气在宫墙之中如海浪浮舟,坚韧且温和,抱着兼容万物而去,树叶即将落到柴筝肩头时,却又被波澜不惊地拂去,似分了里外两种境界,守本心,怀拥天地宽。 这确实是凌霄剑主梅雪云的独门内功,若不是这种里外撕扯的特有心境,也不至于将她老人家活生生练成一个疯子 柴筝中毒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体内的这股真气十分奇怪,不怎么听指挥,去哪儿折腾有自己的想法,看起来是要柴筝活,却差点将柴筝害死,她十五岁的修为尚且如此,要是梅雪云遭遇了同她一样的情况,结局当然会更糟,死不了活受着。 为剑气所激,梅雪云的杀意也被引动,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柴筝,怪不得我看你如此眼熟,原来是像琳琅。 伴随着梅雪云的话音,沉重的空气陡然压下,黏着滞涩的感觉一点一点渗到柴筝皮肤上,又忽然一震方才只是觉得难受,这一震之下,空气中仿佛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微小剑芒,柴筝的双手手背上瞬间皲裂开无数的小口子。 这些小口子并不严重,有些类似于秋冬季节过于干燥,皮紧拉出来的口子,痒甚于疼,梅雪云哦了一声,丫头年纪轻轻本事不错,你娘这个年纪的时候,若跟我动手,伤势还会略重一些。 是吗?柴筝很不要命的开口道,师祖困于宫廷久矣,殊不知江山人才辈出。 这种全方位的包裹碾压之下,柴筝所有的内力都必须来与梅雪云抗衡,开口就相当于卸了气,只要柴筝的防御上有丝毫不均之处,就会被长驱直入,到时候就不是什么干裂纹,而是当胸一柄要命的剑。 小姑娘还能说话,陆晚风忽然出声,师妹,你近些年可是退步很多啊。 梅雪云冷笑一声,丫头,你的确是琳琅的女儿,但我沦落到而今这一步,也有琳琅的功劳,你这声师祖在我这儿不仅讨不到好,还是我必须杀你的原因。 前辈要杀我?柴筝有些奇怪。 按道理,赵谦应该只是派人来试探,他的计划中柴筝是极为重要的一环,若阮临霜刺杀不了柴筝,就只能拿柴远道或赵琳琅来代替效果也并不好,赵谦会护着太子妃,他还需要柴家有人起兵威胁交出阮临霜,才能栽犯上作乱,大逆不道,足以诛三族的罪名。 所以不到最后一刻,赵谦不会让柴筝死。 奈何梅雪云虽然置身宫廷,算赵谦的护卫,却也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她要是真兴起要杀柴筝,赵谦也不能忽然冒出来阻止他也阻止不了。 柴筝方才还算应对的游刃有余,这会儿终于有点紧张,柴霁给她的书页竟在不知不觉中剥离原本的模样,内扣成了一柄银白色的长剑,剑柄之处所有的文字聚合,形成一只水墨色的凤凰尾羽,上头还十分别致的勾了一圈火焰。 这东西十足就是戴家的风格,连柴筝都有些惊到了,一时不清楚她家是从何处得来这东西,该不是从戴家偷得吧这机关的精巧程度太高,柴筝并不认为光靠金钱就能买到,何况戴家也不缺钱。 前辈。忽然有个声音从柴筝背后传来,吓得柴筝差点原地蹦三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梅雪云的身上,这会儿就算是只麻雀,都能背后啄她一口。 然而柴筝也立马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她听过并且十分熟悉是小阮的,小阮怎么来了?她的轿子还在自己前面,这会儿都该到家门口了,难不成赵谦有什么毛病,试探自己也就罢了,毕竟校武场上她有意取第一,吓到赵谦也有可能,怕到时候小阮一刀捅不死自己,所以试探上限,再弥补完善。 但小阮一个拿笔杆子的,赵谦还怕她忽然暴露出什么武林高手的身份,因此一并弄过来考验考验? 柴筝刚觉得不合理,便听小阮又道,前辈要动手杀她,就得先过我这关。 大言不惭,梅雪云的目光从柴筝身上脱离,落到了她身后一点,我看你似乎弱不禁风,只是个读书人。 柴筝心想,原来赵谦还真怕梅老前辈疯起来将我杀了,才让小阮来的还真干的出来。 柴筝虽然不能回头,但她却听见了阮临霜一步步地靠近,直到占据自己的整个视野。 阮临霜垂手而立,十分不要命地挡在柴筝面前,看起来似乎真的准备与梅雪云动手,却只有柴筝心里清楚,就刚刚梅老前辈针对自己而来的那一招要是用在小阮身上,能直接将她撕碎了。 前辈,文人动口,阮临霜又道,您这么好的本事,为何始终困在宫廷之中,江湖高远,才是您的天地不是吗? 我欠了一份人情。梅雪云这会儿应该是稳定下来了,没有刚刚疯的厉害,就连陆晚风也没忽然冒出来打断,一时之间看起来倒像个正常人。 既然是人情,终归是能还上的。阮临霜仍是淡淡的语气,前辈几十年前就已经进入宫廷,若我没有猜错,人情也当是那时欠下的,而今这个帝王几十年前不过是个走路摔跤的孩子您与先帝之间的恩情,怎么会还到他的身上? 梅雪云像是被小阮挖到了什么秘密,刚刚还是正常,两个人说话好歹变成了一个人,此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剩下个哑巴站在轿子顶上。 阮临霜却指了指嗓子,继续道,听前辈的声音嘶哑低沉,是这里受过伤? 方才还在压迫柴筝的空气终于出现了动摇,抽丝般出现了微小缝隙,柴筝如同被孵得蛋自己将壳给顶开。 她维持一个动作太久,脖子都有些僵硬,却还是第一时间拉住了阮临霜,小阮,是那些轿夫将你抬过来的? 阮临霜微一点头却没有说话。 她此时正在心里翻阅大靖朝的旧黄历,宫廷与江湖通常分为两部,互不干涉,更遑论梅雪云这样少年成名的高手,翻来翻去,只有两件事比较奇怪。 第一件是在三十多年前,秋夜雨和元巳有约定,于是岁末执刀,孤身往漠北一行,途中遭人暗算,身中奇毒。 时过境迁,关于这件事留下的传言和资料都不多,就算阮临霜博闻强识,也只能整出零零碎碎的一些相关。 秋夜雨是在巴蜀地区中毒,而当时梅雪云和陆晚风的主要活动区域就在那一块儿,师兄妹的轻功独步武林,便是悬崖峭壁上练出来的高手们撞在一起,要么惺惺相惜,要么彼此相杀,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发生。 阮临霜其实早就到了,她方才与柴筝不过一墙之隔,梅雪云同柴筝说得话她听得七七八八,可见这位前辈确实跟秋夜雨有渊源,说不定当年秋夜雨中毒也与她相关。 第104章 江湖中人,都难免会遇到生死关头,秋夜雨也不例外,他生在江南,平原之地少有峻岭,两百米的小土丘上都能拜个神龛,而经巴蜀往漠北,满目山光水色,难免徘徊几日,拜访旧友。 他一进蜀地就被梅雪云发现了,那时的疯子才二十多岁,高傲自负,谁都瞧不上眼,拽着剑就要去跟天下第一刀一较高下。 打是没打成,梅雪云的性子太容易得罪人,巴蜀之地遍布仇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梅雪云刚到客栈就被团团包围,来找她的还不是什么江湖无名之辈,各个出自世家门派,牵扯更大的势力,就算梅雪云当时多么的骄傲,也不得不按着性子,听听这帮人要如何讨公道。 有一位老者,从木桑而来,是当时的木桑大祭司巫衡罗,梅雪云陷入了回忆中,难得的没再继续折腾,她表情平和,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之前刺耳,我半年前去过木桑,因为听闻至宝雀玲珑雍容华贵,还对练武之人有助益,便只身闯入宫廷,还出手伤人。 听起来的确是梅雪云的个性,普天之下但凡她看上的,哪怕是传国玉玺,她都要取过来瞧一瞧。 巫衡罗递给我一杯酒,他明确告诉我酒中有毒,若我今日喝下,我与木桑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否则天涯海角,他们会像绞死苍天巨木的菟丝萝,让我生不如死。 那杯酒是秋前辈替你喝了? 阮临霜忽然想通了所有事的前因后果,之前一直蒙在她眼前的薄雾被阳光刺穿,紧接着,她又问,您是为了救秋前辈,才欠下的人情? 梅雪云凡事不计后果,但这一身本事足够她横行霸道敢作敢当,正当她接过巫衡罗手中酒杯准备一饮而尽时,秋夜雨干涉其中。 说起来,秋夜雨要长她几岁,同梅雪云的师父又是忘年交,论辈分,梅雪云还当叫他一声叔叔,不过凌霄剑主天生脾气差,在她眼里只有可挑战的人跟无聊的事,这些论资排辈称兄道弟,在梅雪云的眼里,通通归类为无聊的事。 几十年过去,她倒是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态度有多恶劣,几乎是狠狠瞪了秋夜雨一眼,这是我的恩怨,你凭什么搀和? 秋夜雨没理她,只是同巫衡罗道,这位姑娘是我一位旧相识,若有得罪之处,这杯酒我替她喝了。 梅雪云根本没有防备,就着酒杯,她与秋夜雨过了三招,竟被夺过毒酒眼睁睁看着秋夜雨喝了下去。 这两人本质上相似,都是想仗着深厚的内力将毒逼出来,然而巫衡罗下在酒中的毒是 七星草。阮临霜与梅雪云几乎异口同声。 天下间的毒药,或多或少畏惧内力深厚之人,唯独七星草不同,这种毒并不烈性,比起见血封喉的孔雀胆鹤顶红,它甚至算得上温和,也不是无药可解。 只是一旦中毒,内力越深厚,毒发逾烈,像秋叶雨这样的前辈高手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巫衡罗很守信用,即便喝下毒药的不是梅雪云,他也未曾计较,但当时在客栈中聚集的人并非只有他一家怀恨而来,之后足足半个月的追杀,即便是梅雪云也筋疲力竭,而秋夜雨本不该牵扯其中,但他受得伤却比梅雪云更重,甚至好几次梅雪云仰仗他的保护才杀出重围。 原本只是皮□□关的陌生人,这半个月却朝夕相处,生死与共,欠下的恩情越多,要还的也就越多。 我恨他,梅雪云忽然道,我恨他当年喝下了那杯毒酒,我也恨我自己,为了求解药,被迫许下诺言,竟困于深宫数十年。 师妹,沉默良久的陆晚风终于钻了出来,他叹了一口气,若当日不是秋大哥就会是你,你若喝下那杯酒,我就会去求解药,先帝算得太精妙,我们都是他网中的一尾鱼。 堂堂帝王,从来是不屑同江湖人打交道的,偌大天下以他为尊,先帝犯不着去算计江湖人,然而替先帝出面的是木桑大祭司巫衡罗,被算计的又偏偏是独步武林的高手 梅雪云这样的人若要利用,可如殷岁,暗杀、灭口是一柄凶器,可先帝却大材小用,让她做了小公主的师父。 如此细想下来,恐怕几十年前,先帝就已经与木桑巫衡罗有了交情,并属意赵琳琅继位,所以才处处为她考虑。 两位老人家勾结着,算计了很多东西,若不是晚年糊涂,这江山也不至于落到赵谦的手里又或许这也在计划当中。 师兄,梅雪云的声音一冷,当年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说到底,去偷木桑的雀玲珑也有你一份,最后却是我跟秋大哥承担了所有后果,我也恨你,我恨不能杀了你。 她老人家又开始发疯,方才的冷静半丝不剩,剑气暴涨,三面宫墙如遭雷亟,柴筝的反应极快,一把将阮临霜藏到身后,她早已替小阮做好了准备,今日自己不死,小阮就伤不到一根毫毛。 柴筝手中长剑迎上去,一时之间金石齐鸣,银月与孤鸿乍起乍落,梅雪云走火入魔这么多年,人与剑早已融合共生,更甚者一招之内两种风格,柴筝所学颇杂,也看不出任何规律。 梅雪云从江湖上消失,不再争声名时还很年轻,而以她现在的修为,恐怕连元巳都够呛。 剑气未尽,柴筝便看见空气中三道光束一拧,拧成了三尺青锋,梅雪云没有动,她只是站在高处,一双冰冷的眼睛落在柴筝身上,那柄没有实体的剑画出道金红色的光芒。 柴筝认识这一招,是她娘常用的起手式,叫挽留,只是她娘用起来很轻巧且是垫招,通常是为了下一招做准备,梅雪云却凶的很,她的起手式汹涌磅礴,琉璃瓦发出崩碎的脆响,就算今日是殷岁也不敢硬接,只能想办法化招,卸了力再图长远。 然而柴筝与梅雪云相差太远,根本没有足够的技巧和内力支撑她化招,柴筝心念一转,化剑为枪,不闪也不避的直接撞了上去! 是霸王枪中的镇山河,锵的一声巨响,三面宫墙尽数倒塌,琉璃瓦碾作尘灰,落在此处的阳光呈一圈虹色,将柴筝与梅雪云围在当中! 柴筝嘴角渗血,梅雪云凝成的剑光却已经消失不见,空气在微微颤动,第二把剑刚要成形,阮临霜叹了口气,前辈,陆晚风已经死了,你装作他,是想忘了自己亲手杀了陆前辈的事实吗? 第122章 第 122 章 闻言, 柴筝的眼睛微微瞪大,她缓慢而僵硬地回过头,声音压低却有些颤抖, 陆晚风是她杀得?随后目光飞快从梅雪云脸上扫过, 又拉着阮临霜往后退了两步,小阮, 你不是看过几年医书吗?这么刺激行不行啊,会不会疯得更彻底?不瞒你说, 我打不过她。 阮临霜拉起柴筝的袖子, 随手将她嘴角的血给擦了, 我又不瞎, 知道你打不过。 高手过招不过顷刻之间, 方才梅雪云猝然出手, 到此时尘埃落定, 阮临霜只能看出光线碎了,墙也倒了, 至于中间发生何事, 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 丫头,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不是好好站在这里,怎么就被杀了?梅雪云这会儿的声音又低沉下去。 阮临霜笑了笑,乐清是你唯一的徒弟, 柴筝与我又都是乐清的徒弟他也不是广撒网的好师父,可能这辈子只有两个徒弟,我的天赋还远远比不上柴筝。前辈这一脉,大概唯一的指望就是柴筝了,但方才梅前辈要杀她, 你为何不阻止? 师妹要清理门户自然有她的原因,陆晚风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已经负过师妹一次,自然万事要顺着她。 柴筝眼巴巴看着小阮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又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道,虽然是同陆晚风说话,但阮临霜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柴筝身上。 这件事邪门了,柴筝觉得自己能从阮临霜的动作中听到声音,说得是,老实点,你再给我受伤试试。 而实际上,阮临霜却同陆晚风道,陆前辈,辜负此言从何说起,当年您远在南海,为盗颌下珠而去,结果掉入陷阱自身难保。不说南海与巴蜀千里之遥,即便您知道梅前辈遭遇围杀,以您当时的情况也万万赶不回来。 南海诸岛分布,成十一个国家,却只有一位统领,统领死后水葬,龙颌下珠普天之下唯有一颗,就葬在南海帝王水陵中。 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阮玉璋年轻时曾有幸出使南海十一岛国,写下一篇游记放在家中,便提过龙颌下珠为人所盗,盗窃之人自毁一臂,但颌下珠也自此消失,当时阮玉璋便猜测有这种本事的,恐怕只有侠盗陆晚风。 此时,阮临霜再算一算时间,恰好能够对上。 你去取颌下珠了?梅雪云对着空气问,良久无人回答,那总是冒出来的陆晚风像是骤然间沉默了,她便又问了一遍,不过是我一句玩笑话,你真去盗颌下珠了? 雀玲珑、颌下珠,你说雀玲珑已经见过,可惜颌下珠埋在坟里,这辈子是看不成了,良久,陆晚风才道,师妹,我去将它摸回来送给你啊? 虽然是陆晚风的语气,但神色却又不同,更年轻也更活泼,倒像几十年前陆晚风真说过这样的话,而眼前这个疯子只是将它重复了一遍。 所以你才不告而别?!梅雪云放声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忽然转身而去,那张狂苦涩的笑声还停留在空气里,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年陆晚风取回了颌下珠,梅雪云却入了宫廷就此消声灭迹,登峰造极之人,始料未及的错过,竟也就这么错过了一生。 柴筝半晌没反应过来,她小声问,所以梅老前辈是喜欢她师兄的,却为何口口声声都是秋大哥? 柴筝,你当年也是喜欢我的,却为何口口声声让我离得远一点?阮临霜的眼睛里落了金黄色的阳光,她对秋大哥是欠恩,恩也是情,秋夜雨又是为了她才喝下毒酒身受重伤,此恩重于泰山,不得不还。梅老前辈只是气她师兄不告而别,气他关键时候未曾出现,所以不肯坦诚相待。 小阮,我忽然很庆幸,柴筝伸手将阮临霜揽入怀中,我们没有彼此错过。 这辈子还长,两位前辈也不是一开始就彼此错过。阮临霜叹气。 柴筝将脸往下一压,连鼻子带脑门,一并埋进阮临霜颈侧,小阮,我可算知道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时,自己有多讨厌了。你快把话收回去,我们好着呢,这辈子都好着呢。 阮临霜被她蹭得有点痒,伸手绕上一卷柴筝的发尾,轻用力一拽,柴筝嗯?了声,嘟囔着不给抱吗? 有事要同你说,阮临霜笑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腻歪。 我才十五岁呢,柴筝带着鼻音,我就是喜欢腻歪。 说着,又将全身的力气一卸,双手垂落,只有下巴架在阮临霜肩上,丧气道,我就要这么听正事,反正不跟你分开。 阮临霜也纵容她,没有非将柴筝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我怀疑赵谦是想利用我除掉木桑祭司。 我也这么想过,柴筝还是有气无力,赵谦这么考验你终归有所图,以傀儡术控制你杀我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何必牺牲一堆人来做这么个局。 柴筝撅着屁股往下滑,阮临霜忍着笑,掐住了她的腰,惹得柴筝蛇一样开始扭,哈哈哈哈,痒,痒,别掐 闹了一会儿,柴筝才算真正老实了,她手里还拿着那柄银白色的长剑往宫墙上一靠,这宫墙已经坍塌一半,挨着只齐肩,有些硌人。 木卿以傀儡术控制我将你杀害,不管柴国公愿不愿意,到时候都会有一帮自称是柴家军的人杀入皇城要为小公爷报仇,而我这个凶手又是堂堂太子妃,举兵杀我等同造反,到时候整个柴家都能连根拔起。 赵谦的这个阴谋逐渐清晰了起来。 阮临霜的话音落下,柴筝接着缓缓道,等我家中三十几颗人头全部落了地,木卿松开对你的操纵,你见大错铸成,必然痛彻心扉,会设法掀开木桑祭司的真面目,一旦木卿暴露,赵谦就能顺水推舟,将所有阴谋都推到木桑红眼祭司的身上,声称自己也是□□控,继而杀木卿灭口。 第105章 而我手无实权,又心生愧疚,赵谦就算派人将我灭口,再伪装成自尽也招不来怀疑,如此他既能除去柴家,又能借此大生事端针对木桑,而北厥使者正在宫中,以漠北十六州为饵料,北厥也能消停好几年。阮临霜也不得不夸赵谦此举几乎滴水不漏。 好是好,柴筝点点头,只是满朝忠良都被肃清了他还敢去怼木桑,真当克勤王是吃素的,要是拧头打回来,他哭都来不及。 木桑人虽然都不大聪明,但克勤王可是敢造反跟巫衡罗这种老妖精耍心眼的,这要将赵谦跟他关一个笼子里,还不知道谁能活着出来了。 况且克勤王原本就是带兵的大将军,比赵谦这种光杆司令可能打多了。 说起来,张凡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吧?阮临霜道。 柴筝在出神,她虽然听见了小阮的话,却一时没顾上搭理,直到阮临霜伸手在她眼前扫了一下,柴筝的睫毛发痒,这才重新聚拢了眸色。 今天的柴筝有些奇怪,她很少有精力不集中的时候,在自己面前更是没有见过,因此阮临霜眉心一蹙,是不是刚刚受了内伤? 啊?柴筝眨巴着眼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小阮怎么又生气了,便听阮临霜又道,你方才嘴角有血,是不是受了内伤一直忍着没告诉我? 没,没有,柴筝立即抬头挺胸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我刚刚只是在想赵谦这么厉害,还是没斗过先帝。 怎么?阮临霜话未说完,便看见柴筝将手中剑横递到她的跟前,剑身流转,转瞬之间竟然又变成了一本厚重的书。 这是临出家门时,我哥硬塞的,关键时候还是派上了用场,柴筝说着抬起眼睛看向阮临霜,是戴家机关术戴家曾经造了这么个东西,恐怕连戴悬都不知道。 她说着,托起小阮的手放平,然后才将这本书放在阮临霜掌心中,这东西比看起来要重许多,若非练武之人拿起来很容易手腕受伤,阮临霜有柴筝在底下拖着,又随后用上了力气,平稳接过金丝铁线缴成的书。 书,必定是放在家中很久了,只是爹娘也多年不进书房,反而是兄长自幼泡在里面,即便他幼时不清楚这样东西的来历,朝夕相处也必定做了研究,否则不会让我带过来做保命之用。柴筝继续道,小阮,我怀疑这东西跟凤凰匣,甚至是先帝遗诏有关。 阮临霜翻书看了几页,又将它归还给了柴筝,她的手指永远微微发凉,沉在柴筝的掌心像一枚小巧的冰晶,阮临霜的指尖垫在书下正待收回时,却被柴筝拉住了,她竟一时没抽动。 做什么?阮临霜歪着头问她。 正事说完了吗?柴筝问着栖身而上,她的身上带着阳光、尘埃与淡淡的血腥味,将鼻尖擦过阮临霜的耳廓,我们说点不正经的。 阮临霜被柴筝一把拽住压在断壁残垣上,她的背抵着半损的宫墙,柴筝虽小她一年多几个月,个子却蹿的很快,两个小姑娘这么多年没有拉开差距,以至于阮临霜一抬眼,就能看见柴筝那双琉璃色的眸子。 柴筝瞳孔的颜色比寻常人要淡一点,因只是一点,所以只有阮临霜知道,咫尺距离中,阮临霜鬼使神差般伸手,指腹摩挲过柴筝眼角,随后在上面落下轻柔一吻,柴筝闭上了眼睛,眼皮子上似鸿毛拂过,她便低低笑道,小阮,你往下挪一挪。 柴筝的眼睛还是闭着的,睫毛在阳光下微微颤抖,阮临霜吻过她的眼角,又吻过她的鼻尖,柴筝猝然睁开眼睛,她左手垫在阮临霜的后脑勺与宫墙之间,右手揪着小阮襟口,呼吸被揉碎,柴筝吻得温柔却很具侵略性,直到小阮的胸口微微起伏有些喘不过气来,柴筝才猛然退开了一步。 她的耳根子涨的通红,方才就是一瞬间的冲动,柴筝从来不敢过于主动,她怕伤着小阮,又怕规整的读书人只喜欢花前月下的谈情说爱,她的举动称得上逾矩,若小阮是同柴霁一样的斯文人,是会抄起书追着打,可能还会追出两条街去。 小阮,方才的温存还在唇上停留,十五岁的柴筝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波动,已经眼中含泪,快哭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再让你亲回去。 一个便宜她还能占两回。 我喜欢,阮临霜坦然地看着柴筝,若是与你,风花雪月、缱绻缠绵我都喜欢。 柴筝被吓得连眨两下眼睛,泪水方才还能再塞回去,这会儿却来不及了,被上下眼皮子一挤,哭得非常惨。 那我们再来一次? 话虽然这么说,但柴筝最终也只是将嘴一撅,记在账上,我以后是要讨回来的。 她们离家时鸡鸣刚止,天色将明,此时却已经耽误到日头西斜,连顿午饭赵谦都没有招待。 柴筝知道时间不早,她与阮临霜不能继续呆在这里,梅老前辈要是这一路疯着跑出去,又是唱又是跳的,赵谦会立即派人来查看情况,那会儿她要是还在跟小阮纠缠不清,搞不好都不用那么麻烦,赵谦直接以冒犯太子妃为名,就够将柴筝剁成肉酱了。 走吧,阮临霜曲起食指在柴筝鼻子上划了一道,我也记着账呢,以后一定还给你。 柴筝这才高兴了。 紫禁城的宫墙虽高,柴筝与阮临霜翻起来却也轻松,刚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招来侍卫,可见赵谦为了让梅雪云放开手脚,已经将人都支开了。一条道翻出来走到黑,很快就到了宫门前,柴筝与阮临霜心照不宣地互望了一眼,随后各自消失在了暮色中。 柴国公府的人也没料今年的君前奏对竟这么难,把自家姑娘拐出去一整天都没回来,这四五个时辰要是头甲三人平分了,说得话能抵人家话少的小半生,倘若再不给喝水,估计能活活渴死。 当柴筝到家时,最外头的两盏灯笼都点了起来,乍一眼就看见她哥站在院子里捂着腮帮子望天,不像要吟风弄月,倒像牙疼,柴筝难免脚下一缓,要关心关心家中掌管财务大权的哥哥。 这是怎么了?柴筝撸袖子,被谁打了一巴掌?走,我帮你讨回公道。 柴霁竟然没排挤她,也没跟她斗嘴,只是神情恍惚道,今日去结酒楼的账,被个姑娘 轻薄了?柴筝虽然看着比她哥小一截,且不论心理年龄,单凭她跟阮临霜都拉锯好几个回合,她哥的缘分才刚冒头,柴筝就有嘲笑的资格。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就是跟满屋的书孤独终老的命,没想到啊没想到柴筝是真的没想到,上辈子她嫂子这会儿都进家门了,这辈子她哥还在跟书卿卿我我柴霁对风月的迟钝,真是从长公主身上拓下来的。 柴筝都打定主意,等眼前的事都结束了,她就亲自去保媒拉纤,谁知她哥不开窍,嫂子便是那采珠的人,凭你蚌壳闭得有多紧,她都能撬开一条缝。 我要有嫂子啦!柴筝大概是忘了她哥也是弱不禁风一个读书人,一巴掌下去,差点给柴霁锤出个五劳七伤来。 咳咳咳咳柴霁给锤得倒抽凉气咳嗽半天,终于从刚才傻愣愣的状态中给锤了出来,柴霁没好气道,你总是跟阮姑娘厮混,怎么不见沾染她一分的文静优雅? 我还从小看着你长大呢,你怎么学不会我一分柴筝话没说完,她哥就抄起地上的树枝子追着打。 闹了没一会儿,柴霁就意识到自己再长十条腿也追不上而今的柴筝,他扶膝喘了口气,这才道,你二十多天前遣出去的张凡回来了,就在你院子里。 你怎么不早说!柴筝一跃而起,从她哥的头上直接掠了过去,将堂堂状元爷,正四品的户部侍郎气得半死。 整个柴国公府已经上了灯,只有柴筝的院子里因为主人家没回来,还黑黢黢的,幸好夕阳尚有点余晖,还能看见张凡坐在花坛边上揉腿。 从长安城往两江赶,走水路吃住都在船上,奔着累死去,最快最快也要七八天,张凡出发前就规划好了行程,没把自己累死,却也累得够呛,他是卯时末到的长安,远远看见柴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一时不敢进去,在周围徘徊了一会儿,看见柴霁从外面回来,临时替换了随从的身份,才混进来的。 一进府中,张凡就睡了大半天,要不是长公主有如此劳累的经验,还当他原地升天早给埋了张凡也是刚刚才醒。 我交给你的事完成了?柴筝黑暗中忽然出声,她手里也不打个灯笼,将张凡吓得够呛。 也幸好张凡知道自家小将军有一惊一乍的癖好,心掉到嗓子口又平稳落下去,开口道,办完了,我还带来一个好消息。 张凡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样东西是虎符,两半并作一个,形似鲸鲨,只点一睛。 这是薛将军托我带回来送还给您的,另外他还说张凡抬头,四下看了几眼,跟心虚似的摸到柴筝耳朵边,他还说,他知道这虎符是假的,不过是真是假也就全凭主帅的判断,这么多年朝廷虽一直壮大海防军事,却不断克扣军饷,就连粮草都过于依附两江衙门和州府,上面不发话,就死活拨不下来。 柴筝这么多年都在漠北,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黄海水师的消息,她原以为木桑已经消停,临海无战事,朝廷又拨款修缮船只,打造舰队,薛毓他们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点。 谁曾料到赵谦明知战事一起,粮草供给不上就等于断了前线生路的情况下,却还是将黄海驻军的所有粮草来源全部放在两江府中,薛毓等了六年,六年里没有任何制度上的变动,当年阮玉璋在总督之位上时,勉强还能过,现而今这个总督却与薛毓屡有矛盾吃不饱,不发饷,难免人心浮动,太平时节还能弄得民怨载道,赵谦也算是个人才。 柴筝印象中,她这位薛伯伯一直是恭谨有礼、正直严厉,别说正儿八经的造反,就是当年自己偶尔说一两声抱怨朝廷的话,他老人家都会先堵起耳朵。 将这样一个人逼到这般地步,可见黄海水军是真的被压迫够了,与其继续下去最终遍地暴动,还不如趁此机会与小公爷搭上线,将可以预见的四方并起、天下大乱以一线贯之,结果不可更改,至少可以降低伤亡,快则几个月,长则几年,或赢或输,这件事也算有了结。 若今日拒绝小公爷,他日两江百姓没了生路,乱起来可能就是数十年的各自为政、民不聊生,薛毓现在是军中主帅,维护的就是一方太平,这两江之地黄海之滨是他的故乡,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走进腐朽的死路里。 年纪大了,也有石破天惊的豪情,只要京里的人敢登高一呼,他就敢在两江之地揭竿而起。 至于这枚虎符虽然做得很像,但并不是原配的那一半,以赵谦的品性,倘若北厥规矩,他都能将漠北十六州的虎符收回攥在自己手里。 而薛毓虽然名为主帅,赵谦却以他年岁已大为由,至今手上只有半块虎符,两江驻地数十万兵马,千艘战舰,就算木桑忽然大举进攻,薛毓也只能调动当中三成。 而这枚虎符是柴筝让张帆带过去交给薛毓的,当年小阮在两江之地曾有几个时辰与之独处,贼不走空,何况是两江虎符,只是最好的工匠打磨做旧的再像,像薛毓这样的老将也能一眼识破。 第123章 第 123 章 张凡其实有些好奇, 他拿着手中虎符去忽悠薛老将军时,可是腿肚子打颤,心里除了小阮军师给的一句话半点底都没有。 他自幼生长在漠北, 两江没有熟人, 这次又是孤身而来,随从都没带, 薛毓要是翻脸,直接将他拖出去活埋都缺人同情。 张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此去是送死, 但阮临霜在被宫里派人接走之前, 给他留下的这句话是, 时机已到, 你放心去。现在想想简直是句神棍忽悠人的套话, 可当时硬着头皮也就相信了。 小将军, 张凡看着柴筝将虎符收起来, 又道,万一, 我是说万一薛老将军不认假造的虎符, 反而向上揭发,那对你和军师来说,岂非灭顶之灾? 姜还是老的辣,薛将军又不傻,先帝在时, 他就军中任职,见过多少勾心斗角,且不论这些年驻军因粮草之事连年围剿水盗都有死伤,就说他与两江总督都不齐心,又怎会放心朝廷?张凡还是年轻, 柴筝难免要提点他两句,况且薛将军明白当今圣上多疑,就算他举报之后我被收监,赵谦也会多问一句,大靖这么多主帅将军,我为何不找其它人,单单看上薛毓? 第106章 张凡倒抽了一口凉气,倘若赵谦真的在意,即便刚开始不会对薛毓下手,也难保之后不出变故。 那军师为何同我说时机已到?张凡受了一场惊,轻易不肯放过柴筝,非得让自己安心不可。 你也去了两江一趟,没发现那里已经动荡不安,即便无人煽风点火,离崩毁也只差一根稻草吗?柴筝摇了摇头,小伙子,你还差得远呢。 自家将军并军师是妖精吗?漠北两江千百里,这都能知道? 阮临霜兴许真是个妖精,但柴筝却能保证自己不是,她只不过托了上辈子的福,提前知道这一年春,长江水泛滥,粮食养天下的两江之地会再度爆发洪灾,赈银层层克扣,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这还只是前夕。 至秋,大部分农田颗粒无收,两江要供给边防粮草,除非朝廷有令,否则不能像其它省份借调,现任两江总督又不够果敢,依然按田亩征税,佃户已经毫无活路,军中也多日不见粮食,战马都饿死许多,终于土匪、流贼、暴民、逃兵遍地都是,为了活下去杀人放火甚至抢劫州府,朝廷不得不派兵镇压,足足闹了有三年时间,才重新归于稳定。 这次□□也对当时大靖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若非如此,后来也不至于整个江山脆弱如一张纸,随手一撕,就崩裂成无数份了。 小阮挑得这时候正是人心上下浮动之时,只要有一点火星子,就能燃成燎原之势。 张凡,我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柴筝板正着脸严肃起来。 别别,张凡现在最怕小将军揣着一脸端庄,他赶紧道,有事小将军尽管吩咐。 再过几天,这天下就要乱套了,长安城也不能幸免,柴筝道,我家中老小,包括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哥,都劳你看着。 是,属下得令!张凡并腿抬胸,过一会儿又道,小将军,你真的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吗?身为臣子犯上作乱,就算能够成功,以后青史留名也必不好看。 我图的不是好看,我图得是十几年前赵谦欠我的一笔血债,以及柴筝面色缓和下来,她笑道,你从凉州出来,也见过这从北至南无数风景和民生,京城的朝廷换了,底下的朝廷仍是先帝晚年留下的烂摊子,早就腐朽不堪不能重用。当今圣上却只因没有传位诏书,一心想坐稳皇位,对此视而不见。 所以我还图安居乐业,人人都有饭吃,远在边关的士兵不必忍饥挨饿也不必枕戈待旦,以后我老了,归于山水间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忙人也能养活自己。 人生一世,总该有些济世救民的愿望,既然我能做到,何必畏首畏尾。 张凡常常觉得自家将军不像是十五岁的小姑娘,她的眼界太高太广,就算是站在紫禁绝顶上,也看不到她所见过的风景。 将军,张凡这次没带上那个小字,他少年气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笑容,王碗说得对,我们是您带出来的兵,不管你要做什么,哪怕遭世人唾骂,我们也会给您垫道,您放心往前走。 这番话,倒是有了他以后杀伐果断、冷静自持的影子。 柴筝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来回这么远的路你也该累了,去休息吧。 张凡这才离开,空落落的院子里又只剩下柴筝一个人的影子,天上有阴云,夕阳坠下四面无光,但她的眼睛却是敞亮的,像是夜雨绵绵的行刑夜,雷电落下,请她喝酒的牢头恍然看见的那瞬间 是双小姑娘的眼睛,年轻而辉煌,恩仇藏了十数年,终于见了天日。 夜过的快,几个时辰后,当今状元郎的姓名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礼部亲自安排的带花□□,屈居榜眼的郑清和作陪,柴筝寻了一下,没看见小阮的身影,据说是大婚在即,太子妃需要时间准备,就不来掺和了。 没有小阮,长安城这些路就没了十分意思,柴筝骑着马,周遭看热闹的不少,真正服气的却不多,郑清和虽然看起来是个年纪轻轻的老学究,却相当心细,他瞧出了状元郎兴致不高,于是驱马向前两步,与她并排,开口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应付这样的场合。 哦。柴筝有些敷衍,过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欠这人一道命,于是又转过头来问,那你喜欢什么,我送给你。 郑清和心想,我跟小公爷就是两个时辰都不到的交情,那两个时辰还在跟当今圣上说话,且不论那天我表现的极差,就算惺惺相惜,也不至于熟到这个份上啊? 人心隔肚皮,柴筝听不见他肚皮下的这些弯弯绕绕,见他半晌不搭腔,便又道,要是现在没有,也可以留着慢慢想。 我与小公爷都不算朋友吧?郑清和倒是坦率。 兴许以后会是呢,柴筝话刚出口,忽然想起些什么,脸色紧跟着变了,有件事想问你我听说郑兄家中并不富裕,是受人资助才能一直读书,不知这背后资助之人是谁? 郑清和显得有些警惕,小公爷打听这些做什么? 也没什么,那日君前奏对,看见郑兄穿得鞋不同寻常,方才又看见您头上戴的这道冠,柴筝指了指,我见过这道冠,所以有些好奇。 柴筝当年才两岁,重生后第一次见到赵谦,他的头上就用着一顶白玉冠,冠形如筒,上面以浮雕刻着长亭与仙鹤。 帝王用过的贴身物件不会轻易赏赐给人,但此时郑清和头上的也是白玉冠,玉质相同,技艺相同,只是他这只寓意不同高树之上停了一只鹧鸪。 先是鞋,又是白玉冠,郑清和与赵谦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关系,只是赵谦怎么也算郑清和的杀父仇人,将这孩子养大有何好处?不怕郑清和得知真相给自己一刀? 还是说那红眼的祭司看见过什么,所以赵谦才会提前将郑清和圈养起来? 柴筝忽然将马停在路中央动也不动,那马虽然是宫里养的好马,但此时柴筝全身上下无声无息地散发出一阵杀气,那马吓得腿肚子打颤,别说走道,还能站着都算了不起。 小阮杀了自己,柴家以谋反罪论处,赵谦将所有黑锅扣给了木桑祭司,随后要杀小阮灭口,小阮的死才是终结,因此万万不能出错,赵谦每一步都这么谨慎,他一定会算好谁去杀小阮才万无一失。 顾恨生是为了戴悬主动成为了刀,来给自己下毒,那郑清和呢,是不是另一把刀,另一把针对小阮的刀?否则赵谦何必对一个艄公的儿子如此上心,这个艄公还是死在他的手上。 小公爷,小公爷,郑清和见柴筝出神,便也停下了自己的马,出什么事了? 柴筝身上的杀气尚未收敛,她冷冷的一眼瞥过来,郑清和的马受了惊,嘶鸣着退后了两步,郑清和并不懂武功,却也因此呼吸发紧,胸口砰砰乱跳,直到柴筝眨了眨眼睛,笑容浮现上来,将目光中的杀气化去了,这种感觉才缓缓消失。 无妨。柴筝笑起来的样子比刚刚还恐怖几分,她只是将嘴角翘起来,眼睛稍一眯,笑是堆上去的,活活一副即将把郑清和拖到角落里弄死埋了的吓人面目。 郑清和眼前都开始走马灯般回放自己的一生了。 有个问题想请教郑兄,柴筝构思了一番,如果我现在有一位不共戴天的仇人,偏偏他又是我无微不至的恩人,什么都愿意给我,我可以放下这段仇恨吗? 郑清和并不傻,他瞬间意识到了柴筝要说什么小公爷好巧不巧要问自己这么个问题,自己又好巧不巧正有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又有个无微不至的恩人。 因此他没有接下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这个仇人是杀父仇人吗? 柴筝也被他问得一愣,至少上辈子,郑清和是位货真价实的榜眼,论真才实学,郑清和不会比任何人差。 见柴筝良久不说话,郑清和又道,小公爷,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这位恩人,就是我的仇人? 他每问一句都等一会儿,柴筝若是还不开口,郑清和便继续往下猜测。 整条路上只有状元与榜眼坐马,三米开外是鸣锣开道和维持秩序的护卫,周围又热闹嘈杂,若是压低了声音只有彼此说话,除他两之外没人能够听清。 郑清和最后问,暗中资助我的人,是不是当今圣上? 我的父亲是不是当今圣上所杀?郑清和的尾音有些颤抖,他说得更轻,要不是柴筝这些日子坚持灌药,耳朵和眼睛恢复的差不多,都听不见下半句。 郑清和道,我父亲只是一个寻常艄公,他得罪谁都不会得罪当今圣上,必是被什么人拖累了。 柴筝方才还佩服郑清和心思缜密,能从自己一句话中推断出这么多的东西,然而此时话头一转,柴筝怎么听着都不对劲 不管是不是受人拖累,最后艄公都是死在赵谦的手上,怎么这意思好像要找那拖累之人报仇,真正动手的就算了? 柴筝当了一辈子冤有头债有主的讨账人,这是头次知道账还能这么算那爹是受了娘的拖累,哥是受了我的拖累,我回去拿刀把全家人都杀干净然后自杀,岂不算报了上辈子的仇? 心思落定,柴筝看着郑清和,的确是当今圣上动手杀了你的父亲,据我所知你父亲只是夜间走路,远远撞上了陛下便被杀了。 我不信,郑清和的执着劲让人害怕,他的眼睛泛了红,小公爷,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是不是我父亲死时你亲眼看见了?我娘说,那一日爹是受了人家的银子渡人过河才惨遭毒手,小公爷是不是你给的银子? 郑大人,你讲点道理,十几年前我才几岁?柴筝目瞪口呆。 刚生产的幼童,都能拖累母亲难产,我爹死时,以你的年纪足够为我爹引来杀身之祸了!郑清和这话说得越来越激动,像是马上要翻脸,跟柴筝不共戴天。 柴筝原以为梅雪云已经是个十足的疯子,没想到这人模狗样说话也有逻辑的郑清和也是个疯子,只是术业有专攻,郑清和疯的方向不一样。 倘若那一日我爹没有生意,他就会早早回家,也就不会冲撞圣上,被他所杀,郑清和的一双眼睛严重充血,他又道,当日牵累我爹,最终导致这个结果的人都该死,小公爷,你也同样,我们以后同朝为官,来日方长。 说完,郑清和便打马继续往前走,将至今尚未反应过来的柴筝扔在了原地。 啊?啊?啊? 柴筝现在急需一个阮临霜让她看看正常人长啥模样。 幸好长安城虽大,但柴筝全程跟赶路似得,半天下来也已经绕了一大圈,郑清和已经吃准了两岁的柴筝是个害人精,在他爹被杀这件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所以全程与她再无交流,柴筝回头时唯二两次望见他的目光,也是恶狠狠跟要杀人似得,未免心累。 巡街最后一段路是从城门口绕回柴国公府,柴筝端坐马上,时不时有新鲜的花扔过来,上辈子见小阮考上状元也是这么热闹,柴筝早早准备了一大筐子的花瓣蹲在相府屋檐上,小阮刚落马,她便将筐推下去 彼时两人尚未互通心意,柴筝这花能送,却不能让小阮知道是谁送的,于是筐一推,在被看见之前撒腿就跑,结果这筐也顺着屋檐砸了下去,刚开始花飞满天,衬美人如玉,下一刻筐就把美人给盖里面了。 柴筝上辈子做的傻事可不少,若是掐指细数,将阮临霜坑到的情况也不少。 忽忆少年事,即便柴筝此时年纪也不大,还是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就在柴筝乐呵呵的时候,前面鸣锣开道的人忽然停了下来,柴筝的笑容僵在脸上,抬头就看见她爹带了几个护卫刚刚进城,柴远道隔着好一段距离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女儿,随后问前头敲锣的人,这是犯什么罪过了?被拖出来游街? 国公爷,难得柴国公离开长安城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他,那敲锣的护卫道,小公爷中状元了,正在巡街呢! 第107章 柴远道的眼睛逐渐睁大,中什么了? 状元!那护卫是真的挺高兴,又重复了一遍,恭喜国公爷,一门双状元! 一门双状元是何等荣耀,别说柴国公府是个舞刀弄剑的地方,就是尽出大儒的几个世家,也没有子女都能考上状元的,柴远道也顾不得千里迢迢,满身风尘,就地开始思考是不是国公府的风水出了问题,浇灌出来的都擅长读书。 儿子不能耽搁,女儿也不能耽搁,眼看着衣钵无人继承了,那护卫又道,我再恭喜国公爷,小姐不仅是文状元还是武状元,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句话并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柴国公又开始反思,柴筝野成这样都能文武双全,要是从小好好教,这会儿也该造福百姓,千古留名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耽误孩子,柴远道哦了一声,调转马头赶紧回家,省的给柴筝丢脸。 柴国公这一走,到让那护卫无所适从起来,他曾经也是柴国公的兵,后来经由柳传带回长安城,在这里也算安了家,听说金科状元是小公爷时,特意领了这个差事,手里敲着锣,自己也跟着自豪,竟还有幸撞到回京述职的柴国公,这就算赚到了。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怎么柴国公忽然勒马就走了,难不成是小公爷中了状元这么铺张招摇,惹他老人家不高兴了? 国公府的家教就是严,怪不得能出柴大人和小公爷这样的儿女。 柴筝想得跟这护卫也差不多,以为她爹这是生气了,于是飞快巡完这最后一段路,给每个人都发了红包,随后一撒缰绳,直接往家里钻,去找她爹的身影。 柴国公既然已经回府,赵谦所有的布局都将会一一展开,家里也就难得太平日子,柴筝虽然追得快,却还是晚了半个时辰,柴霁往娘的院子里一指,示意柴筝爹早将我们忘了。 柴筝想了想,邀请她哥一起听墙脚。 外头的动静赵琳琅已经听见了,不过她与柴远道的话说给自家人知道也没什么,而柴远道刚从漠北回来,先是看见自家女儿高头大马状元巡街,又见妻子拿出一卷传位诏书,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北厥人打到家门口都没激动过的人这会儿手臂微微颤抖,柴远道将传位诏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实是先帝的笔迹,就连绢帛都是宫里用不起的类型,赵琳琅更没必要自己假造这么一份,他说话声不高,却破了尾音,这东西是真的? 赵琳琅点了点头,柴远道又按方才的程序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他冷静的非常快,再次开口时,已经恢复了沉稳,赵谦知道了? 应该是知道有这一卷传位诏书,但不知道先帝是想直接传位给我,但他畏惧柴家的势力,倘若我们举兵扶持诏书上的人即位,他名不正言不顺,兵权又不尽数在他手中,我了解他他会在事发之前,将我们都杀了。 赵琳琅跟赵谦一起长大,太过清楚赵谦像先帝,普天之下都是可以算计的人。 在赵谦的眼中,所有知道这卷诏书的人都必须死,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倘若世上无这卷诏书,他夺了柴远道的兵权,赵琳琅能活,但世上偏偏有这一卷诏书,他的皇位不稳当,只要赵琳琅还活着,随时能捅破这个秘密。 不过,赵琳琅声音一顿,忽然又笑道,也说不定他就见过这卷诏书,也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在刻意打压柴家,你手里的兵权都被他瓜分了不少,只等时机成熟,我们就要举家赴黄泉了。 柴远道无奈,你还笑,我在漠北赵谦还能有所顾忌,现在将我骗回来,不就是摆明了要动手? 方才他回府时就觉得奇怪,整个柴国公府没什么家中出状元的喜悦感,外面又围了好些个陌生面孔的侍卫,柴远道原先还以为是状元面子大,这些都是派来保护柴筝的,现在一想,状元爷都去巡街了,哪有护卫还落在家里纹丝不动的。 你没有准备?赵琳琅有些奇怪,她原以为柴筝和小阮回长安城的这些举动,都是柴远道事先布置,为了保柴家安全,也是为了夺赵谦的江山,现在一碰面才发现柴远道也不清楚。 柴远道摇了摇头,不过我回长安的路上,遇到王碗那小子就是跟小筝回来的护卫之一,他说是在京城的北厥使者不安分,小筝和你派他先回漠北,手上有先锋官的印信,还拿走了我的虎符! 第124章 第 124 章 柴筝!长公主威严不减, 正听墙脚的柴筝全身一抖,乖乖站起来推门走了进去。 长公主又道,跪下。 柴筝跪天跪地跪父母, 当年牢狱之中, 孙启府的酷刑都没让她弯下的膝盖,此时毫不犹豫地砸在地板上, 咚的一声,柴远道都觉得疼。 传位诏书是你带回来的, 张凡和王碗都是你的人, 我与赵谦在宫中那番不留情面的对话, 你听见了也并不惊讶, 凡此种种, 都意味着你早已做好了准备, 赵琳琅问她, 早在传位诏书现世之前你就已经要造反,柴筝, 你将诏书带回长安, 是不是故意放出消息引赵谦上勾针对我,针对整个柴家,就为了让我们也搭上这条贼船,没有退路? 这事儿吧虽然是小阮干的,柴筝那会儿还迷迷糊糊死命往里灌药呢, 但媳妇儿是自己挑得,现在看看仍然满意,所以这黑锅也一并背了。 柴筝昂着头,是! 长公主的房间里十八般武器都有,她先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条蛇皮长鞭, 又默默放了回去,还是柴远道懂她,飞快递上了一根戒尺。 柴筝,我知道赵谦做这个皇帝确实是对天下的拖累,也知道他一直在打压柴家,但是天地君亲师,圣人之语啊,你筹谋造反,就是大不敬,你小小年纪,怎敢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 长公主一戒尺打在柴筝的掌心,她并没有留情,柴筝手掌之中瞬间出现一寸来宽的红印。 娘,我年纪虽小,但这么多年,我见过两江之地政令不通,阮玉璋阮大人殚精竭虑也只能挽救万一,也见过巴蜀山川汇聚之地连年天灾,百姓无余粮,家家户户却还要背负丰收年岁的重税,还有漠北我们当今这个圣上要将漠北拱手相送,漠北为大靖边防,牺牲了多少才护得内陆腹地百年来相安无事? 柴筝掌心火辣辣的疼,但她仍然昂着头,兴许两江、巴蜀、漠北都不在帝王眼皮子底下,所以长臂难援,那长安城呢?现在的长安城甚至没有先帝晚年的一半繁华,天子脚下,整个大靖最为显赫的一块地,为何连人都留不住,除了官员作威作福,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不就是帝王昏庸无道? 柴筝!长公主等她说完了这才打了第二下,仍是很重,血点都打散了,青红一片,在皮肤之下突突的疼。 赵琳琅道,我没有说你反赵谦反错了,今日即便是我,也会扯大旗,将他拱下皇位。但是柴筝,你才十五岁,你可经过了深思熟虑?今日是赵谦昏聩,它日又是谁,你要造多少次反?还是说拿到传位诏书的那一刻,你就已经瞄上了赵谦的位子,想着让我再传位给你? 之前许多话柴筝还能听,她也知道自己看着年幼,爹娘怕造反只是一时兴起,因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就去给大靖换个皇帝,这是为将者大忌,但方才赵琳琅这番话,却实实在在戳伤了她。 柴筝腾得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攥着手心的伤,咬牙问长公主,娘,我在你的心里,竟是如此野心庞大,卑鄙龌龊之徒吗? 凡造反都得有个因由,柴筝,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天下大义,真正能举替□□道这面旗子的不是你,是你口中那些正处水深火热的百姓,你堂堂一个柴国公府小公爷,从小吃穿用度,你一样不比别人少,你配不上天下大义。 赵琳琅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但说出来的话仍然扎心,她又道,你既然否认不是冲着皇位来的,总有另外的原因,让你不惜算计整个柴国公府。柴筝,我是你娘,我尚且会因为诏书之事误解你,其它人又该怎么想,怎么理解?若以后你当真登了皇位,天下沸沸扬扬都是这种声音,你又能保皇位多久,最终还是会跟赵谦一个下场。 爹是个和稀泥的,他已经不动声色的将戒尺从长公主手中抽了出来,又眼神示意柴筝继续跪下,柴筝气得不行,哼哼唧唧中想,娘说得也有道理。 她虽然不计较文人史官如何记载这段历史,也不计较自己死后留个怎样的骂名,但流言过多,天下还是不得太平,不管后面是谁登上皇位,这皇位不稳当就无法推行吏制改革,天下人也会抱着她可我也可的想法,四处暴动,不得安宁。 柴筝重新给跪了下去,娘,我造反并非一时兴起,我有仔细认真的想过,但为了阻止赵谦一错再错,也为了保护您跟爹,我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替□□道的旗子我不能举,于我而言太过虚伪,我受过苦,但没有受过生长在农户之家温饱尚无法自顾的苦,只是能举替□□道大旗的人却也有一样不如我。 她忽然停了下来,那些早已退化成疤的回忆重新被翻找出来,柴筝道,娘,我见过赵谦下狠手,爹是第一个,郁郁而亡,哥与嫂子是第二个和第三个,柴家族谱中连我都没见过的那些人全部未能幸免,娘,而您是倒数第二个,我给您垫了底。 完了,孩子打疯了。 赵琳琅赶紧上去检查柴筝的脑袋,怎么这手心还连着头,两尺子下去柴筝就开始胡言乱语。 柴筝被她娘折腾够呛,使劲扒拉着透了口气,娘,我脑子没有问题,说自己死了忽然诈尸这种话就算有人信,柴筝也拿不出有利的佐证,于是她将锅全部扣到了巫衡罗的头上,我两岁的时候,不是被木桑国大祭司绑架过吗,在他那儿我见过这样的未来。 神棍的话也能信?赵琳琅改揉为拍,一巴掌搭在柴筝后脑勺上,学什么不好,学你晚年神神叨叨的外公? 大祭司可不是一般的神棍,柴筝既然决定合盘托出,就不再遮遮掩掩了,当年巫衡罗带着我跟小阮破庙中避雨,我曾见过赵谦,他是特意来找巫衡罗的,我与小阮躲着,亲眼看见当日所有的目击者都被赵谦灭口了。 而巫衡罗给赵谦批出来的命是孤家寡人,不得善终。柴筝反问她娘,以赵谦的品性,他会不起疑心吗?我自两岁的时候,就知道赵谦总有一日会下手。 越说越玄乎,赵琳琅不得不收回爱抚的手,她的脸一拉,警告柴筝,你是我的女儿,即便多年未见,我也了解你,若是还不说实话远道,戒尺! 柴远道默默将戒尺往自己袖中一收,示意柴筝赶紧开口,琳琅要是真生气了,整个家里没人拦得住。 亲娘过于执着,怎么都糊弄不过去,柴筝都想去问问小阮是怎么搞定家中那位的了,这比谋划造反还难呢。 娘,不瞒您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按照原本的轨迹,我这辈子忠君爱国,会拼尽全力为赵谦戍卫边疆,直到五年之后圣旨将我召回长安。在长安城中,我亲耳听着外头敲断头鼓,家中老小全部被杀,我也未能幸免。柴筝的脸上还带着笑,目光却低垂下来,盯着地板上一道补过的褶。 娘,我最亲最爱的人们都死了,我一个都没保得住,所以我举不起替□□道的大旗,我为自己报仇在先,而为天下百姓在后。 她这一声落下,房间里许久没有声响,就连仍在外头听墙脚的柴霁都秉住了呼吸那就难怪了,柴霁总觉得自家妹妹太过早熟,一些饱读之士都弄不明白的道理,柴筝才几岁,就仿佛饱经沧桑,说得头头是道。 虽然柴筝这些话比巫衡罗还要像神棍算命,但爹娘就是爹娘,柴筝身上的气息刚有变化,似汹涌澎湃的潮水,带着绝望缓慢地渗过来时,赵琳琅就知道不管听起来如何离奇,柴筝都说了实话。 这么多的秘密,柴筝一个人压在心底这么多年,每当故人离开她的视线,柴筝就会下意识再跟上一段,直到背影也完全消失而今细想来,柴筝的生活中,全是这些小小的,充满不舍和温柔的细节,就像阮临霜。 两个小姑娘相互扶持着才走了这么久,无论失去哪一个,恐怕都成不了今天的事业,早就找个梁把自己吊死,省的闭上眼睛就是群鬼乱舞。 柴筝还是低着头,不敢去看赵琳琅的脸色,谁知下一秒,她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揽住了,赵琳琅怀抱着自己才十几岁的姑娘,柴远道又抱着她们两个,柴霁推门进来,琢磨了半天,拥抱是给不了了,只能伸手在柴筝脑袋上摸了摸。 第108章 你怎么不早说呢?赵琳琅在她耳边问,娘最怕你在外面受了委屈,结果这委屈竟然是在家里受的我刚刚打得重,手心还疼吗? 娘,柴筝说话间终于带上了朦胧的鼻音,小阮跟我一样惨,下次我们抱抱的时候也叫上她吧。 柴筝在心里又哼哼了一声,有娘真好,挨打也值了。 相府之中一片喜庆,大红色的花都拉上了,宫里特意派人来帮忙置办的,阮玉璋一直不太喜欢府中过于热闹,平常只他一人在家时,就只有管家、厨娘和花匠,阮临霜回来后,又多了两个丫鬟,但此时大婚在即,阮玉璋作为亲家,就算再不想动,也得配合着弄出点红火的氛围。 相较于外面的热闹和规整,阮临霜房间里就显得相当安静,甚至还有点沉闷。 银色的托盘上放着凤冠霞帔,比寻常人家用的可富贵多了,房间里没有点灯,只借着点窗户口透进来的阳光,金丝线上便潋滟辉煌,这东西要是穿在人身上,精致华贵但显黑。 来伺候阮临霜的两个丫鬟,一个是管家从街上买进来的,有些羞涩,自阮临霜回来后,基本就跟着她,只是阮临霜在漠北呆久了,习惯自立根生,需要她的地方不多,所以多数时候她在厨房帮工。 原本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几十天就养出了肉,眼看着也没刚入府的时候胆怯了,她原本叫莲心,听着太苦,入府后阮玉璋将她的名字直接改成了小莲。 还有一个是宫里派来专门伺候的,年长一点,叫芸香,手脚麻利而且懂规矩,阮临霜不吩咐,她连姑娘的闺房都不进。 此时这两个丫鬟也在房中,芸香手里就托着银盘,新娘子从头到脚的家伙什都放在里面,重的有些离谱,芸香只举了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手腕子都在微微发抖,最后还是阮临霜示意她先放下。 小姐,你不开心啊?小莲虽然不大懂规矩,若是在宫里这么冲撞主人家,早被拉出去打屁股了,但复杂且悲苦的前半生也注定小莲更会看人脸色。 我听老爷说,当今太子还不错,谦和有礼,长得也讨人喜欢,这宫里送来的吃穿用度又是最高一品,是拿您当未来皇后了,这有什么不好吗? 阮临霜没有开口,她仍是静静看着阳光下流光溢彩的华服,倒是芸香先问,姑娘,要现在上身试一试吗?万一有哪处不合适的,还能拿回去改。 芸香不愧是宫里选出来的人,声音轻柔,也将主动权都交给了阮临霜。 其实府中上下所有人都看得出小姐不愿意嫁,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难以违抗,因此只能三缄其口,尽量不去提这件事,可而今时间越来越近,聘礼都送过来了,有些话终归是要说,因此芸香又道,姑娘,宫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您以后只要好好辅佐太子殿下,夫妻举案齐眉,久而久之相互习惯了,也就好了。 阮临霜还是不说话,她将手放在婚袍上,柔软的缎子像是一层水,随着上头的触摸而微微漾动,又过了好一会儿,阮临霜才道,换上试试吧。 即便有两个丫鬟在旁边帮忙,芸香还经验老道,仍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将里面的一层穿上,外面还有一件拖尾近两米的长袍,上面绣着一整只凤凰,栩栩如生,借着点光在边缘用手一扯,凤凰竟能跟着阳光展翅,若是将其穿上举行典礼,行过九重宫阙千层玉阶时,这凤凰怕是能腾飞而起。 我穿这身红的不好看。阮临霜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芸香正跟小莲将外袍展平,试图完成这最后一道工序。 小莲费力的高举着拖尾,芸香将衣服披在阮临霜肩上,先替她理出繁复的袖口,闻言,小莲将脸从裙底探出来,也往铜镜里看了一眼。 铜镜磨得很光滑,颜色虽然有些不对劲,但模样还是能倒映出七八分,阮临霜穿着嫁衣,比上头绣出来的凤凰还要娇艳绚烂,小莲刚要开口反驳,忽然想起前几天的夜里,她饿醒去厨房找馒头吃时,曾经在小姐院子里见过另一个姑娘 若说小姐是群山之巅一抔雪,那姑娘便是落入人间的一抹朝霞,这片红色她穿在身上才是真正的好看。 不知为何,小莲偏觉得自家小姐这句话意有所指,说得就是那日她在家中瞥见的姑娘。 芸香额头上都起了汗,这才帮阮临霜将衣服全部穿好,最显贵的外袍展开,平铺在地面上,阮临霜仔细打量了一番,却还是兴致缺缺,甚至百无聊赖中想,这么隆重的衣服穿在身上,我还动得了刀剑,杀得了柴筝吗? 姑娘,这身衣服是行大礼的时候穿的,出阁和入洞房的时候都有另一套喜服,虽然没有这么隆重,却也是宫里的织锦匠耗费一两个月的功夫精心制成,芸香又道,陛下是真的看重您,当年册封皇后,都没有这么隆重过。 阮临霜微微笑了笑,心想着,赵谦当然看重我,场面越大,来围观的人越多,我当街刺死柴筝的消息一经传开,才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娶个太子妃用这样的规格原本就是大靖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何况太子与太子妃还毫无感情可论,赵延已经被软禁了起来,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就像此时的阮临霜。 小姐,您要是真不想嫁,咱就不嫁了吧,小莲忽然开口,她语出惊人,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由别人说了算,得我们小姐自己愿意才行。 小莲,袖子叠了有四层,每一层的质料都不同,过了胸然后卷一卷,才能露出她葱白的手指尖,这衣服就像是厚厚的礼义廉耻,将她从头至尾包裹其中,阮临霜摸了摸小莲的头顶,我的婚事当今天子做了主,他为君我为臣,所以不得不嫁,这件事由不得我做主。 小莲听着有些不高兴,大逆不道的来上一句,天子是天子,小姐是小姐,他又不过小姐的人生,凭什么指手画脚的 芸香的脸色都变了,阮临霜的指尖拍在小莲的头顶上,小小年纪不要乱说话这话要等到你有实力与当今圣上平起平坐时才能说。 阮临霜还是那副清冷温和的模样,她嫌身上这一层层的衣服烦了,正将外袍脱下来,房间中没有其它人,只听到衣裳摩挲的沙沙声。 芸香抿着嘴,她方才听到的这些话无论哪一句都够以意图谋反论罪了,而太子妃却说得云淡风轻,似乎能与君主站在同一高度,是件寻常不过的事,片刻之后,阮临霜又道,小莲年纪小,偶尔出言不逊只是我这个姐姐没有管教好,你若要回去跟圣上禀报,这些话就当都是我说的,不要牵连无辜。 姑娘,我芸香咬着嘴上的一层皮正要反驳,阮临霜又道,我没有责怪你,你是赵谦的人,同我也没有什么感情,连背叛都谈不上,你的心是向着赵谦的,所作所为有理可循就算不上错,只是不要牵扯别人。 芸香缓缓低下了头,知道了,姑娘。 我累了,衣服收下去重新装好,你们也各自忙去吧。阮临霜最后道。 转眼之间,房间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天色尚早,相府为了凸显热闹以及赵谦本就是个败家子,还没到掌灯的时候,宫里来的人就将灯笼都点上了,好好一个相府,从里到外红彤彤的,阮玉璋眼睛疼的同时,还觉得自己家里该闹鬼了。 幸好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大婚吉日就到了,举国欢庆,朝廷上下的官员但凡见到阮玉璋,都要说声恭喜恭喜,只有阮玉璋开心不起来,极好的涵养让他敷衍的态度十分高级,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以为阮大人这是打心眼里高兴。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赵谦忽然将守着柴国公府的人全部撤去,朝堂上放话说,柴筝是受着伤回来的,怕柴家再有危险,所以才派人里外看守,减少出入,现在柴远道回来了,也就没有必要多次一举,不如将人都撤了。 听起来似乎冠冕堂皇,却也只能骗骗傻乎乎的行人,凡朝堂里斗过的,哪个不是十七八个心眼,小公爷受伤多久了,你想不起来要派人保护,等她的伤好了七七八八,才忽然想起这一茬?以长公主的能耐和她在长安城的势力,家里人她保不住? 前脚派人保护,后脚就招柴国公回京述职,赵谦抱着什么目的,其实大多数人都心照不宣,眼看着木桑臣服,北厥也派来使者求和,柴家的利用价值一点点消耗殆尽,圣上这是要动手了。 于是整个长安城看着热闹非凡,来往商贩增加了一倍,趁着大喜的日子想将家里那些囤货都卖出去,底下却是暗潮涌动,知根知底的谁也不敢妄动,连自己孩子都管教的更严了,没事连家门都不许出。 启昭十五年,四月初八,宜嫁娶、宜动土、宜赴任,诸事皆宜。 阮临霜从相府出阁,她身上是一件坠了十八颗南海明珠的殷红长裙,锦帕遮住了眉眼,被木卿搀着,送进了花轿中。 第125章 第 125 章 虽说心里知道, 阮临霜与赵延都非自愿,也知道这只是一场戏,柴筝心里仍然不是滋味, 她早早就爬上了自家最临街的墙, 坐在上面伸长了脖子等小阮的大红轿子穿过,心里酸酸胀胀的, 说不出个什么感觉。 上辈子未能得偿所愿,这辈子与小阮又少了许多波澜, 沉淀了许久的爱慕泼洒出来, 不出意外的汇合交融, 即便最初也有过摩擦小阮与自己并不相配, 就像两块尚未打磨过的原石, 每一处都是棱角, 但这么多年耳鬓厮磨, 爱意早已磨平了向内的盔甲,也算水到渠成, 坎坷不多。 现而今看着小阮坐上花轿去嫁给别人, 柴筝整个人浸在醋坛子里,汩汩的向上吐着酸不溜就的泡泡。 在赵谦的计划中,柴筝跑出去抢婚也是重要的一环,虽说柴筝现在确实摩拳擦掌想将小阮带回家,但阮临霜有言在先, 得看看赵谦还有什么底牌,所以柴筝现在只能远远瞧着,除了眼馋只能心馋。 队伍走得并不快,在外人的眼中,有点招摇过市的意思, 不过皇家大典,愿意如此与民同乐已经难得,自然也顾不上这种种违反常理的操作, 木卿是红娘也是傀儡师,早在接阮临霜出阁时,她就已经全身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线,随即柴筝的眼睛在太阳光中眯了眯,木卿给她留下了这样的讯息,你不来,死得就是阮临霜! 这女子用的是乐清留下的武功心法,若非高手,且从乐清手中学得一招半式,都解不出她留在空气中的谜题。 赵谦倒是狠。柴筝叹了口气,活动活动筋骨,要出发将她的新娘给抢回来当然,最终会演变成新娘捅她一剑。 太子妃的轿子从闹市区穿过,自然是有随行的护卫相送,柴筝青竹剑出鞘,剑鞘笔直的落在轿子跟前,长安城石板铺就的道路瞬间出现裂痕,灰尘铺散着掠出好几米,遇到鞋跟方才落定。 柴筝这一掷气吞山河,看热闹的人们先是愣在原地,随即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混在当中喊了声,抢亲了,抢亲了! 瞬间乱了起来,奔逃的、踩踏的、浑水摸鱼的,逐渐抢亲的声音也开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造反了,柴国公府小公爷造反了! 赵谦若是没有派人夹杂其中制造声势,也不至于掀起这么大的声浪。 转眼,整个街道就跑得精光,就连吹拉弹唱的队伍都没剩下几个,护卫们将柴筝团团围在当中,带头的那位也不照章办事,半句废话没有,冲上来就跟柴筝动手,他的本事不错,但不能对柴筝造成威胁。 剑气如虹,柴筝凭借这三尺青锋矫如潜龙出水,转瞬之间,七八个护卫就被放倒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柴筝心中有些奇怪 赵谦已经让梅雪云测试过自己的身手,想要提前消耗体力就不该只派这些个没有斤两的护卫,赵谦必然存了其它心思,但此时箭在弦上已经呈不得不发之势,柴筝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琢磨赵谦又布什么阴谋。 柴筝。忽然一个轻柔的声音从大红花轿里传出来,四面安静,围绕柴筝的护卫也将包围圈放大,在花轿与小公爷之间开辟一道无人阻拦的道路,几乎是将阮临霜送到了柴筝的面前。 赵谦一轮一轮的离间试探,不过是确认两个小姑娘的感情,纵使荣华富贵云泥之别,不能使之动摇柴筝会心甘情愿为阮临霜去死。 红色锦帕已经翻折上去,露出了阮临霜经过装点的脸,她美的就像是凌空不坠的太阳,额间的花钿鲜红欲滴,又像是清晨停留在叶芒上的一滴露水,不经意的撩人。 柴筝都有些看得痴了。 第109章 身穿喜服的人走到柴筝的面前,伸手向她讨要,剑给我。 柴筝便心甘情愿的将剑锋对着自己,而将剑柄递到了阮临霜的手中。 这一日的风裹挟着夏日的湿润与温暖,墙头有麻雀在叫,周遭是淡淡的血腥气,尘埃在阳光下翻滚,而小阮是红色的,与自己正相配。 青竹剑的剑锋穿过柴筝的身体,冰冷尖锐却不说不上是疼,柴筝胸口氤氲出大片的血迹,在她的视野中,阮临霜仍是那副凉薄的模样,一抔雪堆成的人儿,眼神淡漠的近乎悲悯。 柴筝想,若小阮没落入凡尘,而去找个地方寻仙问道,说不定现在早已六根清净,灵台通明,逍遥又快活去了。 柴筝渐渐支撑不住,屈膝半跪在地上,剑仍然留在柴筝体内,而阮临霜已经退开了一步,像是怕柴筝的血溅在自己身上,随后从高宅大院中闪出一个身影,揽住了即将倒下的柴筝想将她尽快带离现场,而阮临霜那顶宽大的轿子中也窜出一个人来,一手抓住了柴筝的左侧肩膀。 妹子,柴筝是我的徒弟,不管今日她是生是死,我都要带她离开,你要是阻拦,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元巳刀光圆融如惊鸿,毫不犹豫地砍向梅雪云。 柴筝的尸体必须留在现场,赵谦生怕她有半分生还的可能性,因此小阮下手就极具致命性,经试探之后更是直接将梅雪云塞进了新娘子的轿中,就为了完整的留下柴筝。 梅雪云是个疯子,元巳与她说不通道理,现而今的天下第一也不犹豫,刀网如雨织成,梅雪云冲破的那一刻,元巳已经带着柴筝消失在长安城鳞次栉比的砖瓦中。 柴国公府是不能回了,三个时辰之后,柴筝在一户卖馄饨的人家醒过来,她的眼睛没有丝毫失血过后的昏昧感,相反,刚恢复意识,柴筝就飞快检视了一番伤口,沙哑着嗓音问,严重吗? 章行钟正在旁边洗手,温润的水汽沁上来,血便消融在铜盆中,严重吗?!大夫气成了大小眼,虽然龙凤镯起了作用,让阮姑娘双手脱力未能将剑拔出,那柄剑也只是贴着你的主要脏器擦过,但我的小公爷,你这是贯穿伤啊!就你流的那些血,都该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柴筝的脸色苍白,她一言不发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胸口的伤远不如看起来的严重,只不过她之前受的伤也不算好透,而这次更是没有时间休息 现在长安城中必然乱成了一团,还有机会混出去,若等大势已定,就只能硬闯,暴露身份不说,还得不偿失。 顾恨生手里端着一碗浓郁的药,刚熬出的,还在往外冒热气,他道:外面现在挨家挨户都在找小公爷。另外一个时辰前,长安城中忽然出现一支百十来人的队伍,自称柴国公部下,这股人先跟刑部的衙役起了冲突,刑部也开始调兵控制了。 像这样小规模的冲突还会加剧,直到柴国公逼不得已出面调停,赵谦就能顺理成章将所有的罪名都栽到他的身上,如果柴国公一直不出面,这件事越闹越大,赵谦也会打着镇压的名义,先将这批人逮住,逼问出来的结果还是柴国公幕后指使,终归逃不掉。 小公爷,我们何时出发?顾恨生将手里的药递给柴筝,温度合适,柴筝直接一饮而尽,现在就走,不要耽搁。 你给我躺下!章行钟当大夫以来,还没见过这么不省心的病人,而他向来是只要钱管够,我自当尽力,你爱死不死的凉薄心态,竟也被气得几度变了脸色。 你身上的伤就一直没有好透,眼睛与耳朵虽不拖累,但也无法与之前相比,所幸这么长时间来坚持喝药,也没有太过操劳,可而今这伤却极容易引出旧伤,弄不好会留下数十年隐患,你竟然还想到处走?! 章行钟脸红脖子粗,可他一个大夫,骂不出更难听的话也不能跟病患动手,就只能自己着急上火。 气了一会儿,章行钟又自己念叨着,肝火旺伤身,肝火旺伤身。逐渐把这股气又给压了下去。 抱歉,章大夫,柴筝不仅没听劝,这会儿还从床上下来了,要是往常,我一定谨遵医嘱,但现在不行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重逾性命。 说完,柴筝又笑了笑,不知是否能请章大夫同行,一来我这个病患需要人看着,二来这一去您能把养老钱都挣够了。 章行钟刚准备犹豫,一旁站着的顾恨生就拿出两根金条来自此后,天下要是真的大乱,银票之类不一定兑得了,黄金却是硬通货,章行钟哼了一声,要是死半道上,或是以后留下什么病根,可都怪不到我身上。 当然,多谢章大夫。柴筝穿好衣服,由顾恨生搀扶着缩进马车中,借着夜色与混乱的掩护,她与长安城道了声别。 这一夜后直至赵谦溃败沦为阶下囚之前,柴筝都会是个不能露面的死人,她跟阮临霜兵分两路,阮临霜继续留在长安城中斡旋,柴筝则要前往两江之地。 早几天,夭夭跟贤夷就先出发了,若是走水路,脚程够快,算算时间也该到黄海之滨,佩年年跟着一起走的。 住在柴国公府时,夭夭与佩年年时常拌嘴打架,佩年年还干过将小巫衡丢到大树上,让她两个时辰下不来的缺德事,但临走前,佩年年却给了夭夭一个承诺 你放心,当初在赊仇县的时候,就是我负责保护你的,那时未曾让你伤到一根毫毛,现在也不会。 多年宿敌,一拍即合。 柴筝坐得还是那辆在漠北边界,由郭衍准备的马车,这次换了顾恨生驾车,他的技术不如柴筝,但也勉强平缓,出了长安城,没有直奔官道,而是拐进了章大夫的那座小药堂。 章大夫原本看这走向还开心了一下,他都多少日子没回家,家中都该结上蜘蛛网了。 谁知刚一进门,章大夫就被吓到了他这一亩三分地虽然拿银子修缮过,却也没修成能容百十来人的大场子,这会儿里面满满当当挤着人,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穿着庄稼汉的衣服,但怎么看都不像庄稼汉。 最前头领队的是柳传和卢峰,柳传坐得高一点,头上戴着顶草帽,正在屋顶晒月亮,远远看见柴筝的马车便两步一踮拽住了缰绳,长寿是个不爱受惊的,也还是蹄子一尥,差点蹬上柳传的脸。 草药与血腥味太重,都知道小将军受了伤,柳传问一声,在里面吗? 顾恨生便答,进去吧小心点。话音未落,柳传已经猫着腰钻了进去。 柴筝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她的伤口疼得厉害,心上压着重担,虽然疲累,却睡不着,听见身边的动静才稍稍睁开眼睛,看了看柳传。 也算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柳传有些心疼,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柴筝笑道,无妨,柳叔不用担心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分了五拨,一共千人,之前您和阮姑娘就吩咐过,第一拨在国公爷启程后的第二天就出发,已经混进长安城好几天了,一旦赵谦有何不轨,这些兄弟会第一时间采取行动,虽死不悔。 柳传是有经验的老将,极快的进入主题,一句废话没有,他又道,后面又陆陆续续走了三拨,有混进长安城的,有留在外面观察动向的,还有一波绕过长安,已经往两江赶了,在章大夫药堂里的这些是我们最后一拨人。 有劳柳叔了。柴筝道,另外我希望您也想办法混进城里去,长安城有许多您的故人,有您在,爹娘即便不出面,小阮也能掌控局势。 好,我想办法。柳传的目光始终落在柴筝伤口处,有些于心不忍,要不让卢峰代你去两江,你伤成这样,如何挺得住? 柴筝微微摇了摇头,卢峰没有去过两江,对那里并不熟悉,何况薛老将军已经把两江兵权全数交给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两江不能乱,这是我给出的承诺,为帅者,最忌言而无信。 另外,还有一件事。柴筝说得有些累,她将眼睛闭上,休息了片刻才继续道,长安乱起来,木桑和北厥也会蠢动,木桑在大靖内遍布内应,您放心,这些人不是威胁,借巫衡之手,已经与他们达成合作,至于北厥但看王碗遭不遭得住这一次,如果他还是我记忆中的王疯子,最坏,也能拖到我们能够抽身援助。 您不管在这里听到什么消息,都要死死盯住长安,如果让赵谦得逞,柴家亡,多数人以合谋论罪,漠北无援,终至弹尽粮绝这一步,保得住长安的人,才保得住我朝江山。 我都听您的。柳传抱拳,小将军,我是您的叔伯,看着您长大,一定会祈求您长命百岁。 知道啦,柴筝笑道,下车吧,我要赶路了。 马车当真只是路过此处,章行钟连下马逛一圈的时间都没有,被顾恨生催促了一句,章大夫,我们该走了。便只能一勒缰绳,跟上了那位去做大事的人。 柴筝这里在赶路,阮临霜已经重新坐上了轿子,被抬进了深宫之中,木卿一直在后面跟着,她尚未将傀儡术解开,倘若阮临霜当街表演一个自尽殉情,那这场乱军包围宫廷的大戏就唱不起来。 阮临霜虽然举动不由自主,但意识却很清晰,否则那一剑刺出时,也不至于这么凑巧,卡着柴筝的脏器和骨缝最终只伤了皮肉,只是这种程度的皮肉伤阮临霜也没有把握对方能活,也幸好她为傀儡术所控,所有的颤抖与害怕都只能掩藏心中,长长一段甬道走下来,阮临霜心中的冷静已经盖过了担忧,只要赵谦找不到柴筝的尸体,就说明柴筝还活着。 轿子停在一个老旧的院落中,多年前应该是有风雅的人物住过,外面一丛丛还开着海棠花。 房间打扫过,虽然窗户、门与大梁都有破损,仍算宽敞明亮,月色高而远地洒满窗沿,加上点着的四盏灯笼两根红烛,一眼便能打量到底。 小莲与芸香竟然都在,小莲怯怯地跟在芸香身后,她是宫里派人来接芸香时,一并捎上的,说到了宫里仍是伺候阮临霜,小莲才硬着头皮跟过来。 到了此处,阮临霜已经身在虎穴中,木卿不能时刻将她当成傀儡看着她,于是手一松,将阮临霜的身体重新还了回去。 长久受人摆布的四肢有些微微酸疼,阮临霜将头上的喜帕掀开,那双淡漠的眼睛落在了木卿身上。 木卿嗯?了一声,我原以为你与那柴家的姑娘是两情相悦,互生欢喜,现下看来只有那柴家的姑娘对你付了真心,你似乎并不在意? 我在意。阮临霜平静道,柴筝若还活着,我与她白头共老,柴筝若是死了,我做完我该做的,便去寻她我已经将生生世世许给柴筝,并不差一朝一夕。 阮临霜低下目光笑道,所以我在意却并不伤心。 木卿沉默半晌,再出声时打算将话题引开,你先在这里住着,吃穿用度都有芸香负责,稍晚时候太子会来,你现在是太子妃,最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木卿指教完正要离开,忽然被阮临霜叫住,你明知道自己只是赵谦手上一枚棋子,他利用你,无非是要将所有罪责推到木桑,推到克勤王的身上。你的价值一旦被压榨干净,赵谦也不会放你生路,你为何还要帮他? 小姑娘,木卿仍是带着面纱,她那双眼睛成熟稳重,却也饱经沧桑,我同你一样,少年时曾爱慕过一个人,为他,我早早入了祭酒处,勤勉刻苦。我爱他如爱晨曦晚霞,我敬他如敬兄长师尊,我不求占有,只希望他能活得快乐长久,成为我对世间的牵念。 木卿说得这个人阮临霜知道是谁,这女子看着不食人间烟火,身上却保留了太多乐清的痕迹,她的武功,她的行事作风,甚至是她的回忆她是来为乐清报仇的,因此赵谦不是她的敌人,克勤王才是。 你若为柴家的小姑娘豁得出去,就应该能理解我。木卿停留在院子,夜风吹起海棠花,在她白色的裙摆间起伏,他是中天骄阳,而我是地上尘埃,我不必被他看见,但我愿意为他而死。 那你知道乐清留下了一个女儿吗?阮临霜铁石心肠,偏将人的软肋戳穿了,又在伤口上表演碎大石。 第110章 什么!木卿猝然回头,转瞬之间她就到了阮临霜跟前,他有一个女儿,是谁?还活着吗?! 当初巫衡罗为了保下夭夭,从未泄露过孩子父亲是谁,就连克勤王都不知道乐清与巫衡的女儿有一段情,更不知道夭夭是乐清的骨肉,木卿这样的工具自然也是全程蒙在鼓里。 之前的木卿总是给人一种沉稳却过于死寂的感觉,她永远穿着白色的衣服,像是为谁守孝,但此时,她的身上却迸发出了光彩,目光灼灼盯着阮临霜,你说清楚。 乐清不惜性命也要带当年的小巫衡逃出祭司院,甚至逃出木桑,以你对他的了解,乐清会是擅发慈悲之人?阮临霜道,赵谦杀不了克勤王,他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去同木桑翻脸,就算推卸罪责,到最后也只会演化成一场无关痛痒的谈判。 木卿沉默下来,她虽然早早就进了祭酒处,木桑人也很少提起这位具有高贵血统的公主,她既非皇权继承者,也与神权干系不大,不过自幼的生存环境,却注定她身在朝局之中,能看清这些居高位者的险恶用心。 阮临霜说得不错,赵谦不会选择跟木桑正面冲突,赵谦想要的,只是除去横亘在他皇位前的阻碍,包括功高盖主手握重兵的柴远道,以及拿到传位诏书的长公主,兴许赵谦还会趁此机会,对朝堂进行一次大清洗,但克勤王和木桑 赵谦又不傻,趁着太平除掉了柴远道,军中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就紧接着去招惹外头的强敌,这不是可劲儿的将自己往枪口上送吗? 第126章 第 126 章 我如何能信你?木卿又问。 我的本事就是乐清教的, 我与他无亲无故,他何必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阮临霜没有实据,按时间算, 夭夭此时已经快到黄海之滨了, 自然也带走了所有凭证。 但她仍然开口道,乐清知道自己活不长, 为了给小巫衡谋长久,才留下我与柴筝。当然你若不怀疑, 我也不强求。 无论什么话从阮临霜的口中说出来, 就先有了三分可信度, 她没有老实人的诚恳, 却恬淡稳重不争不抢, 当一个人看着什么都不求时, 哪怕说着显而易见的谎话, 都容易钓鱼上钩。 木卿最终道,今日之事我需要细想, 你别出这院子。 她这句话似意有所指, 但阮临霜短时间内也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 外头还不够乱,还得乱得彻底一点,潜伏在大靖国内的木桑人也在向长安靠拢,他们当中虽有信奉巫衡的,但未曾见到巫衡之前, 内心必然左右摇摆,再次站到克勤王那头也并非不可能。 神权与皇权共治的国家,所谓忠诚是一颗心要掰两半,随时可以倾斜,临时倒戈连背叛都算不上, 他们原本要效忠的就不只一个人。 这场大戏要是真的搅和起来,赵谦必是要伤筋动骨,而阮临霜正在等一个信号,等南北两边同时放出的信号。 但此时摆在阮临霜面前的还有一个难题,她不能出宫,却必须与外面的人取得联系。 姑娘不对,而今该改口叫太子妃了,芸香拿了件外衣过来,披在阮临霜肩头,可惜您今日只穿了一件喜服,还有两件未曾动过,圣上体恤,也遣人送过来,就放在您房间中。 阮临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她捅柴筝时避让得很快,基本没有沾上血,只有袖口与掌心各溅了三四滴,袖口上的融入红色喜袍中,已经看不清了,手心的这一片却十分刺眼。 芸香便又开口宽慰道,太子妃放心,皇上既然将您接到宫中,就是想保全您,柴国公府势力虽然庞大,但柴筝抢亲在先,堂堂一个小公爷,怎可劫太子妃的花轿。既是她错在先,您不过是自保下手重了些,论罪 你知道柴筝为何来抢我的花轿?阮临霜轻声打断了芸香,我已经与柴筝定了亲,只差今日这样的大花轿将我抬入柴国公府。 芸香震住了,好半晌她才道,可是你与她皆是女子大概发现自己说话僭越,芸香又低下头道,何况您还是太子妃。 我嫁柴筝在前,太子娶我于后,论先来后到,当今太子可晚了柴筝很多年。阮临霜在院子站着,也觉得有些冷了,便转身往屋子里走。 方才木卿离开时,院子的门打开了一会儿,外头站着清一色的侍卫,看起来倒像是正儿八经来保护阮临霜的,至少能瞒骗过芸香这样还算聪明的丫头,但阮临霜自己却清楚,这些护卫一来看着不让自己死,二来也不放自己离开。 阮临霜的话有些答非所问,芸香也不好跟在后面念叨,一个院子里有两个丫头其实就够了,小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桂花小圆子出来,口中抱怨着,这院子看着大,厨房却丁点小。抬头看见阮临霜,她才开心起来,小姐!从家里给您带了吃的,尝尝? 皇宫里的小院子基本都有一个开小灶的厨房,三个人进去都有些局促,但平常做些糕点或熬药、煨汤都近在眼前,也方便,当赵延迫不得已来见自己这位新娘时,远远便闻到了小米粥的香味。 不管外面有多么的混乱这一夜在宫里却太平的很,阮临霜这里需要什么,只要小莲插着腰对着外头的侍卫说一声,就会全部送进来。 小莲是个过于恩怨分明的人,自家小姐不喜欢这里的人,也不喜欢呆在这里,她也跟着不喜欢,送来的饭她都怀疑动了手脚,非得自己做。 到底是跟着厨娘打过下手的孩子,做饭的手艺算出师了。 小米粥温热,加了红枣、莲子和银耳,只撒一点糖,清甜的刚到好处,阮临霜坐在院子里,抱着碗,正与进门的太子撞了个正着。 赵延刚踏进这块地儿,以为自己走错了,又退出去重新看了一眼,见四方整肃,最近门的四个人手拿枪戟,就像这里头关着的不是他爹物色来的太子妃,而是什么凶猛禽兽。 李端原本跟在他的后头,这会儿已经停下了脚步,留在院子外面,见太子重新退出来,李端才开口道,是这里,您快进去吧。 小姐,宫里还送来些桂花蜜糖,今天给您蒸个点心吧。小莲乐呵呵地捧着杯子出来,尝尝,刚泡的茶,配糕点最好,可比老爷府上的香多了。 赵延原以为这里凄凄切切谈不上,至少也落个愁云惨淡,谁知推门后却有如此烟火气,阮临霜接过茶盏,又吩咐道,小莲,给客人也泡上一杯。 哦。小莲不大愿意,她挑起眼皮打量了一番赵延,这就是皇上为小姐挑得姑爷的确不怎么样,是比不上小公爷俊俏能干,怪不得小姐看不上。 说完,小莲往赵延手里塞进一个杯子,烫得赵延嘶了一声。 小丫头伶牙俐齿,前几天还夸太子爷博学文雅人品好,这会儿知道阮临霜不喜欢,便也跟着看赵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好了,下去给你的芸香姐姐搭把手,我与太子殿下有话要说。阮临霜并未责怪小莲的出言不逊,而今这般境地,赵谦要杀谁都不会急在一时,何况太子殿下以宽宏大量闻名,不会同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计较。 阮姑娘。赵延将茶盏放在石桌上,与阮临霜对面而坐。 见过太子殿下。阮临霜还穿着一身喜服,虽不是昨日那件,但她没有带换洗衣服入宫,就只能先将就着穿。 隔着石桌,两人的距离有些远,夫妻之礼未成,阮临霜是在去拜堂的路上被劫,因此说是太子妃,却名不正言不顺。 昨日出事之后,整个长安乱成一片,据说柴国公为了让父皇将你交出来处刑示众,已经开始集结旧部。赵延倒是比他爹直率很多,上来也不客套,直接切入了主题,柴筝的尸体尚未找到,长公主又失踪了,昨日父皇与我说话,眉宇之间还洋溢着喜气,今日我去见他,却焦躁无比。 赵延终于端起了桌上的茶,凉了一会儿,入口虽还有些烫,也算能喝,他又道,父皇担心的是尚未找到的尸体,还是不知所踪的长公主? 都说当今太子宽厚,阮临霜望了他一眼,怎么好与我这个罪魁祸首谈论家事。 宽厚?赵延摇着头,苦笑了一声,不算宽厚,姑娘若是真聪慧就当知道,我的生母是郁郁而亡,她这一生没有真正快乐过,无论做什么,都有父皇的眼线紧随其后。父皇多疑,且越发严重,我原本以为,他让我娶姑娘,是畏惧阮相桃李满天下,此时看来,被算计的不仅是阮相,还有国公府。 赵延猜测的有些慢了,桃李满天下尚要畏惧,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如何独善其身。 到了这时,阮临霜反而丝毫不急。 她道:听闻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秀外慧中,琴棋书画就算是京中才子也鲜有能胜她的。我听闻启昭初年时册封中宫,祭告天地与先祖,谁料前一日凤冠为鸟所啄,凤目处半颗珠子阴晦。论罪,整个礼部都有责任,是这位大小姐临时借阴晦处为瞳仁,再串一红一黑两颗南海珠,日光下看来,凤目流光溢彩,锐利非凡,才逃过一劫。 太子殿下与她的缘分,就是那一日结下的吧?阮临霜说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往事,但这主动权却无声无息的回到了她的手中。 我记得礼部尚书也是老臣,当年皇上登基时,他曾要求出示传位诏书,否则圣上之位就存有异议,直至今天,传位诏书对于圣上来说,仍然如鲠在喉,阮临霜道,除去我爹与柴国公府后,礼部尚书恐怕也不能幸免于难。 赵延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他原以为自己身处长安,身处宫廷,已经知道了很多事,而今听阮临霜寥寥几句,才发现背后根系庞杂,他所见恐怕不及十分之一。 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赵延沉声。 这江山其实未能安稳几天,本朝就没有特别太平的时候,南北两边尽是虎狼,大靖越强盛,木桑和北厥也就跟着兵强马壮,凡有点示弱的地方,就会遭到敌方蚕食。 赵谦若是要趁此乱将整个朝廷连根拔起,兴许皇位由来再也无人计较,他就是最名正言顺无法推翻的那一个,但边防线随之被瓦解,整个大靖都会被吞噬殆尽赵延并不认为他的父皇有天大的本事,国内一盘散沙之际,还能让四方友邻规规矩矩、按兵不动。 赵延虽然是亲生的,但他对自己的父皇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帝王之家向来如此,儿女虽众,真正贴心的寥寥无几。 对内,他要保自己心爱之人,对外,赵延有仁爱之心,实在不想这归拢一处的江山再次四分五裂,他静静看着阮临霜,又道,我曾听人说,阮姑娘智计无双,像姑娘这样的人,是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而今这般境地,除非您早已经有了计划。 我再聪明,不过十六的年纪,而当今圣上倾举国之力陷害于我,我又能如何?阮临霜仍是那副淡漠释然的态度,除非太子殿下援手,否则我只能坐以待毙。 说完,阮临霜又笑道,只是太子殿下,您要考虑清楚,赵谦是你的爹也是你的君王,历来忠孝为先,你若是站在我这一边,可就是谋大逆,这皇位也不会落在你的手里,如果顺其自然,兴许赵谦得胜,百年之后,还能留一隅之地让太子殿下称王。 话要说开了才好,万一赵延同流合污两天,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亲生的,还有太子之位傍身,没必要跟着几个反贼折腾,于是重新回到赵谦身边,阮临霜在深宫中失去耳目还是轻的,很有可能会激得赵谦提前下杀手。 阮临霜此举其实在赌,她手中未曾拿捏到赵延的七寸,这辈子与赵延更没有交集,虽说听闻已久,但今日是第一面,阮临霜有的,只是上辈子对他的少许了解以及阮玉璋对太子殿下的赞许 说是当今太子比起皇上,更像是当年的长公主,心眼不少但脾气温和,骨子里有种坚韧,无论怎样摧折,灭不了胸口一团热血。 我既然来找你,就是打定了主意,赵延坦诚,父皇这么做错得离谱,但他已经在高位上当了太久的孤家寡人,早已听不见忠信之言。我在姑娘这个年纪时,就打定了主意断不会步他后尘我见过皇位如何改变一个人,至而今众叛亲离,所以那个位置我并不稀罕。 赵延又想起九年前的冬天,寒风刺骨,他那时年纪也不大,被宫女带过来,说是中宫的娘娘快不行了,外面好大的雪,整个皇宫覆了白,绕过长长的红墙绿瓦,赵延便看见外公跪在雪中,娘的房间外头守了很多人,几十个侍卫将外公外婆和他自己都拦在外头,当今皇上有令,不许闲杂人等进去,于是至死未能再见一面。 第111章 那一日,宁静的雪落在地面上,隔着木头镂花的门,赵延听见娘临死前的哭声,她似乎就抵着门锁,一遍一遍呢喃着,延儿,延儿,你爹会骗你,永远永远不要轻信他 中宫的娘娘也曾是掌上明珠,自小荣宠里长大,与当今圣上也曾年少情深,琴瑟和鸣,她去世半年后,赵延的外公外婆也相继离世,整个江东屡出人才的王氏终于逐渐凋零。 赵延从那时就依稀觉得,父皇这么做,不是针对娘亲,而是针对王氏大族,娘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承担了所有后果的棋子。 帝王心太冷,共许白首之人,最后也能落得一文不值,赵延自问做不到。 阮姑娘,我现在还是自由身,但不知这份自由还能维持多久这段时间里,我会帮你传达宫里宫外的消息,成为你的耳目,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信或不信我,我不会打听你的决定,更不会干涉。 赵延站起身来,拱手行了一礼,只是名义上,姑娘还是太子妃,父皇让我来见你,有意让你搬入太子府,如有冒犯,我先行告罪我身后也有眼睛盯着,在此处不能逗留太久,今日暂且告辞。 赵延离开时,芸香正从内室中出来,被褥已经全部展开在院子里晾晒,她虽然是赵谦派来监视阮临霜的,但监视不过副业,主业还是宫女,赵谦估计是看她机灵才让她来的,奈何芸香机灵却也老实,这内奸当得实在不称职。 也没人通报一声,芸香都不知道太子殿下来过了,看桌上剩的茶,这话也说了半晌,她一句没听见,到时候圣上问起来她不好交代,于是硬着头皮走到阮临霜身边,小声道,太子妃娘娘,您方才与太子殿下说什么了? 虽然未能正式拜堂,但我现在也是太子妃,夫妻之间联络感情不是应该吗?阮临霜微微笑着答,当然是说些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我还让太子殿下常来。 您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芸香不好接话,只能低着头站在旁边,这宫里竟然也有老鸹,站在树梢上聒噪的没完,阮临霜望了一眼,忽然道,似乎要下雨了。 这只老鸹从风雨中穿行而来,身上的羽毛还沾着水珠,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望着阮临霜,它的左脚上绑着竹筒,里面装的信是柴筝所写,还带着浅淡的草药味。 小公爷,这么大的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你要不要躺下来睡会儿? 出了长安城,便由陆路转水路,柴筝与宽圆汇合,土匪分拨成两批,一批□□人由宽圆带领,跟着柴筝走水路,另一批由老三带领,继续走小道和官道,长寿也跟着他们,一来方便打听消息,二来看看能不能再收拢些江湖人士。 柴筝此时正披着衣服坐在桌案前,这船也是宽圆提前置办的,普通的民用船多是摆渡用,客船也不够坚固,行路短并且畏惧风雨天,以宽圆当强盗的经验,他斥巨资搞了条海上运盐的商船。 船身之前遭事故,撞坏了一点刚刚补上,原本是不允许租赁的,奈何宽圆给得太多了,只要两个月内能还回来并且没有破损,这波生意就不亏,宽圆信誓旦旦的还签了保证书。 那会儿长安甚至整个大靖都太平的很,往来路上最遭也就是遇到水匪,谁能想到宽圆拖着这条船是往黄海奔着打战去的,就没打算完整还回来。 船身坚固灵活,不算特别大,吃水也不深,一些狭窄的河道都能穿行,两江之地出来的土匪偶尔也干个江上打劫的活儿,精通水性且会驾船,倒是把生养在漠北的顾恨生晕得够呛。 柴筝的伤因为舟车劳顿,一直没愈合,稍微有点感染,章大夫还动了一次针刀,将外面的腐肉剜去重新上了药,并叮嘱柴筝好好休息,能躺着别坐着,能坐着别站着,柴筝也很听话,离长安离了一个昼夜,中间就给小阮涂了一幅画报平安,其它时候都在喝药睡觉。 她是被外面的风雨摇醒的,这场雨声势浩大,隐隐还有雷声,外头的土匪们打着号子正在收帆,横竖睡不着,喝了药就坐了起来。 她呆的船舱是最大的,后面是帘子隔开的被褥,前面是桌案还有一个煎药的小炉子,小炉子是下雨后搬进来的,烧炭毕竟烟火大,密闭的空间容易把人呛死。 宽圆刚从外面进来,屋檐下擦了擦头发,把湿气留在门边上,否则章行钟又要发火了。 一个看病的大夫,将脸耷拉下来莫名的很吓人,宽圆都不愿意招惹章行钟,生怕自己哪一天犯在他手上,先喂半斤苦莲心。 小公爷,你的伤还疼吗?宽圆有些担心。 他们一帮糙汉子,就算当年读书的时候有心细的,土匪当了几年,也早已习惯大刀阔斧,没了阮姑娘,许多细节处难以兼顾,只能靠小公爷自己顶着。 柴筝血气尚未恢复,整个人虚弱且苍白,往宽大的衣服中一裹,看起来年纪更小,却谁都对她尊敬有加,宽圆甚至不敢靠她太近,怕自己身上的水沾到干燥的桌案。 柴筝摇了摇头,不必担心,章大夫照料的很好。她正在纸上画小人,其中一个像是阮临霜另一个则像她自己,柴筝丹青不错,这么小两个蚊蝇一样的人,还能看出动作来阮临霜在替她揉伤口。 小公爷说这话口不应心宽圆当然知道,可这时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话说完了,宽圆有些尴尬,他正要开口问到了两江,小公爷打算怎么办时?忽然从风雨中飞进来一只鹰隼,充分展开的双翅长有一米多,带着肃杀之气从宽圆面上拂过,将土匪头子吓得差点拔刀。 这只鹰随即收起翅膀,爪子逮住了桌案一角,木头被抓得往里凹陷,光是听这声音,就知道桌角怕是保不住了。 鹰的胸口挂着一只瓷瓶,它有些乖巧的将头伸过去,让柴筝摸了摸,扭头看向宽圆时,眼眸子却睥睨且高傲,宽圆想摸鸟的手就默默缩了回去。 鹰是从黄海之滨过来的,这只鹰是柴远道的宝贝,经过三年驯养,原本就是传递情报的老手,能寻味也能认人,更不畏战火,之前一直在柴筝头顶上徘徊,几乎无人察觉,夭夭临走时,柴筝便将这鹰给她带着。 而飞往宫中的那只老鸹则是柴筝从漠北那棵树上逮下来,训练了一段时间,也学会辨认方向和一两个人,可惜胆子小废话多,成不了大事。 第127章 第 127 章 鹰脖子上的瓷瓶里一共放了两样东西, 一张缩略版的山海布防图,一封贤夷写来的信。 长安城乱成一团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木桑,但之前阮临霜和柴筝动过遍布大靖的祭酒司, 已经有人将长安将乱的消息告诉了克勤王, 现在整个木桑舰队都蠢蠢欲动,看样子只要确定真伪就会倾巢而出。 这些年大靖倒是努力发展过海防力量, 但木桑也没双手一耷拉就光顾着围观,当年输了一场, 木桑加强了对舵手的保护, 不仅如此, 而今的战船也非是孤身一人就能混上去的。 骆河更是一鼓作气, 将柴远道平生以来大大小小近百场战役都研究过, 可惜他运气不好, 这次冲他来的不是柴远道, 而是他从未交过手的柴筝。 贤夷在信上还说,木桑迦楼罗也会出动, 这是整个木桑最大的一艘战舰, 即便是将帅所用的主舰也不到迦楼罗的二分之一。 迦楼罗是打造来让帝王御驾亲征的,体型虽然巨大,内驱动和燃料的配备级别都在主舰之上,机动灵活,溃败时都比别的船跑得快, 除此之外,迦楼罗船舷上配备有三百弩,一百五十炮,炮身间隙中都是当初恶狼谷里截杀柴筝用的机关劲弩。 贤夷还用了比较委婉的措辞,当初我仍在木桑时, 见过这样的劲弩将大靖海防军的逃生船撕碎,而今南海军中甲固船坚,兴许能抵御的住。 可惜这措辞虽然委婉,却过于小心翼翼,一看就知道贤夷作为外人,有讲不出口的话。 难民之财迫在眉睫都有贪墨的,南海已经打过胜仗太平下来,木桑都签订了降书,每年按时纳贡,又何必为了南海那几艘破船耽误自己挣银子,柴筝都怀疑户部每年拨款,有一半的款项能用到正途上吗?赵谦还一天天的皇位皇位皇位。 心想着,柴筝轻微咳嗽了两声,宽圆赶紧给她续上热茶,生怕小公爷这一咳嗽,再把伤口给撕裂了。 他们这帮粗人没有一个会打仗的,平生最紧张就是这一次,得把小公爷平安送到两江之地,否则干啥啥不成,干脆一头磕死算了。 小阮柴筝刚一开口,才恍然想起阮临霜留在了长安。 这条船上虽有不少人,能商量的却屈指可数,却也怪不得宽圆他们,两江局势诡谲,当土匪的又不去前线,连布防图都看不懂,真商量起来跟搅和也差不多,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 上辈子柴筝也总是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的,最多有个王碗和张凡,但这两人虽然年纪大上一点,却算后辈,有时候战略部署或朝廷指派,也常常各奔东西,那时候并不觉得身边该有一个知己,自己说上半句她便知道下半句。 不习惯是一种猝然而生的东西。 柴筝又叹了口气宽圆在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么小公爷看个信,看出这么多的郁结来? 大当家觉得这雨还会下多久?柴筝将布防图展开,总共不过一尺见方的东西制作的相当精细,佩年年习武不习文,这一手好丹青却看得柴筝汗颜,将自己画的小人往桌子底下掖了掖。 不过佩年年的画再好,布防图这种东西,也需要有人一旁指教。 这张图虽然看着不大,却将敌我双方的强弱优势都勾勒其上,里面有一大半薛老将军的功劳,还有一小半贤夷的功劳克勤王毕竟是贤夷的皇叔,当年木桑国内一员猛将,薛毓跟他交手的机会不多,琢磨不透这位帝王的风格,贤夷却对他十分了解。 柴筝乍看了一眼,就微微蹙起了眉心,即便木桑此时尚未出手,只是蠢蠢欲动的阶段,结合贤夷给出的各种可能性,克勤王应该是善攻的好手难怪他这些年专注培养骆河,对这位乌龟将军多有包容。 □□突刺,若有一面坚韧的盾配合着向前推移,就是最稳健也最具成效的打法。 宽圆觉得小公爷说不定是在敷衍自己,所以问出一句话后便盯着布防图沉默良久,他原本不想出声打断柴筝思路的,只是喝药时间快到了,章大夫又叮嘱过,小公爷伤好期间,不宜耗费太多心力,逼不得已只能做这个坏人。 看样子天一时半会儿不会放晴,不过夏日雷雨莫测,兴许驶出这一段就是个大晴天。宽圆憨憨地笑着,直到柴筝将幽怨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大当家才继续道,小公爷,你该喝药了,我去找章大夫。 柴筝这房间捂得很暖,几乎不透风,也没有煎药的条件,因此虽然放了炉子却不用,真正煎药的在章大夫和他小徒弟的房中,到了时间小徒弟就会将汤药送过来,章大夫也要定时给她换药,检视伤口愈合程度,柴筝能不动就尽量不挪动。 只是上船后,顾恨生晕得很厉害,堂堂一个武林高手,已经吐了几个时辰,胆汁都差点吐出来,章大夫既要管这个又要看着那个,外头还是大风大浪,连绵暴雨接惊雷,忙得脚不沾地。 宽圆找到他时,章行钟竟然在亲自煎药,他那平素话多且活泼的小徒弟往被子里一蒙,屁股朝外撅着,正逢打雷,他缩得更厉害,整个人都要拱进去了。 宽圆收了伞,笑着问:还怕打雷啊? 不怪他,章行钟药煎得差不多,正往碗中倒,他的父母是在一个雷雨天被土匪杀了的。 宽圆瞬间闭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小徒弟是湘鄂地区的人,他父母之死自然跟宽圆挨不上,只是土匪这个身份让宽圆一时汗颜。 走吧,去给柴筝送药。章大夫往被子里看了一眼,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怕吗? 小徒弟声音哆嗦着嘴硬,我本来就不是怕打雷!我就是想爹娘了。 章行钟叹了口气,你愿意跟过来就跟过来,要是一个人呆够了,我们都在柴筝房里。 小徒弟把脸往里一撇,不再吱声。 眼看着章行钟要往雨里走,宽圆赶紧给他打上伞,口中轻声问,真把孩子一个人丢这儿啊? 章行钟不说话,脚步走得更急,宽圆也只好紧紧跟着,防止雨水往药里吹。 第112章 又是一下炸雷,雨水同海浪声中,章行钟的衣角忽然被攥住,小徒弟尽量把自己缩到了伞底下,他淋了雨,幸好船不大,甲板总共就几米长,头发还没湿透。 章行钟也不管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低头敲开柴筝的房门,这才跟身后的徒弟道,换了鞋,把头发擦干,然后再进来。 这会儿轮到小徒弟不吱声了。 宽圆终于意识到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于是扯了毛巾盖在小徒弟的脑袋上,说了声,快进去吧。 柴筝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重伤之后又有反复的迹象,看东西不及以往清晰,双眼还容易疲累,这时刚将她那副装饰用的金丝单片镜拿在手中,对照着蚊蝇般的布防图,一点一点的重新绘制。 说给小阮听,这东西自然是带着好看,其实镜片有放大的作用,戴在眼睛上对柴筝来说有些累赘,不过这种时候却恰好派上了用场。 章行钟一进来,就看到她整个人趴在桌案上,脸色苍白,像是要将一口心头血直接熬尽了,于是咳嗽两声,道:记上一笔,回头告诉阮姑娘。 柴筝赶忙将头抬起来,眯着眼睛望向章大夫,我都接连睡了四五个时辰,刚刚醒过来片刻,只瞧了会儿布防图,没必要让小阮知道吧? 小公爷,我只是照实记录,你要是觉得此举不可取,以后注意就是。说着,章行钟将桌上的布防图一卷,将药推了过去。 这艘船上大夫权利最大,柴筝只能屈从,她近半年来喝药都快喝成了习惯,尝不到苦似的几口就灌完了。 当初章行钟说味觉恢复的比较快,然而柴筝到现在也只能尝出比较尖锐的味道,她整个舌头被苦药浸透,即便是清茶,经了舌根,也微微泛出苦涩来。 柴筝不甚在意地往后一仰,她背抵在船舱上,看着角落里低着头的小徒弟,先生这是跟文竹吵架了? 文竹是小徒弟的名字,被章行钟捡到后才改的,他原本的名字贱,虽然好养活,却也克死了父母。 我跟他吵架?章行钟冷哼了一声,他人小鬼大,一张嘴能气死十个我,我敢跟他吵架。 小徒弟还是站在靠门的角落里,也不反驳。 看样子他应该是说了什么不应该说得,所以章行钟生气合情合理,小徒弟此时也知道错了,只是需要一个和事佬。 柴筝清了清嗓子,学着阮临霜的样子将脸一板,然而小阮表现出来的是云淡风轻,到了柴筝这儿就是五官僵硬。 她道,说说吧,发生何事了? 章行钟不大愿意开口,他示意柴筝将外头披着的衣服掀开,让他看看背后的伤口处有没有渗血。 柴筝虽然学小阮只学了个皮囊,学不到精髓,但她也有自己的威严所在,小将军多年沙场征战,骨子里有肃杀之气,文竹只看了她一眼,就不情不愿的全部交代了。 方才雷声最大时,章行钟用藿香叶给他煮了水,让小徒弟从被子里出来,遭遇了激烈的反抗,挣扎中,文竹吼了句,你又不是我亲生的爹,没有你,我也照样长到这么大! 欺师灭祖啊你!柴筝微微睁大了眼睛。 亏得章大夫温文尔雅,脾气不算特别坏,柴筝将自己两个师父一个亲爹全部回想了一遍,要是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这时候都扔下船了。 可是我知道错了。小徒弟不仅话多且密,嘴还特别甜,师父,我以后肯定挣好多的钱,不仅继承您的医术,扩大您的草堂,还让您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章行钟削尖了脑袋钻研医术,求得也就是一辈子衣食无忧,小徒弟吃准了他这种心理,章行钟却只是淡淡叹了口气,我收你为徒,是希望你能养活自己,我什么本事我心里有数,小公爷这样的病人我都能救回来,以后不怕饿死,但你呢? 文竹只是个孩子,像他这样的孩子天下之大还有成千上万个,他虽然机灵,别人为了活下去可以比他更机灵,没有一技之长,就只能行偷鸡摸狗之事,更甚者,文竹的父母是被山匪所杀,而他为了活下去,兴许也会落草为寇。 柴筝有些头疼,她这边的师徒关系比文竹还要复杂,前一位给她留了个师妹,此时正在黄海之滨,搞不好就折在那里了。 后一位报仇雪恨一身轻松,就惦记着百年后有个扶棺的,虽然之前叮嘱过他老人家留在京城保护小阮,但元巳也没点头答应,倒是将柴筝从花轿前带离时,他老人家面色不对,柴筝至今记得那一日包裹元巳的刀气,就算是梅雪云那样的高手也不敢硬接,他老人家看起来是真的被激怒了。 唉。柴筝耳朵里听着别人师徒的恩怨,心里却担心自家师父年纪一大把了还到处折腾。 师父!文竹忽然往地上重重一跪,将出神的柴筝吓出一个激灵,小徒弟身后又是一阵落雷,但这次他只是耸了耸肩膀,没再将自己塞进被窝里藏起来,您虽然不是我的亲爹,但您保我性命,养我长大,教我本事,是徒弟三生有幸能拜您为师,以后我若再说这样的话,您就直接将我逐出师门,任我自生自灭,不必心软。 小小年纪,说话倒是中听,但柴筝也不劝,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文竹半生要跟的人是章行钟,与她无关。 章行钟片刻之后方才出声,起来吧,出来的草率,外敷的药和银针都落我船舱里了,打把伞去拿外头正打雷,怕的话喊上外面的兄弟。 师父放心。文竹站起来,我知道我以后有家了,过去的风雨就让它过去,有师父在,我就不怕。 柴筝觉得自己要有文竹一半嘴甜,能成个掌上明珠。 喝了药便有些困,可惜梦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小阮,柴筝趴在桌案上睡了一会儿,幸而时令往夏天去,就算下雨也并不冷,她这桌案又比较矮,底下原本就是个可供休息的被窝。 章行钟替她检视完了伤口,重新拿薄毯给柴筝披上,直到他们离开,宽圆又进来看了一眼,柴筝都没醒。 她梦中先是一片明镜似的海,浪并不大,偶尔才冲上来,随后这片海就被点燃,橘红色的火望之不见尽头,上百艘大靖的舰船沉没其中。 最后火光中只剩下一艘金光璀璨的巨舰,夭夭就站在船头上,她的眼睛不知为何空空荡荡的,就剩下两个窟窿,血顺着眼眶不住的往外淌,而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柴筝看不清那人的脸,但直觉中此人就是克勤王。 随后就是滔天巨浪打过来,柴筝全身颤动了一下,四周火光尽灭,前头是一条狭小长满杂草的路,路的两侧一开始什么都没有,渐渐柴筝看见了一个接一个的坟丘,爹、娘、夭夭、贤夷、乐清、元巳走到尽头是长安城。 这座长安城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柴筝远远望进去,就看见小阮穿着红色的喜服睡在当中,这是一座空城,荒僻的没有声音也没有人气。 柴筝忽然惊醒,她的眼睛猝然在黑暗中睁开,钉在墙角半晌方才缓缓回神。 她已经很多年不做噩梦,而今这个梦也谈不上可怕,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柴筝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天色已经全黑了,她的房间中只有那只鹰偶尔发出声音,鹰落地时,柴筝拿东西喂过,这会儿也不闹,没有拴链子也没乱飞,似乎听见柴筝醒了,于是拿脚过来踩了踩小主人的掌心。 家里养的这些马呀鸟呀,都眼见着要成精了。 柴筝这双眼睛畏光畏暗,大太阳底下看不见东西,黑暗中也不及以往好使,她摸索着点了灯,还将自己的指腹烫了一下鹰的旁边竟然还落着一只老鸹,雨暂时停了,它的羽毛蓬松而干净,还带着点雪山冰冷的清香味。 老鸹是从窗户进来的,这鹰跟它相处久了,将其当成同类,啄开了窗户里的栓子,才放它进来。 孩子能读太学了,要不是战乱时期,柴筝都想让自家这只鹰去考进士。 老鸹的脚上绑着小小的签筒,里头的内容换了,还是一幅画,画得是一座宅子,宅子里站着个姑娘,向南而望,而在宅子的外头,是层层叠叠的荆棘。 柴筝轻轻笑起来,她将这张纸展平,夹进了书页中,方才噩梦中惊醒的失落感忽然落到了实地,小阮能保护好自己,她并不需要自己这些无用的担心。 阮临霜的平安是最柴筝最大的告慰,柴筝的平安同样是对阮临霜最大的告慰,哪怕暂时分离,天各一方,只要彼此安好,终有再见的一日。 何况柴筝有信心,不久之后,小阮的名姓将传遍大江南北,自己在黄海之滨不必偷偷摸摸,也能知道小阮如何的惊天动地。 长安城门已经封闭了好几天,柳传几乎是擦着时间点混进去的,自从太子妃杀了柴小公爷,城内已经乱成了一片,在长安城中没有家的人都往外逃,转眼之间好好一个皇城已经变成了死城。 柴国公府被严密监视,教武场却被打着柴国公旗号的人占据,这批人规模不小,也能组成一支有进攻能力的小队,而长公主却不见踪影,赵谦掘地三尺,既找不到柴筝的尸体,也找不到他亲妹子的痕迹。 整整五六天的时间,赵谦都快将整个长安城翻找烂了,悬在他心里的两个人一个都没寻到下落,长安近郊也随之遭殃,看样子要是一直找不到,赵谦能再扩大搜索范围,方圆百里都别活了。 不仅如此,这五天之内,赵谦还假借宽慰柴远道,将整个柴国公府的门槛都踩烂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今圣上真怕了柴国公一怒冲冠,为了女儿兴兵包围皇城,但阮临霜却清楚,赵谦去的这么勤,是为了那卷拿捏命脉的诏书。 诏书当然不在柴国公府中,只要这东西落入赵谦掌心,他就再无顾虑,哪怕长公主仍然流落在外,名不正言不顺也兴不起太大风浪。 第五日的黄昏,赵谦终于想起自家后院中还收监着阮临霜,只带着李端踏进了这一方看似与世隔绝的院门。 李端是伺候的,像往常一样候在院门外头,里面人说话他不该听的半句也不会去听。 阮临霜坐在书房里,手边放着一碗消暑的莲子银耳羹。 她正在看得书是太子从宫外带进来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玩意儿,这地方就算是赵延进出都有严格的把控,不该带的东西一样不让带,就连做女红用的针线都被扣下,只有这几本闲书通过了检查。 赵谦沉着气息在门外站了片刻,芸香刚从厨房中出来,身上还带着围裙,一见帝王立于院中,赶紧把小莲往厨房一塞,随后关上门,而她自己则两步小跑过去,跪在了赵谦脚下。 她能应对当今圣上,但小莲却是个口无遮拦的莽撞人,平常说得那些话自己听听都心惊胆颤,若是在帝王面前如此没规矩,小莲这条命堪忧。 赵谦回过目光,在芸香头顶逗留片刻 这小宫女不到十八,已经战战兢兢做了三四年的御前宫女,李端主管整个后宫,偶尔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端茶倒水剪灯花这种事就由芸香来办,一直没出过错,确实算少有的机灵。 但就是这么机灵的丫头,放到阮临霜的身边却跟废了似的,除了一日三餐吃了什么,基本没有探听出有用的东西,时间一长,赵谦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起来吧。赵谦开口道。 宫中上下基本所有人包括后妃都害怕这位帝王,赵谦身边没有知心人,又兴许曾经有过,反正现在是高高在上鳏寡孤独。 芸香应了声是,站起来也仍是低着头,目光落在帝王胸口向下,不敢看他的脸。 当年在漠北时,四个人中以赵谦年纪最长,柴远道其次,赵琳琅最小,而今看来,赵谦养尊处优,反而是最不显年纪的,他仍是那副清俊公子模样,只是双鬓悄悄有了白发,眼唇处多了皱纹,赵谦不因此逊色,反而增添了成熟稳重的帝王气韵。 第128章 第 128 章 赵谦是天生尊贵的龙之骄子, 即便只是站在院子里不说话,芸香都觉得腿肚子直打架,过一会儿会不由自主的再跪下去。 她心中也知道赵谦对自己近日的表现很不满意, 随时会招回去, 再派另外的眼线来,至于招回去之后是个什么下场, 芸香其实早已有数。 陛下,她只是个伺候人的, 很多事不由自主, 您又何必过多为难。书房的窗忽然从里头被推开, 阮临霜手中握着书卷吩咐芸香, 去沏一壶茶, 做一叠桂花糕, 圣上难得来一趟别怠慢了。 第113章 芸香下意识答应了一声, 随即又发现不对,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看赵谦, 直到帝王也点头, 她才返回厨房,门关上的瞬间,终于敢松了那口气。 小莲全程趴在门缝上往外瞧,这小姑娘虽然一根筋通到底,小姐喜欢的都是好东西, 讨厌的都是坏东西,但脑子不笨,知道院子中那位穿黑色锦袍的男子身份非比寻常,很有可能就是小姐和芸香常常提起的当今圣上,因此轻手轻脚的躲着, 全当家中没有她这个人。 阮临霜和赵谦说话的地点从书房挪到了院子中,此时太阳刚刚落下,点一盏灯就够说话,暑气渐消,芸香又在石桌旁洒了药粉,点了驱蚊香,倒上茶,端一叠桂花糕放在石桌上,垂手立在一边随时伺候。 小莲虽然不露面,但茶和糕点都仰仗她的手艺,比往常还要醇厚香甜,因此小丫头心里念叨着,芸香姐姐,你可不能怪我不仗义。继续趴在门缝上往外瞧。 看她这个架势,倘若待会儿院子里打起来,阮临霜落了下风,她能抄起砧板上去助威。 你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紧张。赵谦上下打量了一番阮临霜,这些日子,阮临霜在这深宫之中不招风吹不招雨打,吃得用得经常往里送,闲来无事还有赵延给她带闲书话本,是过的比在外面还要宽心。 阮临霜咬了一口桂花糕,笑道,我已经在圣上陷阱中,不如随遇而安,这日子兴许还能过的下去,倘若在这里要死要活,陛下多的是办法束缚我,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眼前这个阮临霜与漠北眼线传回来的那个有些不同。 赵谦接到的情报中,多是说阮姑娘坚韧不屈,聪慧心眼多,阵前基本所有的敌军消息、北厥宫廷八卦都是阮姑娘搞来的,她若没有大本事,小小年纪,在漠北苦寒之地也不能混得顺风顺水。 这样一个人可不该闯了大祸,明知自己成了栽赃嫁祸的工具时,还丝毫不在意,该吃吃该喝喝,连柴筝的生死,外头的情况都不在意。 我听闻你在漠北与柴筝私交甚好,柴筝甚至是你这么多年不回长安城,不愿成为太子妃的主要原因,你亲手杀了她,竟连半点愧疚都没有? 赵谦也是个嘴损的,他沉着声音道。 我与柴筝私交是好,但陛下您是柴筝的亲舅舅,骨子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柴筝之死都是您的布局,我不过是把掀风浪的刀,陛下舍得,我为何舍不得?阮临霜的嘴更损。 她肯为柴筝去死,但儿女私情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只要阮临霜自己不承认,赵谦也拿不出真凭实据,说是玩伴挚友,外人又从何考证。 加上阮临霜已经见过那只停于树梢的老鸹,既然确定柴筝仍然活着,并且算得上平安,她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可知这些天玉璋已经多次来宫中求我,赵谦并不着急,阮临霜落在他手中的弱点太多了,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再聪明坚忍,年纪也有限制,赵谦心中并不慌。 阮临霜并不相信赵谦这些鬼话,她爹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家女儿的目的,况且阮玉璋与柴远道的感情也是风雨中培养出来的,现在故人相残,阮玉璋身为当朝宰辅只会努力调停,搞不好为了给柴筝偿命,他老人家会来个负荆请罪之类的。 考虑柴家失去女儿的心情才是首要,至于被接进宫中的阮临霜,一时半会儿没有生命危险,阮玉璋分身乏术,自然也不会像赵谦说得那样来宫中求情。 一旦阮玉璋与柴家的人有所接触,他就成为了计划的一部分,这满朝文武还靠着阮玉璋劝服呢。 但阮临霜还是故作惊讶地叹了口气,爹这是何苦,这件事本就与他无关。 阮临霜表现出来的悲伤十分恰当,赵谦安慰道,你也不必太担心,等过两天,让你们父女见上一面也未尝不可。 真的?阮临霜假装上钩,端杯子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边缘撒出点水来。 金口玉言自是一诺千金,赵谦终于占了上风,他又道,不过你得放下以往与柴筝的交情,不要暗中动手脚,并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行。 赵谦毕竟是一国之君,自进这个院子到现在,只有芸香那一跪还有点畏惧的意思,阮临霜明明不像个准备找死的,却莫名的怠慢。 不过赵谦的思维也很快,他将阮临霜的这种状态归类为生无可恋,即便眼前的小姑娘表现的再怎么冷静和无所谓,其实内心荒芜,已经对周身一切失去感知的能力,整个大靖朝人人畏惧的帝王在她眼中不过普通人,无求所以无欲。 只是现在,赵谦给阮临霜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又捏住了阮临霜的另一根软肋,这小姑娘就是盘中餐,赵谦当然不是想救阮临霜一命,他是想用阮临霜钓出长公主与柴筝。 你院子里的桂花糕确实好吃,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尝尝那位小莲姑娘的手艺。 赵谦又道,过不了多久,我会将你送进太子府中,现在街上乱,你做好准备。 知道了。阮临霜见赵谦要走,难得起身还送了一送。 外面这么乱都是冲着阮临霜来的,现在整个朝堂都以为她杀了柴筝,长公主的失踪也与此事有关。 按道理就算当街杀人,刑部也要先接案,传杀人者上堂,然而这些个流程都没开始,整个长安城就开始盛传柴家为此事要报仇,刑部衙门、御林军都被遣动,甚至传言以长公主的本事,说不定会潜入深宫,直接斩阮临霜于剑下。 赵谦要在这个时候挪动阮临霜的位置,也是为了引长公主露面传位诏书现在都没找到,若是真在赵琳琅手上将是巨大的隐患。 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现在阮临霜就是赵谦手中一枚棋子,今日也不过探探口风,顺便通知一声。 听阮临霜说那几句话的意思,不管真情还是假意,应该都不知道长公主去了哪里,赵谦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李端迎上来忙问,皇上,现在去何处,要备步辇吗? 通知备轿,轿子就停在这里,明日就送太子妃离宫,现在你去将刑部尚书和祭酒处的总管叫过来。赵谦吩咐完又问,木卿姑娘在何处? 似乎在御书房。李端什么都不敢多问,赵谦怎么说得他便怎么办,只是李端目送着帝王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有些不明白从此处往御书房也有段距离,赵谦何必走着过去。 夏天的夜不算长,李端接连跑了好几个地方,后半夜时整个宫廷灯火通明,表面看起来尚算平静,但这几天长安城哪有太平的时候,宫里就更乱了,任谁都是整宿整宿的不睡觉。 等李端将事情都安排好了回来时,忽然听到两个侍卫提着灯笼正在说话,怎么忽然将轮班的弟兄都叫起来,出大事了? 另一个道:也不算大事,圣上要安排太子妃出宫了不知道吗,现在传得沸沸扬扬。 李端与他们擦肩而过,送阮姑娘出宫是上半夜才决定的,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么短的时间里连巡逻的侍卫都听说,必是有人刻意散播,李端沉思片刻,就想通了这是个陷阱 当阮姑娘的轿子抬出皇宫,她就成了饵,为了引长公主上勾,好将她生擒。 上天保佑,让长公主平平安安。李端一个太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 他已经上了年纪,很多狠多年前,也见过这宫里热闹的很,十几个皇子,还有些公主,天天打打闹闹的不消停,偶尔娘娘们禁止孩子往来,但六七岁的娃娃哪里会听,大人一不注意,还是会混在一起分点心,说趣事或做游戏,直到被各宫里再抓回去。 可而今这宫廷是越发空旷了,李端也算看着赵琳琅长大,自然不希望她也落个凄凄惨惨的下场。 天亮的很早,鸡鸣声从遥远的宫墙外传进来,这一夜阮临霜估计是整个皇城里唯一一个睡好的,轿子停在门口停了一夜,外头沾了露水,李端用手中拂尘掸了掸,这院子他进不去,就只能等阮临霜自己出来。 李公公,阮临霜停在轿子边,这院子里还有两位我的丫鬟,若是之后一并送入太子府当然好,若是不能,需要在这里久住,还劳您多多照顾。 当然。李端低下眼睛行礼,太子妃请放心。 太子府并不在宫中,不过相距也不太远,若是坐轿子,从午门走,半个时辰左右就能到,阮临霜住的院子在深宫中,要稍微久一点,却也久不到哪里去,否则太子这些天也不会常来常往,打着跟太子妃联络感情的旗号,私底下跟她说说外面的情况。 出了宫,阮临霜便将轿帘掀起来,从窗户口向外望了几眼 什么摊贩、行人、乞丐还有三教九流的人物一看就是假扮的,摊贩不做生意,连吆喝都漫不经心;行人走路没有目的地,这大街又不是柳巷,竟也走得一步三回头;乞丐就更糟,衣服褴褛却干净整洁,那些破洞一看就是手撕刀剪而并非磨损。 长公主当年可是行走过江湖的,就这种埋伏水平,恐怕连天真的夭夭都骗不过。 即便知道这是陷阱,赵琳琅还是不得不闯,这是她唯一带走阮临霜的机会,不管深宫还是太子府,进去难,找人更难数十个院子上百房间,再故布疑阵,谁知道阮临霜住在何处。 而阮临霜也在等长公主的出现。 虽有赵延传递消息,终究比不上自由身,何况她在深宫之中还忽然想通了另外一件事! 传位诏书刚出现时,她就与柴筝一并觉得此事蹊跷,先帝留了遗诏,却没有给长公主任何的凭借,那即便遗诏公开,如何能镇得住一帮虎狼般的臣与子? 长公主手里必须有权力,国库钱粮或天下兵权,阮临霜一直更倾向于后者,只是先帝给的过于隐晦,始终找不到蛛丝马迹,直到柴筝拿出那本藏在家中数年,除了柴霁无人发现的书。 自知道那本书是戴家所造,事情就暧昧了起来,藏着传位诏书的凤凰匣同样为戴家机关术先帝不至于心血来潮,要给女儿留一本举起来砸人脑袋的圣贤书,戴家也不至于以后要取凤凰匣中传位诏书,就弄死个家主当祭品,因此两者之间必然有紧密联系。 可惜的是,现在两样东西都不在阮临霜手中,真要解开当中谜题,还是得先与长公主汇合。 这次的轿夫显然只是普通人,轿子并不平稳,颠簸着继续往前走,行过最热闹的地段,后头跟的人也越来越明显,竟然还有卖馄饨的扔下热气腾腾的摊子,拿着漏勺向轿子靠近。 再前面就是一片空旷地,没有高墙林立也就少了很多藏身的阴暗角落,潜伏的人基本到这里就不宜再往下走,现在是动手的最好时机,阮临霜心思刚起,就听见最前头开道的护卫忽然停下,冲远处问了句,来者何人? 来人觉得他闲话颇多,也不回答上来就是砍,转瞬之间趾高气昂的询问就变成了惨叫。 轿子停下,阮临霜便掀开轿帘,大大方方将自己暴露出来。 赵琳琅穿着一身黑色的短打,端庄高贵的妇人鬓重新散下来,也如柴筝常年不变的装扮,只用发带束了高马尾,她脸上还带着面纱,手中长剑无人能当,相较于柴筝的大开大阖更多了几分潇洒快哉风。 除了长公主之外,张凡也在,不过他带来的人不多,相较于赵谦的兴师动众,来劫阮临霜的不过十几个人,跟周围一圈拎扁担拿漏勺的行人打成了一片。 就在这时,阮临霜忽然觉得轿顶暗下来,有人落在了上头 赵谦不是个莽撞人,他早已料到现在这种情况,必然还留了后手。 果然,就在此人落在轿顶的那一刻,混战双方迅速分开,形成泾渭分明的一条线,随后骑马穿甲的禁军包围上来,前面是盾,后面是强□□,然后是联排的枪兵,往日真有人攻入皇城也就这个待遇了,赵谦为了抓住赵琳琅,宫里的人手肯定留的不够。 阮临霜轻声笑了笑,空气中满是桐油与火星子的味道,就在禁军成阵的瞬间,蔚蓝的天边被染成了殷红色,火光冲天,宫中多处走水,李端仓皇打马追来,救驾要紧!有人潜入宫中窃取玉玺并四处放火,现在火势巨大,根本无法扑灭,孙将军,你快带一队人马跟我来! 圣上有令在先,要将长公主与太子妃留下,生死不论,但现在这种火势,圣上都快没了,李端又是圣上心腹禁军统领未曾犹豫,先遣最外层的枪兵跟李端先走,他留下指挥放箭,刹那箭如蝗雨,劈头盖脸的落下来。 第114章 阮临霜坐在轿子中没有动,她在赌,赌这位落在自己头顶的高人会出手,羽箭破空声越来越近,几乎在周围形成呼啸,梅雪云再度散发出剑气,惊鸿掠影,一时间所有靠近轿子的羽箭全部拦腰而折,禁军统领却也不是白当的,第二波箭已将搭在弦上,呈蓄势待发之势。 这些□□与箭都是整个长安城里最好的,就连漠北军都比不上,锋利程度可以直接透骨而出,阮临霜有梅雪云的保护暂且免于一劫,然而其它人却没有这么幸运。 赵琳琅一柄剑护不住所有在外面的人,就连张凡也受了伤,但普遍伤的不重,多是被箭擦过,但也有两个肩与腿被贯穿,赵琳琅往四面一看,拖着这两人就藏到了轿子后头。 禁军下手也是够狠的,四名轿夫已经无一幸免。 小丫头,我刚刚护着你,就当是还了那日你点醒我的人情,这第二波箭你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梅雪云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也已经上了年纪的徒弟,一上一下两道目光撞在一起,赵琳琅点头问候了声,师父。 哼。梅雪云很轻地应了,又一纵身,从轿子顶上跃起,落到了包围圈外。 虽然是朝夕相对过的徒弟,但她与赵琳琅的感情却十分复杂,当年若不是为了赵琳琅,她不至于被算计成笼中鸟,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 梅雪云虽然比初见时清醒多了,但她已经疯了几十年,也非一朝一夕就能治好。 箭在弓上震颤,再来一次必然全军覆没,正当禁军的首领孙若典准备下令时,周遭忽然喧哗,上百人从教武场那边赶过来,一开始不过言语冲突,继而最外层的羽林军有被砍伤的,这些人完全无组织无纪律,却相当能找麻烦,也算训练有素,片刻之间已经扒得羽林军人仰马翻,两边打成了一团。 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孙若典的箭阵威力大打折扣,连包围圈都出现了裂缝,赵琳琅立即下令所有人分散逃离,而她跟阮临霜则往巷子深处跑,转眼甩掉了后面的尾巴。 赵琳琅与阮临霜的轻功也算师出同源,只是习武者难免并重,只有阮临霜术业专攻,年纪轻轻完全赶得上赵琳琅,没有落在后头。 拐进巷子绕过城墙又耽搁了一会儿,不仅确定身后无人跟踪,连打架的两帮人马都散了,赵琳琅才带着小阮又绕回了宫里。 长公主自幼生长在这里,对宫中本就无比熟悉,而此处又是赵谦眼皮子底下,他到现在都没想到要搜查,不过以赵谦的心机,再有两三天,长安城中若找不到赵琳琅的身影,估计就该想到往宫里找了,此处不能久留,但一时半会儿还算安全。 赵琳琅呆的这个地方原本是个小书房,后面有睡觉的卧室,当年几个皇子和公主要是不听话惹了祸,就被反锁在里面呆几天,这屋子其实并不寒酸,也不漏风漏雨,只不过小了点,又在角落中,少有人来,对于锦衣玉食的孩子们来说自然可怕了点,现在却是绝好的藏身处。 不仅赵琳琅在这里,元巳和柳传也在,柳传明显是刚放完火回来,脸都擦黑了,身上还有股桐油的味道,看不出来柳叔一张老实巴交的脸,竟然也能干这种缺德事,不仅放火,还往上浇油。 至于元巳,他还真偷到了玉玺,老人家当了一辈子大侠,临了竟然开始做偷鸡摸狗的行当,想想也生气,正拿玉玺沾了红泥,在白纸上盖了十几二十个戳。 见赵琳琅带着阮临霜从外头回来,柳传瞬间神经紧绷,他赶紧蹿出去,周围检查了一遍,确认安全后才将门关上,四个人在黑暗中静悄悄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赵琳琅才第一个开口,应该没事了。 这儿虽然安全,条件也是真辛苦,连根蜡烛都不方便点,万一被路过的小宫娥看见废弃的宫殿里有光在飘,就凭这些年传出来的鬼故事,恐怕能当场吓得撅过去。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柳传压着声音问,孙若典真是个老狐狸,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以为他会将人都撤回来,结果只出现了一半不到,还非精锐,我以为你们会被困死至少张凡和阮姑娘会被困死。 赵琳琅的本事柳传再了解不过,上百人的禁军就算打不过,全身而退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柳传话音一落,就连赵琳琅都将目光落在了小阮身上宫里这番闹剧是长公主安排,但忽然杀进来的叛军却非她所料,况且这些叛军还是赵谦所布之局,本该听从赵谦的命令! 第129章 第 129 章 阮临霜半敛着眼眸, 这会儿到显得温柔乖巧起来,一点杀伐之气都不外漏。 她笑了笑,长公主已经失踪好些天, 赵谦再深沉的心思都会浮躁, 继而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所以我提前让太子殿下联系张凡, 要张凡想办法了解叛军的行动模式这些人听从赵谦的命令,却打着柴家军的旗号, 为防暴露与宫里的联系不多, 必定有个带头的。 按太子殿下的说法, 这些人又常常与刑部、禁军冲突, 就是为了败坏国公爷名声, 也为了营造柴国公要谋反的假象, 一旦伯母被抓, 他们甚至会直接包围宫廷,禁军为了保护皇上, 正面冲突引发伤亡, 继而柴国公板上钉钉是诛三族的大罪。 也就是说,这些人派出去的目的就是跟禁军作对,赵谦为了抓住长公主故意设下埋伏并且相对保密,在外的叛军消息闭塞,只要张凡足够聪明, 就能在恰当的时机,放消息引这帮人去给长公主开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一招,屡试不爽。 沉默半晌,柳传的脑子拐过弯了,诚心感叹了一句, 不愧是军师。 阮临霜轻声道,多谢柳叔夸奖。 赵琳琅心中对她也很满意,便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为将者不仅要思量着赢,还要思量着减少伤亡,今日若让柳传带自己人来救,不仅暴露这些埋伏在长安城中的势力,还会承担大部分的伤亡,阮临霜的处理方法倒是最好的。 数年不见,小姑娘的处事手段更加周全,难怪柴筝张口闭口都是小阮。 我打算让长公主殿下继承皇位,不等赵琳琅回绝,阮临霜又道,我听柴筝说过,长公主并不稀罕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但现在您不坐,就只能让给赵谦,只有您名正言顺的成为大靖女皇,才能救下柴家甚至稳定江山。之后这皇位要如何处置是伯母你自己的选择,其他人不能也无权干涉。 先帝可以任性的将江山托付给赵琳琅,那赵琳琅即位后,又何妨再任性一次,只要内无忧外无扰,不至于做个皇帝如赵谦这般绣花枕头,好看了几年随后发现是朽木一根,天下百姓才不管一天之内换了几个皇帝呢。 柴筝都没劝动的人阮临霜两句话就将长公主说得哑口无言,默认般应允了阮临霜的决策。 以后不必称呼长公主,柴筝既然已经娶了你,你便随她叫我一声娘或母亲。赵琳琅道,若是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柴家的人向来是直来直往的脾性,柴筝说话不拐弯就是跟她娘学的,黑暗中过了半晌,才听阮临霜轻轻喊了声,娘。 嗯,赵琳琅笑了,此时不方便给你红包,等这些事都过去了,我再补给你。 阮临霜的脸色有些红,幸而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赵琳琅又道,小阮,柴筝留下的凤凰匣与那本书我都给你带来了,既然都是戴家的手笔想必有所关联。 长公主虽然对其中曲直并不清楚,凭借一贯经验,却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黑暗中,凤凰尾羽仍然灼灼艳烈,包裹匣身的布兜一散开,金红色的光芒就迸溅了出来。 幸而凤凰匣辉煌却没有穿透性,从外头看没有任何蹊跷处,仅仅能够让赵琳琅与小阮看清彼此的表情。 自戴悬死后,凤凰匣就一直是关闭的状态,别人打不开也用不了,柴筝倒是可以掌控,但心念一动,围绕她就展开了黏腻的半圆区域,这种感觉就是当时与戴悬交手,凤凰匣尚未打开时剑锋已经被看不见的东西所阻,只是这些东西倒戈相向,现在成了柴筝的朋友。 意识到这点,柴筝就将凤凰匣包起来交给了赵琳琅,希望她代为保管。 而那本书静静托在柳传的掌中,表面看来除了贵和精致,没有其它特殊之处。 阮临霜曾亲眼看到这本圣贤书在柴筝手上化为杀人的利器,功成身退后又恢复了原本面貌 既然是匣子,应当有锁孔。阮临霜的指尖落在凤凰尾羽最为绚烂处,金红色的光芒就是从类似孔雀眼的地方折射出来。 匣子技艺精湛,表面的凤凰尾羽是浮雕,手指触碰之处都是细腻的波纹,忽然阮临霜指尖一停,轻声道,果然如此。 她另一只手按在书页上,那本看似坚硬无比书忽然像是被风吹起,扉页阖动,竟从中间开始凹陷弯折,如活字印刷时一个个缩小型的方块,内套、镶嵌、组合最后偌大一本书竟变成了钥匙 一枚金色的钥匙。 书本的重量未曾削减,钥匙显得厚重古朴,上面烙满了字,形成一封独一无二的遗书。 应该是先帝留给娘的最后一封信。阮临霜说着,将钥匙恭恭敬敬的递给赵琳琅,又问,需要我们回避吗? 不必,赵琳琅光明正大,我家老爷子已经死了很多年,就算为我留下了什么东西,至而今这般地步,在座各位都与我拴在一起,我又何必遮掩。 借着凤凰匣子散发出来的一点光亮,钥匙拿在手上缓慢旋转着,自上而下寥寥数语。 琅儿,父皇一生愧疚良多,唯不愿负大靖江山,因此只能辛苦了你。你的几位兄长皆是狼子野心,不得不除,爹会替你安排好一切,可能的差错只在赵谦身上,这孩子心狠手辣,是一把好用的刀,也是一把双刃的剑,若他赢了,这把钥匙就是我留给你最后的保障。 这皇位之上多少腥风血雨,竟连死了都不得安生。 赵琳琅比想象中还要冷静,她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先帝的遗言都没看完,就知道竟是些废话 先帝算计赵谦的同时何尝没有算计赵琳琅,他明明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志不在此,就算有遗诏在手,也不愿意成为大靖之主,看似好心好意化解危难的布局,都是为了在山穷水尽时逼赵琳琅上位。 先帝太了解赵谦的秉性,那卷遗诏就是引线,引他这仅剩的儿子往绝路上走,也引他心中能继大统者断了血脉亲情,受局势左右,不得不成为大靖新的帝王。 赵琳琅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他老家人的尸体都要化成灰了,我们仍是斗不过他。 那也不一定,阮临霜道,先帝的计划还是出现了时间上的纰漏,他没料到当今圣上可以容您这么久,久到娘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赵琳琅闻言,忽然伸手在阮临霜的头顶上揉了揉,柴筝会成长为一介大将军,她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好材料,但性情不够稳重,也不擅长揣度人心,我想将钥匙交给你但是小阮,你要想好再回答我。 你小小年纪,如此重任,我最多只能替你担一两年,你若不想被拴着一辈子,现在还有机会拒绝,去做柴筝的军师,或直接带着她退隐,私心来说,我都会利用手中权柄替你们铺路。 阮临霜微凉的指尖覆盖上来,同长公主一并握住了金色的钥匙。 娘,柴筝与我早已考虑清楚,阮临霜轻轻笑道,儿女终归是要离开父母,走上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我与柴筝这辈子或许会辛苦一点,但普天之下又有何人不辛苦,只要我们彼此还能依靠,日子总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赵琳琅点点头,你们向来心思坚定,能够自己拿主意,但身为长辈,我还是要再问一遍,绝不后悔吗? 绝不后悔。阮临霜的眼睛在凤凰尾羽映衬下如黑暗中的萤火,钥匙也终于插进了锁孔中。 此时的宫廷还未曾安静下来,这场火来势汹汹,浇了桐油的宫墙将火焰带往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是呼喊救火的声音,于是在这狭小房间中发出的动静,就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凤凰匣最外层的朱红色木壳脱落,露出了完整的黄金内胚,旋即长方形的凤凰匣竟变成个四四方方比巴掌要大一点的金镶玉。 第115章 玉非好玉,谈不上价值连城,但也非劣质品,胜在耐摔,四边镶金,上面卧着一只金红色的凤凰,凤眼凌厉,口中含有一枚浑圆南海珠。 赵琳琅倒抽一口凉气,传国玉玺! 这是传国玉玺,那我从御书房里盗出来的又是什么?一直憋着不说话的元巳终于搭上了茬。 他老人家原以为这把年纪,又是天南海北闯过的人,应该什么都见识过一些,赵琳琅家这堆烂摊子他还不算上心。 但今日先是火烧宫廷,又是入土的死人操纵局面,加上这枚玉玺元巳之前带着佩年年卖艺上了瘾,写秘籍的正业不务正在写唱段,这一段刚好能添油加醋,说成最是无情帝王家。 玉玺通常有三到四枚不等,刻着帝王封号,用在圣旨或其它需要批阅的奏章上,但传国玉玺却只有一枚,代表着天下权柄,上面没有帝王封号,只刻有天下靖平四个字。 赵琳琅说着,将凤凰盘绕的玉玺拿起来,底座上果然刻有四个大字,天下靖平。 有这玉玺,我可以号令整个长安城中的禁军,若有违抗,等同谋逆。赵琳琅语气一转却又道,但我皇兄不是个傻子,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人要他拿出过传国玉玺自证身份,他也该假冒一个以防不时之需,双方真冲撞起来,即便我们手握真正的传国玉玺,也难以占据上风。 不仅如此,赵谦当皇帝这么多年,必然收拢人心,禁军之中多是他的心腹,赵谦没有假玉玺,我们能调动的上限恐怕也只有一半。 阮临霜道,一半对一半,就算最后能赢,必然伤亡惨重,我需要知道禁军之中哪些是必定站在我们这一方,哪些可以争取,哪些又对赵谦死忠只要有绝对的优势,伤亡才能控制。 阮姑娘已经有安排了?柳传在心中已经开始妖魔化阮临霜,总觉得自家军师关在宫中仍然无所不能。 也不算,阮临霜的声音沁在微微笑意里,赵谦想利用木桑人对付我们,我们同样能够利用木桑人对付他。 我想昨日叛军与禁军在长安交锋之事传入木桑,不需要煽风点火,克勤王就会冲击我沿海防线,而木桑祭酒处最擅长的就是暗杀,到时候长安与黄海双管齐下,死几位禁军首领也理所当然。 禁军统领都是百里挑一,阮姑娘,你可千万不能小瞧。柳传还是有些忐忑。 从方才看见传国玉玺的那一刻,他那半生热血与豪气都消停了,这儿不是他的主战场,先帝、圣上、长公主加上阮姑娘和小将军,随便一个都能把自己坑到死无全尸。 他偷偷擦了擦头上冷汗,甚至不敢以叔伯自居,只能劝小心。 柳叔放心,阮临霜每次开口都有一种安抚的效果,关键时候弄不清楚敌方的实力会致命,因此要按兵不动,提前调查对方所有底牌。柳叔,我回相府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天天在家中绣花。 你回相府的时候就开始布局了?柳传嘀咕了一声,没敢再问,他这把年纪还想好好活着,当年跟着柴国公的时候,就知道不该问的不问。 前辈,柳传,劳驾你们出去探听宫里的情况以及周边警戒,我要点根蜡烛,好好同小阮说说朝廷里的情况。赵琳琅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 阮临霜刚刚十岁,长公主就知道她非池中物,阮临霜若要立功勋定为不世之材,不过那时阮临霜是在安稳的环境中,上头还有人撑着,不像此时颠沛流离,先后遭遇许多变故然而这种情况下,阮临霜仍然算无遗策。 她以减少伤亡为先,对赵谦一脉的人却也干脆利落毫不留情,阮临霜是个极好的决策者,好到赵琳琅在暗中轻轻笑了起来。 筝儿这丫头竟然算计到我的头上了。 柴筝心里清楚,只要自家的娘能跟小阮单独相处,就一定会察觉到当今天下,阮临霜是最好的帝王人选,这是一条双向的路,小阮会得到她要的,长公主也能全身而退。 房间很快清理了出来,赵琳琅点燃一根白色的蜡烛举在手里,阮临霜上辈子在长安城呆了很多很多年,对赵谦以及朝中局势大体清楚,节省了不少功夫,但小阮远离朝中禁军,这辈子与柴筝相依又多半在漠北,长安城中的三方兵权她并不是很了解。 长安城中的三方兵权包括禁军,守城军以及衙役。 衙役并不算正规军,然而刑部、长安府以及其它执法部门加起来也有上万人,敌我伯仲之间,上万人就足够左右战局。 守城军大部分是远道旧部,但近几年被削弱的很厉害,除主帅外不少卫队长都是历年武举选拔,年轻但经验不够,不忠于柴远道也不算忠于赵谦,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大概率会像墙头草。 赵琳琅先将简单的派系说了,最后才叹气道,禁军在长安城中有数十万人,形势异常复杂,甚至干系到朝中的文臣旁系、世家大族,否则赵谦这么多年早就换成心腹,将这支规模最大的护卫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了。 禁军可分为五股势力,其中与我有旧的仅有一股,另有一股是故去的中宫娘娘为太子留下的最后保障,这股势力会见机行事,但很大程度不会偏向我们,而是怀有其它心思,一旦鹬蚌相争,长安城乱起来,他们会优先扶持太子登基。 阮临霜微微点点头,她眉心微蹙,像是在思考。 赵琳琅便继续道,另两股是完完全全的赵谦心腹,其中一位禁军统领你已经见过,就是负责抓捕我的孙若典,同时孙若典也是孙启府的表侄,另一位叫薛楷,赵谦对他有知遇和救命之恩,为赵谦死他都愿意,绝不可能背叛赵谦,最后剩下的这股是宣王我们那位天生痴呆,八年前已经离世的小弟母家所掌控,现任统领就是宣王的舅舅。 宣王的舅舅也是个不确定因素,他手里已经没有底牌,无论谁造谁的反,长公主、太子与圣上才是正统的继承人,他变不出第二个宣王,赵谦又下手狠绝,先帝的血脉已经死得只剩亲兄妹这一支,他想扶持个傀儡上位都没个好人选。 赵谦在位这么多年,禁军的组成还是这么乱。阮临霜冷笑了一声,孙若典的确有能力,但与孙启府一丘之貉,陷害忠良,赵谦要迫害谁,他绝对是第一个咬上去的,不能留,杀。 阮临霜薄唇轻启,又道,薛楷能力不行,鲁莽冲动但重情重义,有利用价值,可以留,但不能久留,赵谦兵败之后,薛楷愿意跟着赵谦一起去无需阻拦,若活下来可以扔到漠北守城。太子一方的势力同样不能留,赵延品性端正,然而想利用他身份的人却不少,这一方势力留着就是隐患。 阮临霜不仅要将改朝换代,让赵谦一无所有,还想趁这次机会肃清朝堂,将所有盘根错节的势力铲除干净。 而此时的柴筝却顺流而下,冲着南海滨而去,打这一仗,就要镇大靖边关至少百年无人敢犯。 水流湍急,沿河道可日行百里,宽圆他们又是御船的好手,不到十天,柴筝的船已经到了南海之滨,与薛毓汇合。 木桑已经蠢动了好些日子,从京城来的消息四处扩散叛军与禁军终于正面冲突,双方损失惨痛,皇城大火,两日不熄,朝野上下混乱不堪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克勤王终于拖着家底呈于江面,半天之前刚结束一轮轰炸,薛毓来接柴筝时还显得有些狼狈。 老将军的身上带着硝烟与水汽,铁甲森寒,风风火火地闯进了船舱中,柴筝手里端着药碗,她受了点风有些咳嗽,脑门上还扎着三根晃晃悠悠的银针,柴筝转过头来时,三根银针一并颤了颤。 扑面而来的草药味让身体一向健朗的老将军皱紧了眉头,薛毓没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他陡然间愣住,这是怎么了? 一点小伤而已。柴筝笑了笑,她的脸色还是不好,胸口的伤的确在恢复,然而近半年来柴筝都没好好休息过,许多旧伤复发,牵扯到脏腑,两天前还咳出了血。 章行钟从认识她开始就觉得自己在渡劫,只这一个病人就足够三五年饿不死。 浓郁的草药味都快渗进船舱的木头中了,说是小伤薛毓并不信,然而此时大敌当前,就算柴筝今天要出殡,也得掐着人中诈尸起来。 老将军近前就是大礼,他半跪在地上,小公爷,六年之前新政改革,圣上要从南海驻军下手,说是拨银子建船坞,扩大驻军规模,然而尚未有地基就造空中楼,新兵未曾经过战火洗礼,又是些少爷兵,根本不堪重用,而我们的舰船多注重外形威猛,实用方面也远不如木桑。 败局已定,就算豁出我这条老命,最多半个月后,也会失守啊! 两江之地非半壁江山,但大靖一直有两江粮养天下民的说法,现在各地闹饥荒,若两江失守,长安又乱,流民没有饭吃,整个大靖恐怕一夕之间就会亡国。 柴筝并不着急,她笑了笑,将头上的银针拔了下来,不顾章行钟在一旁警告的眼神,走过去扶起老将军,您放心,有我在,两江之地不会失守。 小公爷真有这样的自信?薛毓反手拉住了柴筝的小臂。 我八岁的时候,爹就教我一个道理不管能不能赢,将帅是全军的主心骨,需得让我们的兵知道,天塌下来,还有补天的人,他们不是冲着送死去的,而是为了定国安邦,守卫家园。 柴筝就着被拉住的姿势拍了拍老将军外臂,何况大靖有一堆烂摊子,它木桑也未必就开了太平盛世。 小将军是有退敌良策?薛毓苦了很久的脸上终于有了丝欣慰的表情。 柴筝接过宽圆递过来的外袍,算不上良策先出去看看形势。 柴筝!章行钟忍无可忍一声暴喝,把房间里两个主帅大将军,一个土匪大头目吓得齐齐瞪圆了眼睛望向他。 章大夫顺了口气,把药带上,宽圆,你跟着一起去,别让她沾水受风,也别有大动作再撕裂了伤口。 章大夫,我哪有这么柴筝刚要辩解,章行钟照面扔过来一瓶子药,并奉送一句,小将军,我能救得也只是活人,你得想活才行。 柴筝眉眼一松,顺势将瓷瓶收入了袖子里,口中道:遵命。 第130章 第 130 章 他们这艘商船就停在后来加盖的船坞中, 四周陆陆续续有战船拖进来整修,硫磺与木头烧焦的味道在水面上传播着不安的氛围。 这场战役刚刚打响,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 这么多年南海水师虽不说毫无长进却也进展缓慢, 而木桑吃过败仗后此时再出如同一柄利剑,不到两日的交锋已经呈碾压之势。 薛伯, 这种我军必输的消极情绪要是任由滋长,木桑不必打过来, 只要耗着时间, 我们也会人心溃散, 不战而败。 柴筝咳嗽了两声, 又问, 有高处吗?我想站在高处看看。 漠北守城, 是守在城中, 有河环绕,工事坚固, 但南海水师却排布在城墙之外, 除非水师全面溃逃,否则用不上守城的军队。 平素柴筝要登高处,城墙之上可随来随去,但此处没有这样的条件船坞周围共有十几个岗哨,只有这些岗哨高于地面三四米, 勉强能做到俯视而下。 那只长在苦寒之地的鹰于柴筝头顶徘徊,这些天它已经干死了五六只水鸟,满身杀伐之气,就连养在同一个架子上的老鸹都怕它。 鹰唳尖锐短促,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少爷兵们宛如惊弓之鸟, 眼神空洞的望着那只在江南之地翱翔的鹰。 柴筝站在哨台上,高处风很大,这里还近海,虽天气渐热,但这样的海风是带着湿气往骨子里吹,时间长了连宽圆都有些受不了。 他在后头搓着手,大夫那边不好交代,柴筝的脾气又死倔死倔的,病人和大夫将宽圆挤在中间两面为难。 幸好柴筝还是听进了章行钟的话,没有大模大样的在哨台上耽搁太久,而哨台为防敌军强弓劲弩的冲击,也为了保护守卫不被风干,以木板和铁片共同组成一道能开阖的门,关上后,只有眼睛与耳朵暴露在海风之中。 柴筝站在木门之后,又戴上了兜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薛毓看着她都快中暑了,但柴筝却连滴汗都不往外流。 第116章 自哨台往外望,海水的颜色有些深,刚刚经历一场惨烈的战事,破碎的船体和桅杆正飘在水面上,当然也有伤员和尸体。 木桑的大炮还未消停,只是轰炸的频率降低了很多,时不时就有炮弹落入水中,原本就不成人样的残骸被炸的四分五裂,血在水中漫延,将海水的颜色染得更加不分明。 都道马革裹尸还,这片海域又葬身了多少不得归家的亡灵。 大靖铁矿不多,木桑更是以炼铜为主,这也是它多年不敢骚扰大靖的原因,铜虽然有不少用途,然而炮铳与武器都更偏向于铁制,短短几年间,木桑竟然能用铁制品武装到牙齿,就连普通舰船上配备的炮火都远超大靖。 薛毓道,刚交手我就觉得奇怪,铁矿是上天馈赠,并非克勤王励精图治就能忽然冒出来,大靖倒是有走私铁矿的,不过近年来抓的严,利润也不大,愿意冒险的实在不多,就只剩下北厥了,我怀疑北厥与木桑互有勾结。 北厥是产铁的大户,精铁矿不算多,但普通铁矿甚至能跟大靖相依并论,而北厥国土尚不及大靖的五分之一。 不用怀疑,确实互有勾结,柴筝肯定了薛毓的想法,只是跟木桑勾结的并非拓跋恒,而是掌握兵权的萧氏,就在克勤王骚扰我南海海域之时,北厥也已经盯上了凉州。 那岂不是薛毓有些震惊,南北两面烽烟起,长安城中再乱起来,可就危在旦夕了。 大靖自先帝晚年就已经出现了式微的表象,赵谦接手后未能及时弥补裂痕,导致而今局面,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靖也没到日薄西山时。 柴筝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我们柴家还没死绝,谁能让大靖亡国。 薛伯,柴筝舒展完胸中豪情,被迎面而来的风灌了个满堂,她又不敢激烈咳嗽,容易扯裂伤口,半晌柴筝才接上后半句话,带我去见夭夭和贤夷吧。 这一憋,将她的眼泪都憋出来了,在哨台第二层等着的执勤兵刚刚还听得热血上头,回身一看,小公爷泪流满面哭得真情实感,于是心里嘀咕,小公爷是揍人越狠,哭得越惨? 从哨台下来直奔主帅营帐,贤夷受了伤,正在包扎,夭夭则缩在椅子中,眼睛直愣愣看着前面,营帐扎在泥地上,蚂蚁窝被小巫衡盯得有些心虚,看样子正在迁徙途中。 柴筝掀帘进来,夭夭像是提前知道她要来,半天不动的脖子终于变了个方向,营帐中很安静,贤夷很清晰地听见她脖子响了一声。 怎么弄成这样? 怎么受了伤? 柴筝与贤夷几乎异口同声,随即两位伤员面面相觑沉默了会儿,柴筝撩起手指点了点自己,我先说我的伤在算计之中,不算特别严重,已经养了七八天,正在结疤,你的呢? 我对木桑的战舰结构更加了解,可也多年不回去,这一批的形制稍有更改,我便藏在船舱中,想就近观察。贤夷道,载着我的那艘船龙骨被炮弹击中,四分五裂时有碎片撞到了我,因此受的伤。 两人皆知对方言不由衷。 伤筋动骨一百天,柴筝这伤还不只是伤筋动骨,胸口都给人开了个洞,虽说阮临霜手中有数,也就是个不会当场就死的水平,就算结了疤,柴筝流得那些血也非一两日能补回来。 至于贤夷他被撞了一下,只是木板直接撞进了腹部,划拉出好几寸的皮肉伤。 佩年年端着一碗药进来,小姑娘脸皱成了核桃,趁热快喝,这药可太难煎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熬成了一碗。 说着,佩年年用嘴吹了吹,随后捏起贤夷的鼻子,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贤夷: 幸好药汤扬过,热却不烫,看样子贤夷也不是第一次被灌,预先做好了准备,竟然没被呛到。 这一刻,宽圆想将佩年年拐回去,以后柴筝要喝药,也这么对付她,柴筝阴沉沉警告了他一声,不许想。 等一碗药见了底,佩年年这才发现帐篷里多了几个人,她有些惊喜,小将军,你也来了!又伸着头朝柴筝背后东张西望,怎么不见小阮。 小阮留在长安,我与她不得不暂时分开。柴筝笑眯眯,等我们完成各自应付的责任,就可以重逢。 可是现在长安危险重重,这南海之滨也可能沦陷,你与她此时分开,兴许就再也见不到了,佩年年比柴筝还要介意这件事,她着急上火,责任比爱还重要吗? 柴筝答,我与小阮能够两全。 佩年年一时之间不知道她这是过于自负,还是没有脑子。 寻思了一遍,佩年年实在找不出反驳的话,又兴许她心里知道,柴筝所坚持的并没有错,因此嘀咕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贤夷用水漱了口,终于能够插上话,他示意佩年年先退下,又对柴筝道,按克勤王的性格,今天我们虽然落败,但不算输的很难看,他为了拿到主动权,晚上还会有一次进攻,为的就是让南海水师惶恐不安,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吊着两三天,疲倦不堪时,他再收网。 是个有经验的将军,但不算聪明。柴筝道,传令下去,给所有伤员和白天参与战斗的幸存者发眼罩耳塞,叮嘱他们晚上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许出营,强制性给我休息,做好后援准备。 薛伯,军营中的少爷兵还有多少?柴筝又问。 十二个人为一小队,总共编了五个小队,六十余人。薛毓回答的毫不含糊,这些少爷兵都是京城或两江地区五品以上官员的旁系子侄,南海太平了很多年,都想借此为跳板,呆满三年就可调任一官半职。但这些少爷兵普遍纨绔,为了好管理,我将他们都编在了一起。 品性如何,经此一役还剩下多少?柴筝又问。 都是少年心性,出身极好,没受过苦,少有几个吃喝嫖赌,还偷溜回城中行偷鸡摸狗,甚至是以权欺人的不轨之事,管教不好,剩下的顶多是没用,也不算缺德。这一仗打得辛苦,我没敢将他们都派上去,剩下五十一二,其中四十多人尚未经事。 薛毓都记着呢。 柴筝是久在大漠的鹰,冷静锐利,纵观全局,以权欺人,按罪定罚,不管他是谁的子侄,该收押的收押,该斩杀的斩杀,不必看谁的面子继续留着。晚上将未经事的四十多人都派出去,能活着回来的可直接往上提队长这些纨绔出身世家,该读的书就算不情愿,家中长辈也会硬塞,经了事,就知道人命可贵,当然,精神失常的不可用。 可他们毫无经验,上去岂非送死?薛毓有些心惊胆颤。 百姓之税,养了废物三年,现在是生死存亡之际,难不成要把他们当成穿开裆裤的孩子一个一个教?柴筝拍板,死了的就如其它人发放抚恤金,活着的全部给我赶鸭子上架,让这帮养尊处优的少爷给我负起责任来! 柴筝虽然年纪不大,但薛毓作为有一定声望的老将军愿意服她,加上当年与她有过交情的都已经成了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小公爷六七年前在黄海之滨闯下的声名不坠,前呼后拥之下,倒也能做到令行禁止。 她这边在说,薛毓那边就在往下传达,还在自家营帐中瑟瑟发抖的少爷兵们忽然被人拖出来,整理铠甲拿上武器分配船只,他们当中不乏骂骂咧咧的,只是白天一场败仗大家心情都不好,久经沙场的人眼神都有杀伤力,目光平静地扫过去,养尊处优的年轻人们就不敢开口了。 柴筝又道:我在哨台上看见木桑舰队也非毫发无伤,我们沉了一艘,重伤一艘,船坞中还停着两艘正在修复的,全部都是轻型,木桑却有一艘中型舰断了龙骨,可知道是如何断的? 木桑也有战舰受损?薛毓有些奇怪,开战的时候,木桑可谓是数炮齐发,一路撵到了海防线上,当时战况混乱,我们的战舰似乎未能对木桑中型舰造成任何有效损伤。 震惊之后,薛毓又问,小公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舰船断了龙骨不能再用,却不一定会当场沉没,柴筝给他比划了一下海面上的情况,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还嘶了一声,但龙骨已断,舰船就必须减少负重尽快返航,木桑大获全胜的情况下,竟弃了多门炮还有炮弹,此事并不寻常。 薛毓沉吟,但我确定轻型舰没有这么大的杀伤力,最多在木桑船身造成损伤,要破坏龙骨绝不可能。 那就是木桑内部出了问题。柴筝忽然伸手一拽,贤夷受惊也扯到了伤口,营帐中两个伤员此起彼伏的哼唧了半天。 柴筝道,木桑虽然擅长造船,但炮火向来不足,如果船身建造没有进步,却一下子负荷了这么多门大炮,后坐力很容易对船身造成损伤是不是? 贤夷就是距离木桑舰船太近,才受得伤,在那种距离下,他的确发现木桑造船技术还是当年那一套,有改变,不过针对的都是船身,核心能变度太低。 火器稀缺的年代传来下的脆弱龙骨,加上数十门大炮,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如此说来,我们还是有胜算的,薛毓终于见了些喜色,木桑就没想过要改进? 这些船杀伤力巨大,是木桑平静的外表下用来对付大靖的秘密武器,就算测试,也不会有战场上的激烈,柴筝笑道,大靖也说加固海防工事,我们的船也不比木桑的经用。 营帐里沉默了好一阵子,薛毓才叹出声,就该将当今圣上与克勤王关在一起,让他们互挠去。 但凡造船的时候上点心,舞弊贪墨的情况改善一点,今日在海上就不会失去这么多年轻的性命然而朝廷从不反思自己的过错,反而试图将漠北十六州送给北厥,美其名曰,减少牺牲。 有布防图吗?柴筝又问。 她说着,从袖中将几天前的布防图抽了出来,这张纸不过复制品,经不起翻阅摩挲,边缘已经起了毛,上面还有柴筝涂涂画画的结果。 薛毓赶紧道,有。亲自从桌案底下翻出一张刚画的布防图,这张图还没来的及挂上,不过上头倒是有不少地方进行了修改,与柴筝手里经过涂鸦的相互映衬,竟相差无几。 我要是克勤王,知道自家的船坚持不了多久,那今天晚上的不仅是偷袭,还是一决胜负的关键,这一仗他若赢,十天时间,我们就不得不往城里退,但他若是输,短时间内也无法卷土重来,只要小阮尽快将长安的事搞定,克勤王就不得不退兵。 她的目光从布防图上收回,扫向了贤夷,趁此机会,还可以给木桑换个皇帝。 贤夷隐忍了十几年,一颗心早已荣辱不惊,他淡淡笑道,不忙,先想好怎么赢今晚这一仗吧。 话音刚落,柴筝忽然嗯?了一声,两张布防图虽大致相同,但木桑舰队的停靠位置却比柴筝标出来的落后,约有百米距离。 这百米画在图纸上不过微不足道的毫厘之差,柴筝却问,木桑既然要采取进攻,为何要放弃这百米优势战场之上,有时候快与慢就是胜与败,克勤王占上风的情况下,实在没必要退让这百米。 她嘀咕着,忽然转身道,备船,去附近看看!薛伯,你留在帐中主事,我很快回来。 是!薛毓应道。 海防线周围十分危险,说不担心是假的,不过小公爷心里有数,她提出要去,必然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薛毓只能尽量减少风险。 给柴筝备的船很小,大型舰艇之中不足道,原本上面只载了柴筝跟宽圆两人,临出发时顾恨生将佩年年也塞上了船,柴筝现在需要人保护,顾恨生又晕船晕的厉害,只能委屈佩年年了。 天气并不好,邻近梅雨季,一个时辰内就能从艳阳天变得四周漆黑。 柴筝先喝了药,章行钟又让她重新包扎了伤口,然后裹上两层衣服这才放心。 第117章 章大夫并不认识佩年年,却仔细叮嘱,将人好好带回来。 小船并没有光明正大的走海中央,这艘船吃水不深,比轻型舰还要灵活,暗礁处也能走,宽圆按照柴筝的指引,一路沿着海边悬崖向前摸索。 海远比江河凶险,佩年年虽然不晕船,却也死紧张,她握紧手边的武器,跟要下水的猫般,随时准备炸起全身的毛,柴筝笑了,怎么,你打算跟海水拼个你死我活啊? 还不是因为你,佩年年虽然是在跟柴筝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水面,薛将军都在这里多少年了,他不比你了解地形,就非得自己找死? 就因为薛将军在这里呆了很多年,许多事情已经习以为常,察觉不到细微的变化你知道木桑祭司院吗? 离柴筝想去的海防线还有一段距离,闲来无事同佩年年说两句话。 佩年年贴身保护夭夭这么久,多少听说过祭司院。 木桑的祭司院中最厉害的大祭司被称为巫衡,除去巫衡,还有数百位祭司担任各种要职,观星象、测水位、研究地动规律、分析土质构成,以保连年风调雨顺,但我大靖却连算吉时的人都没有,逢大典,还得现从寺庙道观里请。 柴筝叹了口气,天命之说我其实不相信,即便与夭夭相交多年,也因此救了几条命,但我仍然不信,可星象水利是有关民生的大学问,以后必须得有你没发现木桑进攻的时间选的极为巧妙吗?正是风向水流都有利于他们的时候。 佩年年已经在军中呆了一段时间,柴筝这么一说她才恍然发现其中关联,方才盯着水面的目光收回,在柴筝身上逗留了片刻,发出声不服输的哼。 虽早知道自己跟柴筝之间有差距,但到了军中,佩年年才猛然发现这个差距有多大,说不定真要二十来年。 柴筝见她愁眉紧锁,一副打算放弃的丧气表情又道,你以后要是不想当将军,学我这些瞻前顾后也没用,往别的方向努努力,说不定成为一代宗师,我有事还得来求你。 柴筝这会儿是真的恨不得自己这帮朋友们各个出类拔萃,到时候小阮不管要做怎样的改革,都会有人在下面拖着,而自己除了带兵打仗没什么大能耐,等天下太平了,也就功成身退。 想起小阮,思念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这天高海阔仿佛处处都是阮临霜的影子,柴筝有些后悔,明明知道这次的分离短则十几天长则两三月,离开长安时竟然连个信物都没捎上,这会儿全身上下,只有胸口这个窟窿是小阮留给自己的。 柴筝伸手戳了戳自己的痛处,此时觉得小阮就像这个窟窿,想不起来时还好,一旦想起来就成了痼疾,疼飕飕的,难以缓解。 小将军,到地儿了。宽圆压着声音道。 此处靠近海防线,嶙峋的峭壁之下有个突出来的地方,刚好能将船隐进去,再往前一段距离就是木桑舰船,他们甚至在主炮的射击范围内。 海浪拍打着礁石,虽然知道在此处就算惨叫都不能惊动对面舰船,然而所有人包括柴筝还是不由自主的偷偷摸摸起来。 佩年年小声问,你要找什么? 这条海防线十分靠近大靖营地,木桑既然下定决心要趁长安之乱,占领整个江南地区,克勤王又善攻,就该把舰船直接压到海防线上,甚至往里推进,对整个南海水师造成压迫,而不应该退后百米。 柴筝琢磨着,我不确定,但其中应该有蹊跷。 正说着话,便看见木桑所有舰船都将白天收下来的帆重新挂了上去,并在主帆两边又加上了侧帆,虽未张开,但看架势似乎准备起飞柴筝眼神不济,手中拿着西洋望远镜,舰船上所有的动静都瞧地清楚。 整个甲板上只有寥寥数人,挂完帆之后,这些人又陆陆续续撤回了船舱中。 第131章 第 131 章 不对劲啊, 宽圆摸着下巴,海上风大,看天色又要下雨, 白天都没挂帆, 晚上狂风暴雨的挂什么帆,不怕船沉了? 浪似乎变大了, 小船靠在崖壁上,船身颤动的幅度着实跟来时比有些不同, 柴筝收回目光, 宽圆, 我们回去! 这就回去了?宽圆没看明白, 小将军, 你是不是瞧出了什么 话音落下, 宽圆就看见柴筝脸色发白, 她胸口的伤似乎又要崩开,整个人晃动了一下, 若不是佩年年扶得快, 柴筝很可能一头栽进海水中。 小将军,您没事吧?宽圆一边问,一边动作利索的调转方向往家赶,速度之快,是来时一倍有余。 章行钟因为不放心, 就坐在主帐中等,他的病人他清楚,柴筝现在的身体是强弩之末,不休息个一年半载好不了,可惜柴筝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这改朝换代和□□定国的事轮番倾轧过来若是阮姑娘在还好一点,然而大靖幅员辽阔,南海至长安音书断绝。 柴筝风风火火闯进营帐时就连薛毓都吓了一跳,小公爷跟水里捞出来似得,额头上都是冷汗,她声音有些颤抖,克勤王疯了! 这听起来像是个好消息。 章行钟腾地站起来,拉着柴筝将她摁在太师椅中,示意柴筝继续说她的,而自己在旁边把脉施针。 怎么回事?薛毓有些迷茫。 现在已经潮水涌动,晚上必然波涛汹涌,而木桑将主帆和侧帆全部挂上,一旦借力,这些船的速度必然可观。柴筝手腕与脑门上各落了两根银针,苍白的脸色这才稍有好转。 她又道,我记得十几年前,木桑劫我粮草,用的就是火牛阵夜幕降临,克勤王先将这些船送到前面,炮火猛攻,压着我军打,等炮火后坐力震裂龙骨,就借风势将帆扬起,船上点火,近百艘中型船趁浪而来点上火插入我军之中,如何抵挡! 薛毓倒抽一口凉气,若是如此,这近百艘船上的人岂非必死无疑? 所以这些船上留下的人并不多,且为死士,柴筝缓过一口气,近百艘船啊,如果我没记错,南海水师所有大、中、轻型舰船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五六百艘。 轻型舰上所装配的火炮不多,大型舰龙骨更耐操,克勤王应该也是发现中型舰船上龙骨与火炮不兼容,既然要决胜,他就舍得人力物力。 您这叔叔真是个典型的暴君。柴筝感叹。 贤夷没接话。 小公爷,克勤王要是真的有这一招,凭我们现在的实力,若真的冲撞起来,不仅会输,还会输的异常惨烈,薛毓不愧是老将军,明知道结果却仍然冷静,但我也不想带军撤退,我们背后就是通州城,说实话,城中守军单薄,并不足以抵抗木桑,撤退就是溃败,随即整个两江都会沦陷。 原本以为会有半个月的时间,现在看只要克勤王舍得,五六天内长驱直入也并非不可能。 不能撤退我们就暂避,克勤王舍得,我们也不必吝啬,所有船坞里面只要能动的战舰,都给我用起来,不能动的可以拖到海防线周围,他不是要烧吗?就让他烧个痛快。柴筝又瞥了夭夭一眼,薛伯,你先去准备,我有话要同巫衡单独说。 柴筝的理想状态是小营帐里,就她跟夭夭,结果章行钟以小公爷现在不宜挪动为借口,将大营帐腾空,所有人都轰了出去,而他自己则留下,小公爷,你要是想今天晚上生龙活虎的去指挥,最好让我再扎上几针并检查伤口。 柴筝在大夫面前最是理亏,只能屈服,幸好章行钟全程当自己是个工具人,不管柴筝跟夭夭说什么,他都不掺和。 夭夭仍然缩在太师椅中,小姑娘柔韧性不错,要是把头往下一撅就是个完整的球了,柴筝来戳她,戳了半晌夭夭才回神,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小公爷,缓缓问出一句,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半天了,柴筝无奈道,就在你跟前晃悠,你都没能发现我? 小巫衡近些日子心思越来越重,她的年纪偏偏又小的很,柴筝有些担心,出了这么久的神? 夭夭有些不好意思,我最近学会了睁眼睡觉。 柴筝原本伸过去想安慰她的手中途变道,将夭夭的脑袋往下一压,章行钟在旁边咳嗽了两声,柴筝赶紧收敛,怕自己一个不留意,又将伤口撕开,到时候自己的脑袋也难免被敲。 夭夭被柴筝这么一按,不得不调整姿势正襟危坐,小巫衡揉了揉眼睛,最近加诸在我双眼之上的禁制有些松动,只要我放松警惕,克勤王就能入我的梦,我都两三天没有睡好了,夭夭有些委屈,也就刚刚克勤王消停下来,我才能睡上几个时辰。 克勤王的消停当时不是良心发现,忽然决定不再为难小巫衡,柴筝猜这几个时辰正是克勤王下达命令,决定将中型舰全部放弃的时间。 近百条船可是巨大的损失,就算克勤王是主帅,也得说服各位将领,加之中型舰上必须留人,这些人得扬帆、点火、将船开进敌方阵营,存活的概率微乎其微,克勤王需要死士,而死士需要选拔,绝不是上下两片唇一碰,此事就能办成。 也幸好如此繁琐,夭夭紧绷的神经才能放松片刻,要是这么下去,小巫衡可能年纪轻轻,困成个疯子。 还要再睡会儿吗?柴筝问。 夭夭打着哈欠,算了,这会儿也就够了你们什么时候能生擒克勤王或者直接弄死,我才算真正解脱。 小小年纪,不要学我说话。柴筝纠正夭夭,弄死不好听,要说逝世或者驾崩。 换个字眼,克勤王也不会觉得被尊重了。 柴筝又问,克勤王可曾在你的梦中看见什么? 应该有,但是不多,夭夭回忆,有禁制在身,我即便在睡梦中预知能力也有限,几天前倒是做过一个到处着火的梦,不过这梦也稀奇古怪的,一会儿看见着火的海面,一会儿又成了尸横遍野的长安。 小丫头歪头,海面也能着火吗? 柴筝心中一惊,夭夭说得这个梦她似乎也做过,难不成又是乐清的缘故,柴筝心想,当年他所用禁术的反噬都落在我身上,让我拥有了夭夭的部分记忆,但之后我与夭夭也相安无事,怎么忽然能一起做梦了? 随即,柴筝眼前亮起刀光 她在教武场中与自家亲娘交手,分明是切磋,却也用尽毕生所学,雪落平谷一招技惊四座,当时乐清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来向她告别,仔细想来,似乎近些时日只有这一点与夭夭相关。 是为了感谢我这么多年来尽心尽力保护夭夭?柴筝想,所以到了时候,我便能看见一些只有巫衡才能看到的东西? 若不是跟夭夭也算相熟下不去手,柴筝能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把小巫衡打晕了,让她再睡上一觉。 克勤王应该是从你的梦中窃取了这一幕,不过当时他还不知道中型舰有问题,现在知道了,便想冲着预言而去。柴筝有一半赵家的血统,自家祖上都信命,导致她对克勤王这种心态十分理解,并由衷夸赞了一句,因时度事,判断准确,的确有军事才能。 虽说这个梦没有什么太可怕了的地方,夭夭显得忧心忡忡,但自此之后我就很难入睡,只要一睡着,就觉得心惊胆颤。 夭夭没说的是,柴筝来的这几个时辰,也是她近些日子最安稳的时候。 今晚一旦动起手来,你要全程跟在我身边,柴筝叮嘱夭夭,克勤王不仅觊觎我大靖两江富硕之地,也觊觎你。禁制松动,他可以再度连通你的双眼,看样子应该是知道你的方位了,两军交战时他会直冲你而来。 第118章 不管此战是赢是输,克勤王只要得到夭夭就不算亏,更何况眼下这种形式,木桑的胜率太大了,连柴筝都不敢说有万全的准备。 夭夭已经成长了许多,终于学会了掩藏心思,她仍然觉得害怕,面上却安安静静地答应了一声。 虽说柴筝并不愿意夭夭这么快就长大,她不过十二三岁,脸上的稚气一分未褪,怎么看都还是个不大的孩子,然而夭夭不可能永远留在大靖,留在自己与小阮身边,她终究要往前走,走向自己保护不到的地方,若想小巫衡活得好、活得长久,这些事她就得学得比旁人早。 最终柴筝只是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什么。 夜幕降临的很快,柴筝又协同薛毓做了些准备,这两位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前辈,现在又是生死存亡的关键,即便柴筝是忽然出现的,尚未融入当中,但真正有话说得却不多,既然主帅信得过她,就算是没见过柴筝的新兵,筋疲力竭之下也是任由调遣。 虽然是夏日,但天气不济,一直阴沉沉压着,一更天周围已经暗的需要点灯,柴筝站在哨台上,目光尽头是海防线,木桑的战船燃上了火把,整个天边似火烧的一片, 当然,近岸的船坞与帐篷里也没闲着,人声并不鼎沸,周围却很热闹,领了任务的人一直在当中穿梭,很快船坞就空了,所有的船都被拖上了海面,但气势却远不如想象中足,新兵里头有心思缜密的偷偷数了数,就发现自家的船坞虽然空了,海面上呈列的似乎少了数十艘。 这个数目虽然不大,若非熟悉船坞中全部的舰船数量,基本看不出来,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这十几艘船的消失意味着主帅还有其它安排,说不定正是今晚成功的关键。 消失的船都是轻型舰,轻型舰上能载的人并不多,连做饭带掌舵的全部算上不过六七十人,却是所有船舰中数目最大的大靖在这方面始终不如木桑,中、大型舰占比不大,多的还是这种不经造,但灵活便捷的轻型舰。 二更天,忽然开始下雨,海面上风卷浪,浓黑如砚池,天边雷鸣夹杂闪电,这是最不宜出海的天,然而木桑人已经整装待发。 雨越下越大,宽圆带着自己的弟兄,也已经编入了军队中,顾恨生是个晕船的,他撑着伞冒雨而来,柴筝融入黑暗,遥遥与木桑主舰上的克勤王对峙,还不到时候,克勤王在等,柴筝也在等。 雨声巨大,顾恨生走上哨台将伞收了,雨水顺着伞褶留下一圈的痕迹,哨台上有点冷,柴筝裹着厚重的外袍,她没听见顾恨生的靠近,但练武之人不单单只靠听觉,顾恨生尚未到她面前,柴筝便道,都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薛老说现在就能出发,还在等将军您的命令。顾恨生手上还端着一碗药,药一路上护地很好,还是热腾腾的,也没溅上雨水,就是这味道闻起来比往常更苦涩。 章大夫说这药按将军您的要求已经加大了分量,但他叮嘱您只能喝这一碗药的剂量都是有拿捏的,加倍就相当于增加了毒性,您之前又中过毒,身体无法负荷。 顾恨生跟章大夫站在统一战线上,盯着柴筝絮叨了半天,把柴筝絮叨的哑口无言。 好好好,知道了。柴筝打断了顾恨生没完没了的啰嗦,她将碗接过来一饮而尽,这药的确比以往的难喝许多,柴筝都怀疑章大夫为了让自己长记性,在里头加了半斤黄连。 就算是加了药量,也不会太快起效,柴筝回味了一下口中的苦味,她的舌头虽然跟听觉视力一样,并未完全恢复,但这药味却推陈出新,柴筝脸皱成一团,好半天才道,我们也出发吧。 顾恨生的嘴挪了挪,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就在柴筝即将踏出哨台的瞬间,他赶紧打着伞追上,生怕小将军伤还没好又染了风寒。 堂堂一个江湖之中可以横行霸道的侠客,跟柴筝相处了几个月,硬生生变成个操心的老妈子。 失踪的船藏在悬崖之下整装待发,薛毓打着伞站在泥泞的滩涂上,远远看见柴筝过来赶紧迎上去,他的目光先是打量了一下柴筝脸色,又盯着她胸前的伤口看了半晌。 小公爷,你真的不要紧?薛毓有些担心,万一出了事国公爷询问起来,我该如何交代? 您不必交代,我家中人自会理解,柴筝笑道,万一真出了事,爹最多去海上祭我一杯酒。 她又道,薛伯,军中仰赖您主事,千万不要硬拼,保存我方实力才是紧要。 数年征程,有死无生,柴家的骨血与这片土地相连,从无退缩之人。 三更天,雨下的更大,电闪雷鸣,狂风呼号,薛毓站在岸边看着数十艘轻型舰消失在浓黑夜幕中,他握着雨伞的手苍白发紧,随后一转身走向了灯火通明的主帅营帐。 这一夜注定无眠,号角与鼓声响彻整个海面,万丈波涛都在颤抖,载着人命的船成了尖锐利器,□□一般相互穿刺,天空织雷如白昼,似是想将这一幕刻入山石川流中。 夏天的雨通常有一段没一段,然而今日却很奇怪,就连长安城中也乌云密布,宫中起火后赵谦以谋反罪将柴家上下逮捕关入狱中,随后半天,禁军统领中有三位被刺身亡,还有一位重伤。 赵谦原本已经安排妥当了一切,就等着尘埃落定收拾残局,忽然之间焦头烂额,他安排的叛军不仅未曾消停,长安城里外甚至城门守军都忽然有人躁动不安,各家族为了己方利益将旧事重提,指赵谦皇位得来不正,之所以针对柴家不过是怕长公主手中一卷遗诏。 关于遗诏之事,早已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赵谦知道,其它朝廷重臣也非草包,皇家之事无小事,随时会引来杀生之祸,那些世家大族的眼线又何尝没有遍布宫中。 好你个赵琳琅!御书房中,赵谦将奏折狠狠摔在桌案上,李端静静站在一边,也不说话,规规矩矩做着自己不听、不看、不问的摆设。 柴家已经入狱,却是赵谦的势力在被不断削减,长公主仍然未曾露面,就连太子妃也下落不明,阮玉璋成心与他划清界限,已经多日不上朝,文臣多半以丞相为首,阮玉璋不出现,他们就只能向赵谦上折子,东南西北各处窟窿□□裸要赵谦去修补,这么多年若不是阮玉璋鞠躬尽瘁,恐怕时局早就乱的天翻地覆。 赵谦出了心中那口气,又很快冷静了下来,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他忽然问李端,行刺禁军统领是木桑祭酒处的手笔,但他们动手时机选得很蹊跷,选择的对象也不对,克勤王要攻我南海,为何不遣人动兵部而捣禁军?这么多年也是我放任他,竟让他在大靖的势力出乎我所预料。 李端小心答,圣上,老奴只知道伺候您,替您安排好这宫里的太监与宫女,外廷的事老奴当真是一点不清楚。 良久,赵谦没再继续说话,他原本就没指望李端能帮上自己,这先帝时期虽处要职却默默无闻的老太监当然知道如何独善其身,否则活不了这么久。 就算禁军的统领死了,我仍然可以遣人补上,禁军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难不成赵琳琅当真以为杀了这几个人,就能造我的反?赵谦揉着额角,烦躁的目光逐渐收敛,具有了专注的穿透性,除非她能趁此机会迅速收拢人心禁军与漠北守军不同,应当与我更亲近,她如何拉拢? 赵谦搜肠刮肚,御书房中除了他与李端再无其他人,有权利说话的那位闭上了嘴,就只剩下外头的风雨声,烛火在灯罩中抖了抖,李端见状,拿起桌上的金剪刀将烧长的烛心剪去一半。 帝王常用的印信就在金剪刀旁放着,这是备用的那块,之前宫中起火常用的已经被盗走了。 赵谦恍然,传国玉玺!他低低笑起来,笑得李端全身发冷,许久,赵谦才宛若喝醉酒般摇了摇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老爷子一心想将位置传给她,怪不得当年我下手那么狠,老爷子死了那么多的亲生儿子都无所谓,哈哈哈哈原来他早就另有人选。 半晌,赵谦将桌上的奏折向前一推,是我输了,可是琳琅不如我,我没有软肋,但她有啊,远道和柴霁的命攥在我的手里,她若肯为权利牺牲这些人,那与我也没什么区别,我们兄妹,终究流着一样的血! 赵谦仿佛疯魔了般忽然道,李端,你去刑部大牢传旨,今夜立即行刑,我现在就要柴家三族的命! 是。李端的优点就是从来不多问。 刑部也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连夜来提犯人出去砍头,即便是圣上有令,秉承着混乱时期不要惹祸上身的心理,李端还是走了一遍程序,耽搁不久,他便见到了柴远道。 国公爷乐天知命,正在监狱里画王八,他从未如此享过清闲,这半个月来还胖了几斤,牢中狱卒不敢太过放肆纵容,不过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认识或知道他的,赵谦这会儿全心全意扑在自家亲妹子身上,除了逮出去砍头,还没来得及搭理他妹夫,致使他妹夫快活似神仙。 柴霁倒是一副读书人身子骨,本受不了牢狱里的阴寒,但练武的亲爹在身边,哪能苦着自家孩子,柴霁刚学了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李端来见他们时,总觉得柴霁囚服之下也有了能揍人的腱子肉。 第132章 第 132 章 柴远道的画工不错, 王八有鼻子有眼的,乌龟壳上提了赵谦两个字,凭这一点, 柴筝的确是他亲生的。 远远看见李端挑着灯笼走过来, 柴远道大概也知道时辰已到,颇有点心气不平, 要砍我也就罢了,多年好友出生入死, 就不能挑个艳阳天送我归西吗?死前还淋一场雨, 是嫌我还不够冤屈? 李端也不知如何搭这个茬, 只能低着眼睛慢腾腾等国公爷骂完, 幸好柴远道不是个立志晚年说书的, 寥寥抱怨了两句就消停了。 行了, 走吧, 柴远道撸起袖子,给我打把伞就行, 赵谦要这时候杀我, 不过是惦记着我那仍然逍遥的妻儿,筹谋半辈子仍然赢不了,我这个发小的自尊心啊,怕是碾成灰都快疯了。 柴远道过于了解赵谦,句句说在点子上, 以至于李端觉得将国公爷搬到圣上面前去扎心,能扎得当今圣上哭着找娘。 国公爷放心,您一家老小都淋不上雨,伞我已经备好了。李端是个规矩人,一向面面俱到。 押柴国公去刑场的除了刑部衙役, 还有十几个侍卫,国公府毕竟是将门,不看严一点随时能越狱,柴远道又问,监斩官是谁? 李端答道,圣上说,多年交情,他应当送你这一程。 最好是送的时候离我近一点,柴远道咬牙切齿,我滋他一脸血! 李端想笑,却只是微微弯了弯嘴角,恭恭敬敬将国公爷请了出来,柴远道的身上带着手铐脚镣,虽不是当年柴筝带的那一副,却加了重量,能将一杆霸王枪舞到虎虎生威的柴国公也不得不安分。 天牢与午门有长长一段距离,四周下着好大一场雨,李端给柴远道撑着伞,雨珠子打在伞缘上,聒噪又不安分,衣服虽没溅上多少水,然而四周湿润,总觉得比晴天要厚重几分。 当年我第一次进宫,瓢泼大雨,似乎也是李公公为我撑得伞? 柴远道忽然开口问。 李端点了点头,难得国公爷还记得那会儿您还是个孩子呢。 您也年轻,柴远道笑着,看模样也就是个毛头愣小子。 国公爷见笑,那年我二十七了。李端小声应着,还没有本事伺候先帝。 李公公伺候先帝伺候了多少年?柴远道又问。 十几年吧,李端有些感慨,不过那时我不算近臣,先帝的近臣都被当今圣上剪除了。 这么说,当今圣上是您的伯乐?柴远道又摇了摇头,却也算不上,若不是先帝提拔,李公公仍然是门外替人撑伞的小太监,得有先帝的安排,您才会出现在当今圣上能看到的地方。 沉默笼罩下来,耳朵里只听见雨同脚步声,李端叹了口气,当今圣上毕竟年少气盛,先帝看着他长大,自然清楚他的秉性。 夏日的雷雨中惯有的平和忽然被火光冲破,李端带来的侍卫有一半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另一半砍于刀下,阮临霜提着灯笼打着伞落在墙肩上,她的目光比几天前看起来更显森冷。 从天牢往午门去的这段路一直是她心中的劫,柴筝被砍头的那天也在下雨,血顺着高高的行刑台随雨冲刷而下,那些血太多了,猩红色冲不淡,只能沿着砖缝描摹,举目望去,都是柴筝的一部分。 第119章 今日在这里死得人同样不少,血流成河,李端从袖子里掏出了钥匙正在给柴国公开锁,而阮临霜的心底却很平静,她本以为自己再也走不了这段路,见不得这些血,但此时站在墙肩上,手上戴着柴筝为自己打得金镯子,那些陈年旧伤仿佛已经落了疤,只剩下不痛不痒的痕迹。 风卷着雨丝往阮临霜面上吹,底下已经在收尾,雨势也转小,牛毛一样的雨丝落在阮临霜手背,却让她猝不及防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疼。 不仅如此,这夜晚的风本身并不凉,却透过阮临霜的衣服渗进里面,有如跗骨之疽,寒冷料峭如冰刀,继而四处漫延。 阮临霜打伞的手指都有些僵硬,脸上却仍然不着痕迹,像是位藏在阴影里的旁观者,直到干完正事回来的赵琳琅落在她身边,阮临霜才压着声音道,娘,我中毒了。 长忧此毒针对的是武功高强之人,内力与毒素纠缠不清,武功越高毒发越快但活下来的可能性也越大,对于阮临霜这种普通人,足有四五天方才毒发,一开始遭得罪也不如柴筝严重。 是赵谦?什么时候?赵琳琅的脸色比阮临霜还要严肃,我这个兄长从小就不肯吃亏,他以你为诱饵布置万全,本是冲着我而来,看样子,不管当时有没有抓到我,他都不希望你继续活着。 毕竟只有我死了,赵谦才能收网。阮临霜的目光悠远,娘,我想给柴筝去一封信。 赵琳琅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小姑娘,她甚至不确定小阮是否需要自己的安慰,片刻之后,只能应了声,好,娘给你找一只最快的鸽子。 长安城还不算太平,赵谦仍有一战的余力,只是众叛亲离之人,就算能赢一时也难赢一世,赵谦本以为捏在手中的权利,说到底都是先帝给他的表象,就连李端低眉顺眼了一辈子,又何尝对他真心。 国公爷、长公主,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李端做了劫死囚的乱臣贼子,却仍是那副温和懦弱的模样,他道,看守午门的人都与我有旧,长公主既然已经救出国公爷,就没必要继续留在宫中。 我就知道老爷子精于算计,平生最喜欢同人下棋,不可能这最大的一局棋朝野上下都安排妥当了,却在赵谦身边没有安插心腹之人,柴远道活动了一下磨出血痕的双手,李公公,您还要再回赵谦身边? 当然要回去,李端笑了笑,国公爷说得没错,我只是一枚棋子,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时候该弃,先帝都已经做了安排,若当今圣上没有丧尽天良犯众怒之举,即便有遗诏在手,长公主殿下要伐兄长承皇位,还是会受天下人非议。长公主殿下这位置必须清清白白方能长久。 柴远道面色一肃,怎么,赵谦还能拿出自己的罪证? 以他对赵谦的了解,就算穷途末路,再无翻盘机会,赵谦抵死也要维护着尊严,他可以输,却不能身败名裂,否则他早可以不要脸的将当年这些同甘共苦之人直接弄死,连亲妹妹也不放过,还省了这些耗心力的阴谋阳谋。 这件事还得感谢阮姑娘。 李端冲高处的阮临霜微微颔首,阮姑娘已经跟木桑祭司合作,当今圣上曾经试图用傀儡术操控阮姑娘,凡事皆有因果。 赵谦原本的计划中,只要柴筝一死,柴家以谋乱罪被诛,阮临霜就会出来指证木桑人使用傀儡术,乃罪魁祸首,随后他便将所有罪责推到木桑祭司身上,声称自己也中了傀儡术做戏为了真实,赵谦肯定会让木卿在自己身上动点手脚。 不过赵谦就算再怎么降低警惕,也不会真的放心让自己被傀儡术掌控,这手脚究竟是如何动的,恐怕只有木卿和赵谦自己才清楚。 木卿原本仰赖于他,只要能陷克勤王于不义,让大靖与木桑开战,两方都不得安宁,木卿肯以性命为赌,偏偏阮临霜又打消了她这番念头 倘若乐清的女儿还活着,倘若她真是巫衡大祭司,木卿就不着急死了,她只想将江山拱手送给夭夭,而非单纯拼个你死我活,她九泉之下就痛快了。 赵谦筹谋了半辈子,又怎么想得到上至骨头化成灰的先帝,下至一手提拔的近臣,就连纯粹利用关系,都盼着对方去死的同谋都不是真心站在他这一边的,机关算尽,最终还是败在了人心上。 国公爷,阮临霜转而对柴国公道,所有的义军已经在长安城内外布置妥善,我让他们先不要暴露身份,只待您登高一呼您当年有肃清乱党的经验,今日恐怕还要再来一次,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只有这里安稳下来,才有余力支援柴筝与王碗。 我知道,柴远道也不想多耽搁,三个时辰后,我就能占领城门,可是要往宫里来,就得李公公配合。 李端微微点头,自当尽力。 除此之外还望国公爷带上家父,赵谦一旦发现诸位逃脱,我父亲就成了唯一的目标。阮临霜的体力在飞速流失,她唇上的血色已经褪尽,风吹时身形都在微微晃动,赵琳琅仔细注意着她,生怕小阮从墙上摔下去。 但阮临霜却站的挺直,目光不动不摇,赵琳琅终于知道小阮这样清冷的性子,为什么会认准了柴筝。 其实说到底,两个小丫头的骨子里是相近的,周边明明有这么多的长辈,天塌下来她们也会想办法撑一撑,除非自己真的倒下,否则天下之人都不会被压着。 我会亲自去府上接玉璋兄,赵琳琅打断了她永无止境的操心,小阮,你方才不是说想给筝儿去一封信吗?这里有我跟你伯父收拾残局,你去客栈找张凡他们,写上信送出长安城,我让人护着鸽子。 阮临霜确实有些累了,她曾经见过柴筝毒发,本以为会有个准备,然而真正发作起来,阮临霜才越发觉得柴筝气人,被长忧所扰还能嬉皮笑脸,这种苦被严严实实的遮挡住,原来自己看见的不过万分之一。 她也不再逞强,只低声道,娘,此事只能你知我知,否则会给赵谦落把柄。 赵琳琅点头,我知道,你照顾好自己。 幸而客栈并不远,赵琳琅又遣了两个侍卫送小阮出宫,张凡也不是个爱多问的,他在长安城中东躲西藏好几日,现今局势逐渐明晰,他才带了几十人将客栈包下来。 从军之人睡得浅,听到下面有动静赶紧来开门,就看见阮临霜面色不好,整个人冷沁沁的,张凡赶紧嘱咐烧了热水,又问了句,军师,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个大夫? 阮临霜摇了摇头,她现在只剩下一点摇头的力气了。 她这毒就算从两江之地将章行钟召回来也只能拖时日,她不比当日的柴筝,刚中的长忧就似疯长的杂草,还没有深厚的内力来与之对抗。 张凡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但谨慎机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当初在漠北时,他也曾见过柴筝中毒,军师这会儿的症状倒是与之相似,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让房间中其他人先出去,并叮嘱他们守口如瓶,今日阮临霜的情况谁也不能告诉。 随即,张凡将门栓上,他半跪在阮临霜跟前道,小将军走的时候将军师托付给了我,让我无论如何好好照料,我知道军师您万事留有后手,但您现在的情况很糟,要是说不出话,我问一句,您点头或摇头。 阮临霜的视线有些模糊,张凡的话刚劲有力地传入耳中,只听他又道,当初小将军身受重伤,也为了您活了下来,阮姑娘,请您万万不能放弃。 不耽误时间,张凡继续,您中了毒? 阮临霜微微点了点头。 毒可有解药? 阮临霜又点了点头。 张凡的心重新落回原处,解药在您身上吗? 第三次点头。 救人要紧,属下冒犯了。张凡说完,在阮临霜的袖口与胸襟处摸了摸,摸出一个白瓷的瓶子,里头像是有十几颗药丸,张凡赶紧问,是这个吗? 这瓶解药原本是用来救柴筝的,只是那会儿柴筝的余毒已经去的七七八八,再吃解药反而乱了大夫的节奏,阮临霜心里也清楚赵谦是个怎样的人,长忧此毒既然如此好用,柴筝之后说不定还有其它人,这瓶药她一直带着,以防不时之需。 这不时之需就这么防到了自己身上。 吃了药喝了水,那种无所不在的疼痛感终于消散,长忧发作起来时,原来连呼吸都是疼的,空气仿佛砂砾倒灌进肺腔中,随后好长一段时间里,阮临霜的嘴里都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喝多少水都掩盖不下去。 她闭眼歇了片刻,嘱咐张凡,我要给小将军写封信,你这里有笔墨吗? 张凡点点头,他一直保持着半蹲的动作,这会儿见自家军师缓了过来,才开始活动腿脚,跟瘸了似得拖着左脚遍地蹦跶,我这儿还养了三四只鸽子,原本是用来跟漠北通书信的,不如小将军的老鸹机灵,也不如国公爷的鹰凶猛,您要不嫌弃,今晚就能放出去。 有鸽子就行了,鹰与老鸹再好,终究认人不认路,柴筝这会儿恐怕在战场上,认人的找不到她。 阮临霜提起柴筝,语气中总是能多几分的温柔,她又道,准备笔墨去吧。 张凡答应了一声。 这封信写得并不长,却直到天微明才撒开了鸽子,张凡还让长安里的自己人看着,别飞到一半就被射下来。 信上只写了九个字,山水千万重,忽然想你。 这封信无关紧要,可阮临霜就是觉得必须写,她心是吊着的,回不了笼,偏得等鸽子飞出去,这份念想才好一点,让她终于除了柴筝,还有心思想些别的了。 你那儿还有几只鸽子?阮临霜问。 张凡眨了眨眼睛,军师大人,您要喝鸽子汤我去外面给您买专门养的肉鸽,我这些可不能吃,它没肉。 晚上还挺靠谱一人,随着阳光的升起,缓缓变成了弱智。 不过这些日子所有人的精神都是紧绷的,难得快收网了,怕也只怕网中鱼垂死挣扎的最后一甩尾。 阮临霜道,我要再给柴筝去一封信,说正经事的,你那儿究竟还有几只鸽子? 总共四只,前两天飞了一只去凉州,刚刚又放了一只。张凡掐着手指。 给王碗剩一只,刚好。阮临霜倒是很会算账,她抬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张凡,我与柴筝当真有要紧事说,回头我赔你一个鸽子房。这才说动了张凡。 张凡原本不负责喂鸽子,但长安城里也没其它人会养,赶鸭子上架的事柴筝也没少做,起初买了十只备用,最后活下来的只有这四只,张凡已经将它们当成了亲生的,宝贝的很,柴筝去江南都没讨到一只,只能架着鹰拎着老鸹勉强用用。 这次去信非常快,阮临霜同柴筝公事公办远比说一声想你来的简单,张凡将鸽子带过来时,阮临霜正将纸条塞进竹筒中。 她抬头问张凡,厨房还有吃的吗? 应该还有,张凡忙着将竹筒绑在鸽子腿上,不过需要热一热,我也可以叫人现做。 不必了,阮临霜从桌案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有馒头就行待会儿我要出去一趟,若是国公爷和长公主回来,让他们不必犹豫,时机也该到了。 军师要去哪里?张凡一抬头,阮临霜已经从他视野中消失了。 厨房没有馒头,倒是有两屉糕点,底下用热水衬着,入口正好,温热软糯,阮临霜吃得不多,她经过了昨晚的事,需要恢复体力。 被焚毁泰半的宫殿即便是在白日里也并不明亮,原本采光极好的御书房总是跟蒙了一层纱似得,赵谦坐在案台后,周围半个人都没有,李端不在,木卿也不在。 乱七八糟的奏折堆在他面前,上面还盖着戳,赵谦手里拿的一封是阮玉璋一个多月前给他写的,无非是改弦更张之类的话,字里行间还给柴筝请了功,说孩子不错,离京时可以领个一官半职回去,现在柳传他们也服,算是接柴远道的班。 第120章 这奏折赵谦早就看见了,也进行了批示,只不过还是那一套,说是信任阮玉璋,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些年阮玉璋致力于肃清两江官场,然而他这边刚见了点清明,赵谦那边就会紧跟着动手脚,清来清去不过是个死循环。 当今圣上知道阮玉璋是个人才,但两江之地富裕,又是国库钱粮的主要来源,上上下下若都是阮玉璋的人赵谦不放心,可他安排过去的又是谄媚无能之徒,虽然能做到有个风吹草动就往上报,却多数时候添油加醋,两江官府这些年盛产人头,简直割过了一茬又一茬。 阮玉璋那些学生朋友,早已凋零,他渐渐也看出了圣上用心,早已失望透顶,否则手足相残,阮玉璋这样重情义的人怎会放着他穷途末路不管。 人心都负尽凉透,坐在这空旷的书房里,才恍然觉得孤苦无依。 落下的帷幔被风吹动,阮临霜站在阴影处,赵谦并不知道她来了多久,这宫里的侍卫有一半都信不过,押送柴远道去刑场这样的小任务都能出错,更遑论保护帝王。 我还以为来的会是琳琅。赵谦并没有因为一败涂地而露出稍许丧颓之势,如此逆境中,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长公主殿下不会来了。阮临霜从帷幕后面走出来,她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甚至还将昨晚那一身湿衣服换了,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朱红色的柱子上。 她是绝顶一抔雪,在这空荡的御书房里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冰凌相撞,冷清清撒了满地。 赵谦打量她半晌,你没有中毒? 圣上亲自在我茶盏中下的毒,我能不中吗?阮临霜笑了笑,为了让你放下戒心,我肯押上这条命。 但你现在御书房中有回音,赵谦急匆匆一句话从中断开,与四面而来的回音撞在了一起,原来是你,原来你都算计好了,哈哈哈哈哈哈我竟然败给了一个小姑娘! 阮临霜中了毒,但她现在却平安无事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这就意味着她手中有解药,长忧解药稀少,不知药性难以配全,只有当初他给阮临霜的瓷瓶子里装着解药,但那解药又是来救柴筝的。 柴筝没有用解药从她们到达长安城的那一刻,自己已经在算计之中。 闷沉的嗤笑声持续了很久,阮临霜也不打断他,直到赵谦自己笑累了,又冷冷道,那些解药只能救你一时,等耗尽了你一样是要死的,小阮,我不清楚你小小年纪,为何处心积虑要害我致此,但黄泉路上,我们叔侄恐怕谁都不会落后一步。 圣上抬举,阮临霜并不害怕,我若要死,柴筝、我爹、长公主甚至是国公爷他们都会竭尽全力来救我,但圣上,您睁眼看看,皇城百里,江山万顷,可有一人愿为你竭尽全力? 第133章 第 133 章 阮临霜说话从小就能扎心, 赵谦乍然无言,冷风穿堂而过,点了一夜的蜡烛终于灭了。 你来找我, 就是为了说这些?赵谦这次开口的时间更久, 他就像是垂暮老人,那点强撑的精神气终于见了底, 显出疲态来。 不只如此,阮临霜又道, 我还为了告诉你, 我从四岁开始就在算计你, 可惜木桑祭司一直提醒你, 我与柴筝会是你最大的阻碍, 但你戒备心太重了, 总觉得她这么说不过隐藏更深的秘密, 与其除掉我与柴筝,不如善加利用。 她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破庙之中, 你找上巫衡罗算命,算出个深恩负尽,不得好死的下场,我就是来看看而今这孤家寡人之位,不得好死之人落得什么模样。 赵谦的目光阴森森落在阮临霜脸上, 小姑娘不要太得意。 阮临霜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给赵谦行了一礼,圣上放心,我不是你,只要眼看着你声名尽毁断了气, 下一步就是帮助长公主整顿朝纲好好一个江山乱成这样,骂您的人恐怕不少。 行完这一礼,阮临霜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御书房,剩下桌案后的赵谦声嘶力竭喊着,回来!你给我回来!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 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开,阳光平铺进角角落落中,阮临霜站在宫门外仰起头号角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响彻长安城。 赵琳琅的手中有传国玉玺,这朝武又多是国公爷同阮玉璋旧交,禁军群龙无首,唯一剩下的几位还早早存了倒戈之心,赵谦现在也就是垂死挣扎,很快整个长安城都会被攻陷。 阮临霜知道赵谦还有底气是什么原因,一位疯疯癫癫的梅雪云至今没有找到,另外郑清和也人间蒸发。 照柴筝的说法,赵谦之所以如此迁就郑清和,就因为此人在木桑祭司的口中能杀了自己如此想来,当年也该是他背后偷袭,才迫使自己坠下万丈深渊。 上辈子,阮临霜的轻功是采众人之所长,二十来岁逃亡过程中慢慢同江湖朋友学会的,虽比不上而今,但不是亲近之人,也休想让她失足。 都说梅雪云是个疯子,郑清和也不遑多让,赵谦沦落到这般地步,只能与疯子为伍,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一夜之间,柴远道调兵遣将,大部队退守长安城门,以防其它援军,他自己在则城中坐镇,文臣武将分为两拨,凡有继续支持赵谦的,都被迅速拿下收监,暂不予处置,并让赵琳琅带了上千人马直接杀入宫中。 宫中抵抗薄弱,赵谦手上只剩下一支禁军以及祭酒司还能调用,只是孙启府这一行人死后,祭酒司也惨遭重创不复辉煌。 这些残兵败将想要护着赵谦撤出长安城,东躲西藏整整三天才被全部肃清。 赵谦是在一家人的后院中被抓住的,布衣斗笠鸠占鹊巢,好好一个五口之家上至八十祖父母,下至三岁幼童全部陈尸房中,夏日温度高,尸体很快发出了腐臭味被邻居留意,否则赵谦还能再藏两天。 曾经显赫一时的人间帝王沦为阶下囚,梅雪云与郑清和仍然不知所踪,阮临霜的解药只剩了十一颗,赵琳琅想尽办法,太医们轮番整治皆无果,阮临霜静静的将腕子收回,她日渐苍白,山上积攒的雪像是要化了。 娘,我的日子不多了,阮临霜显得很冷静,平淡的口吻叙述一件成为定局的事,我想用剩下的时间再去看柴筝一眼。 朝局未稳,还有余党在外流窜,阮临霜作为罪魁祸首之一,并不适合出长安城,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然而她却不得不冒险。 好,你要去,我就沿路为你安排。赵琳琅拉起小阮的手,若是走水路,一路畅通,南下不过□□日,娘现在能做的虽然不多,但你想见柴筝,拼尽全力我也会让你见到。 谢谢娘,阮临霜又道,长安城封闭了几天,柴筝那边一直没有传回消息,兴许战事胶着,我这一趟去也想给她带点援军,江南水师附近有谁的军队可以直接调动?我让张凡跑一趟。 你自己都这样了赵琳琅叹了口气,终是遂了阮临霜的心愿。 她清楚知道,有些人即便是死,也是穷尽心力而死,阮临霜就像一只无脚的鸟,她会拍着翅膀呕心沥血,只有柴筝才能保她的命。 阮临霜猜得不错,南海战事曾经的确胶着,四天之前,木桑的中型舰冲入南海水师之中,刷满油的船沾上火焰便成燎原之势,海在燃烧沸腾,薛毓在正面战场,柴筝则率领一队小船纡回至敌后。 克勤王不是草包,他敢如此肆无忌惮的从正面攻入,就是因为有骆河为他善后,前方昏天暗地后方稳如泰山。 柴筝这几艘船全部刷成黑色,熄灯灭火,黑夜中宛如幽灵,沉郁的海面静悄悄的,她这支队伍不主攻,绕开了一切可能造成冲突的缝隙,缓慢且隐秘的向着木桑主舰靠拢。 就在这漆黑一片的氛围中,夭夭穿着一件月牙白的衣裳,孔雀的尾羽垫在边角与衣袖上,襟前墨绿色的盘扣掺杂金线,灯下观来不仅华贵还有流动感。 这套衣服是木桑大祭司的官袍,只有重要的场合才会如此隆重。 随着船靠近木桑主舰,夭夭的眼睛从边缘呈现血一样的红色,当柴筝能够近距离抬头仰望这艘停在江面的庞然大物时,夭夭的双眼已经完全变成了巫衡的标志,当中多少情绪漫延无人看得清。 漫天炮火就在不远处剧烈碰撞,木桑主舰在流火之下宛如神祇,柴筝他们这些船不过蝼蚁,海浪之上微不足道。 骆河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指挥着船四散而开,形成捕鱼的网,不管网住了什么样的鱼,今日都休想脱身。 前一艘船用来诱敌,很快就被发现,平静的后方被炮火声打断,柴筝事前有吩咐,就算是诱敌也要先下手为强,一旦被发现直接打他丫的不必留手。 紧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借着掩护,已经到达主舰的船飞快向上清人。 木桑主舰是帝王亲征的配置,这么多年也没用上几次,除了部分改进,外形上没有太大变化,贤夷小时候喜欢海,这艘船尚未建成还停在船坞时,他便常常到处跑,所有构造了如指掌, 柴筝他们是从救生舱潜入主舰的,救生舱内外皆可关闭,里面是三十八艘小船,体量是轻型舰的一半,外面有人把手,但救生舱中却很空旷。 这里长久不用,除了偶尔打扫也不通风换气,里面充斥着一股不见天日的霉腥味。 成功进入主舰救生舱的人比想象中少,几十艘船出发,柴筝此时点了一下人头,区区不过小一百人,除了柴筝自己的船只有一艘轻型舰没有被发现。 这些轻型舰的主要目的就是掩护,柴筝他们所乘的比轻型舰更小,与这些救生船相当,一枚炮火就能击毁,却也轻盈迅速,乘风破浪,骆河这捕鱼的网尚未张开,他们已经一溜烟的进来了。 柴筝又看了眼人员配置,宽圆和他十几个兄弟在,老三带的那一批人不在,夭夭、贤夷、佩年年和顾恨生是与自己同一艘上来的没有少,剩下的都是薛毓挑出来的精英,穿着夜行衣,蒙头盖脸。 出发时,薛毓就曾说过,他们这一趟执行的任务非死即伤,若是不愿意可以留下来,江岸上也有用武之地不算逃兵,但这些人义无反顾。 按贤夷的说法,木桑主舰可容上千人,不过克勤王是赵谦的翻版,自己是造反上位的,因此疑心重,能登主舰的百里挑一,千人没有,最多也就七八百。 这七八百人里包括做饭的、打扫的,剩下的恐怕也是精英,想以一当十不大可能,能一对一不落下风就算本事。 若是强来,这一趟必输无疑。 柴筝回头看了一眼夭夭,小姑娘一副要做法的高深模样,那双总是不动声色的眼睛这会儿倒是像那么回事了,柴筝压低了声音问小巫衡,禁制失效了? 夭夭点了点头,离施术人太近克勤王也能察觉到我的距离。 与之抗衡的禁制失效,克勤王就能像多年前一样利用夭夭的双眼预知未来,只是他现在所处的环境并不安逸,克勤王毕竟是三军主帅,骆河不过给他打了个下手,总不能两军交战如火如荼之时,主帅忽然撂挑子要去算个命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宽圆,你带五十个人先从救生舱出去,四处杀人放火,一旦交手不要恋战,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跳海。分秒必争,柴筝也不耽搁,就着剩下的人开始布置任务。 贤夷,你带着佩年年去找骆河,按你的说法,骆河当年也是忠勇之人,能劝得他回头是岸最好,若他执迷不悟也不用客气柴筝一顿,但是你要找好时机,若骆河反咬一口,你们身陷重围,我这里不一定拨得出人手相救。 明白。贤夷很清楚现在的状况。 南海水师早在连年消磨下变成了纸糊的老虎,木桑却势在必得,以弱搏强的情况下,每个决定都是在冒险,而柴筝为了给薛毓留生路,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压力。 他们身处主舰,若是能赢便是全面的反败为胜,否则整个两江之地会迅速沦陷。 柴筝轻轻咳嗽了两声,这船舱里阴寒之气太重,她现在的身体又不算好,喉咙里火烧一般的疼,大部分人的去处已经安排妥当,但让柴筝最担心的还是主舰上那几口炮。 这些炮铳的口径非常巨大,虽然还比不上戴朝仇的手笔,不过想来大靖所有船只,就连薛毓的主舰恐怕都吃不住一两下。 第121章 柴筝想了想,将剩下的三十余人又分为两半,一半趁宽圆他们闹出动静时潜伏到炮筒周围,用海水或其它方式废了最大的几门炮。 只是甲板上戒备严密,这些炮筒周围更是重兵把守,要完成任务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另一半再分,余六七人留在救生舱中,看守着退路,也将堆在这里的船全部捣毁,最后剩下的六七人将会跟着柴筝与夭夭去见克勤王。 各位,就此别过,若是有幸,我们岸上见,否则来年清明,生者欠亡魂一杯酒,柴筝道,珍重。 小公爷珍重!宽圆这一行人是最先出去的,随后就听到外面传来号角声,有人扯着嗓子喊,有大靖奸细闯进来了。 紧接着救生舱里的人越来越少,等到贤夷带着佩年年告辞,柴筝也该出发了。 她已经不再咳嗽,章大夫的那碗药确实有效,柴筝连胸口的伤都不疼了,整个人比以往还要精神,她一手拿着剑一手去拉夭夭,怕吗? 不怕,夭夭目光坚定,从小到大,只要在你身边我就是安全的,我信你,也信阮姐姐,你们说要保护我,我就会活的很好。 柴筝笑了,小丫头终于学会信人了。 潜伏在黑暗中不能点灯,在岸上时,贤夷已经将整艘船剖开,跟着执行任务的这些人虽不至于连细节都记得,不过主控室、甲板这些关键的地方都牢牢刻在脑海中,即便分散之后也很快就位。 按贤夷的说法,克勤王但凡指挥,都会站在最靠近战场的地方,前面是燃烧的火海,克勤王最好的观景位置应该在甲板前端。 经过宽圆这么一闹,已经打草惊蛇,主舰开始戒备巡逻并搜寻混上来的大靖人,很快他们就会发现逃生舱附近停着的船,根据船的规模判断出主舰上混进了多少人,柴筝他们所拥有的就是当中间隙时间。 这一路几乎是没有阻挡的往前走,但凡柴筝和夭夭有被发现的风险,宽圆那一组人就会忽然冒出来吸引视线,血腥味在走廊中漫延,黑灯瞎火的倒也看不见是谁的尸体。 逃生舱距离甲板并不远,本来是救急的地方,远了反而耽误逃生的机会,一盏茶左右柴筝已经拉着夭夭踏上了行往甲板的台阶。 周遭喊打喊杀声渐渐示弱,跟着柴筝而来的六七人只剩了两位,柴筝紧一紧夭夭的手,示意她别往身后看,木桑人倒是聪明了一回,船舱与甲板由台阶相连,他们早早守在台阶上,柴筝手中长剑龙吟,天雷之下如惊鸿,刹那间离她最近的几人都遭了殃,血往下撒,落在柴筝脸上,她伸手为夭夭一挡,只溅了梅花似得几点在巫衡月白色长衫上。 巫衡的那双眼睛勾魂摄魄,暴风雨中只看得见这双血红色的瞳孔,她已经望见了克勤王 克勤王与贤夷长得有些像,只是面上更多沧桑,双鬓微白,贤夷多的是翩翩君子骨与赊仇县里泡出来的侠气,克勤王却是杀伐果决帝王面相,乍然间与夭夭对视,他也没有丝毫变色。 夭夭向前走一步柴筝便为她清一步,很快便有人看出这是失踪多年的小巫衡本人,克勤王尚未下令,攻势就已经放缓,大多数人呈环状包围上来,却迟迟不再动兵刃。 克勤王并不笨,他清楚知道大祭司在木桑人心中的分量,否则当年也不会千辛万苦拼着与大靖翻脸,也要逮住巫衡罗,将他押回木桑,更不会盼望夭夭出生,将她囚禁身边许多年。 有巫衡在手,他的皇权才是完整的。 夭夭,克勤王走下了船头,他的身边有人打伞,雨水顺服的在脚边溅落,反观夭夭却被淋得透湿。 别人有的,自家孩子也要有,柴筝手中剑鞘撞出,砸在卫兵手背上,他手背吃疼五指松开,柴筝又勾起地上长刀往伞柄上一撞,竹伞离地两丈,伞缘张开,飘乎乎罩在夭夭头顶上,柴筝随后掠地而起,抵住了伞柄。 克勤王打量了柴筝一眼,小姑娘好俊的身手。 好说。柴筝落在夭夭身边。 木桑人擅长禁术,但说起武功却非常一般,当年在客栈截杀巫衡罗与贤夷的已经是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尚败在年轻的长公主手中,克勤王心中清点一番,就发现整条船上恐怕没人是柴筝的对手。 柴筝倒也清楚木桑的短处,她显这一手原本就是要克勤王掂量掂量,不要轻举妄动。 克勤王打量完柴筝,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夭夭的身上。 巫衡已经不是当年那位不善言笑,总是沉默冷冰冰的小孩子,她身上穿着这件孔雀长袍倒也像模像样,夭夭爹娘都生得好看,因此她十一二岁尚未长开,却也是个美人的胚子。 巫衡,克勤王开口道,你身为木桑大祭司,居然跟大靖人有所勾结。 王,夭夭虽然比他矮上好几个脑袋,气势上却不输,她那双眼睛超脱且淡然,若不是你杀了巫衡罗又将我囚禁,时时刻刻想要占有祭司院,我又何必背井离乡。 克勤王笑了笑,杀巫衡罗,从何说起?他是背弃木桑背弃神才被惩罚,而囚禁你小巫衡,你年纪尚幼,又是千年难见的双赤瞳,神爱惜你,我也是怕你年幼无知被人诓骗利用,所以善加照顾罢了。 他看向柴筝,又道,你瞧,离了我身边,这大靖人就想利用你来对付我,对付木桑。 克勤王这一招倒是又狠又阴损,他吃准了夭夭所有的控诉都没有真凭实据,况且巫衡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能与神明相通,修习禁术事半功倍,但论身手却弱的很,这甲板上随便一个人都能拿下。 只要除掉柴筝拿下夭夭,克勤王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能全部成真,他实在没想到这次进攻大靖,还有这样的好事发生。 是吗?夭夭从脖子上取下雀玲珑,雨水的冲刷下,雀玲珑显得更加翠绿,神木的种子藏在当中竟然发了芽,顶端破出一点青色。 夭夭问,王,你知道神木种子发芽意味着什么? 克勤王的脸色相当不好,他的嘴角紧绷,半晌没有说话。 意味着我们的神树已经油尽灯枯,需要被这根细芽接替,而王与祭司之间,必须有一人以身祭,才能保神木数百年繁茂昌盛。夭夭叹了口气。 柴筝的瞳孔猝然放大,她回头看着夭夭。 木桑还有这破规矩?在大靖,就算要祭活人,也没有说把当今皇上压到断头台的,别说皇上,满朝文武也不至于,都是寻常百姓倒霉。 木桑倒是公平的很,非地位超脱的,神木还不乐意。 你什么意思?克勤王明显是起了杀心,声音沉郁似一团化不开的阴云。 柴筝倒也反应迅速,她长剑挽花挡在夭夭面前,谁要是妄动一步,须得看她同不同意。 我这双眼睛,夭夭指着自己道,千年才出一双,代神行旨,就连种子也是在我手中方才发芽,我不能做死祭,我是神木的照料者王,您别担心,贤夷太子已经在这艘船上,您死后,皇位不空,我木桑仍有百年繁荣。 随着夭夭这几句话,空气陡然变得冰冷,克勤王刚看到夭夭的时候志满意得,送上门的好东西为什么不要,况且夭夭身边还跟着大靖人战时投奔对手,什么罪大得过叛国? 他所有的说辞都已经准备好,只要坐实了夭夭的罪名,就算没人敢下手杀巫衡,也能抓起来继续囚禁于祭司院,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但克勤王万万没想到,神木种子竟然发芽了! 数百年纹丝不动的种子竟然发芽了! 身处高位者忽然生出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悲凉。 他年少时,因为巫衡罗一句批言,先是没了妻子儿女,后来起兵造反,又没了兄长姊妹。虽然乘风而起,高高在上享尽荣华,回想当年他也在风浪里滚刀而过,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不过神手里的一枚棋子,命当尽时,一枚发芽的种子,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就能要自己不得好死。 风雨中,克勤王看不见周围人的表情,但他心里清楚,木桑国说到底是以神权为尊,所谓君权神授,巫衡独一无二,君主是个人都能当,除非神要放弃一任野心勃勃的大祭司,否则谁也无法撼动巫衡的地位。 这甲板上跟了他多年的士兵们早已开始动摇。 夭夭又道,我知道你在我的身上下了禁制,必要时可以左右我的行为,但木桑禁术,附于物的,人死不灭,附于人的,却是施术者一死,便会瞬间解除,王,我们的神从来都不喜欢揽权的人,神权与皇权必须并存分裂,当年乌木家造反的大祭司都被神所摒弃,您如何能长久? 第134章 第 134 章 夭夭说得这些话并非全部出自她真心, 关于神木发芽与乌木族大祭司造反被摒弃的典故都是阮临霜所教,夭夭眼看着是个超脱的巫衡,其实禁制未解, 她只是表面厉害罢了。 克勤王有些急火攻心, 他多年来培养的东西自夭夭出现开始,已经分崩离析, 所有筹谋都抵不过神给予的天赋,但高位之上这么多年, 却也让克勤王学会了不服输, 他清楚此事需要速战速决, 夭夭说得越多, 偏向她的人心也会越来越多。 将这大靖人给我拿下!!克勤王倒也聪明, 他不动巫衡, 而是先针对柴筝。 夭夭身边只有柴筝保护, 只要将巫衡与柴筝隔开,他就有机会乘虚而入。 人群骚动, 柴筝作为大靖人确实没有特权, 克勤王话音刚落,就有□□往面上招呼,紧接着上百人前仆后继,夭夭的声音盖在喊打喊杀之中,局面一时混乱不堪, 柴筝的目光不过从夭夭身上离开片刻,夭夭已经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从背后捏住了自己的脖子。 她这双眼睛,曾经看见过很多结局,但关于自己的,由始至终只有一条 天上下着瓢泼的大雨, 面前是好一场大火,分明是晚上,周遭却是一片绯红色,克勤王的双手从后面绕过来,冰冷坚定,接下来只要轻轻一动,自己的脖子就会被拧断。 克勤王是在军中锻炼过的,他的手劲非常大,窒息感笼罩而下,克勤王一心要杀了巫衡,只要巫衡一死,给神木的祭品有了着落,他还能再培养自己的巫衡。 巫衡死在王手里当然会引起非议,不过神木特殊,非得有一死祭一活祭,王与巫衡分别在其中扮演角色,既然巫衡已经死了,王就必须留存,否则神木还是会枯萎。 克勤王有恃无恐,他原本还想让夭夭活,现在却只想夭夭死。 柴筝的剑锋荡开雨水,她的目光被火把模糊,就在这一瞬间,她终于知道夭夭为何说故事的结局必定有个人要离开 自己此时跳海兴许能逃生,但夭夭必死,可要是拼尽全力去救夭夭,上百人的包围圈中兵刃脱手,柴筝自问做不到梅雪云和元巳那样的身即是刀剑,不需外物。 她娘估计都做不到。 夭夭!柴筝一咬牙,爆喝道,小阮跟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夭夭早已认了命,她的意识游离,窒息感如此浓烈,然而柴筝的话音中注入内力,雨水都因此而倒流,短暂扯回了夭夭的意识,她的指尖在袖中一勾,削尖的竹篾先扎入克勤王手背中,趁他松手,夭夭一鼓作气,拔起竹篾又插进了克勤王的眼睛里! 他们靠得太近,克勤王也根本想不到夭夭身上既有致命的兵刃,又有放手一搏的勇气,他的左眼血如泉涌,痛的惨嚎一声跪倒在地,夭夭站在他的面前,月白长衫染了红,孔雀宛若重生的凤凰。 她手中仍然紧握那枚尖利竹篾,王,我已经不是当年任你摆布的小娃娃了,娘跟爹为了保护我,费了多少心思,这条命我不打算归还给上天。 话音落下,伴随着炸雷,夭夭道,都给我住手! 王遭重创,巫衡的话就是唯一圣旨,有时候柴筝觉得木桑这种皇权与神权并存的情况非常有意思,倘若大靖有人弑君,哪怕此人是皇后这会儿也被摁下来千刀万剐扔海里喂鱼了,然而巫衡杀了王,这一溜目击的人却没半个想管。 看样子倒像是神木的花肥有了着落,打心眼里有些欢喜。 随着夭夭一句话,方才还不断涌上来要柴筝性命的人瞬间收手往后退去,又形成了半包围的形势。 木桑人勇猛,脑子却着实不够用,柴筝心想,给我上百人,我给你排出几十个队形。 第122章 甲板上躺满了受伤或已死的人,血被雨水冲刷,随着浪涛倾倒进了海水中,柴筝走到夭夭身边,拉着小姑娘远离地上趴着的克勤王。 战场上装死的不在少数,她非木桑人,要想让此战平息,柴筝只能远远做个保护夭夭的局外人,巫衡杀王可以,甚至贤夷来补刀也成,但柴筝要是解决了克勤王,当场沦为罪人。 吃不准克勤王是否真的断气,柴筝只能让夭夭远离,就算克勤王再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也不会伤到夭夭。 雷电与火把交织中,忽然有人道,参见巫衡,恭迎巫衡回朝。 紧接着窸窸窣窣跪了一地,夭夭那双眼睛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璀璨如宝石,她的嗓音稚嫩,都起来吧。 贤夷带着骆河姗姗来迟,停战的号令刚刚传出,前方海面的炮火声逐渐止息,骆河脚步匆匆,他从船舱里一冒头就被甲板上的情况惊到了。 人群自动向两侧分开,让他们的主帅走到克勤王的身边,克勤王的身下淌着大量的血,人已经半晌未动,骆河尚未伸手去探鼻息,夭夭便道,人已经死了。 方才那种情况,夭夭拼尽了全力,下手极狠,竹篾刺穿眼睛直接扎入头颅,而就在刚刚,夭夭的那双眼睛骤然一松,前尘往事转瞬而来,她终于想起那些被封禁的记忆。 柴筝看着夭夭,片刻之后叹了口气,将伞放在夭夭手中,随后自她身边退开。 从此以后,木桑巫衡与大靖将军亲疏有别。 诸位,克勤王当年谋逆篡位,今日死于巫衡之手也算神罚,而这位就是贤夷太子,按祖制,皇位应该归于他手中。骆河在军中一向很有威望,他肯倒戈,所有事情顺理成章。 柴筝作为一个外人,站在甲板边缘靠海的地方淋着雨,百无聊赖中想,骆河还真的瘸了一条腿,可惜这辈子我得指望他退兵,否则还能将他气得吐血。 克勤王虽然很器重骆河,但说到底,先帝才是骆河的伯乐,若不是先帝任人唯贤,骆河也爬不上现在的位置这军中多是克勤王的亲信,他憋着造反,又手掌兵权,早几年就已经开始铲除异己,骆河若非忍辱负重,这会儿连命都丢了。 骆将军,贤夷开口道,我们先退兵吧,主帅已死,时局动荡,现在的情况不宜再战。 这一仗骆河其实也不愿意打,自从克勤王造反之后,木桑国内没有一刻太平,至今日十几年间战役无数,休养生息的机会却少之又少,王下海军的几支都打秃了,不断征兵,到最后征不来得靠抢,家中有适龄男丁的都恨不得藏起来不欲人知。 而这次克勤王整个人都有些疯狂,陈列于海上的是木桑绝大部分兵力,此时木桑国内空虚,倘若有小国背后偷袭,恐怕也撑不了多久,骆河甚至怕占了大靖一半疆土,木桑也就此沦陷,连故土都回不去。 此刻贤夷让他退兵,骆河心中总算舒了一口气,赶紧领命道,是,属下这就去传令。 末了,他的目光又在夭夭身上打量,这位就是巫衡? 夭夭那双眼睛实在太有辨识度,就算别人想冒充估计也不可能,随着禁制的解除,瞳孔中那一圈红逐渐隐去,正在缓缓恢复正常的眸色。 骆河已经多年未曾见到这种惊心动魄的虹光,夭夭不必给出太多的自证,骆河已经坚信她的确是木桑的大祭司,于是又见礼道,属下参见巫衡。 不必了,夭夭的神色很漠然,她开口道,我有几位朋友都在主舰上,希望骆将军放他们平安离开,今日闯入主舰之事也不要追究。 他们既然是护送太子与巫衡而来,我自然不会追究,骆河拱手,属下现在就去安排。 薛毓在前方海面上苦苦支撑,木桑炮火猛烈,中型舰闯入己方舰阵之中,虽然有旧船废船的阻挡,奈何火势凶猛,还有桐油助势,天上这如瀑般的暴雨非但没有起到灭火的作用,反而让火势流动的更快。 他虽然已经提前下令所有船舰远离着火地带,可惜整个海面都是火星,边缘又有木桑战舰的穷追猛打,硬生生将想要突围的舰船又逼了回来。 薛毓已经被雨打得透湿,就在他想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木桑舰船忽然开始撤退! 报!一直在观察敌方的斥候第一时间来报,将军,正前方的敌军正在后撤,其它方位也有松动的迹象,要趁此机会追上去还是突围? 传令突围,不要与木桑正面冲突,违令者,斩!薛毓当机立断。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心里知道这是柴小将军成功了只要再晚上一点,他这支南海水师恐怕会全军覆没! 骆河原本就存了后退之心,因此命令一下达,整个舰队瞬间有条不紊的退到海防线以外,骆河遣先锋带半数舰船往家赶,防止木桑群岛被偷袭,剩下的一半仍然留在这里。 柴筝已经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幸而天气不冷,她的伤口又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木桑军医过来看过,重新换了一层药,除了外层的皮泡的有些发白,倒没什么大事。 贤夷和夭夭坐在上首,骆河带着一干将领拜在下首,其它活着的大靖人也已经安排妥当,都收拢于其它船舱中,重伤的在救治,能吃能动的以礼相待,只是不许离开船舱。 柴筝是被特批进入这里的,她此刻相当于大靖使者,有些事多少得参与一下,况且贤夷与夭夭都信任她,骆河也不好多说什么,留点神就是了 他还没发现柴筝就是当年坑了他的假巫衡。 海上的雨下得大,收得也快,一夜不间歇之后终于见了太阳,海面平缓,连风都小了许多。 船舱中异常安稳,药效还没过去,柴筝的精神头依旧很好,可忽然的,在众人留意不到的角落中,柴筝的胸口狠狠疼了一下,并非扯开伤口的疼,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楔进了心里面,尖锐的疼痛之后就像缺了一块,空荡荡无处可依。 小阮柴筝轻声道,你是不是有危险了? 阮临霜与她千里之遥,当然无人来回答她这声喃喃自语。 船舱中是骆河先开口打断了沉默,他道,希望太子殿下与巫衡能随我一起回木桑,现在木桑形势并不好,属下虽然已经下令封锁克勤王已死的消息,但随着部分舰队回到国内,这个消息并不能隐藏多久一旦传开,朝堂内外必定大乱,祭司院也不能独善其身。 骆河说得是实话,群龙无首,只要能够往高位够一够的人都会想争夺帝王甚至是大祭司的尊荣,只有现在回到木桑,贤夷有骆河这支水军的拥护,加上巫衡在侧,血统纯正,他才能尽快稳定局势。 另外,骆河觉得柴筝有些眼熟,只是女大十八变,柴筝当年与他相识,穿着打扮大为不同,他搜肠刮肚,都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这并不影响他自负的本性,问柴筝的是,小姑娘,你能做大靖的主吗?若是不能,最好还是让你们的主帅来见我。 柴筝想将他另一条腿也打断。 一个人能这么招恨也是难得。 骆将军放心,我能做大靖的主,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问问你的太子和巫衡。柴筝没什么气性,她淡淡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有另外的事要忙,你们木桑还不值得我多费心。 骆河给气着了。 幸而贤夷能看出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在两边都有点交情,赶紧道,骆伯,在你面前的这位是柴国公爷唯一的女儿,大靖的柴小将军,现在统管南海水师,她的确能做主。 柴筝!骆河垂死病中惊坐起,他哆嗦着声音道,你就是柴筝!当年就是你 骆将军,两军交战,兵不厌诈,当年你我是敌对立场,不将您击退,您就要杀入我通州城了,在下也是没有办法。柴筝这会儿又乖巧起来,将方才的不耐烦都收了,甚至还赔礼道,若是骆将军始终觉得放不下,我下次一定登门道歉。 骆河被哄得有些臊,他咳嗽一声拿腔拿调,倒也不至于,小公爷年少英雄,又是太子与巫衡的恩人朋友,我自然不会介意。 柴筝心中道,那就好,你们赶紧撤兵,我着急回长安一趟,小阮那边是什么情况,怎么好像出事了? 面上却仍然平静的很,似乎真有意跟骆河交个朋友。 既然小公爷能做主,那我方会退离海防线,也希望南海水师不要咄咄相逼,我们双方约定战事暂停,之后是战是和,都要由我们新登基的王来做主。 骆河补充道,我清楚,此时对于大靖来说,是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但昨夜各位也见过我水师的厉害,倘若再动手,恐怕两败俱伤。 我们现在退让,却换来一句你们口中的来日是战是和?柴筝觉得有些好笑,谈判不是这样开场的,骆将军不要欺我年幼。 骆河听得心惊。 柴筝又道,我需要贤夷太子与巫衡白纸黑字写下双方求和的条约,既然都需要休养生息,又何必穷尽心力咬着不放。 这骆河抬眼看了看贤夷与夭夭。 柴小将军说得没错,木桑这些年恐怕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与其双方态度暧昧不明,不如今日暂做协定,贤夷道,我在位期间,一定与大靖交好,双方互为友邻,各不侵占。如何,小将军满意吗? 好!今日巫衡也在,还带着雀玲珑,只要留下凭证协议生效,我会让薛毓退兵,重回船坞,若有小国侵扰,骆将军可以随时来借兵。 柴筝也十分干脆。 鉴于双方都有急事,骆河作为武将迫不得已起草了条约,柴筝与贤夷按下手印加上巫衡的雀玲珑,此事也就成了。 所谓条约,都得靠人遵守,当年克勤王一场败仗,也说好百年臣服,还是双方帝王与大使来来往往,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见证,结果克勤王说翻脸也就翻了脸,因此柴筝并不怕这纸条约不够正规,她信的过贤夷,当年一根树枝尚能定盟,若非迫不得已,贤夷会遵守诺言。 至于夭夭柴筝叹了口气,将纸张收入袖中,又道,我能与小巫衡单独说两句话吗? 骆河想反对,夭夭毕竟身份高贵,她这样的巫衡木桑历史上从无记载,可见有多珍稀,而柴筝曾坑过他一次,已经在骆河这儿败坏了人品,万一放她跟巫衡同处一室,她拔起刀就砍,巫衡是个文弱算命的,还打得过土匪? 奈何他尚未开口,贤夷就先应允了,骆河不好再驳,观小巫衡的样子,倒也想跟柴筝说两句悄悄话,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拱了拱手,带着满船舱的人退下了。 贤夷留下句,最晚明日收拾完此处残局,我们就要启程回木桑了,有什么话都要说清楚夭夭若是真不愿意回木桑也无妨,我能替她照顾神木。便也随着骆河一并离开。 船舱中只剩下柴筝与夭夭。 木桑主舰庞大无比吃□□,外面天气又好,不起浪,船舱里面很平稳,连顾恨生那样见水就吐的也能接受。 柴筝看着夭夭也不说话,现在这个巫衡与她记忆中的那个有所差别,夭夭自生下来便与其它孩子不同,这是神给予的天赋,而人是会因为日子累积而变化的,柴筝不清楚夭夭恢复记忆后有多大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却一定存在。 沉默了许久,夭夭才终于收回目光,看着无聊到抠桌角的柴筝,这实木的桌子焊在船舱里都不够柴筝一个人嚯嚯的。 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夭夭道。 有是有,但你不开口我也不好先开口,柴筝笑道,毕竟在我心中,你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小丫头第一次杀人难受吗? 夭夭又不吱声了,她已经换了衣服,溅上的血也洗干净,但那种温热的感觉却始终存在,夭夭这双眼睛能看透天机,但她并不是什么历经沧桑的老人家,小姑娘才十二岁,从前连鸡都没杀过。 剥夺别人的性命是一件很苦很苦的事,但夭夭,你以后要是真的成了巫衡,就要面对手里这份权力,在木桑,你万人之上,所有性命都在你鼓掌之间,你要记得,这些人同你我一样,不要轻易分了贵贱。 第123章 柴筝叹了口气,这是我与小阮教给你最后一件事,夭夭,以后两位姐姐都不能陪着你了。 她忽然掀开衣服下摆,单膝跪在夭夭面前,愿木桑巫衡这一生平安喜乐,得偿所愿,大靖柴筝拜别。 夭夭眼中永恒流转的寒来暑往日升日落忽然定格在这一瞬,泪水遮挡了视线,她看着柴筝推门出去,消失在长长的甬道当中。 缘分就此尽了,再也强留不得。 柴筝带着幸存的一行人乘着木桑轻型舰与薛毓汇合,这一趟损失惨重,顾恨生都负了伤,宽圆更是一条胳膊血肉模糊,已经保不住,他二十几个兄弟去,只回来了八位,佩年年没有跟着回来,她临别时同柴筝道,我说过会保护小巫衡,以后她去哪儿我去哪儿,有我在,你放心。 而那些少爷兵经过了战火洗礼,一个个仿佛脱胎换骨,曾经吃喝嫖赌的朋友们留了一半在海里,任谁都会飞速成长起来。 柴筝将重伤的都送回城中医治,自己也让章行钟把了脉,咳得血都快出来了,但章大夫还算欣慰,他本以为柴筝的伤病会更重,那一帖药下去还能站着就不错了,谁知柴筝的精神很好,伤口也未曾恶化。 临黄昏,柴筝才抽出空来,军中无好酒,她带着此战幸存的人站在南海边上,一杯杯敬给亡魂,她自己却不能喝,便以茶代了酒。 剩下这些事薛毓都能处理,于是天刚暗下来,柴筝便坐着船又离开了黄海往长安而去。 章大夫收拾行李的时候气得不轻,都说了她这种情况不能折腾,偏就不听,什么事非紧在一两天里? 柴筝便嬉皮笑脸,见心上人的事能不着急吗?何况北边还打着呢,我这鹰的翅膀都快飞折了,若再不往凉州去,王碗估计得死城墙上我欠了他的,可不能让他再殉职了。 两句话说得章大夫哑口无言只能叹气,怎么年纪轻轻,一刻不能闲。 其实柴筝这句话的前半部分才是主要,黄昏告祭亡灵之前,她就收到了京中来信,第一封是小阮写的想你,第二封还是小阮写得,却都是些正事。 阮临霜猜出从两江之地出发,路上耽搁太久,因此决定长安城中一旦安稳下来,就直接让国公爷带兵北上支援王碗,而平安那边眼睛也差不多好了,贤夷不在,平安就掌着赊仇县的实权,他跟着过去,不管是粮草还是情报,都能再给王碗省一分力。 按现在长安城的形势,己方伤亡不会太大,能拨出至少十万兵马驰援,国公爷又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因此柴筝不必太过忧心。 她单纯是想去见心上人了。 第135章 第 135 章 从长安往南海是顺流, 反之速度就缓慢下来,柴筝这艘船是拨出来的战船,比宽圆之前雇得商船更大, 跟过来护卫的都是南海水军, 共三十二人,另外顾恨生与章行钟也都在, 宽圆留在通州城治伤,他的兄弟们也都围着, 柴筝并不想拆散人家数十年感情。 另外这艘船还有个好处, 最宽大的一间船舱可以改作马厩, 长寿作为一匹岸上能逞威风的陆马, 这两天开始跟顾恨生有同命相连之感。 柴筝往长安城去, 阮临霜也往南海而来, 阮临霜的船倒无特别之处, 赵琳琅生怕小阮被认出来,路上再出什么危险, 因此这艘船普通到混进船坞中都找不到, 而元巳也担心自己徒媳妇儿,始终跟着 梅雪云与郑清和这两最大的隐患始终不见踪影,倒也想过赵谦会派他们刺杀赵琳琅,所以阮临霜提前去跟赵谦挑衅了一番,她吸引着所有的怨恨, 赵琳琅在京中就是安全的,何况真打起来,长公主也能撑不少时间,梅雪云就算疯了,也该记得这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 就算柴筝会与阮临霜擦肩而过, 阮临霜也能在万人丛中看见柴筝,她这艘战船也过于招摇,谁配的上这样的待遇,竟然还能劳南海水师一路护送着往长安走。 终于在柴筝出发的第六天,阮临霜出发的第二天,平静的江面上两艘船正面相逢。 风绕过苍翠的悬崖带着湿气扑面而来,柴筝裹着衣服站在船头,远远听见琴音,她的心中猝然一动,便知道那条平平无奇的船上载着她的心上之人。 阮临霜比记忆中瘦了很多,白色的长裙笼着青色的纱,闻人来报说小公爷登船了,她也不动弹,只是低眉笑了笑说,请进来吧。 通报的人是柴筝,进来的人也是柴筝。 她两倒好,分别这些时日,一个比一个苍白,倒像是历了一场劫终于相见了。 小阮,柴筝站在帘子跟前,也说不上多欢喜,就是忽然一瞬间人有了落地感,她看着阮临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现在也算白首相逢了吧? 阮临霜的手指仍在拂在琴弦上,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装满了柴筝,白首相逢不好听,我们还有漫长的岁月要共度,百年之后并骨一处。 那是,柴筝眼睛都眯了起来,我还要娶你为妻,我还要八抬大轿抬着你从赵延跟前过呢。 小肚鸡肠。阮临霜拿她没有办法,药有好好吃吗,怎么脸色这么糟。 柴筝怕小阮看出来,登船之前还特意梳妆打扮上了胭脂,被这么一戳穿,柴筝干脆耍赖,她拉开大氅坐到小阮身边,将阮临霜包进了怀中,还说我,你也病怏怏的,刚刚弹琴的手都在抖,出什么事了? 柴筝在阮临霜耳边道,小阮,我们差一点就能白头偕老了,你要学着依靠我,可不能骗我你曾说过,若我重伤而死,留你一人,你便与我生生世世不复相见,那今日我也起誓,六载寒暑与共,若小阮依旧觉得凡事可以瞒着我,那我们彼此也就弃了吧,不必相互猜忌折磨。 这么多年,柴筝从未说过重话,阮临霜要一个人面对,她便暗地里藏着,不戳破也尽量不干预,这是阮临霜第一次听柴筝这般不容转圜的语气,不像威胁,倒像是要从自己的口中讨一个承诺,一个要在一起,就必须给的承诺,否则多年相爱也会被消磨干净,还不如趁彼此情深意浓时就分开。 柴筝,阮临霜亲吻着她的耳后,我中了毒,是长忧,剩下的解药不多我活不久了。 柴筝良久没动,她环抱着阮临霜,十六岁的小阮还在抽个子,身形单薄,手指按在脊椎上能感觉到一节一节相扣的骨头,柴筝好不容易落地的心重新失了依靠,晃晃悠悠的悬空着。 不怕,柴筝轻轻地开口道,我们活得够久了,很多乱世中的儿女都没有我们相伴的这些时日,而今天下也太平,大仇得报,我爹娘下半辈子可以带着阮伯父相依为命,只是我哥要多承担一份责任。 她拉着阮临霜的指尖继续道,都说心愿已了可以入土,你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我随你一起走。 柴筝,阮临霜的声音中氤氲着淡淡的水汽,我有遗憾的我想同你长久,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好不容易见了海晏河清,我现在只想同你长久。 那我现在就把章大夫揪过来!柴筝并不傻,小阮说了这么多丧气话,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希望,就说明章大夫再高的医术恐怕也无能为力。 果不其然,柴筝尚未起身就被阮临霜重新拽了回来,不急,我还有几颗解药,让章大夫也歇歇吧,他这些日子因为我们也被折腾的够呛。 好,都依你。柴筝笑,我们乘船南下或北上,这沿路的风光可以慢慢看,小阮,我在这里,从此与你再也不分离。 江上的确有好风光,两岸猿声藏在绝壁之上,水鸟衔鱼惊起,无人处是天地造物,等行至繁华岸口,便能遇到画舫,琵琶铮鸣,热闹却也萧瑟,还撞见放花灯,万里山河被停留空中的五色灯笼罩,有一盏坠落柴筝怀中,写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阮临霜学富五车,常常开口便是一段典故,柴筝能与之想和的便跟着说一说,偶尔也会捂着小阮的嘴,让她简简单单夸一声厉害或好看。 柴筝的伤在恢复,阮临霜却一天比一天更虚弱,终于连琴都抚不动了,柴筝琴棋书画中只有后三者精通,她是练武之人,下手偶尔过重,当年也学琴,只是三天两头崩弦,琴吃不住,因此只到入门就不再弹了。 阮临霜偏说自己想听,可怜这副身子骨动弹不得,随后眉眼一低,看着柴筝也不说话,于是小将军开始连夜捡起自己丢失的技能,活生生弹了好几个时辰的棉花,整个船上的人饱经荼毒,门口跪了整排,求她手下留情。 日子打打闹闹,平淡且喧嚣,几乎看不出两位祖宗是奔着寻死去的。 转眼间,长忧的解药只剩了最后两颗,其中一颗还被章行钟碾碎了反复研究过,可惜再厉害的大夫也看不出这小指盖大的药丸里用了哪些相克的药物,更难以准确掌握药量,所以章行钟将这点碾碎的药装在小盅里,带着歉意道,成了药粉和水吞下也不影响药性。 于是便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被捻灭了。 因为不赶路,船行的很慢,偶尔还会靠岸去置办东西或纯粹凑热闹,船行了好多天都不到苏州府,仍在江上晃悠。 既然是夏天,难免会下雨,柴筝与阮临霜的运气却很好,都是些小风浪,大部分时候晴空万里,当夜幕笼罩下来,皓月当空却也有漫天星子,沿着江面望上去,长长一道时明时暗,就算不点灯,也能看清彼此眉眼。 半生风雨仿佛从此止歇,往后只剩下安稳的人生。 柴筝将小阮从内室抱出来,同她依偎着坐在甲板上,江面空气温和湿润,阮临霜很有精神,奈何长忧是对身体的摧残,柴筝清楚小阮动一下,就会从骨子里觉得脱力,即便是吃了药,刚开始还压得住,但长忧特殊,只有最后十天的解药才是真正解毒的,前头更像是铺垫,不会死人,却也不往好处治。 阮临霜从前总是寒冰一块,在柴筝面前要缓和不少,却也是会伤人的,一不留神柴筝都会被割的一手血,更未曾有过示弱的行为,偶尔柴筝也会觉得她与小阮之间相互扶持是做到了,却少几分柴米油盐的温柔。 但这几日,阮临霜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会使坏捉弄柴筝,会忽然说起少年事,说起年纪小脾气坏,见着了便想逗一逗的柴筝,说起久远的心动,继而嘟囔着年幼时吃过什么东西,也不求柴筝去买,只低着头仔细形容一遍,两人的馋虫齐齐蠢动,一两个时辰后保管能吃上。 连元巳都觉得自己这徒媳妇儿幼稚许多,他还真以为有人自出生就是做大事的材料,喜怒哀乐一并没有。 月亮自十五开始圆,今日十六仍然清辉满江。 并非中秋节,柴筝手边却放着一碟眼珠子大的小月饼,也是阮临霜想吃的,她道,上辈子爹生病之前,逢团圆节,家中也会买或做几个月饼,后来多年未曾吃过,这辈子又常常分离,不敢见月圆也不敢吃月饼,怕自己伤心,现在倒是逮着机会了。 柴筝满是不高兴,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都不算团圆吗? 阮临霜听出了她的不高兴,却还是火上浇油地摇着头,柴筝你在我的心里,我们永远相伴未曾分离,只有分离才有团圆。 那你要去同谁团圆?柴筝轻声问,我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在这万顷山河中散落,上辈子那些人不再与你相逢,他们会有更好的人生,你留在这里,不要与我分离。 小阮,你想想我,你好好地记挂着我,我可以同你去死,但我不想你死,下辈子投胎不是我的人生,我没有把握找到你。 船上的人像是怕打扰到两个小姑娘,所以远远掌着灯不往这边靠。 柴筝将小阮抱得更紧,除了风浪声,她还听到了一种隐藏其下的动静,凛冽刻骨,在这明月江面上如长剑临空。 柴筝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若来的是梅雪云,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不能与之一战,她的伤在恢复,不过陈年旧疾需要慢慢调理,章大夫也没办法一帖药就治好,他还叮嘱过柴筝,一两月内不要同人动手。 无声无息的剑气只有高手才能察觉,阮临霜并不是个高手,但她足够了解柴筝,忽然而来的紧张感使柴筝全身紧绷,连说话的语调都低了下去,于是阮临霜便问,是梅老前辈来了吗? 柴筝缓缓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自己这位师祖究竟是在船舱里藏了这么多时日,还是前两天在码头停靠,她才登船,总之梅雪云不想被人发现,就连元巳都没察觉到她的存在。 第124章 而此时梅雪云忽然现身,当然不是想吃月饼或勾肩搭背一起赏月,她已经是个活在过去的疯子,余生的月亮都没有阴晴圆缺。 她是来杀人的。 前两日船靠码头,赵谦兵败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据说长公主手持传国玉玺和先帝遗诏,是帝位传承的正统,而总在赵谦身边跟着的白衣女子扯开头纱面巾,将那些隐藏于下的勾结全部交代清楚,赵谦未曾反驳,默认了这些年与木桑的交易。 就连漠北十六州都是交易的筹码,木桑与北厥合谋,却要大靖送出漠北,这十六州就是赵谦换取木桑红眼祭司的筹码,表面上却粉饰的冠冕堂皇。 除此之外,李端还拿出了赵谦暗害先帝的证据,就连老太后都将当年实情说出柴筝本以为这些事她都已经知道,茶寮中休息时,又听人说起,老太后之所以病症不减,越治越重,是因为太医院在赵谦示意下,每次煎药都混了阴寒之物,大孝子想让自己亲娘永远闭上嘴。 朝中尚未乱起来,长公主便以雷霆之势将各方势力整顿干净,所以下面各州府都没受到波及,同往常一样过日子。 大概是赵谦的定罪刺激到了梅雪云,又或者赵谦早就叮嘱她以此为号,梅雪云才在这时出现。 小阮。柴筝手无寸铁,她反应飞快,将小月饼下面垫的盘子抽出来一把砸碎,拿其中最大的一块护在阮临霜身前,阮临霜可惜地叹了声,我的月饼啊。 梅雪云闹出来的动静太大,船舱中闭目养神的元巳忽然睁开一双眼,剑与刀以肉眼看不见的方式在船中相撞,元巳很快出现在梅雪云的跟前,然而这一动,元巳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不该落于下风,然而部分内力封存于丹田中,像是夏日被冰水激过的毛孔,难受却不致命。 这是被人下药了只是药而非毒,章大夫这几天又变着花样的做药膳,饶是元巳一代宗师□□湖,都中了招。 也怪这江山太过安逸,日子里头都没有危机感了。 而跟着元巳一同上甲板的,还有一位穿铠甲的禁军,相较于其他人,这位禁军的身量虽然不小却过于文弱,钢盔笼罩了他小半个脑袋,剩下的五官藏在黑暗中,若是刻意要躲,船上的禁军加上南海水师七八十人,又非战时戒备森严,谁也留意不到这个多出来的。 他跟梅雪云一起出现,还一副害人人不知的装扮,想也知道这正是乔装打扮过的郑清和。 柴筝始终想不明白郑清和对赵谦的一腔忠心从何而来,为了荣华富贵吧,赵谦现在已经是罪人一个难以翻身,为了报恩也谈不上,他爹都是赵谦杀的,赵谦供他读书顶多算是还债,恩情根本谈不上。 那郑清和图个什么,图赵谦有个爹样? 倒也是,赵谦对他亲生的儿子都没对郑清和这么好。 我倒是知道郑清和图什么。阮临霜开口了,她很虚弱,但说话的声音并不低,似这江面的风,温柔和煦却也能掀起浪头盖了船。 她看起来只是在跟柴筝说小话,其实字字句句都听在郑清和的耳中。 杀父仇人对自己恩重如山,又有这么多年的仰慕与相伴,心里早就为自己规划过,要如何如何才对的起这份恩宠,郑清和很小的时候就起了这份心思,这么多年下来赵谦都是他的行为准则。 阮临霜说得很慢,一夕之间,他忽然发现自己最崇敬的就是杀父仇人,若此时回头,就相当于推翻他前面十几年的人生,若他舍得,就可以重新来过,还不算太晚,可惜他舍不得。舍不得就只能一直错下去,只要他不承认赵谦是自己的仇人,花费心力建造的高塔不会倒,所爱所恨的才有意义。 她叹了口气,这叫自欺欺人。 郑清和面目狰狞,他被阮临霜结结实实戳中了心思。 不过现在的情况微妙,郑清和早就知道元巳是整条船上最厉害的人物,只有他才能对付梅雪云,不过也因此意味着元巳十分难近身,郑清和在船上潜伏了许多天,无数次投毒的机会,阮临霜的饭食另有负责的人,而元巳根本无惧于大部分的毒素,为防自己暴露,郑清和不敢直接下重手。 如元巳所料,郑清和所用药物都是大补,平素没有影响,一旦运气就会感觉到丹田封闭,若是强来,全身血脉无法负荷,元巳这把年纪会因为吃得太好直接死于口腹之欲。 元巳虽不能尽全力,也不至于瞬间变成个纸糊的老虎,他与柴筝联手兴许还能跟梅雪云一较高下。 师徒两本有默契,只是柴筝一动,郑清和就会向小阮下手! 亘古两难的问题,师父跟媳妇儿同时遭遇危险,应该先救哪个?柴筝原以为自己不会拥有这样的烦恼,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甲板上这二四得八道目光全部聚拢在她的身上。 柴筝没动,因为她低头看了一眼阮临霜,发现对方在笑,那种捉弄到她的得意笑容。 只有这些时候,柴筝才会觉得小阮此生不过十六七岁,骨子里的沉稳都是装的,也会有少年意气藏不住的时候。 郑清和,你太小瞧我的阮姑娘了。柴筝也跟着笑起来,她的眼角微微弯,小阮,你又憋什么坏主意呢? 阮临霜没有说话,她示意柴筝伸手,从她袖子中掏出了正正方方一个红色的盒子,盒子有些大,柴筝得两手才能捧着,郑清和虽然不清楚柴筝与阮临霜有什么样的默契,但作为一个干坏事的人却十分警惕,他扑上去要夺盒子的同时喊了声,梅老前辈你还在等什么,别忘了你与陛下的约定! 梅雪云很不喜欢后辈用这样的语调同自己说话,她就算是个脑袋不清楚的疯子,却也是个骄傲的疯子,普天之下就算赵谦在位时,都得尊称她一句师父,即便梅雪云从未授予他分毫本事,这句师父是替他亲妹妹叫的。 因此郑清和急,梅雪云却纹丝不动,她更想知道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梅雪云是威胁,郑清和可不是,他得赵谦真传,好一位阴谋诡计的大家,此时不过鹏翅之下萤火虫,见梅雪云没有跟上,他也只能冲到一半,悻悻停了下来。 他清楚自己不是柴筝的对手,若不是看在梅雪云的面子上,柴筝早就动手将他这么个颠倒黑白的祸害斩于剑下了。 柴筝的手刚摸上盒子,脸色就微微变了,她一边尝试打开,一边问阮临霜,你是怎么拿到手的? 盒子里装得是一枚浑圆温润的珍珠,一枚南海珍珠正是当年陆晚风去海底打捞的那颗龙颌下珠。 陆晚风死在梅雪云的手中,那时候梅雪云的精神已经不大正常,又怀着对陆晚风的恨意,陆晚风死后,这枚南海珠就落在了赵谦的手中,这么多年才终于见了天日。 阮临霜被风吹得咳嗽两声,她对柴筝道,跟你学的,贼不走空,难得去宫里一趟,走时不顺便带点东西总觉得吃亏。 于是她就将这件宝贝给顺了出来。 梅雪云似乎被这颗硕大无比的珠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她这一生过于传奇坎坷,论起来元巳都比不上,柴筝双手将盒子递出,原本就是前辈的东西,现下还给前辈。 僵持了好一会儿,梅雪云没敢伸手来接,再度看见这样东西,她的表情一瞬间显得知足和超脱。 恩恩怨怨多年心结,没有解开同死人的结如何解得开,却忽然放下了。 错不在她,也不在陆晚风,当年的人心高气傲学不会信任,都以为时间还长,会永远跌跌撞撞走下去,谁知生离与死别都是一瞬之间,她最需要陆晚风时,陆晚风自以为那颗南海珠会让她开心。 人心隔肚皮,谁能猜得到谁呢? 前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阮临霜轻轻地开口。 梅雪云好似一瞬间恢复了正常,既不是宫廷中那位半人半鬼,自己跟自己说话的神经病,就连方才那种执迷不悟的疯狂都散去,她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阮临霜一眼,同你一样的毒。 书上所载,长忧炼制不易,要有青铜鼎的配合,最富贵的人家,最厉害的大夫,一次也只能炼出三颗,能用的场合不多,最后这些人要么服了解药,要么都死了,阮临霜又问,前辈吃过解药吗? 梅雪云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 第136章 完结 小姑娘,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梅雪云如此冷静的站在众人面前,与片刻之前的她产生了巨大的对比。 郑清和有些害怕现在的情况,他又厉声提醒了一句, 前辈, 你别忘了你跟陛下有承诺在先! 梅雪云冷笑着问,承诺?你知道我与赵谦有何承诺? 这句话也是赵谦教的, 赵谦只告诉郑清和自己手中拿捏着梅雪云的把柄,却不告诉他这把柄究竟是什么, 说到底, 郑清和只是针对阮临霜的武器, 在这整件事中, 他前不知因, 后不知果, 糊糊涂涂坚守一些颠倒黑白的东西。 梅雪云这一问, 直接将郑清和问了个哑口无言。 老前辈不想继续搭理他,继续对阮临霜道, 赵谦知道我是琳琅的师父, 也知道我会偏心自家姑娘,于是暗中算计给我下了药,原本是想要我的命,可是中毒之后我以内力相抗,长忧极难应付, 与我内力纠缠不清导致走火入魔,一日内清醒不到两个时辰。 可怜一代宗师,尚未得善终,便先落个神志不清。 恰逢师兄到宫里来寻我,赵谦觉得他是个威胁, 于是借我的手杀了他。梅雪云仿佛回到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 陆晚风黑衣蒙面,一只手行动不方便,两丈宫墙望不到尽头的绿瓦中,别离甚久故人重逢,陆晚风还没来得及高兴,刚至嘴角的笑意就僵住了,梅雪云手中的剑刺穿他的胸膛,血在惊雷中溅得到处都是,随后才开始下雨梅雪云疯疯癫癫的时候总也不记得后面的事,这段记忆也是一掠而过,仿佛那黑衣蒙面人只是她手下亡魂之一,没必要提起。 此时看到那颗南海珠,她才恍然想起那个晚上她曾经走过去,掀开陆晚风的面罩,也看清了陆晚风的脸,她记得自己撕心裂肺的痛过,而那颗南海珠也曾沾着血放到了她的手上。 龙颌下珠那么美好,却是她一生悲剧的根源。 然后梅雪云就彻底疯了,她只记得曾跟赵谦有个约定,这个约定极其重要,宁死也要遵守,却忘了这个约定是什么直到刚刚,直到她重新见到那颗南海珠,梅雪云才终于记起那个晚上,赵谦从她手里将珠子拿过来,此人擅闯禁宫,你既与他相熟,即便亲自动手要了他的命,也该领受责罚,这珠子我替你保管,等你受罚结束,我便将它还给你。 一个如此可笑的约定,赵谦戏耍着疯子,让她亲手杀了至亲,又让她糊涂半生,成为自己仇人的一把刀。 说完,梅雪云重新转过目光落在郑清和的脸上,如何,你还要强调我与赵谦那个承诺吗? 郑清和早已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梅雪云不会倒戈帮他,郑清和原本真的认为刺杀能够成功,不管死的是罪魁祸首阮临霜,还是柴小公爷,都算是不枉此行,然而现在形势逆转,他已不可能取胜。 郑清和慢慢退到船舷侧,他是艄公的儿子,从小长在河边,只要能进水,且快人一步,就算这满船水军下饺子,都未必能逮得住他。 师父,他的父亲终究是因为我与小阮而死,我杀他可能会遭天打雷劈,求师父代劳。柴筝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她之前能容郑清和,就是觉得郑清和兴许还有救,现下看来此人偏执且疯,咬人一口,入骨三分。 更何况她从刚刚开始,就觉得小阮气息不稳,脉搏也愈发虚弱,虽不到咽气的时候,还有精力劝人去死,但此刻皓月稀薄,阳光从山涧中涌出,从现在开始到明天晚上,就是阮临霜的最后一天。 若明日太阳落下时小阮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她们珍惜每一柱香每一盏茶,哪怕弹指间支离破碎的时间,没有闲工夫搭理郑清和这样的疯狗。 郑清和坠下船舷的一瞬间,刀气将他刺穿,血花四溅,落在江中引来无数觊觎的物种,他大笑不止,柴筝!即便我不动手杀阮临霜,她又能活多久?黄泉之中我慢走一步,等她来呢! 柴筝的目光一瞬间冷了下来,她回头往后看,郑清和早已经落了水,风中有血腥味,这人临死也不忘咒上一句。 第125章 一夜没睡,阮临霜有些困了,柴筝将她放在床上掖好了被子,便低声吩咐文竹去找章大夫。 自解开心结,小徒弟勤快并且善解人意多了,他短腿倒腾着,很快将自己师父引了过来。 这几天章行钟都没怎么睡,泡在医书和草药当中,柴筝养着的鹰、鸦、鸽子全都归了他,时不时就带着信出发,去找他天南地北的那些朋友们,希望研究出个能救人的办法。 奈何时长日久,章行钟仍然一筹莫展。 掀开帘子,柴筝坐在阮临霜床榻边拉着对方的手,小姑娘身形尚未长成,手也不大,指尖红彤彤的,听见章行钟进来的动静,柴筝才换了个姿势。 她示意大夫出去说,不要影响小阮休息。 章行钟也随她,脚跟还没站稳,就又出去了。 天大亮,船舱里不再灰蒙蒙的,然而走廊只有顶头有个窗户,其它地方不透光又没掌灯,柴筝眯缝眼,看不清章大夫的表情。 但柴筝知道,章大夫现在的形象恐怕不会比自己好,医者仁心,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着我都当了长期工,这工钱得给足了,还有草药之类我赚个倒手价反正不吃亏,然而病人要是真的救不回,章大夫的心里也不会好受。 章大夫,要是真的想不出办法也不必强求。柴筝很少有这样四平八稳的时候,她总是锐利而豁达,偶尔让人哭笑不得,所以乍然间端起来,倒是让人觉得不对劲。 章行钟皱眉,小将军,我是大夫,见惯了生离死别,因此有句话要劝你凡事强求不得。 我不强求,柴筝笑道,从前小阮算计我,我都由着她,生死之事我却想算计她一次,章大夫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太有主意的人是劝不回头的,章行钟只能静静站在黑暗中,听柴筝说出个道理来。 章大夫,今晚我还需要您帮个忙,柴筝有点求人的意思,双手抱拳道,非伤天害理不能为之事,还希望您不要拒绝。 章行钟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重重叹了口气,好。 阮临霜这一觉睡了整整三个时辰,她原本就容易累,又折腾了一整晚,睁开眼睛时夏日的阳光虽然还刺目,却也泛了黄,她有些懊恼柴筝不叫醒自己,这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浪费了。 柴筝手里的桂花小圆子还是热的,阮临霜刚开口她就一勺堵上去,嘴里说着,最不愿就是听你说话,小阮只要一开口,我就算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阮临霜便笑得不行。 桂花蜜做的小圆子有些过于甜,终究不如当季的新鲜桂花洒在酒糟中,阮临霜吃了两口索然无味,柴筝也看得出她不想入口,便将碗放到了旁边。 这会儿的小阮可以尽情任性,不必如往日总是困在樊笼中不得半句真心。 阮临霜又道,今天还可以做些什么,她掐着手指,天暗的晚亮的早,我们还有五六个时辰,能做好多事了。 听说顺流再往下走四五十里有个镇子,今天刚好有节,热闹的很,你睡着的时候我打听过。柴筝问,想看热闹吗,若是想,我们就去,若不想,剩下的时间我们就窝在这里,我陪着你。 去吧,阮临霜笑着,难得有不同的风土人情。 柴筝算计了阮临霜,她就知道小阮会去看热闹,在周遭熙熙攘攘中将自己撇下,那些难以遏制的痛彻心扉被烟火、花灯与喧嚣拉扯开,便少了刹那间同生共死的勇气。 周遭的人都在笑,兴许柴筝就哭不出来,阮临霜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有最开阔的胸襟,过了这一刻兴许就能长长久久活下去。 你跳崖我自刎这种殉情的话说说便罢了,真正分离时,阮临霜还是希望柴筝仍然做这世上高傲嚣张的小公爷,一生一死,最好断了牵连。 就在阮临霜睡觉的时候,船已经在往下游走,柴筝说是还有四五十里,其实只剩了一半不到的路程,天还没全部暗下来已经到了镇子,后头在抛锚,前头的阮临霜坚称自己还能走,于是让柴筝扶着,从船上下来了。 两个姑娘都是谪仙一般的人物,柴筝穿着红色的长裙,却长不过小腿,利索干净,裙摆绣着勾缠的牡丹花,动起来浮云一般,并不累赘,她头上系着锦带,也绣着牡丹花,人间最富贵雍容的牡丹花。 阮临霜则是一身白色,裙摆几乎贴地,也绣了花,是火红的凤凰花,衬着她冰肌玉骨。 但这镇子却并不热闹,街上甚至没有多少人,盛装打扮缺少观众,阮临霜前脚刚一落地就发现自己中了圈套,然而尚未来得及反应,柴筝就从身后点了她的昏穴,阮临霜在落入一片黑暗时,心里想,柴筝!你最好别让我再醒过来,否则我把你骨灰都扬了! 以往柴筝抱着阮临霜就不费劲,这些日子小阮又瘦了,轻轻柔柔一个美人依偎在她胸口,柴筝抱着小阮就进了靠码头的客栈,客栈安排妥当,从里到外都是自己人,里面煎着不知道什么药,闻起来不大友善。 章行钟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这镇子上的大夫是个三十左右,风姿绰约的女人,叫陈絮,他的朋友,因章行钟一封信,所以提前做了安排,她站在门口,远远看见章行钟赶紧迎上去,刚刚进门的就是 章行钟点了点头。 他之前就曾修书一封,让东南西北的朋友帮着想一想中了长忧之毒却无解药,该如何是好,陈絮自然也收到了,柴筝之所以算计阮临霜,就是拜陈絮所赐。 按陈絮的说法,她年少时,也见过中长忧的人,这毒虽然贵也难得,折腾人却是翘楚,但凡有实力炼制出来的,遇到恨至刻骨的仇家,用长忧比砒霜更多。 陈絮与章行钟不同,她没有师父而是家中传承,历代行医,多年前曾随父亲进京看本家的伯父,陈絮的伯父是御医,府邸离宫很近,陈絮落脚在他家中,有一天晚上,夜黑风高陈絮见到个女人,就坐在她院子里的花丛中,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陈絮那会儿见识不广年纪不大,在家里算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平常就诊都是在药堂里,第一次见这种野生的江湖人,满身剑气耸动,好好的院子给伤的全是枯枝败叶。 她起初不敢靠近,可当时家里人都睡了,这女人又跟死了一样脸色苍白动也不动,嘴边还有血迹,陈絮壮着胆子凑过去,手臂伸得老远,给她把了脉。 那女人中的就是长忧。 长忧陈絮解不了,她只能将人弄进屋,每天喂一点止痛的药,那女人的气息越来越弱,幸而陈絮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父亲和大伯同她说话也是请出来,甚少有人往她房里去,就这么过了半个月,那女人却忽然消失了。 多年后,大伯辞官,陈絮又去了京城一次,大街上远远看见个人,正是当年她救过的女人,只是那女人武功极高,从她眼前晃得一下就消失了。 因此陈絮给章行钟的回信上将此事说得清清楚楚,而章行钟也收治过柴筝这个病例,两大夫就这么隔空商量了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长忧虽然凶险,但至今没有毒死过内力极为深厚之人,而柴筝年纪所限,比不上前辈高手的积累,却吃了二十几颗解药,某种程度上轻松很多,这也是她没有走火入魔的原因。 并且柴筝的内力与长忧纠缠之后,明显起了变化,淳厚强悍,看起来跃跃欲试还有与之一战的实力。 章行钟原本想将这事瞒着柴筝,但大夫闲云野鹤,如何比得上阵前论英雄,朝堂决生死的将军,几句话都被套了出来。 柴筝想救阮临霜,她当初为了小阮不肯废这身武功,而今也舍得全部弃了。 但章行钟并不希望她这么做,一来这只是自己与陈絮的推论,两个例子对于大夫来说没有可取性,二来柴筝要是真将这身本事给了阮临霜,她自己的身子骨不一定挺得下去,就这些旧伤换成任何一个五体不勤的读书人,早就死八百回了。 怕就怕一个没救回来,还搭上一个。 不过柴筝说话有理有据,若能救活小阮,我也没被旧伤连累,那算上天保佑,我谢谢我八辈祖宗;若小阮活着我死了,求章大夫一帖药,让小阮忘了这一世记忆;若两人都死了,就算殉情,反正我也没打算独活。 章行钟希望自己这辈子就遇到一个柴筝这样的病人,那他也谢谢自己八辈祖宗。 柴筝不敢在船上试,江面时有风浪,偏偏这事儿又经不起半分差错。 房间中点着凝神静气的香,柴筝早早与大夫们勾结,让陈絮什么都提前准备好了。 柴筝将小阮平放在床上,她捏了把阮临霜的腮帮子,这个人吧平素端庄稳重,就算是柴筝,偶尔起了想轻薄她的心思都会瑟缩回来,阮临霜要是不主动,柴筝也只敢小心翼翼地占些便宜。 想了多久的捏腮帮子,到现在柴筝才敢付诸行动。 忽然,房间里的烛火晃了晃,窗面上映出了一个身影,梅雪云问,你真的愿意为她而死? 柴筝这位师祖神出鬼没的,自恢复正常后一直不露面,此时乍然出现,还吓了柴筝一哆嗦。 这会儿疯子已经通情达理,连说话都有了前辈的自觉,梅雪云比元巳要小上许多,不过所有的经历归拢归拢,也值别人几辈子了。 梅雪云见她不回答,便又问了一声,你真的愿意为她而死? 我愿意,但小阮却不会让我为她而死,我是个卑鄙小人,我逼着小阮全心全意相信我,又以这份信任来算计她。柴筝还知道忏悔自己的行为,我甚至不得不抹除她的记忆小阮很聪明,她才十六岁,还有阮伯父和我爹娘帮衬,万千宠爱荣华富贵,剩下的人生会过的很好。 柴筝又捏了一把阮临霜的腮帮子,我得赔她一个完整且快乐的人生。 梅雪云大概是疯的时候一人当做两人用,说得话太多,现在反而不常吱声了。 半晌之后她才道,我替你。 柴筝完全没想到她家师祖原来如此大公无私,这要命的事也能抢着奉献,她愣了一下,不好吧,您才从走火入魔中恢复 要救人并不简单,即便梅雪云跟柴筝一样受过长忧的洗礼,内力与毒素抗衡也算轻车熟路,但阮临霜不是容器,她没有修习内力的天赋,经脉负荷不了走火入魔都是轻的,因此内力掌控要精准无误,最后还要引导出来。 没有这个操作难度,柴筝也不至于下了船得寻个平坦之地。 我是前辈,我还比不上你这么个黄毛丫头。梅雪云老道了许多,骨子里却仍有傲气,你刚刚那番话里,听起来有许多挂念,而我她停了一下,我不同,这江湖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我了。 你跟阮丫头也算帮了我许多,我的病、我的记忆、我引以为傲的尊严都是你们找回来的,还有那颗南海珠,梅雪云似乎是笑了,隔着窗户,柴筝看不见她的表情,就算是我这个当师祖的送徒孙一份礼物,也全了我在江湖中英年早逝的面子当我疯了的那一年人已经死了吧。 梅雪云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少说了几个字,这会儿又像是打算将余生的话一夕之间吐干净了。 柴筝不好堵上她的嘴,也没这个本事,只能做这唯一的听众。 师兄死的那天,我清醒了一瞬间,也尝试为他殉过情,梅雪云落在窗户上的影子指了指脖子,这儿有个伤口,我自己挠得,没死成。 没死成,就错过了共度奈何桥的机会,生生世世的姻缘都跟着错过了。 柴筝看着床上的阮临霜,这会儿倒是觉得能跟自己师祖拜个把子。 今天就算你成全我,我也顺便成全你,希望你们两个小辈能好好的。梅雪云话音落下,一脉树叶透窗而入,砸在柴筝穴道上。 一报还一报,柴筝将阮临霜打晕,她自己也被人点成了雕像。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问你梅雪云难得有几分犹豫,开不了口,你娘这些年提起过我吗?都说些什么? 第126章 娘经常提起,说她年少时贪玩,最不喜欢被人管束,只有师父诚心要教她东西,虽然严厉了些,却也令她凡事护得住,少了许多遗憾和后悔。 柴筝说着实话,却换来梅雪云一声叹气。 若不是先帝为赵琳琅筹谋,梅雪云不至于困于宫廷,所以她恨先帝的同时,也厌恶当年的小公主,说起来赵琳琅在她身边长大,却未曾得到她多少关爱,如今都在后辈身上还了吧。 这一夜论时辰并不长,每个人却都过得极其煎熬,章行钟一夜没睡,就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柴筝的房间,陈絮已经准备好了所有救命的东西,连药都煎上了炉。 她还没同时顾这么多炉子的经验,幸好有人搭手章行钟那小徒弟勤快的陈絮也动心了,想着哪日也捡个回来教。 炉子上一共煎着四味药,两味是给柴筝的,两味给阮临霜,大夫们掐着时辰,还专门从农户家中借了公鸡,刚闻打鸣声,陈絮就率先冲了进去这也是章行钟找她的原因,两姑娘的房间,章行钟不好擅闯。 一进门,没有想像中血溅当场的惨烈,柴筝好好的坐在床头,阮临霜还在睡,但面色红润了许多,呼吸也不像以往微弱。 除此之外,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这股清香产自巴蜀之地,与两位小姑娘身上的截然不同,陈絮闻着十分熟悉,她四下看了一眼,却未曾看见第三个人。 元巳当年高傲到半边身子被凤凰匣焚毁,仍要爬出去死在无人之地,梅雪云比他还要骄傲,柴筝知道她再也不会见到自己这位师祖了。 老一辈的故事终于落了幕,当年的天下前七,两位归隐三位亡故,只剩了头尾,赵谦与先帝斗了整整一辈子,未曾斗出个自己想要的结果,旧的时代随着夜幕终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小阮的脸上,她的眼睑微微动了动,片刻之后有眼神落在柴筝的脸上 早啊,小阮。 早啊,柴筝。 此后,海晏河清。 启昭十五年,景凤元年冬,出了两件大事,真假萧刑之事被捅出,柴国公将假的那位南院王送回北厥,挑起拓跋与萧氏内乱,北厥退兵求和,让出凉州外百里之地,愿纳贡称臣。 囚于章和殿的启昭皇帝赵谦自缢而亡,京中下了好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赵琳琅站在章和殿的门口,送别她所有与之相依为命的时光。 赵延跪在台阶上,冰雪刺骨,遇热而融都渗进了衣服里,他已经不是当朝太子,但也封了王,搬出皇宫,在近长安城门的地方有了府邸。 赵谦的尸体从章和殿抬出来时,他也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受,似乎是缠在身上的锁链终于断了,他年幼时对爹的憎恨瞬间消弭,却又生出无边悲凉来。 章和殿是先皇后的寝宫,赵延的娘就死在这里。 柴筝为阮临霜打着伞,轻轻咳嗽着就站在不远的地方,这是她们两个十年布局成的结果,至而今早已无话可说。 阮临霜从伞下伸出手去,鹅毛大的雪片落在她的指尖,她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体温总是偏冷,这雪老也不化,柴筝便将自己的掌心覆上去,温温热热的搓了一下,给收到自己的怀中。 伞下的人低着眼睛,望着柴筝笑,放心口冷吗? 我心里头是你,外头也是你,冷不了,柴筝与她顶着鼻子,昨天听我那未来嫂子的酒楼里有唱小曲儿的,唱什么来着 天寒暮欲雪,将军纵马还,十年风景易可曾见着那心上的人 柴筝唱得很轻,阮临霜便在尾句时轻轻附和一声,见着了。 第137章 番外(成亲) 景凤三年, 所有烂摊子收拾得七七八八,赵琳琅让位,柴国公辞官, 两位长辈齐齐让贤, 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浪迹江湖去了。 柴筝带着赵延重回漠北, 想给自己培养个饱读诗书能动脑筋的先锋官,王碗与张凡一个领过兵一个造过反, 早已能够独当一面, 北厥也不闹腾了, 边关虽苦, 柴筝还胖了两斤。 京中帝王天天给将军写信, 半年时间三十来封, 硬生生将柴筝给催了回来 今日闲来无事, 想嫁给你。 草长莺飞,国泰民安, 我想嫁给你。 其它事儿都能耽搁, 这事儿能耽搁吗?柴筝这三年里也不是没动过完婚的心思,她兄嫂起步晚,这会儿都搬出去住了,柴筝自认不是个君子,在这事儿上却恭谨有礼成了闷葫芦, 活生生从个豁达的大将军憋成了委屈小怂包。 后来小阮又继承了皇位,再谈嫁娶就是高攀,她就憋着气回漠北去了。 柴筝一直觉得这三年时间,就是小阮对自己的惩罚,不然以小阮的性子, 江边客栈中醒来至今,怎么提也不提自己骗她的事? 从漠北到长安快马加鞭有半月时间,长寿虽然比普通快马还要高上一个台阶,但柴筝没敢让它累着,所以紧赶慢赶,路上还是花了十来天。 到京城时,正是海棠花开,落了场雨,路上都是些雪白的花瓣,长安多文人雅士,提脚小心,偏偏柴筝不解风月,高头大马踩了一地落红,奔宫里就去了。 她身上带着寒气闯进御书房,阮临霜头也不抬,正在动笔写着什么,柴筝心眼儿也坏,她扯着嗓子喊,臣柴筝,拜见 起来!阮临霜打断她的装模作样,看看我这请帖写得好不好? 阮临霜的手上捏着鲜红的纸,纸张压久了,在她手指尖留下些相同的颜色,她从前就有写废了的纸一团往地上扔的毛病,柴筝先瞧了瞧她新写的那张,又捡了地上的纸团抹开,意思八九不离十,阮临霜的纠结之处在于怎么给柴筝这个名分。 就算成婚之后,柴筝也不是困于深宫的金丝雀,她还是大靖柴国公爷和三军主帅,后与妃都不好封,可要是帝王下嫁也不成体统。 那就不昭告天下了,柴筝倒是干脆,家里摆一场宴,父母在上三五好友,敬告祖先,拜了天地,你我就算成了。 不觉得委屈吗?阮临霜问。 柴筝笑起来,这有何好委屈的,我都跟天下人分享我的帝王了,总该有些秘密是你我之间的吧? 话虽这么说,但有亲朋好友在场,也就算不得是两人之间的秘密,又不是随手捏把黄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然后一把抱起进被窝。 过几日,从长安城中又是飞鸽子又是跑驿差,一个月里从南至北陆陆续续有人往京城来,大部分安排进了柴国公府,还有一部分安排进了客栈。 新政有条不紊的推行,阮临霜近些日子不忙,她便衣离了宫廷,正坐在柴国公府的院子中,与自己亲爹下一局棋,阮玉璋两年前已经辞去丞相之位,帮着弘文馆的几位学士编纂史书,虽然闲不下来,但终归是他想做的事,也没那么劳心劳力,阮临霜就随他去了。 柴筝坐在一旁的走廊上,随手捡了枚树叶靠在嘴边,吹一些不着调的曲子,这也是乐清教的,不怎么动听,却很配此时的悠闲,柴筝吹着吹着,睡意袭卷上来,这叶笛声越来越轻,终于嘎然而断 即便有章大夫的调理,当年的伤还是成为了柴筝的痼疾,春夏易困,秋冬吹了风便是没完没了的咳嗽。 阮玉璋看出自己女儿的心思不在棋盘上,落子速度快却毫无章法,他叹了口气,不下了,女大不中留,你去看看柴筝吧。 阮临霜便目送半个朝野的恩师端着茶壶,揣着茶点,奔厨房而去了上辈子,阮大人病到最后瘦骨嶙峋,什么吃的都喂不下,谁能想到他斯斯文文一个老人家活到四五十岁不仅好吃还能发福。 当柴筝从睡梦中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床上,她虽然有些嗜睡,但也并非随时随地毫无征兆的头一歪跟原地去世似得,睡得时间也不久,通常半个时辰就能醒。 阴翳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半边脸上,柴筝一动,方才发现小阮的手垫在自己脖子后面。 醒了吗?阮临霜的指尖撩开柴筝眼前碎发,一双眼睛里满满装着自己的心上人,柴筝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忽然伸手去拉阮临霜的衣襟,拉得后者俯下身来,柴筝便仰头去亲吻她。 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又是练武之人,柴筝一翻身,便将阮临霜拽进了自己怀中,可当真想好要嫁给我,若是过两天才反悔可就晚了,柴筝哼哼着,嫁给我,聚少离多,我还是个病秧子,说不定 柴筝话没说完,就被阮临霜兜头拉进了被窝中。 微风吹拂海棠花,一点露珠顺着叶脉落入花心滚了滚,随后溅在地上。 赵琳琅说是要两天才能赶回来,实际上一天半已经风尘仆仆翻进了自家院墙,跟着妻子做贼久了,柴远道的轻功也见长,南海的风漠北的太阳都没晒黑的人,浪迹江湖半年,活生生有了打铁汉的颜色和体魄。 两位长辈回家就是来住持婚礼的,连件齐整的衣服都没穿,一副刚在土匪窝打到一半,中场休息,还急着赶回去的架势,幸好当年赵琳琅让位于小阮,便是看重她处事周到,就连这场婚礼,家中长辈也跟摆设似得,全程只负责吃喝,就差裱起来挂墙上,当做可以二拜的高堂。 所有的热闹都藏在柴国公府中,国公府出了一任太上皇,柴筝又在外屡建奇功,惹得当今圣上十分偏爱,当年那些心怀鬼胎的老臣早就死绝了,只剩下这一朝真正能用的刚正君子,因此朱门一闭,能不打听的就不打听,倒像是在长安城中隔绝出另一方的天地。 两位新娘明明什么规矩都不守,却非得在婚前分居东西厢房,还备了轿子,给抬到大厅中,柴筝那边是嫂子充媒婆给她牵着,小阮那边是芸香千里迢迢从老家赶过来伺候,大红的喜帕遮了新娘子的脸,阮临霜如愿以偿,终于将那日她嫁给赵延时未曾穿上的礼服套在了柴筝身上。 小姑娘身量已经长成,裙摆拖在后头也不累赘,阮临霜的目光透过缝隙看了两眼走路规矩的柴筝,经常翻着跟头要上天的少年将军难得拘谨又磕绊,手足无措地站在了各自爹娘面前。 耳朵边上很热闹,不能请吹拉弹唱的队伍,都是赶鸭子上架,直接从自己人里物色的,柴霁面无表情地奏着琴,赵延给弹琵琶,柳传的唢呐声太大不敢乱吹,再请张凡在旁边打鼓,总之该有的声响全都有了。 赵王府的王妃曾经是礼部尚书的女儿,纵使老尚书早已还乡,不妨碍她从小耳濡目染,手把手教新娘们如何行礼、叩拜、告祭上天场地虽小,形式简陋,却也全了帝王之礼,以后互相记入族谱,是要偷偷摸摸葬入帝王陵的。 拜完天地与高堂便是夫妻对拜,柴筝与阮临霜的手里握着红色的锦带,彼此擦过头顶,阮临霜便听见柴筝在笑,莫名其妙的也不知在笑些什么,等天晚了,到床上问去。 送入洞房并不急于一时,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两位新娘掀开对方的喜帕,柴筝见过小阮穿着红衣嫁给别人,现在这轮骄阳终于落在了自己的身边,而阮临霜则满目凤凰腾飞,璀璨夺目却逊了柴筝一筹彼此正是最好的时候。 满堂宾客开始起哄,元巳作为师父,也算高堂一员,亲生的爹娘给得是红包,他这个当师父的没多少傍身之物,提前托江湖上的朋友搞来一把铁扇子和一柄正适合柴筝的短剑,这些东西看起来古朴陈旧并不富贵,却都是作古的前辈们用过的,就算以后皇帝做不成将军当不了,拿着手里这两件东西,武林中也卖七分面子。 贤夷抽不了身,托夭夭带来了新婚之礼,木桑的巫衡成熟了许多,带着雪白的面纱,身后跟着佩年年,她将祭司院的事都交托给了木卿,这两年过得比贤夷舒坦,隔三差五就失踪几个月。 佩年年手中捧着的礼物是贤夷送的,神木枝雕成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他们新长的神木才三四寸长,贤夷也是下了血本。 至于夭夭却两手空空,她腆着脸问,算命吗?被柴筝拎着礼服追着打。 柴筝当大靖的穷将军当了二十年,从来没想过结一场姻缘结得是钵满盆满,就算回头跟小阮分了,那也能管个十来年的饱饭。 她倒是精打细算,过一会儿又想,今天宴客的饭菜都是嫂子的酒楼包办,芸香带着十亩地的地契回乡后,小莲也找到了毕生追求,这桌子上一半菜都是她烧得国公府一分钱没出,给柴筝高兴坏了。 第127章 说好的大喜之日,阮临霜只能在外围无奈地看着柴筝在人群中央拿银票摸珍珠,往家里揽货,亲生的媳妇儿被小将军晾着,半天没想起来。 阮临霜矫情兮兮地想,真就感情淡了呗。 亲朋好友也不算多,却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最后还是赵琳琅出手,不管对方的面子有多大,全部给赶了出去,终于将一对新人送进了院子中。 柴筝喝了点酒,她原本就高兴,这里头又有不少叔伯部下,若不是阮临霜在旁边盯着惹不起,能直接将少将军给灌翻。 当今圣上的威严可不是假的,当年阮临霜半分功名没有,都能一个眼神吓得柳传嘤嘤嘤,这会儿可不是当年的小姑娘,沉着声音说一句,不许再喝。 满桌子人就差把酒再埋回去。 柴筝没有太醉,至少面上看不出来,还是那张白白净净的脸皮子,酒气也不重,阮临霜甚至怀疑她暗中将酒都换成了桂花汤,身上有股甜腻腻的味道。 但这股哼哼唧唧的粘人劲又不像清醒着,柴筝扒在阮临霜胸口,扯都扯都扯不下去,阮临霜同她讲道理柴筝悉数不听,嘴里嘀嘀咕咕着,你不要唠叨我,因为我爱你。这话前后都不搭着,然而阮临霜却只能叹一口气,在自家院子中横着挪,试图将柴筝搬到房间中。 不进屋,柴筝又嚷嚷,里面热,在外面圆洞房!说完她又嘿嘿笑了一声,我跟小阮已经圆洞房了! 阮临霜赶紧伸手去堵她的话,闭嘴吧我的小祖宗。 柴筝还认得出小阮,压低了声音在她耳朵边鬼鬼祟祟道,我睡了当今皇上,我睡了你! 她先得意上了,我还可以再睡一次。 不愧是军中长出来的姑娘,直白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阮临霜掐了一把柴筝的腰,也在她耳边轻声道,轮到我睡你了。 柴筝嘿嘿嘿的笑,你是读书人,不要学我说话,你得斯斯文文的。 放在心上数年的明月今日可爱的有些过分,说话声带起软软糯糯的风擦着阮临霜耳廓。 柴筝,阮临霜笑着,读书人学富五车,走,我们进屋,我告诉你如何叫做学富五车。 景凤三年开先河,外姓继位沿袭国号,自此兵藏武库,马入华山,帝王与将帅过于相亲相爱,弘文馆编纂史书,选了一个词,叫鸾凤和鸣。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